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上的形勢,在片刻之間,已然成了一團僵局。
神教三人纏住了何瘋,鬥在一起。
何瘋知道,自己若是真與神教翻了臉,只怕再要想實現稱雄武林的野心,是萬萬不可能了。
所以,他出手時處處留情,並不欲擊傷三人,而只是想能儘快擺脱三人的糾纏,出去對付李、呂二人。
而神教三人也不欲傷何瘋,只是使他無暇抽身,阻攔柳長歌與李夢遙。
雙方各有目的,糾纏不休,已成僵局。
而那邊,李師道、呂王孫與燕平沙、何落花之間,卻是真刀真搶,苦拼苦鬥。
一方是想盡快擊倒對方、趁何瘋未及抽身之際,儘快救走柳、李二人。
而另一方,則是拼盡了力氣,也要將對方攔住。
四個人武功本就難分上下,又都起了必殺的念頭,一時間也難分高下。
天衣盟其餘盟眾,沒有何瘋的號令,一個也不敢亂動。
唐獨一隻手拉住小蟬,一隻手扣着暗器,走了過來。
他一直走到柳長歌和李夢遙的身邊。
然後,他暗器出手。
唐獨出手便是三枚暗器,分別擊向遠處正苦於不能脱身的何瘋,和近處正苦苦拼殺的燕平沙、何落花。
唐獨的暗器,快,快如閃電,一閃就已到了三人.跟前。
何瘋正自苦鬥之際,忽覺耳邊風響,知有暗器襲來,他知唐門暗器均有劇毒,且毒性奇異,非唐門解藥無救,以他的毒術,也不敢沾邊。
他身子一斜,向側面跨出兩步,但誰料唐獨發暗器,不僅在於快,更在於方位、角度捏拿準確。
他發暗器之時,早已計算好了應有的角度。因此,他暗器射空,卻正好撞上了一柄飛回的月牙飛刀。
“當”的一聲脆響之後,暗器被月牙飛刀中所含陰柔旋勁所激,一下子換了方向,飛旋而至。
何瘋正受三大高手圍攻,怎來得及躲過這唐門暗器,他頭堪堪一低,卻發現一柄月牙飛刀正斫向雙腳。
他情急之下,身子拔在半空,避過飛刀,但唐獨的暗器,卻已到了。
何瘋猛一咬牙,竟在半空雙掌硬接,想用內力隔空將之震落。
但這一枚唐門暗器之上,經唐獨的巧妙計算之下,竟聚合了唐門獨特的發暗器手法,與安公子陰柔怪詭的月牙飛刀的內勁,遠非尋常暗器可比。
何瘋繼承了其師十年的功力,在內力修為上與柳長歌不分上下,一掌擊出,強大的掌風硬是將急旋的暗器在空中滯了一滯,幾乎墜落。
但唐門暗器講求一個“準”字,安公子的月牙飛刀手法講求一個“巧”字,二者結合,已不是單憑內力,就可以阻住的。
只見那枚小小的暗器,在半空中略滯之後,竟然一個急轉,雖力道已失大半,仍是劃中了何瘋手心。
何瘋大驚,忙閉氣運功,默將內力引入掌中,一面躲避神教三人進攻。
好在神教三人並不欲傷他性命,見他已處劣勢,便不再緊緊相迫。
何瘋見三人不再緊逼,也知三人心意,當下更是全力逼毒。
但他不運功則罷,這一運功,頓時他的七經八脈一陣麻癢,手心已開始隱隱發黑,再過得片刻,手心黑點已漸漸越來越淡,只剩一粉紅小點。
何瘋大驚,他記得當年師父曾對自己説起過,在唐門之毒中,有一種“阻魂散”。一中該毒,千萬不可運功,否則毒性會立即被體內血液吸收,運至周身,最後侵入心脈,使人不治而亡。
但尋常人一中暗器,豈有不運功相抗的道理?這“阻魂散”正是抓住了人們的這個習慣,出奇制敵。
何瘋看着手心在一點一點越變越淡,心頭的恐懼在一分一分地增加。
他知道,一旦手心傷口無顏色,便是毒素已入周身之徵兆,到那時,便有解藥,也已無力迴天了。
唐獨射向何瘋的暗器,用了足有七分的內力。
而他射向燕、何二人的,卻只用了不到二分的內力。
他的目的,只是將這二人拖住,給他們點麻煩,並沒下重手。
但燕平沙和何落花哪裏知道,況且飛來的又是先聲奪人的唐門暗器。
所以,他們一下子飛退。
暗器之上本就沒有多大內力,一擊不中,便落到了地上,但李師道的劍和呂王孫的透骨針,同時追了上去。
燕平沙果然冷靜。
他出劍,迎上了李師道的劍。何落花的水袖,也擊向了從呂王孫摺扇中飛出,正破空飛來的透骨神針。
燕平沙的劍,招式簡單,但殺氣卻少有的沉重。
只是,這已不是李師道第一次與他交手了,在泗州驛橋鎮和華山絕頂,二人早已較量過數次。
所以一上來,李師道就發現燕平沙的劍變了。
劍還是那把劍,招式還是那樣簡單,殺氣也仍在,但李師道總覺得,燕平沙的劍中,有了變化。
以前,他們交手時,燕平沙的人與他的劍,是合而為一的,或者説,你根本感覺不到他的人,有的只是他的劍,和陣陣劍氣所帶來的死亡。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在劍的裏面,分明有一個人。
李師道不明白燕平沙的變化,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因為有了何落花,還是因為他服了至尊歸心丸?
但他卻從那以前幾乎沒有一隙可乘的劍中,看出了破綻。
李師道出劍。
李師道的劍,用的仍是他自創的一劍分心之術。
兩道劍氣中的一道,逼向了燕平沙;另一道,則分襲何落花。
而何落花此時,正被呂王孫的摺扇,和扇中不時發出的透骨神針攻礙手忙腳亂,已無暇分心。
所以,她無法避開李師道的劍氣。但燕平沙卻能夠。
在何落花生死一線的關頭,燕平沙的劍忽然又變了,變得多情而又凌厲。
以往,他只是一把無情的劍,而今,在無情的劍上,又多了一顆多情的心。
心劍合一,陰陽化生,他的劍一下子便變了。
變得像海潮澎湃,不容阻拒。
所以,他的劍很快便擊碎了李師道正面攻來的劍氣,他的劍,從李師道的右脅下,穿了進去。
但燕平沙可以刺傷李師道,卻不能阻止他攻向何落花。一劍分心之術,李師道會,他卻不會。
只見他在長劍刺入李師道身體的同時,將左臂擋了出去。
臂斷,李師道的劍氣已消失。
何落花和呂王孫鬥得好苦。
她的水袖,從一開始,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她怎麼也無法進攻,因為,只要她的衣袖一離開胸前,呂王孫的神針,就會又快又準地飛來。
正在苦鬥之時,何落花忽然變色。
她變色,是因為她感到了李師道的劍氣,而李師道的劍氣卻忽然消失。
她一瞥之間,已看到了地上燕平沙那血淋淋的斷臂。
她心頭一痛之下,手上內力一鬆,呂王孫的一枚透骨針,已悄然洞穿了她的衣袖,射中了她,離心口僅偏了半寸。
何落花只覺胸口一陣劇痛,情急之下,已顧不上再防守了,手中水袖全力擊出。
呂王孫見一擊得手,正想欺上,卻不料何落花陡然變招,竟會全力反擊。
幸好他輕功甚佳,腳尖在半空中虛勾,內力收回一半,身子已輕輕向後躍開。
但何落花的水袖,已擊中了他左腿的踝骨。呂王孫悶哼一聲,着地時已站不起來,忙運氣減少疼痛。
場上一番爭鬥,至此才算罷手,雙方一下子兩敗俱傷。
何瘋身已中毒,危在旦夕之間,而燕平沙斷臂、何落花中針,已無力進攻。
這邊,柳長歌與李夢遙已內力全失,李師道中劍、呂王孫腿折。只有唐獨,尚可再放手一戰。
而神教三人見何瘋已不再出手,已紛紛圍了上來,防止唐獨帶小蟬逃走。
場上又是一片僵持。
唐獨首先開口道:
“何盟主,在下有個要求。”
何瘋不敢大聲回話,唯恐血流加速,只是無力地道:
“你是要用‘阻魂散’的解藥,來換他二人的解藥,是不是?”
唐獨點頭道:
“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你也知道,唐門暗器,只有唐門的人才會解。若你自己胡試,只會適得其反。”
此時眾人已到生死關頭,都已不再虛打招牌,何瘋點頭道:
“好,我答應,可你怎麼能保證,你給的是真解藥呢?”
唐獨斬釘截鐵道:
“我不能。”
眾人一怔,唐獨已説了下去:
“我唐獨説話,向來算數。你若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何瘋也是一怔,他的眼睛死死地看了唐獨好半天,忽道:
“好,我相信你”
這時,一個聲音道:
“不行。”
何瘋回頭,見是安公子,不禁心中一凜,剛才他阻止神教三人用柳長歌和李夢遙換小蟬,現在,這三個自也不會讓自己與唐獨互換解藥,只怕,在他們眼中,教主千金的命,比自己值錢多了。
唐獨臉一沉,道:
“安公子,你如果刻意刁難,我就一刀先殺了她。”
説着,他手中的匕首,在小蟬的脖頸之中輕然一晃。
小蟬的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安公子頓時慌了,如果教主知道,自己沒能救出他的寶貝女兒,只怕自己這顆腦袋都保不住了。
他連連搖手,道:
“好,我答應放你們走,但你得答應,放了小姐。”
唐獨哈哈一笑,道:
“好,一言為定。”
小蟬的淚,流得更厲害了。
別人只道她是心中害怕,唐獨則以為她在演戲幫自己,只有柳長歌心裏知道,小蟬為什麼要哭。
他的眼中也已有淚。
這一切,都沒能逃過何瘋那怨毒、仇恨的目光。
唐獨和何瘋面對面站着,中間隔了約有三四丈的距離。
唐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何瘋一看,也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瓶子,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小蟬已不在唐獨手上,卻已被柳長歌用刀抵住了後心,這是做給安公子看的。
小蟬的眼中仍有淚,但耳邊卻響起了柳長歌的輕語:
“小蟬,你跟我走,好嗎?”
小蟬的臉埋在了手中,淚水橫流,哽咽着問:
“你……你不怪我?”
身後,傳來了柳長歌的嘆息,道:
“我怎麼會怪你?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跟我走吧。”
小蟬的心中,一下子充滿了歡樂。但這瞬間的歡樂,立刻又被憂愁籠罩。
她輕輕搖了搖頭。
她知道,自己不能走,自己一走,安公子絕不會讓柳長歌出這道院門的。
而唐獨一人,是敵不住神教三位高手的聯手進攻的。
更何況,葉世禪是柳長歌的對頭,卻也是自己的父親。
她該怎麼辦?
這時,何瘋和唐獨,已各自將腳邊的小瓶向對方踢了出去。
唐獨拿到小瓶,剛要打開,忽聽身後柳長歌道:
“不可。”
他立即會意,柳長歌是怕何瘋暗中使詐,他立即後退,將瓶子交給了柳長歌。
柳長歌打開瓶蓋,一股腥臭撲鼻而來,他聞了幾下,又細細察看了一下瓶中膏狀物的顏色,點了點頭。
這確是真的解藥。
這時,何瘋的臉上,也有了欣喜之色,顯然,唐獨的解藥,也是真的。
但柳長歌正要將解藥放好,忽然手中一動,對唐獨喝道:
“快閉氣,運功。”
原來,解藥不假,但解藥的瓶子上,卻有着一層淡淡的光芒。
何瘋在瓶子上,做了手腳。
唐獨聞言,已覺手心微微一麻,幸虧柳長歌及時示警,他運氣迅速,這才使毒性不至蔓延。
何瘋哈哈大笑,道:
“你們誰也別想活着出去。”
唐獨臉上全是憤憤之色,語氣卻是淡淡的,沒有一絲激動:
“我們活不了,你也別想活。解藥雖在你手上,但你仍不知解藥的用法,這解藥用多用少或用錯了,身上毒性,只有發作得更快,更厲害。”
何瘋的臉,一下子變了色,他頓時失去了自制,已如一個惡魔般揮舞着雙手,口中狂喊道:
“你騙人。”
唐獨不怒反笑,道:
“你若不信,就請試試。”
何瘋的手一下子僵住,他不信,卻又不敢不信,如果不是用毒心機巧妙,唐門也不會有今日的名聲了。
他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冒險,決不能。所以,他只有交出第二份解藥。
唐獨本就中毒甚淺,所以他一用解藥,馬上就又活動自如。
何瘋的眼睛惡狠狠地盯着他,道:
“你快告訴我,解藥的用法。”
唐獨臉上神色古怪,好像發現了天下最奇怪的事一樣,哈哈大笑道:
“解藥就在你手上,只須往手心上一抹,立刻就沒事了。只是在十日之內,你仍不能運功。”
何瘋急急地追問:
“用多少?”
唐獨忽然。扮了個鬼臉,道:
“用多用少都可以,我剛才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天下哪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解藥?”何瘋幾乎真要氣瘋了,他那雙陰毒的眼,已直直地盯在了唐獨臉上。
柳長歌和李夢遙服了解藥之後,體內的煩惡不適頓時消失,但要運內力,仍然還是不能隨心所欲。
柳長歌知體內之毒,非一日便可盡解,好在解藥在手,並無大礙。
唐獨手一分,柳長歌、李夢遙、李師道和呂王孫二人,一步步向院門外走去。
安公子等三人緊隨其後,他們的目標,自是柳長歌手中的小蟬。
但誰也沒有注意到,何瘋那雙眼睛中,閃動着的兇光。
眼看着離院門只有數尺之遙了,忽然,何瘋一咬牙,揮了下手。
頓時,院牆上突響一片弓弦之聲,上百支羽箭,出其不意地射向了已在院門邊上的柳長歌等人。
柳長歌等人和神教三大高手,均是猝不及防,處境危急。
原來,適才何瘋見了小蟬與柳長歌二人的神色,已經猜出了他二人之間,必有不同尋常的關係。
因此,柳長歌絕不會真的以小蟬為人質,更不會殺了小蟬。
而他,則正好可以借這個時機,將柳長歌與李夢遙,還有那令自己難堪的唐獨,喪身亂箭之下。
箭起時,誰也沒有想到,何瘋竟會不顧小蟬的死活,勒令狙殺。
上百支箭,從神教三人頭頂掠過,密集似雨般射向了柳長歌等人。
而柳長歌和李夢遙內力尚未恢復,李師道、呂王孫又都受了重傷,面對突如其來的箭雨,已是險象環生。
當先的十支箭,已經射到了李夢遙和柳長歌的身前,而他二人,卻連舞動兵刃抵擋的力氣,都沒有恢復。
一聲驚呼後,兩個人緩緩倒下。
驚呼聲是安公子發出的。
倒下的,是小蟬與呂王孫。小蟬擋在了柳長歌的身前,呂王孫則遮住了李夢遙。
柳長歌的眼中金星直冒,一個響雷在他心底深處炸開,他的心狂喊:不!不!
他的手狂抖,幾乎無法抱住小蟬那軟軟的身軀,那軟如落葉,已沒有了生命重量的軀體。
小蟬在被死神帶走之前,只説了一句,一句柳長歌一生也無法忘記的話:
“我好喜歡。”
然後,她那動的人臉上,已沒了血色。她帶着平靜的笑,飛入了天國。
看着小蟬那已如紙般蒼白的臉,柳長歌忽然明白了。
小蟬早已有了死意。命運,殘酷地將她放在了父親與情人之間,她別無選擇。
而能為她所愛的人去死,她已死而無怨,她去時,心中滿是歡喜。
柳長歌心痛如絞,他也倒了下去。
小蟬那已沒有了生機的身軀落地時,發出了輕輕的響動。
那是柳長歌那夜贈她的金鈴,在訴説着江湖的悲涼,命運的不公。
柳長歌醒來時,已是兩日之後。
他不知道,在這兩日之中,發生了多少事情。
呂王孫和小蟬一倒下,安公子等人已出招,他們的漫天暗器,已將院牆之上幾十名天衣盟的弓箭手,紛紛擊落。
然後,他們小心翼翼地,帶走了兀自昏迷的柳長歌身邊,那已沒了生命的小蟬。
神教與天衣盟的關係,從那一刻起,徹底改變。
李夢遙帶着柳長歌一行,也退出了大院,他們已均是傷痕累累,無力再戰。
而何瘋,也沒有追擊,他的傷也沒好,更主要的是,他本沒有想要小蟬死,他手下人的箭,並沒有對準小蟬。
但小蟬卻主動心甘情願地迎了上去,替柳長歌擋住了致命的箭。
這是何瘋怎麼也沒想到的,在他的世界裏,只有權力、名聲、地位與肉慾,卻從沒有過這種感情。
他不懂。
他懂的只有一點:現在,神教與天衣盟之間,不但不再是合作的關係,而且已是勢同水火了。
柳長歌今夜的一行,不僅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武林的命運。
但何瘋不會認輸,他的野心一定要實現,即使再付出無數人的鮮血,也無法阻擋他。
武林江湖,血雨腥風依舊。
只是,柳長歌的心中,卻已有了一個無法癒合的傷。
少林寺。
解小龍坐在方丈室內,在他對面的老僧,正是柳長歌數年之前隨柳七上山之時見過的少林方丈無相大師。
旁邊,一個峨冠高服,神色淡然的道人,六十開外,已是須發皆白。正是武當派掌門空桑道長。
解小龍知道,空桑道長鑑於數十年來武林紛爭,代代無窮,三十年前乃師死於神教一役後,繼任掌門時,便號令武當弟子,不得擅自捲入江湖紛爭。
而此次,空桑竟然第一個打破自己的禁令,趕來少林,乃是因為當年,其師玉陽子,便是羣雄殲滅神教的領頭之人,便是身死是役,此次魔教捲土重來,武當派自是義不容辭,再不能不管了。
無相大師聽解小龍講完君山丐幫大會之事,嘆口氣,道:
“魔教未除,又來了個何瘋,看來天下武林,是難免一場劫難了。”
空桑道長雖習道頗久,但他生性高傲,當下哼道:
“魔教不過是昔日的敗將,何瘋更何足道哉?只要我們像昔日八大門派一樣,不愁禍患不除。”
無相聽空桑提起昔日八大門派會戰神教之役,心頭不禁一震,眼前似乎又出現了昔日慘烈的戰況。
他雙手合十道:
“阿彌陀佛!昔日,若不是八大門派聯手,只怕魔教難除。但今日,八大門派不少已衰敗,現下江湖上,像丐幫這樣實力的組織,也已很少了,而各幫派之間又紛爭不斷,怕是難有昔日的力量了。”
他聲音一頓,又道:
“況且,昔日雖然八大門派將神教趕出中原,但自身也死傷殆盡。三十年來,武林之中高手甚少,不少有名望的門派都一蹶不振,追根溯源,還是因為三十年前那場大戰。説來,令人不安。”
空桑望了無相一眼,心中微微不以為然。但無相終究是少林方丈,自己不便當面忤逆,便不言語。
解小龍卻深知無相外柔內剛,決非貪生怕死之人,只是他宅心仁厚,不忍見武林再來一場大劫。
解小龍輕咳一聲,道:
“二位前輩,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二位賜教。”
無相道:
“解施主不必客氣,儘管請講。”
解小龍問道:
“三十年前圍殲神教之事,江湖中盡人皆知。但在下卻有一點不明,三十年來,八大門派為什麼要圍殲神教?”
空桑輕輕一笑,道:
“這有什麼不明的,魔教乃旁門左道,化外之徒,妖言惑眾,圖謀不軌,天下武林正道中人,自有驅逐的義務。”
解小龍笑道:
“但是據在下所知,魔教當時並未有統一武林的野心,而是以傳神教為責,於武林紛爭甚少插手。而且,據聞昔日神教之中,頗有不少中原武林有才識之士,神教陷落之日,教中弟子誓死不降,最後全部殉教。不知此言,是否屬實?”
空桑見解小龍語氣,頗有迴護神教之意,心中漸漸不滿,大聲道:
“不知這些謠傳,解幫主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
解小龍輕輕一笑,道:
“從哪裏聽來並不打緊,重要的是,這些話究竟是否屬實?”
無相聞言,沉默半晌,忽然長嘆一聲,神色寂寂,道:
“解施主所言,老衲不敢妄言,處處據實相告。當時,神教來我中土,確是為了傳教,習武乃是為了自衞。日後,中土信奉神教之人漸多,其中自免不了有幾個武林中的有名氣的高手。”
“神教以傳教為本,習武為末,但當時官府對異土教派禁壓甚嚴,懲治尤為慘酷。所以,神教漸漸重視習武,不知不覺竟成了武林中一大勢力。”
解小龍心中一動,道:
“那他們是想以武力傳教了?”
無相搖了搖頭,道:
“不是,他們習武只是為了自衞。但信教之人,行事與我中原之人大異,故素為武林中名門正派所輕視,再加上神教之大,自不免良莠不齊,出幾個敗類,也屬正常。”
解小龍忽然一顫,道:
“但在中原名門正派眼中,卻將神教整個看作了邪門外道,是不是?”
無相啞然,半天才道:
“解施主所言甚是。”
解小龍又道:
“但一些過節恩怨,乃是武林中人身所難免。但似乎僅憑這些許過節,不致於導致與八大門派的衝突。”
無相神色黯然,道:
“解施主所言,正是老衲多年來苦苦所思之事,本來,神教所為雖不盡無錯,但罪不至滅教,老衲隱隱覺得,當年八大門派的氣量,未免小了一些。”
解小龍看着面前這個不怒自威的老僧,心中不禁肅然起敬,他深知剛才無相的話,聽起來不過平平爾,其實,顯然已將當年八大門派之舉,提了個大疑問。
空桑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了。他的師父玉陽子,乃是當年八大門派之首,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武當派三十年來沒入江湖,卻仍在武林中聲名不墜。
他開口時,已有些不快:
“無相大師,話不能這麼説,當年魔教多行不義,我中原武林八大門派之舉,實是天意使然。”
無相雙掌合十,道:
“空桑道長所言,老衲也曾想過,神教的教義、習俗,與我中土大異。教中又有不少武林中怪誕之輩,行事與我正道人士大不相同。難免會引起一些罪責,但討平神教一役,雙方不但高手死傷無數,連一般的教眾也生靈塗炭。更有甚者,當年許多與神教有仇之人,在八大門派之後趁火打劫,將神教教眾的家人孩子都殺了。”
他説到這裏時,神色已有些激動,又道:
“佛門講究慈悲為懷,老衲三十年來,於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心不能安。”
空桑冷哼一聲,道:
“那是其他武林敗類所為,與八大門派義舉,沒有關係。”
無相搖頭道:
“若沒有八大門派之戰,又怎會有後面的慘禍?再説,神教若以此為由,以定中原武林皆是殘暴無良之人,那麼此次神教復仇,乃事所當然。”
空桑心中怒氣更甚,道:
“他神教敢來我武當挑釁,我定讓他有去無回,只是大師所言,難道我們竟該向神教投降嗎?”
無相修養再好,聽到這些話,也是隱隱有了怒氣,道:
“老衲捫心自問,是在憑良心説話。我怕的是武林中又是一場浩劫,死傷無數,這難道對中原武林不是件好事?再者,神教與中原武林若再交手,雙方的仇恨只有越結越深,如此冤冤相報,又到何時才了?”
解小龍見空桑、無相之間竟有爭執,一時委實難辦,此次三人會首,乃是為了使少林、武當與丐幫結盟,統領天下武林,共同對付神教,現在自己先鬧翻了,又談什麼共商對敵之策呢?
他正待勸解,無相已然開口。他畢竟是有道高僧,適才情緒激動之下一時失控,立刻,他又頓時醒覺。
只見無相雙手合在胸前,道:
“空桑道長息怒。老衲所言,決無貶低昔日八大門派之舉,只是,如一味苦鬥下去,中原武林,何時才有安寧之日?”
以無相身為少林方丈之尊,竟向空桑説出這番話來,空桑的怒氣,自也沒了,他也是有道之士,只是在武當山上被奉承慣了,又天性高傲,卻也不是不識大局之輩。
他手揮指塵,道:
“貧道不能識破迷津,道術不深,還請大師見諒,少林慈悲為懷,為天下眾生着想,貧道怎能不敬?貧道所擔心的,只是神教不知中原寬恕仁義之道,反倒繼續步步相逼,卻該如何好?”
正在此時,忽聽,門外腳步聲響,一個少林弟子在門口高聲道:
“方丈大師,山門外有人求見,自稱是叫司馬空。”
無相等人聞言,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是一怔:南海蒼梧島島主司馬空,很少涉足中原,今日怎會千里迢迢從南海趕來少林?其中必有緣故。
無相道:
“速速請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兩位出迎。”
那弟子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腳步聲傳來。
無相點頭,道:
“果然是司馬島主。”
説完,他已從蒲團之上起身,和空桑、解小龍,一起迎了出去。
只見外面兩個老僧,正是達摩院羅漢堂首座無心大師、戒律院首座無念大師。
二人陪着一個高大威猛的老者。只見老者青衣青衫,顯得十分清雅。背上,是一把古銅色寶劍。
正是南海蒼梧島的島主司馬空。在他身後,跟着三個年輕人,依次是司馬南鄉、司馬仁與司馬義。
解小龍當時,中了何瘋的毒,幸虧司馬父子叔侄相救,見面之下,大是親切。
寒暄數句,解小龍道:
“司馬島主,那日揚州一別,您不是回了南海蒼梧島嗎?怎麼又來了這裏?”
司馬空神色凝重,道:
“這正是我今日上少林的原因。”
無相心中一動,忙請司馬空入內。無念與無心,則領着司馬兄弟,前往後院僧房安排住宿去了。
四人回到屋中坐下,司馬空便開口了,他神色肅然,道:
“大約一個月前,我父子叔侄四人,與解幫主一別之後,本想回南海。誰料,才到武夷山一帶,便發現了許多怪事。”
眾人知司馬空所言之事必是事關重大,否則他也不會巴巴的從千里之外趕到少林,所以誰也沒有打斷。
司馬空接着説了下去。
原來,司馬空他們才到武夷山下的青田小鎮,便遇到了一批人,一批身穿黑衣繡火焰狀圖形的魔教教眾。
司馬空等人立即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在暗中觀察這一干人。
這批神教教眾約有三十餘人,從青田出發後,竟上了武夷山。司馬空等四人,悄悄跟在了後面。
山路盤旋,走了大約兩個多時辰,忽然山路一轉,現出了一個大大的山谷,那批神教中人,便直走了進去。
司馬空等人在山谷四處小心查看,見無埋伏,便也摸了進去。
一進山谷,他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山谷之中,神教教眾竟用大大的條石,壘起了一座方壇。
方壇之上,一無所有,而方壇的正面,則用石條壘起了大約十幾張石桌,每個桌子後面,都有一把石椅,谷中空地非常寬闊,足足可以容下幾百人。
看到這架式,江湖經驗老道的司馬空立刻猜出,一定是神教教眾,不日要在此舉行什麼大的集會。
四人正待出谷,將此消息儘快通知左近武林中人,卻聽山路之上人聲嘈雜,大隊神教教眾竟已上山。
四人已無退路,只好趁幾名神教教眾不注意,點了他們的穴道,將他們的黑衣扒下穿上,混在了大隊人馬之中,來到谷內。
一到谷內,他們不禁又是一驚。本來神教此次重返中原,除教主葉世禪等個別人外,其餘均為異族武士。但司馬空等人在谷中所見,短短一年左右,神教之中的中原漢人,便已佔了有三成,其中竟有許多,是武林中多少有些名氣之人。
一直到天快黑的時候,神教的人才到齊。除了安公子等四大高手與幾百名西域武士外,其餘人竟全到了。
(筆者按:是時,安公子正在海邊小漁村之中,與血旗門苦戰。)一直到夕陽完全落山,月兒初上時,大會才真正開始。
只聽滿山號角連聲,山回鼓應,氣勢之大,只怕連歷來號稱天下第一大幫的丐幫,都望塵莫及。
號角聲落,山谷四周,頓時點着了足足一百隻火把,火光將四周的一草一木,都照得清清楚楚。
接着,便有一個頭戴金冠的老人,出現在石壇前,他,便是三十年前就己任教主的葉世禪。
只見葉世禪雙唇微動,嘰哩咕嚕説了一番異邦話後,又用漢話道:
“今日我聖教大會,乃是要祭告神明,永賜大福,保佑我等復仇之舉,如秋風掃落葉,一舉完成。”
説完,他身後出現了六個人,六個西域打扮的人。
他們六人所穿不是黑衣紅焰,而是恰恰相反,在火紅的大袍之上,繡上了黑色的火焰。
司馬空等人事後才偷聽到,原來這六人,是西域康居一帶神教分支的六名護教使,是葉世禪用了重金和兩套秘傳武功,從康居的神教法王那裏借來的。
六名護教使紛紛坐定在石桌後面,個個神情嚴肅,一言不發。
葉世禪手一揮,只見五十名神教弟子,從谷口湧入,每人手裏,都推着一輛木製的小囚車,車中空無一人。
葉世禪看着這五十輛囚車,忽然嘴角肌肉抽動,道:
“我們此次大舉行事,已有了嚴密的計劃,各位即日便自己備好一個月的乾糧與足夠的水,另外能帶馬的,也帶上幾匹。”
説完,他的目光轉向六位護教使,神色凝重,緩步走上了石壇。
坐着的六名護教使見狀,紛紛站了起來,都分別站定,將石壇圍在了中央。
六人口中默唸咒語,雙目中的神光漸漸變得朦朧迷離,彷彿精神已到了另一個全新的境界。
葉世禪默立石壇之上,輕聲祈禱,然後,他雙臂迴環,如內含巨球一般,連轉了數圈,忽然雙手猛然發功。
“轟”的一聲響,石壇中間,竟有了一個凹陷下去的深坑。
幾百名神教教眾齊聲高呼,紛紛跪伏在了地上。
司馬空等四人見狀,也伏在地上,心中卻暗暗吃驚。
想不到,葉世禪的武功,竟然有這麼大的聲勢!
葉世禪收手,重新默立輕祈,兩旁走出四名教眾,將一堆黑油倒入了石坑之內,又依次退下。
葉世禪手一揮,忽然用西域話大聲説了些什麼。
六名護教使聞言,那漸漸閉攏的眼睛同時忽然張開,六道目光,牢牢地盯在了石壇中的凹坑。
接着,他們出招。
六名神教護教使在出招的同時,一起已盤腿坐下,六雙手掌推至腳前,一動不動。
起先,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山風,從谷中掠過。
但司馬空卻明白,這六人一定是在共同運功,使六種十二道不同真氣互相沖撞,產生極大感力。
漸漸的,谷中之人都開始嗅到了一股焦煙的氣味。
這氣味越來越濃,而六名護教使的頭上,也已白氣蒸蒸。
接着,便聽到了輕微的“畢爆”之聲,像是有人在用火點柴時發出的聲音,但這聲音開始時只零星兩聲,不多時便已密集不斷傳了開來。
這時,六名護教使忽然同時大喝一聲,將雙掌擊在了石壇之上。
石壇巋然不動,但聞“蓬”的一聲,一團火焰,從圓坑中沖天而起。
谷中數百教眾齊聲高呼,跪伏在地,雙手伸向半空。雖聽不清他們在唸些什麼,但語聲激盪,顯是人人心中激動已極。
司馬空一面嘴裏唸唸有詞,一面心中暗自吃驚:這六名護教使,竟能用六人合力,將火點燃。
本來用內功引火,只要有相當功力之人,必能辦到。但這六人合力引火,但凡有一個配合慢上半步,真力不能與其他五人同時調好就有極大危險。
由此可見,這六人之配合,已是嚴密無間。他們與人動起手來,只怕也是用六人之力,共同拒敵的。
司馬空自忖,以自己的武功,去對付其中任何一個人,雖未必定勝,但也不致於打不過對手。
但若是六人聯手,只怕中原武林,找不出幾個人來了。
他混在人羣之中,有意想打探一下神教的行動計劃。但怎料神教雖人數龐雜,卻是組織嚴明。每一個人的任務,都有上面直接的頭目個別告訴,彼此之間守口如瓶。
因此,他一直打聽了數人,都沒能探聽到什麼,反倒幾乎被人識破。
葉世禪祭神之後,眾人便在谷中席地而坐,頓時觥籌交錯,飲酒切肉,直至天光大亮,方才一鬨而散。
葉世禪早在祭神之後,便與六名護教使一起,無影無蹤。
司馬空出得谷來,欲待再打聽一些什麼消息,但自料難有所獲。不過,總算知道了神教的實力,還有他們即將發難的消息,便連夜上了武當。
到得武當,方知空桑已往少林,他又星夜趕來。
空桑聞言,臉色陡然一變,道:
“果不出所料,神教狼子野心不去,終是武林大患。”
無相沉吟半晌,道:
“多虧司馬島主的消息,只是,不知神教此次發難,第一個目標是誰?”
解小龍道:
“事不宜遲,我看不如兩位前輩、島主和我四人,就此離開少林,我速命丐幫弟子,將神教大舉進攻的消息遍傳各幫各派。”
“一來,大家都能有所提防,早作準備,二來,不如索性通知各門派,調集力量,會師少林,神教一下子沒了目標,不是不戰而退,就只有來少林,與天下各門派對陣,那時,再謀善策。”
空桑點頭,道:
“這個主意很好,不如以少林、丐幫、蒼梧島與敝派四大掌門的身份,聯名送帖給天下武林。”
解小龍點頭道:
“有二位前輩和島主的聯名帖,天下英雄一定會趕來。”
無相點點頭,道:
“目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不過,我有一言相勸,還請各位包涵。”
他神情莊重,道:
“各大門派聚集少林,是為了自衞,而不是為了將神教趕盡殺絕。一旦神教趕到少林,若雙方能化干戈為玉帛,免去武林一場浩劫,希望各位不要反對。”
空桑點頭,道:
“若能少流些血,自然更好,但若談不成,這一戰便免不了。”
無相長嘆一聲,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副血流成河、屍體遍野的慘狀,口中輕唸佛號,面有不忍之色。
腳步聲響。
無相閉着的眼睛頓時睜開,剛才還是慵因的眼中,忽射兩道厲光。
“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果然,一個年輕僧人奔到了房間門口,低聲道:
“方丈大師,方丈大師。”
無相寶相莊嚴,聲音平和而內含渾厚的中氣,道:
“什麼事?這麼慌張。”
來人道:
“據弟子慧可道,昨日他路經武當山時,山上已空無一人。”
空桑聞言已是心中一驚,一下子便躥了出去。一把將前來報信人的手抓住,他厲聲喝問道:
“你説什麼?”
那僧人見空桑武功如此匪夷所思,驚訝之下,話已不順口了,道:
“武……武當山上,已空無一人。”
空桑心中暗叫一聲苦,他的目光收緊,嘴裏咬牙切齒道:
“肯定是魔教。”
從武夷山出來,中原武林最近的大門派,便是武當了,何況,當年武當派,又是滅魔教的對頭。
他心中一急,追問道:
“還有線索沒有?”
那僧人道:
“聽附近農户説,武當羣雄,是被人放在幾十輛囚車上帶走的。”
“他們朝什麼方向去了?”
空桑急問。
那少林僧人忙道:
“似乎是向西北方走了,我們已請左近的江湖人士,注意追查了。”
空桑坐下時,臉色已難看至極。
十日之後,少林寺。
十日之間,解小龍已號令丐幫弟子,將無相、空桑、司馬空與自己聯名的紅帖,送遍江湖各大門派。
到得第五日時,已開始有人陸陸續續趕到少林。
因為大隊人馬行進緩慢,所以先到的,往往是各派的首腦人物。
以後的五日之中,來的人越來越多,到第十日中午,已共有十七個門派幫會與四十餘個小幫派的首領到了。
少林大殿之上,寂靜無聲。
大殿正中的兩把椅子之上,上首坐着空桑,下首是無相。
其餘司馬空、解小龍和十七個大門派的首領,坐在兩旁。
另有幾十名小幫派的頭目,站在了大殿門口的台階兩旁。
空桑首先開口道:
“各位想必已經知道,這次少林、武當與丐幫、蒼梧島聯名發帖的目的,現在,魔教已然發動。”
他略一頓,道:
“實不相瞞,十日前,敝派武當山上的留守弟子門人,共三十七名,已落入魔教手中,生死不明。”
他説到這裏時,已是滿臉悲憤之色。
無相開口道:
“據司馬島主的消息,魔教近日將有大的計劃,將各位請來,便是要使中原武林同仇敵愾,共商對策。”
見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無相又道:
“不過,三十年前之慘事,老衲記憶猶新。因此,此次與神教對壘,老衲主張先禮後兵。此其一,倘若上天保佑,我們勝了神教,任何人不得大開殺戒,違者,武林中人,人人得討之,此其二。”
無相此言一出,座中眾人均覺無相不但心懷慈悲,而且也使一些陰謀小人不能乘機得逞,紛紛贊同。
空桑見狀,朗聲道:
“既如此,從此刻起,我們少林、武當、丐幫與蒼梧島,和前來的這幾十個門派的英雄結成盟約,共對魔教。”
少林、武當招集天下各大門派掌門,共同對付魔教的消息,頓時傳遍了大江南北。
這一次,其實是三十年前八大門派討神教的延續。
只是,當年一役,血流成河,中原好手凋零殆盡。
不知這一次神教與中原武林的對抗,將是怎樣一個結局?
正值秋季,西域已是一片蕭瑟肅殺,已有了冬的寒意。
在烈日之下的白天,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灼熱的太陽像一個暴君,將他的怒火,傾灑在漫天一望無際的沙漠中。
沙漠,沙漠,還是沙漠。
解小龍遠遠望去,四周所能看到的便只有數不盡的黃沙。
他摸了摸身邊的水袋,已只剩下不到小半袋水了。
他們已走了五日五夜,可誰也説不準,剩下的路,還有多長。
這時,他們才開始明白,神教的險惡用心了。
七日前,留在少林的二十一位各大門派的掌門,收到了一份大大的請帖。
這大紅的請帖,是被人用極強的臂力,從少室山下,一箭射中半山亭的柱子上時,附在箭上的。
一打開帖,眾人便是一凜。原來,帖上整整齊齊明白無誤的,將二十一人的身份、姓名寫得清清楚楚。
顯然,這裏的一舉一動,對方竟似瞭如指掌。
帖上的語氣傲慢不恭,聲稱已將武當派三十七名弟子,和其餘十三名武林人士,作為人質,押往西域血海谷。
帖子上神教竟公然向中原武林挑戰,聲稱若一個月之內,中原武林不派人前往應戰的話,這五十個人質,就會被統統殺掉。
而這五十名人質,除三十七名武當子弟外,其餘十三名與這中原武林二十一名高手,都有着關係。
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情人,有的是親戚或徒弟。
總之,這二十一人,沒有一個,會忍心看着五十人被殺死。
因此,他們已沒了選擇。
去西域血海谷,在座的人中,倒是有四、五人去過,但都只是路過,誰也不曾進到裏面去過。
而前往血海谷,光中間的沙漠,就得走至少七天七夜。
所以,去的人不能多。只能是這二十一名,中原武林的頂尖人物。他們心裏明白,這一去,只怕比當年八大門派主動攻打神教一戰,更要兇險。
但如果不去,等於是在魔教的挑戰書上寫下了“投降”二字。
所以,他們終於動身了。
空桑緊趕幾步,追上了解小龍,道:
“眼看水要不夠用了,怎麼辦?”
但不等解小龍回答,他便知道答案得自己想。因為,解小龍的雙眼,也正盯着水袋在發愁。
一箇中年大漢走了過來,道:
“以前我走過這條道,往北再走上半天左右,應該有一片綠洲,有幾個小城鎮,可以去休息一下。”
解小龍認識此人,便是山西五虎斷門刀的掌門人彭笑。
彭笑早年初入江湖之時,曾誤殺過一個人,被仇家追殺,因彭笑是受人唆指,理屈詞窮,故一直在江湖上落得個罵名。
他有家難投,便曾隻身前往西域,在那裏躲避仇家追殺。後來,他悄悄返回中原,將當年挑唆他的那人殺死,他的仇家才放過了他。
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彭笑的記憶力,是不是還那麼準確?何況,在沙漠之中,判斷方向的標記,除了太陽外,一個也找不到。
但眼看手中的水袋已是癟癟的,解小龍深知,只怕憑這些水,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這大沙漠的。
與其渴死,不如一試。
於是,他們便改變了出發前定的路線,向北邊走去。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這突然改變行動路線的舉動,竟救了他們的命。
日出日落,又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但彭笑所説的綠洲和小城,卻毫無蹤影。
每個人水袋中的水,都已喝完了。沙漠的太陽,卻依舊拼命地灸烤着大地。
風起時,塵沙漫天。
忽然,在漫天的塵沙中,遠遠地,伴着風聲,傳來了一陣“叮噹,叮噹”的聲音,越來越近。
眾人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漫天黃沙,灸熱依舊。
有人已拔出了兵刃。難道,是魔教安排的埋伏嗎?
但彭笑卻笑了,道:
“是商人的駝隊,我們可以向他們討些水喝,還可以打聽一下路程。”
正説着,鈴聲更近了,一頭駱駝,正慢慢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一個大沙丘上。
接着,是另一匹駱駝,躍着同樣穩健而有節奏的步子,帶着駝鈴聲聲,出現在了沙丘之上。
不一會兒,一支長長的駝隊,向眾人駛來,片刻的時間,已到了眾人面前。
當中的一匹駱駝背上,掛着的鞍子,竟是用半條波斯的毛毯製成的。毛毯之上鑲着珠寶鑽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駱駝背上,坐着一個高大的西域商人,手指上的戒指,足足有半個卵石大小。
眾人見這商人的氣派,都是一驚,想不到在這風沙遍野的沙漠之中,竟會有這樣一個豪富的商人。
駝隊足有二十餘匹,除中間幾匹都馱着重重的東西外,其餘的幾匹之上,都坐着渾身白衣的青年人。
無相等人一見這些年輕人,心頭一動,只見這些年輕人個個神光充足,腰間配着彎彎的胡刀,顯然身手不差。
那商人見眾人情形,忽然一揮手,兩個上身赤裸的僕人走了過來,將十幾袋水,往眾人面前一放。
眾人一愣,只見那兩個僕役打了幾個手勢,又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這幾袋水乃主人所送,而這兩個僕役竟是啞巴。
眾人久旱見水,都已是渴得難耐,正要喝個痛快,空桑忽道:
“且慢,這商隊來的蹊蹺,小心水中會不會有手腳。”
他這一説眾人都是心頭一涼,但看着手中的水袋卻不能飲,人人心中都比往常更難受了十倍。
馬上那商人見狀,忽然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的笑容。
他一揮手,那兩個僕人又走上前去,將十幾個水袋竟一下子,又全部都拿了回去,一個不剩。
眾人正詫異間,只見其中一個僕役,已打開了水袋,大口大口往下灌,喝了足足有半袋之多。
他喝完之後,向眾人看了一眼,伏下身,將十幾袋水重又裝上了駱駝,手腳靈利,全無異樣。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駝隊主人是見他們起了疑心,心中發怒,才將這些水袋又令人收回。
但他還是要自己兩個僕人,當面喝水袋中的水,其用意顯然是在告訴眾人,這水袋之中其實沒毒。
早有幾個人已忍不住了,叫道:
“請等一等,給我們幾袋水吧,”
那商人不理不睬,一揮手,駝隊又開始開拔了。
解小龍忙迎了上去,一禮道:
“這位先生請了,在下等一行已斷了一日的水了,還請您能給些水喝。”
那商人低頭,從高大的駱駝之上,俯視瞭解小龍幾眼,默然不語。
解小龍知事已至此,只有好言相求了。他原是丐幫出生,對這種事,倒不覺什麼,在他心中,討飯要飯,遠比打家劫舍,奪人財富,來得光明。
當下他道:
“剛才是我們錯怪了先生,還請您原諒,在下代所有人陪禮了。”
那商人冷哼一聲,卻並不言語。
這時,後面已有人着惱了,有人已嚷了起來道:
“解幫主跟這種蠻邦夷人多説無用,不如大家將他殺了,奪了他的駝隊。”
循聲望去,説話的乃是崆峒派的掌門人張伯光。
那馬上的商人,竟像是聽得懂漢話,目光也向張伯光射去。
張伯光雙目與那人的目光一接,心中頓時一突,不知怎的,竟有些發毛。
他只覺得這眼神之中,竟似有着一種説不出的氣勢與威嚴。
他一下子怔住,再也説不出話來。
無相挺身而出,道:
“阿彌陀佛,張施主,此次我們遠道前來,乃是以救人為主,豈可自己胡亂殺人?那不是與魔教無異了嗎?”
張伯光臉色通紅,道:
“大師説的是。”
説完,退到一邊。
無相心中暗歎,想當年,崆峒乃八大門派之一,掌門人鐵劍先生更是才識膽略過人,堪稱一代宗師。
想不到,他的繼任人,竟是如此一個人物。
那商人聽無相口中提起神教時,突然目光一閃,但只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但只片刻工夫,卻也沒能逃過身前解小龍的眼睛。
解小龍心頭一動:莫非,這商隊,竟真與神教有關?
那商人卻不願再説些什麼,手一揮,駝隊已從眾人面前駛過。
因有無相大師開言再先,眾人中雖不乏暗罵之人,卻終究不敢動手去搶。
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這希望在面前走過,眾人心中都已不是滋味。
駝隊走遠,但鈴聲,卻隨着風,遠遠飄了過來。
解小龍忽道:
“行了。”
眾人一愣,不知他在説些什麼。卻見解小龍面有喜色,道:
“前面一定會有水源。”
眾人均覺他此言實在純屬猜想,有人甚至懷疑解小龍是不是已有些神智不清了。
但解小龍卻毫不理會,問彭笑道:
“彭掌門,憑你的記憶,到那個綠洲,該向哪裏走。”
彭笑看了看日頭,猶豫了半天,道:
“似乎是向那邊。”
他手向遠處一指。
眾人望去,但見沙丘之上一片駝印,竟是與剛才那駝隊所走,是同一個方向。
解小龍點頭,臉上已有笑意:
“我也這麼想。”
眾皆愕然。
沿着駝隊的腳印,眾人繼續向前,口唇越來越幹,汗卻依舊如雨而下。
走不多時,便已有人道:
“解幫主,你是不是在猜,可光憑猜,我們哪時才能走出沙漠?”
解小龍卻神色輕鬆,道:
“放心,只要沿着駝隊的方向走,我敢保證在天黑之前,一定會有水源。”
眾人聽他語氣這麼肯定,雖心中將信將疑,但畢竟別無他法,只好繼續向前走。
又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走在最前面的彭笑,忽然放聲狂笑。
眾人一驚,心想莫非彭笑也與解小龍一樣,中了邪了?
但彭笑已回過頭來,大聲叫道:
“到了,到了。”
眾人一怔之下,方才明白,原來是彭笑所説的綠洲到了。
狂喜之下,人人只覺腳下有勁,一口氣跑上一個沙丘,遠遠望去。
只見落日斜照之下,竟是一片碧綠碧綠的綠洲。
一點點水坑,此時在眾人眼中,都已是天下最美的景觀了。
綠洲之上的小城並不大,四面用黃泥土壘成不高的城牆。
進入城中才發現,原來所謂城,不過是兩條長街而已,一桌由南至北,一條由東至西,在城中心相交。
而小城唯一的門,便是南門。
眾人進得城中,已是疲憊不堪。卻見城中人雖不多,但各種各樣膚色、頭髮之人皆有,也有不少中原來的商旅。
眾人在城中繞了半天,才算找到了這小城中唯一的一家旅店。
這是一家小小的客棧,四周是一人多高的泥牆,破敗的木門,但門口卻有一根長長的木杆,獨自豎着。
店小二竟是一箇中原人氏,眾人一見,倍感親熱,當下進了院門。
一進院門,眾人心中都是一驚。原來,院中停了十幾匹駱駝,兩個僕人正在往下搬運東西。
眾人心中都是一動,原來,這十幾匹駱駝,赫然便是剛才在沙漠之中,所見到的那支駝隊。
兩個僕役見眾人進來,臉上毫無表情,繼續搬着東西進進出出,竟似全然沒有見到眾人一般。
中原眾人要的,是三間樓上的上房,和兩間一樓的客房。
店小二是中原人氏,掌櫃的竟然也是。因此,客棧外觀雖與中土大異,但內中的結構與佈局,卻與中原客棧一般無異。
解小龍等人,便住在二樓最靠近樓梯的那間客房,而裏面的五間上房,卻已被那駝隊老闆給包了下來。
眾人上樓時,只見裏面五間上房房門緊閉,悄無聲息,只有兩名白衣的西域武士,守在門口,對眾人瞧也不瞧。
眾人心中暗自戒備,各自回房。
夜,在沙漠中,充滿着呼號的風,流動的沙。
月夜,月光照着沙漠,死寂的沙漠。
忽然,城外的沙丘之上,在月光之下,出現了人影。
一排人影,足有四、五十人之多。藉着月色,他們無聲無息卻又迅捷無比地從沙丘之上滾了下去。
然後,他們便到了城牆外邊。
解小龍並沒有睡着。
彭笑正坐在那裏,好奇地問他:
“解幫主,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解小龍笑了,他已經知道彭笑想問什麼了。所以,不待彭笑問,他已把問題的答案全部説了出來。
“那商人開始給了我們十五個水袋,可他自己的駱駝上,一共只有二十個水袋,他們十幾個人,卻只剩下五袋水,這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們不久就可以找到新的水源。”
“我問你,是因為我還不敢確信,但你説綠洲在這個方向,我便知道自己所猜的,是沒錯了。”
彭笑心中暗暗驚歎解小龍觀察力的細緻、準確。
他正想再説上幾句,忽然解小龍的身子,一下子坐了起來。
彭笑心頭一動,知道解小龍一定是已經發現了什麼情況。
果然,解小龍的手在唇邊輕輕一豎,示意彭笑不要出聲。然後,他便悄悄地,把頭湊近了門板。
而這時,彭笑也聽到客棧木梯的板子,發出了輕微的響聲。他的手,已緊緊握住了身邊的刀。
這時,解小龍已拉開了房門,事先沒有絲毫預兆。
房門猛然拉開,出現在面前的,竟然是無相。他的手,已做了個手勢,指了指樓道的那邊。
解小龍一怔,旋即會意。原來,無相的意思,是説樓道上的兩名白衣武士,好像忽然不見了。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點頭,又繼續向樓道里面逼進。
他們越走越慢,身上的每根神經,都已繃得緊緊的。
以輕功而論,他二人在中原武林中,堪稱一流,二人悄無聲息地逼近了最裏間的上房,竟沒發出一絲聲音。
但他們的心中,同時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太靜了,不僅二人沒有一絲的聲音,五間上房裏,竟都是悄無聲息,沒有人打鼾,沒有人説夢話,連呼吸聲似乎都已沒有。
二人心一沉,難道,這偌大的駝隊,竟在這裏遭了毒手?
解小龍已有汗,他衝着無相使了個眼色,忽然破門而入。
解小龍破門而入,撞倒門板的瞬間,無相已衝到了他身邊,他的“般若神功”,已護在了二人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