方舟在全自動的浴室裏接受著各式各樣的淋浴方式。
他只要拍一下手掌,牆上的電子板便會顯示出不同的選擇,例如水的温度,蒸氣或水,按摩式或洗擦式、淋灑、衝擊、潮浪。只要你叫出編號,自動智能系統便會盡如所求,令你得到無與倫比的享受,至少對方舟這個“鄉下小子”來説是這樣。
每件接觸到的事物都是新鮮美妙,能活著真是愜意極了。
由於長期生活在一個缺水的星球上,水對方舟更有無比的意義。所以進入地下城後,放著那麼多引誘,他卻揀了浴室,也遇到了丁楊,弄致現在要隨紅瑤躲到了這地面上的秘密巢穴內。
這是座位於郊區的三層高房子,頗為幽靜,當其他人都擠在下面兩層時,紅瑤特別優待他,讓他與她一起住進這三樓內,還任他佔用這精彩的浴室。
方舟選擇了熱泡浴,浸在灼熱的水裏,方舟舒服得呻吟起來,甚麼都不去想。廣闊的浴池蒸氣騰昇,一片迷漫。
室門打了開來,身上只圍著浴巾的紅瑤闖了進來,盈盈步至池旁,俯頭看著他,美麗的大眼睛不住轉動,顯然在思索著有關他的事。
方舟往她望去,只見肉光緻緻,不由想起她剛才被逼裸露上身的誘人情景,但只有欣賞之心,而無性慾上的衝動。
對於他這曾長久刻苦的人來説,意志實比合成鋼更堅定,除非紅瑤有姍娜麗娃和姬慧芙那麼誘人的生命磁場,才能使他生出渴想。
不過逗逗這豔女亦是有趣的,微笑道:“是否我把浴室佔用太久了?”
紅瑤橫他一眼道:“只是我等得不耐煩,因為我真的很急著和你談話。”言罷扯掉身上的浴巾,跨下池來,赤裸著雪白豐腴的肉體,靠到浴池的另一邊去。
她明顯地對方舟那“簡陋”的身體不感興趣,對他毫不積極。
方舟樂得如此。蠻有興趣地在她的身體逡巡兩遍後,精神便回到温熱的水裏,感受著身體與這可愛物質的接觸,吸取內含的太陽能量,就像回到火鳥星的溶池裏,神舒意暢。
現在他的能量只及最高峯時的四分之一,所以他每一刻都要爭取,以應付任何緊急狀況。嚴格來説,眼前的紅瑤就是一個危險。
紅瑤的眼光避開他的身體,瞧著他那亦非好看的眼睛道:“你好像是第一次用這種浴室,是嗎?看你的神情便知道了。”
方舟心中一悚,胡謅道:“我是剛來的,想不到這裏的設備這麼好?”
紅瑤眼中驚訝之色更強烈了,瞪著他道:“這算得甚麼,在聯邦裏,每位移民到新殖民星的人,都會被分配十公里的土地,作為永久擁有的私產,還包括一百萬個‘貨幣點’,那足夠起幾座房子,買飛行車和太空船與及所有相關的設備了,樂園星這區區房屋,算得甚麼呢”方舟愕然道:“你提起聯邦,好象很懷念的樣子,為何又要來這裏呢?”
紅瑤靠著池邊滑下去,直至熱泡浸至玉頸處,免得給對方可直接看到她的酥胸,嘆了一口氣道:“想試試新的生活嘛,那知來後竟不準離開,巴斯基這天殺的大混蛋。”説到巴斯基,她咬牙切齒起來。
方舟皺眉不語,他清楚感到紅瑤對巴斯基的痛恨,但他可否憑此點而信任她呢?他卻不能肯定,人性實在太複雜了。據他的觀察,紅瑤的情緒極易波動,屬於善變的人。
紅瑤意興索然地道:“若有人能把我帶離這可厭的地方,我肯為他做任何事。”
兩人沉默起來。
方舟明知她在試探自己,為何她認為自己有能力帶走她呢?岔開話題道:“我還是不明白,聯邦的生活這麼好,為何你卻要離開呢?”
紅瑤搖頭苦笑道:“天天吃著最好的東西,好東西便再不是好東西了。只有不同的才是好的。又捨不得自殺,因為説不定有一天會遇上精彩的事。唉!永無休止的生命實在太痛苦了,起始時你拚命努力,通過知識輸送器學習各種學問和技能,但很快便感到無比的厭倦,不知為了甚麼要這樣活下去。”
方舟大奇,在火鳥星上,他從沒有想過這類問題,只覺能活著是最大的恩賜。紅瑤續道:“每天也做著同樣的事,不住重複,甚麼也會討厭了。我曾試過縱情聲色,玩最危險的遊戲,不斷旅行,可是那感覺更可怕,很快甚麼都不感興趣,現在無論做甚麼,亦是全無趣味。”
方舟愕然道:“是否每個人都有你這種想法?”
紅瑤眼睛望著池面不住冒起,發出咚咚聲的熱泡,輕輕道:“怎知道呢!我們習慣了不問別人心中的感受。因為誰都不想説不想談。不過顯然男人好一點,否則不會有那麼多人仍對我的身體感興趣。”
接著抬眼瞪著他道:“好了!這幾百年來我從未試過對人這麼坦白,告訴我!你是否聯邦來的間諜,否則怎會有那麼好的裝備?”
方舟恍然往她瞧去,怪不得她認為自己有能力把她帶走,原來如此。
正不知怎樣答她時,丁楊推門而入,迅速脱個精光,跳進池來,來到紅瑤旁,學她般挨著池壁道:“我出去杳過了,鷹老大和他的百多名手下,果然給活活打死了。不過白牙和野狼亦死傷了很多人,現在鷹老大的手下全向他們投降了,看來絕不會放過我們的。”
紅瑤仍不放過方舟,盯著他迫問道:“你只需答我是或否!”
丁楊奇怪地望了兩人一眼,眼中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
方舟對丁楊頗有點好感,因為此人明知必死,仍不肯向白牙等投降,非常有骨氣,嘆了一口氣搖頭道:“不!你想錯了。我只是力氣比別人好點吧了!”
紅瑤露出頹喪的神色,就像美麗的希望幻滅了,雖然她不會相信方舟的話,卻知方舟至少不肯做她的救星。
丁楊隱隱猜到兩人間正談著的事,因為事實上他亦對方舟起了疑心,眼中亮起奇怪的神色,卻忍著沒有説出來,對紅瑤道:“我們要立即逃到別的城市去,現在敵人勢大,我們的人説不定會把我們出賣呢。”
紅瑤頹然道:“能逃到那裏去呢?白牙的人會看守著每一條離開的道路,看來還是趁早乖乖投降算了。”
丁楊駭然道:“他們都是沒有人性的傢伙,定會以最殘忍的手段對付我們。”紅瑤憂怨地白了方舟一眼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自己動不了手,便讓別人動手好了。”
方舟自然知道她是言不由衷,她的生命磁場仍是生機勃勃,絕不想死,這樣的話只是説給他聽的。
丁楊像下了甚麼決心似的,探手摟著紅瑤的香肩,看著方舟道:“那就讓我們先溜出去躲起來,再想辦法逃離這無法無天的地方。”
紅瑤愕然望向丁楊。
方舟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些事。
從研究院的資料裏,他了解到整個聯邦的發展,一切的變化全因蜕生術的出現,因此徹底瓦解了以前的社會結構。
起始時,蜕生術非常昂貴,只屬於一小撮有特權的人的權利。
聯邦成立後,蜕生術變成一種當然的福利,所有人的壽命都被延長了,這個變化,比試管嬰兒帶來的震撼更要強烈百倍。
試管嬰兒破壞了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使家庭制度崩潰,夫妻關係淪亡,而蜕生術卻更進一步改變了人類的整體精神面貌,沒有了生老病死的威脅後,每一個人都希望能找到如此永無休止地活下去的理由。
有些人全力爭取權力和財富,進行科研上的發展,希望能成不世功業,又或在對宇宙的認識上作出突破。
可是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卻沒有那麼幸運,只能活在平板重複的豐足生活裏。人的想像力無窮無盡,但現實卻是平凡而沉悶,不必擔心生老病死和衣食住行,每個人都熱切需要一些有意義的事作為活下去的動力,但在這方面卻是完全欠奉。
早在一千年前,聯邦議會便一致同意暫時停產試管嬰兒,直至能在因子學上出現突破,解決了這種迫切的存在價值的問題,才再繼續製造生命。
這亦是姬慧芙為何不惜犧牲自己,以換取對他遺傳因子的認識背後的原因。
對聯邦來説,他方舟實在太重要了。
黑獄人的出現,更使聯邦人體會到自己的不足,在人類的進化上,的確面臨最黑暗和苦悶的時刻。
每個肯思想的人都會問一個問題:就是為何生命不可以更有意義和生趣。
丁楊忽然説了幾句話,把他驚醒過來。
只聽他有點不顧一切的向紅瑤道:“只要你肯參加我們,便有機會離開這鬼地方。”
紅瑤劇震道:“原來你是……”
丁楊咬牙道:“是的!到了這裏不足三年,我便想逃出去了。這種非文明的生活,根本不是人過的。而且你知道無論有多大自由,最終亦只會變成巴斯基的走狗和奴隸。”
紅瑤不能置信的看著他道:“你真是‘秘黨’的人。”
方舟訝道:“甚麼是秘黨?”
兩人同時一震,朝他望來。
舒玉智像對甚麼也不動心的美目,首次掠過振奮的神色道:“這個方舟必有改變自己體型外貌的能力,所以連衞星的偵察光亦看不破他的偽裝,他又能模擬出身份晶片,所以在一般情況下,我們是沒有可能找到他的。”
巴斯基早想到這兩點,皺眉道:“只要他能瞞過我們的衞星,隨便在山野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們怎能找到他呢?”
舒玉智淡然道:“他是不會躲起來的,若他不想離去,便會混入城市的生活裏,假設他想離去的話,唯一的方法就是偷取一條飛船,還要至少是飛鯊級以上的飛船。”微微一笑道:“最好當然是你的魔鬼魚型飛船。”
巴斯基冷哼道:“我的飛船至少要五百個宇航專家才可操作,他偷了船又有甚麼用?”
舒玉智皺眉道:“我最不喜歡你這種盲目的自信,這人能從厲害如姬慧芙那樣的人手中逃出來,又能安然來到我們這裏,可知定有通天本領,怎可以低估他呢?”
巴斯基欣然道:“玉智小姐罵得好,我會小心的了。可是這樣高深莫測的人,我們怎樣才可把他抓起來呢?你不是説知道他在那裏嗎?”
舒玉智道:“這樣一個兩手空空的人,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那他的力量必是精神上的。精神力量亦是能量的一種,事實上這宇宙內沒有任何有形無形的物質不是一種能量的形式,只要是能量,便瞞不過我的偵察。”
巴斯基精神大振道:“他現在在那裏呢?”
舒玉智甜甜一笑,默然半晌後,柔聲道:“我曾檢查過天上的所有偵察防禦衞星,發覺其中幾顆的感應板,都有被能量入侵過的痕跡,經過精確的計算後,剛好是方舟逃出墮落城後幾天內的事,最後一次是返回墮落城。”
巴斯基大喜道:“這小子又鑽了回去。”
舒玉智道:“寶貝現在無時無刻不在監察著衞星的情況,只要他再探索衞星的資料,寶貝便可以立即追蹤到能量的來源,那時方舟便是我們囊中之物了。”
巴斯基苦惱地道:“若他再不探測衞星,我們豈非永遠找不到他?”
舒玉智道:“那我們便用釣餌把他引出來,用你另一艘魔鬼魚型飛船吧!”
巴斯基振奮道:“就這麼辦!我會親率‘改造核心小組’佈局對付他,任他三頭六臂,也絕逃不掉。”
舒玉智從容一笑,忽然轉了話題道:“我給你看兩個很有趣的人。”
上方的蒼穹開始變化,在虛黑的夜空裏,出現了個正方形的空間,然後現出一個佈滿檢查儀器的大堂,大堂內有兩張手術牀,躺著兩個男子,赫然是改裝為隨意戰士的姬慧芙和姍娜麗娃。
巴斯基道:“這兩個人是否正接受初步檢驗,要送來這裏作實驗。”
舒玉智點頭道:“這兩人仍在墮落城外四十里的檢驗所裏,讓我給你看有關他們身體和精神的報告。”
接著無數的圖表和分析以生動的圖形在方幕裏紛呈而來。
巴斯基動容道:“這簡直是完美的人類。”
舒玉智俏目厲芒一閃道:“你看到的全是假象,因為這兩個人只是偽裝,他們的名字叫做隨意戰士,在我當研究院長時,這隨意戰士的計劃一直在進行著,到今天才研究成功,可知他們是多麼低能。”
巴斯基目露兇光道:“我要立即把他們毀滅。”
舒玉智道:“切莫輕舉妄動,而且我也作利用他們來測試經我再改造過的改造戰士,看看誰才優勝一些。”
巴斯基仰天狂笑道:“今天的好消息真多,便由玉智小姐全權指揮,假若同時得到方舟和隨意戰士的秘密,這宇宙就是我們的了。”
舒玉智露出深思的神色,柔聲道:我既想見到方舟,也很想知道在那些隨意肌肉下,究竟藏著甚麼超卓的人呢!“紅瑤瞪著方舟道:“你不知道‘秘黨’的存在嗎?這是樂園裏每一個人都知道的秘密組織。”
方舟有點尷尬道:“我都説初來甫到,甚麼事都不曉得。”
丁楊眉頭大皺道:“每一個到樂園來的人,都要在檢疫站接受為期十八天的‘迎新程序’,被記錄下所有資料,發給身份晶片和分配房子、翼車和日用配備,同時亦必會提及樂園生活的禁忌,其中一項就是不準加入秘黨,還要負起舉報之責,否則等同參加了秘黨。若你連秘黨都未聽過,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根本沒有經過迎新程序。”
紅瑤狠狠道:“還不肯承認嗎?”
方舟苦笑攤開兩手無奈地道:“你們怎麼説也好,不過我是自身難保,暫時亦沒有辦法逃出去,嘿!這裏也不錯吧!”
紅瑤認定他是聯邦秘密送來的間諜,氣得不肯看他。
丁楊似對紅瑤大有情意,沉聲道:“參加秘黨是唯一逃走的機會,橫豎也避不過白牙的辣手,為何不博他一博呢。”紅瑤把他的手由香肩處拿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道:“你們憑甚麼和巴斯基鬥?説不定你們所有人早在他的黑名單上,只不過這瘋子愛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我才沒興趣被送到那瘋子設的實驗室被打開腦殼來任人研究。”
丁楊還想説話,紅瑤爬到池旁道:“你們兩個都是不怕死的人,臭味相投最多説話,我不阻你們了。”
兩人面面相覷,呆看著她氣鼓鼓的離去。
丁楊苦笑道:“我現在犯了組織的大忌,就是向外人泄露了身份,不過已準備了隨時自殺,也好過落在那些沒有人性的改造人手裏。”頓了頓問道:“可以告訴我你真正的身份了嗎?”
方舟硬著頭皮道:“我奉有嚴令,絕對不可向任何人説出來,不過你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我。”
丁楊恍然點頭。
方舟心中歉然,知道他更誤以為自己是聯邦派來的特務,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丁楊神情苦惱,顯是因説服不了紅瑤,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舟想起紅瑤,思感延伸開去,很快在鄰室找到了紅瑤,只“見”她坐立不安,最後咬牙坐了下來,按著了傳訊系統。
通話屏幕現出一個穿著軍服的女子,道:“這是樂園一號軍事基地通訊處,閣下需要那一種服務。”
紅瑤猶豫了片刻,顫聲道:“我要舉報一個秘黨和一個聯邦間諜,希望能藉此立功加入軍隊去……”
方舟劇震跳了起來,向丁楊嚷道:“快走!紅瑤出賣我們了。”
丁楊立時臉如死灰,不能相信地看著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