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劉牢之和十多名親兵,由淝水西岸策馬橫渡淝水,這段河道兩岸是寬敞的河灘,水緩而淺,最深處只及馬腹。
謝玄觀察東岸,河灘盡處是八公山腳一片橫亙的疏林,接着是往上聳延的八公山,形勢雄渾磅礴,林木茂盛。
直抵東岸,謝玄仍是沉吟不語,到勒馬回頭,遙望隔開達二、三百步的西岸,沉聲道:“若符堅以精騎打頭陣渡江,我們的兵力根本不足阻擋。”
劉牢之道:“這個容易,只要我們借八公山居高臨下之勢,設置堅強的壘寨,配以強弓勁箭,擂石滾木,可教符堅難作寸進。”
謝玄搖頭道:“這隻能延阻符堅數天,他不但可分兵沿淝水繞過八公山,更可以另覓南下的途徑,改為攻打別的郡縣。”
劉牢之倒抽一口涼氣道:“玄帥竟是決意在淝水和符堅一決雌雄。”
謝玄斷然道:“這是唯一致勝之法,欺符軍長途跋涉,體力疲累,我們則養精蓄鋭,來個以快打慢,速戰速決。於戰前我們利用苻堅輕敵之心,以巧計多番惑敵,牽着苻堅的鼻子走,此戰必可取勝。”
劉牢之低聲問道:“敢問玄帥有何惑敵之法,讓牢之去辦。”
謝玄道:“當我們兩支大軍會合後,全體晝伏夜行的移師八公山內的峽石城,覷準時機,靜待出擊的命令。”
北府兵分作兩路,一隊由何謙率領,另一隊由謝石和謝琰主持,從歷陽開出,加上壽陽的兵力,總兵力達八萬之眾。揚州區能抽調的兵員,就是這麼多,是守護建康的主力。故可以説謝玄是孤注一擲,所以必須與苻堅在一戰上分出勝負,皆因眾寡懸殊,江左政權根本無力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規模全面攻防戰。這不但需要謝玄的勇氣,更須謝安的威望和全力支持。謝玄現在能立馬淝水東岸,全權指揮戰事的進行,得來並不輕易。
謝玄又道:“我們千萬不要在八公山加強任何防禦,免致苻堅生出戒心,還要設法令苻堅以為我們前線的軍隊兵力薄弱,我要胡彬在適當時機,棄守壽陽,正是此意。”
劉牢之猶豫道:“可是恰如玄帥之言,淝水水淺,難成阻擋敵人的天險,縱使我們枕兵八公山,仍難阻胡馬渡江,何況……唉!何況……”
謝玄微笑往他瞧來,淡然自若的為他接下去道:“何況我們缺乏戰馬,可用者不過萬匹,對嗎?”
劉牢之頹然無語,敵人騎軍超過二十萬之眾,且均是善於騎射的精鋭,若沒有壘寨作防禦,正面渡河與敵兵在河灘作衝擊戰,不論北府兵如何精良,也絕撐不了多久。
謝玄現出一個令人莫測其高深的笑容,輕描淡寫的道:“牢之立即使人在峽石城內秘密扎制數萬個草木假人,為他們穿上軍服,卻不要貿然豎立起來,待我吩咐後始可依計行事。”
劉牢之一怔答應。
謝玄雙目射出無比的深情,緩緩巡視淝水,柔聲道:“我謝玄是否能為安叔留下千古不滅的美名,就看苻堅是否如我所料般,取這段河道渡江,我會盡一切辦法,令他這般去做。”
“當!當!當!”
邊荒集四門交匯處的巨型鐘樓,敲得震天價響,震徹邊荒集的上空,轟傳大街小巷,更從破開的入口傳進酒庫來,變成貫入三人耳鼓迴盪不休的嗚聲,把沙石酒罈墮下石階的噪音完全掩蓋過去。
一時間,三人仍有點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六目交投,面面相覷。
直至鐘聲由急轉緩,只餘下一下一下直敲進人心坎的緩響,拓跋珪一震道:“是歡迎苻堅入城的鳴鐘儀禮。”説罷從地上彈起來,掠過左右盡是美酒的窄巷,往出口處撲去。
劉裕和燕飛醒覺過來,慌忙追隨。
出口石階滿布木塊磚石破壇,酒香四逸直滾入酒庫裏來,他們絞盡腦汁精心設計的撐架屍骨離散地層佈於碎磚殘垣之上,被狠心欲置他們於死地的妖女一舉破壞。
拓跋珪沒有停留的掠上石階,消沒在出口之外,當燕劉兩人隨之來到出口所在第一樓的大膳房,鐘聲剛好停下來,餘音仍縈繞三入耳朵的小空間內。
拓跋珪手持雙戟,正在其中一扇窗旁往外窺視,黃昏的夕陽從西面的窗子懶洋洋地灑進來,膳房外的天地寧靜得異乎尋常,北門處隱隱傳來馬蹄聲。
驀地“天王萬歲”的呼喊聲在北門處響起來,潮水般波動起伏。
劉裕閃往敞開的大門旁,往第一樓的方向觀看。
膳房內除遍地爐灶鏤子的殘骸和雜物外,四壁完好如初,燕飛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任何聲音,移往北窗,朝外瞧去,第一樓的後院靜悄悄的,既不見敵人,安妖女也芳蹤杳然。
拓跋珪搖頭啞然失笑道:“這叫不幸中的大幸,安妖女想害我們,反給我們弄清楚外面的形勢,可見我們鴻福齊天,命不該絕。”
劉裕恨得牙癢癢道:“她現在仍可以陷害我們,只要朝我們這裏擲幾塊石頭,定可驚動敵人。”
燕飛朝他問道:“樓內有人嗎?”
劉裕答道:“樓下沒有人,樓上則肯定有。”
由於有呼喊聲掩護,三人只要低聲説話,不虞被人聽到。
拓跋珪迅速移動,從每一扇窗往外窺看,最後移到劉裕的另一邊,而燕飛亦來到劉裕身旁,沉聲道:“照我猜想當安妖女街出石階,剛是鐘聲敲響的一刻,她會誤以為給敵人發現蹤影,故鳴鐘示警,一時情急下不顧一切遁出後門,躲往遠處,到此時她縱明白過來,已坐失再害我們的良機,只好徒嘆奈何,除非她敢冒險潛回來。”
蹄聲響起,一隊巡騎在後院牆外的長巷緩馳而過,三人雖明知敵人看不到自己,仍不由蹲低下來,好像如此會安全一點那樣子。
巡兵去後,呼喊聲漸斂。
拓跋珪壓低聲音道:“我本以為那妮子對我們的飛兄弟有好感,不會出賣我們,豈知妖女就是妖女,本性難移,若給我逮着她,我會教她後悔做人。”
燕飛知道他睚必報的性格,更清楚他的心狠手辣,不過安玉晴確是不值得同情,暗歎不語。
三人逃過一劫的心情仍未平復過來,感覺於刺激中另帶點欣興。
拓跋珪向劉裕道:“你的傷勢如何?”
劉裕道:“已好得八、九成。我不論傷得如何嚴重,總能出乎所有人料外的迅速復元。”
燕飛訝道:“劉兄的體質肯定異乎常人。”
拓跋珪道:“快天黑哩!我們要立即決定如何行動。”
劉裕道:“我們要共進共退,一是全體離開,一是全體留下來。”
拓跋珪讚道:“好漢子!”
燕飛搖頭道:“軍服只得兩套,如何可共進退呢?你們先換上軍服吧!”
外面的光線暗沉下來,頗有點蒼涼荒寒之意。這再不是燕飛習慣了的邊荒集,毀滅性的戰爭風暴正在醖釀待發。
拓跋珪道:“好吧!我們扮成秦兵,再隨機應變,設法掩護燕飛。”
劉裕默思片刻,終於同意,道:“包袱留在裏面,我們到下面去更衣,燕兄在這裏把風如何?”
燕飛點頭同意,待兩人鑽入地道,守在門旁。
“唉!”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年來平靜的生活,忽然化為烏有。
正思忖間,皮靴踏地的聲音從第一樓大門外轟然響起來,燕飛駭然下探頭一看,立即心中大叫不好,一隊近二十人的秦兵,竟操向第一樓來。
其中一個帶頭的以氐語吩咐手下道:“給我仔細搜查,天王立即要來哩!”
燕飛更是大驚失色,人急智生下往後退開,從地上檢起一隻只破了一個缺口的大鐵鑊,躍進地道去,再以鐵鑊封着出口。
正在石階下處穿上秦兵軍服的拓跋珪和劉裕停止動作,呆若木雞地瞧着他。
三人只有耳朵仍在正常操作,聽着地面上的足音,只能希望老天爺有始有終,好好地保佑他們。
建康城,烏衣巷謝府忘官軒內。
謝安和謝道韞坐在一角,點燃一爐上等檀香,喝茶説話。
謝安已多年沒有和謝道媪這般促膝交談,自她嫁人王家,他們見面的機會大大減少,只有在喜慶節日,才有歡聚的機會,不過在那種場合,説的只是家常閒話,難作深談。
每次見到自己這個才氣橫逸的侄女,總感到她心事重重。他有點怕去問她,亦有不知從何問起,知道又如何的無奈感覺!
今天終忍不住道:“凝之對你好嗎?”
謝道韞垂首避開他的眼光,輕輕道:“還算不錯吧!”
謝安知道她不願説出來,暗歎一口氣,道:“有關彌勒教的事該是非常秘密,我便沒有收到半點風聲,凝之如何知悉此事。”
謝道韞輕輕道:“他是從國寶處聽來的,二叔竟不知國寶曾三次到洛陽去見竺法慶嗎?”
謝安苦笑搖頭,暗下決心,即使王坦之親來説項,他也不讓女兒回到王家。王國寶此子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若非看在翁婿僅餘的一點情份,縱使有司馬道子維護他,謝安亦會使盡一切手段,把他除去。
沉聲道:“凝之一向與國寶關係不錯,因何會把此事告訴你呢?他難道不怕道韞向我揭露嗎?”
謝道韞現出苦澀的表情,垂首輕聲道:“他正是要道韞轉告知二叔,好阻撓彌勒教的魔掌伸進建康來。照他的觀察和試探,國寶已成為竺法慶的傳人,這方面的事情國寶藏得密密實實的,除凝之外再無人曉得。唉!有皇上和琅訝王在後面撐他的腰,縱使有人知道又如何呢?”
謝安訝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識見和勇氣。”
謝道韞一臉不屑之色,嘆道:“二叔太高估他哩!唉!竟沒有人告訴你他篤信天師道嗎?每天他除寫字外,便是畫符錄唸咒語。對他來説,佛教是魔道,而彌勒教更是魔道中的魔道。”
謝安聽得目定口呆,終於明白謝道韞自嫁入王家後鬱鬱不樂的原因。僑寓江左的高門大族,不但生活腐化,連精神也不能倖免,南晉還有甚麼希望呢?
三人呼吸摒止的聽着上方地面上的動靜,由於只是一鑊之隔,紛亂的足音固是聽得一清二楚,連敵人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他們打定主意,只要擭子被移開,立即全力出手,埂閭突圍。
誰猜得到苻堅在長途跋涉後,仍有興致到第一樓來,燕飛更為他不能嚐到龐義的那手小菜和雪澗香而感到惋惜。
幾可肯定上面的是苻融方面的人,皆因沒有人為膳房的現狀驚訝,因苻融的人早來搜索過,換了是剛來甫到的苻堅親兵,不大吃一驚才怪。
當上面大部份人均穿過後門到後院查察,兩對靴子踏着殊瓦廢鐵的聲音響起,逐漸接近出口。
“當!”
一隻鑊子被掀翻的噪響利箭穿心般射入三人耳內,三顆心直提至咽喉,幸好被掀翻的不是他們頭頂那隻鑊子。
其中一人以氐語喝道:“不要踢得砰砰砰的,教人心煩氣躁。”
掀起鑊子秦兵狠狠道:“我們都不是鐵打的,昨晚只睡了兩個時辰,今晚……”
另一人打斷他道:“天王的人比我們更辛苦,聽説他們已兩天沒合過眼睛。走吧!這裏有甚麼好搜的。”
足音轉往後院去。
三人同時舒一口大氣,離開石階,到一角去説話。
拓跋珪低聲道:“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苻堅和苻融的人個個力盡筋疲,警覺性大幅減弱,倘若我們能善用兩方人馬互不認識的關係,有很大機會矇混過關。”
劉裕精神一振道:“如何利用?”
拓跋珪道:“苻堅和苻融的親兵團各有統屬,相互問並不熟悉。現在擺明負責守衞第一樓外圍的是苻融的人,苻堅的親兵自該守在樓內,所以只要我們扮作是苻堅的人,走出樓外便可通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必須奪得另一套軍服。”
劉裕點頭稱善,道:“這個可以隨機應變,儘量想法子。只要摸入苻堅的人休息的地方,要多少套便有多少套。”
燕飛道:“你們去吧!我留在這裏,聽聽苻堅有甚麼話説。”
兩人愕然以對。
燕飛微笑道:“隨我來!”
領兩人沿牆而行,忽然從木架子取下一罈酒,道:“看!”
一根粗若兒臂的銅管子,從牆壁伸出來,尾端處還套着另一截銅管,拉出來可把管子延長,方便貼耳竊聽。此時銅管末端被布包着。
兩人明白過來,這種設施並非異常,乃地庫密室監聽地面動靜的慣用佈置。這類地方當然是要來避禍或收藏貴重物品之用,有了監聽地面的工具,可在敵人離開後安然走出去,不致隔絕消息,而對上面的情況一無所知。只不過兩人沒想過這酒庫也如此「設備齊全」。
燕飛解釋道:“這根銅管子分別通往下層和上層正中的位置,藏在主木柱內,設計非常巧妙,自第一樓開張以來,從沒有外人察覺。高彥那小子便愛在這裏偷聽人説話,不過是要付費的。每趟二十錢。”
劉裕啞然失笑,荒人行事,確與其它地方不同。
拓跋珪讚歎道:“龐義這個人真不簡單。”
燕飛點頭道:“他雖是武技平平,可是卻周身法寶,第一樓就是他一手一腳建造出來的,選材採木均一手包辦。”
劉裕道:“讓我聽聽看。”
拓跋珪一把抓住他,道:“苻堅尚未到,有甚麼好聽的,正事要緊。”
再向燕飛道:“如一切順利,我們可在半個時辰內回來,記着勿要喝酒。”
燕飛苦笑道:“喝兩口不打緊吧!”
拓跋珪湊到他耳旁警告道:“若你扮作秦人,卻是滿口噴鼻的酒香,你想想後果如何。嘿!記着半口酒也不可以喝。”
説罷扯着劉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