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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魚目混珠

    劉裕和拓跋珪兩人蹲在石階盡處,瞧着被鐵鑊掩蓋的出口,聽着上方敵人的呼吸聲。

    事實上他們早猜到會遇上這種情況,試問,刺客既然隨時會出現,在符堅到處,保安必是一等一的嚴密,膳房是進入後院必經之路,怎會沒有秦兵把守?

    劉裕兩眼上望,耳語道:“只有四個人,還非常疲倦,呼吸重濁,至少有一個人在打瞌睡。”

    拓跋珪垂頭思索,閉上眼睛道:“通往第一樓和後院的兩扇門都是關閉的,以免塵屑給風颳進樓內,所以風聲與剛才不同。”

    劉裕仍瞪着鑊子,似欲透視地面上的玄機,道:“你猜守衞是那方面的人呢?”

    拓跋珪道:“很大可能是符堅的人,否則不致倦至打瞌睡,且膳房屬第一樓內部,理該由苻堅的親隨負責保安,樓外則是苻融的人。”

    劉裕道:“兩個守前門,另兩個把守後門,你猜若他們驟然見到兩個兄弟從地道鑽出來,又低呼軍令,會有甚麼反應?”

    拓跋珪搖頭道:“苻堅的親隨,無一不是千中挑一的高手,憑我們三人之力,又要逐一鑽出去,絕沒有可能無聲無息下制服他們。”

    忽然衣衫擦地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拓跋珪雙目瞪開,精芒閃射,劉裕剛往他瞧來,目光相觸,兩人均生出異樣的感覺,似倏地在此刻更深入的瞭解對方,看出對方在逆境中奮鬥不懈、堅毅不拔的鬥志。

    劉裕道:“有人坐下來!”

    接着是另三人坐下的聲息,有人還舒適地長吁一口氣,咕噥兩句,不過卻沒有人答話。

    拓跋珪道:“這麼看!在苻堅離開前,第一樓內苻堅的人不會到膳房來,苻融的人更不會進來,否則怎敢在值勤時偷懶。”

    劉俗深吸-口氣道:“我希望聽到扯鼻鼾的仙樂。”

    拓跋珪微笑道:“這種情況一開始了便難以控制,很快可如你所願,我去通知燕飛一聲。”

    説罷小心翼翼避免腳下弄出任何噪響的走下石階去也。

    苻堅此時代替了燕飛,坐在二樓臨街平台的大木桌旁,面對通往柬門的大街,默默喝着侍衞奉上的羊奶茶,聽着垂手恭立一旁的苻融報告邊荒集刻下的情況,與及從淮水前線傳回來的情報。

    長街守衞森嚴,所見房舍高處均有人放哨,一隊巡騎正馳出東門,邊荒集一派刁斗森嚴的肅殺氣氛。

    苻堅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自己的過去,心中充滿激烈的情緒,自進入邊荒集後,他清楚掌握到自己的霸業到達最關鍵的時刻,任何一個決定,都可以影響到天下未來的命運,所以他必須找個好地方,靜心思索。

    本來大秦的皇帝,仍未輪得到他,其父苻雄是大秦之主苻健的丞相,戰死於桓温北伐的一場戰役中,他遂子襲父職,被封為東海王。

    苻健死後,苻生繼位,此人勇武蓋世,卻是殘暴不仁,尤過桀紂,以致羣臣上下不滿,眾叛親離。他苻堅則自幼聰穎過人,博學多才,精通漢籍典章,胸懷大志,遂成人心所向。

    終於有一天他趁苻生大醉,殺人中宮,把苻生斬殺,繼而登上帝位,號焉大秦天王。

    在他即位之初,由於苻生無道,民生凋敝,權臣豪族,更是橫行霸道,在這百廢待舉的時刻,他破格起用漢人王猛,推行“治亂邦以法”的基本國策,不理任何人的反對,全力撐王猛的腰,甚至在一年內五次對王猛加官晉爵,令王猛能放手而為,即使是氐族勳貴,也絕不留手,建立起一個清廉有為的政權,達到‘百察震肅,豪右屏氣,路不拾遣,風化大行’的鼎盛局面。

    他一生人的成就,全賴一意孤行,獨排眾議而來。而他今次南伐,也是在這種心態下作的決定,而一旦決定下來的事,他永遠不會改變。

    苻融的聲音傳人他耳內道:“據探子回報,壽陽並沒有加強防禦工事,令人奇怪。”

    苻堅從沉思中回過衝來,細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道理很簡單,晉人因兵力薄弱,知道根本守不住壽陽,所以不作無謂的事,免浪費人力物力。”

    苻融皺眉道:“只怕其中有詐。”

    苻堅往他瞧去,淡淡道:“你來告訴我,晉人憑什麼可固守壽陽?另一城池峽石在八公山內,又被淝水隔開,壽陽只是一座孤城,假若我們晝夜不停的猛攻,它可以堅守得多久?”

    苻融為之語塞,他最明白苻堅的性格,一旦形成某一想法,沒有人能改變他。

    苻堅目光投往長街下,沉聲道:“建康方面有甚麼動靜?”

    苻融答道:“司馬曜授命謝安全權主理,謝安則以謝石為主帥,謝玄、謝琰為副將,在建康附近的國陵和歷陽集結北府兵,看來是要北上迎戰我軍,所以我才覺得他們若放棄壽陽,是沒有道理的。”

    苻堅訝然默思片刻,點頭道:“確是有點古怪,胡彬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給我傳朱序來!”

    劉裕和拓跋珪苦候多時,仍只有一人發出鼾聲,教兩人不敢冒險。

    劉裕想起出口被破前的話題,湊近拓跋珪低聲道:“現在我已掌握到有關氐秦大軍的精確情報,找到朱序與否已變得無關重要,既然如此,我們何用冒險,待會搶到軍服,扮作苻堅麾下最霸道的親兵,豈非可以憑口令揚長而去。”

    拓跋珪以帶點嘲弄的神色瞧着他道:“劉兄敢否把謝玄着你送交朱序的書信拆開看個究竟。”

    劉裕深切感覺着與拓跋珪之間既是並肩奮鬥的戰友,又隱含競爭的敵意的奇異關係,輕舒一口氣道:“你是説信內另有密計。”

    拓跋珪訝道:“你的腦筋轉動得很快,南方自謝玄當上北府兵的統帥後,戰無不勝,由此可見他智勇雙全。他這樣着你千辛萬苦送一封信給朱序,其中當然有至關緊要的事,且不容朱序拒絕。若就表面的情況去想,我也認為朱序難有大作為,可是謝玄乃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所以我仍認為必須把此信送到朱序手上去。”

    接着啞然笑道:“看來我對謝玄比你對他更有信心。”

    劉裕被他嘲弄得尷尬起來,心中有氣,偏又不能發作,苦笑道:“好吧!一切依你之言。”

    拓跋珪忽然探手抓着他肩頭,低聲道:“坦白告訴你:我本來並不太看好謝玄,直至從你處知悉謝玄獨排眾議的棄守壽陽,立即改變觀感,對他充滿信心。若換過不是謝玄而是南晉任何一將主事,你道會是怎麼的一番情況?”

    劉裕感覺着他長而有力的手指,心中暗懍。拓跋珪看得極準,當晉人聽到氐秦大軍南下的消息,軍中確有兩種意見。一是據長江天險固守以建康為中心的城池,另一是死守壽陽,不教氐秦大軍渡淮南下。而謝玄的戰略是在

    兩種意見之外,令人莫測其高深。劉裕是晉人將領中有限幾個才智足以相比謝玄的人,知道謝玄用的是使敵人“不知其所攻”的策略,而拓跋珪這個外族人,只憑謝玄棄守壽陽,便看出謝玄的高明,可見拓跋珪確具過人的才智。

    拓跋珪續道:“秦人善馬戰,騎兵最厲害是斥候尖兵的運用,若讓他們有廣闊的原野發揮,北府兵豈是敵手?只有讓他們陷身河湖山林交匯之地,你們才有勝望。”

    斥候是觀風辨勢的探子,胡人馬術精湛,來去如風,可對遠距離的敵人觀察得了如指掌,且由於調動靈活,隨時可以奇兵突襲敵手,一旦讓他們在廣闊的原野縱橫自如,南人將只餘堅守各城一途,遂陷於被逐個擊破的厄運。而壽陽位處淮水、淝水等諸水交匯處,秦軍攻陷壽陽後將從無跡變為有跡,騎兵的靈活性勢將大幅減弱,所以拓跋珪的話是一語中的。

    劉裕不得不道:“拓跋兄所言甚是。”同時想到,拓跋珪唯一的缺點,或許是他的驕傲自負和愛把人壓服。

    驀地上方傳來啓門聲。

    兩人給嚇了一跳,聽着上方四名守兵慌忙起立,他們則心中淌血,這麼一來守兵們怎會再乖乖入睡。

    有人在上面以氐語道:“我甚麼也看不見,哈!”

    接着是通往後院那道門打開的聲音,那人直出後院,嚷道:“備馬!”

    劉裕和拓跋珪面面相覷之際,燕飛現身石階盡處,走上來聽着兩道門先後重新開上,輕輕道:“我曉得朱序落腳的地方啦!”

    謝安傲立船頭,宋悲風垂手立在他身後稍側處,河風吹來,兩人衣袂飄揚,獵獵作響。

    同樣是秦淮河,同樣是往訪秦淮樓,他的心情比昨夜更要低落沉重。國家興亡的重擔子早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可是隨着戰勝或戰敗而來的變局更使他深感不勝負荷。

    他很想找王坦之,直告他兒子的惡行,卻曉得如此做非常不智。王坦之是稱職的大臣,但生性護短,水遠把家族的榮耀放在第一位。且最要命的是他顧忌謝玄,怕謝玄成為另一個桓温。謝安以謝石為主帥,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他拒絕王國寶參戰,肯定惹起王坦之的不快和猜疑,若還向他陳説他兒子的長短,只會加深兩大家族的裂痕,所以彌勒教的事必須謹慎的去處理。

    謝安暗歎一口氣,平靜地道:“江海流是否在建康?”

    宋悲風心中一震,江海流在南方是踩踩腳可令江左震動的人物。他本身武功高強不在話下,但令人敬畏的是他大江幫龍頭老大的地位。

    江海流崛起於桓温當權的時代,創立大江幫,手下兒郎過萬,於長江兩岸城鎮遍設分舵,專做鹽貨買賣,獲利甚豐,亦使大江幫勢力不住澎漲。由於有桓温在背後撐他的腰,他對桓家也是忠心不二。且江海流做人面面俱圓,所以大江幫穩如泰山,即使南晉朝廷也要給足他面子。

    當年桓温病死,司馬曜仍不敢削桓家的兵權,其中一個主因便是江海流站在桓家的一邊。到桓衝成為桓家的當家,由於桓衝支持朝廷,大江幫遂和朝廷相安無事,且納足糧税,反成為壓抑南方本土豪強勢力的一股主力。

    謝安一向與江海流保持距離,以免招朝廷和桓家的猜疑,現在忽然問起他來,顯示情況異常。

    宋悲風答道:“江龍頭一向行蹤詭秘,不過他若在建康,定會聞召來見安爺,安爺是不是要悲風為你傳話?”

    謝安點頭道:“若他身在建康,我今晚在秦淮樓見他。”

    三人退下石階對話。

    燕飛解釋道:“符堅現在心血來朝,要召朱序來詢問壽陽的情況,符融使人到西門大街的西苑召朱序來見,我們可待至朱序見過苻堅,返回西苑後,再由劉兄潛進去把密函交給他。”接着説清楚西苑的位置。

    兩人心中叫妙,只要他們先一步在西苑恭候朱序回來,可輕易摸清楚他歇息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的聯繫上他,這當然指的是朱序“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合作下,否則若朱序算計他們,三人將吃不完兜着走。

    拓跋珪道:“只要我們能學剛才那傢伙般從後門走到後院,大喝一聲備馬,該可以過關,問題是怎樣辦得到?”

    劉裕道:“另一個較穩妥的方法,是待苻堅離開後,我們方才離開。唉!不過這並不合情理。”

    拓跋珪點頭道:“對!你説的是廢話。”

    要知即使苻堅率親兵離開,第一樓外仍是崗哨關卡重重,忽然再鑽出兩個“親兵”,即使懂喊軍令,不惹人懷疑才怪。

    燕飛道:“你們聽!”

    兩人功貫雙耳,出口處隱隱傳來鼻鼾聲。

    拓跋珪喜道:“該是兩個人的鼻鼾音。”

    燕飛斷然道:“不冒點險是不行的,趁上面四名守衞在半昏迷或入睡的良機,我們偷出去,把他們制服,最好是以點穴手法,於他們神智不清楚的時候,令他們昏睡過去,那即使他們清醒過來,亦只會以為自己熬不住睡過去了。”

    劉裕皺眉道:“那你怎麼辦?”

    拓跋珪正凝神傾聽,笑道:“第三個人也捱不住睡着哩!或者我們根本不用弄手腳。”

    燕飛道:“你們從後門大模大樣走出去,設法吸引後院衞士的注意力,我從側窗潛出,利用樹木的掩護離開,稍後到西苑會你們。”

    劉裕擔心的道:“你有把握嗎?”

    燕飛苦笑道:“所以我説要冒點險,不過安大姐既可辦到,現在守衞雖然大幅增強,可是由於他們沒有想過敵人會從第一樓偷出去,兼之人人疲倦欲死,我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過關。”

    劉裕忽然記起像被三人遺忘了的安玉晴,想道:“安妖女確有點本事,不知她躲到那裏去了呢?”

    拓跋珪狠狠道:“最好她給乞伏國仁逮着,那時當會後悔出賣我們。”

    可是在隱隱中,他又知自己並不真的希望安玉晴落到敵人手上,感覺頗為古怪矛盾。

    燕飛帶頭往石階走去,拾級而上,第四個人的抽鼻鼾聲終於響起來,與其它三人的鼾聲交織合奏。

    燕飛輕輕托起鐵鑊,探頭一看,只見四名苻堅的親兵成雙成對的分別倚坐膳房前後門,閉目熟睡,兵器放到地上,情況教人發噱。

    燕飛知時機難得,由於四兵均是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精兵,即使睡着仍有很高的警覺性,略有異動,隨時會驚醒過來,便把心一橫,就那託着擭子從出口輕輕躍起。

    分插在前後門的兩個火炬熊熊燃燒,照亮一地破坭碎石的膳房。

    通往第一樓那扇門其中一名秦兵微震一下,接着眼皮子顫動,停止打鼾,立即便要睜眼醒過來。

    燕飛大叫不妙,人急智生,把鑊子拋高,橫掠而去,一指點在那人眉心處,那人應指側倒,昏迷過去。

    後上的劉裕一把接着跌下來的鑊子,心呼好險的從出口躍出來,接着是拓跋珪,三名秦兵仍酣睡不休。

    當劉裕把鑊子無聲無息的重放在出口上,一切回覆原狀,三人都有鬆一口氣的感覺,至少成功過了第一關。

    燕飛向兩人打出手勢。

    兩人點頭表示明白,燕飛會在這裏監視其它三人,保證不會因有人驚醒過來,而弄出亂子。

    拓跋珪深吸一口氣,整理身上與膳房四兵沒有任何分別的軍服,小心翼翼打開後門,與劉裕昂然舉步走出去。

    燕飛輕輕為他們關上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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