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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大戰前夕

    謝玄送走朱序,立即召來劉裕。

    劉裕踏入帥府內堂,見只有謝玄一人獨坐沉思,禁不住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朱序與謝玄的一番説話,必涉及有關苻堅一方最珍貴的現況情報,謝玄理該與謝石和謝琰商議,縱使找人計議,也應是劉牢之或何謙,而不是自己這芝麻綠豆的小小副將。

    謝玄目光往劉裕投來,見他誠惶誠恐的在身前施禮,微笑道:“小裕坐下!”

    劉裕赧然道:“末將還是站着自在一點。”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説坐下便是坐下,放輕鬆點,腦筋才會靈活。”

    劉裕側坐一旁,心忖朱序剛才當是坐在同一位子上。

    謝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進行得如何呢?”

    劉裕立即眉飛色舞,興奮道:“現在大約已弄好萬多個碎石包手,每個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縛在背上,隔河看過來絕難察覺。我又使人佈陣多番演練,只要一手持輕藤盾,以擋敵人箭矢,另一手往後一拉繩結,碎石袋便會順背滑落河牀,包保神不知鬼不覺。”

    謝玄皺眉道:“負着重達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動怎也會受到影響,苻堅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們移動的姿態看出端倪。”

    劉裕一呆道:“玄帥是否想來個夜襲?”

    謝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壽陽見苻堅,將大罵我目中無人,因勝生驕,不把他苻堅放在眼內。我謝玄既是這種人,今晚當然不會毫無動靜,怎都要有些囂張挑釁的行動配合。告訴我,你需要多少人?”

    劉裕雄心奮發,旋又把心中的熱情硬壓下去,囁嚅道:“此事關係重大,好該由劉參軍或何謙大將軍主持,嘿!我……”

    謝玄微笑道:“正因事關重大,故我們絕不可讓對方察覺是事關重大,由你領軍最為妥當,讓敵人以為只是一般騷擾性質的行動。”

    劉裕雄心再起,知道謝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機會,自接下謝玄這另一任務,他絞盡腦汁要把此事做得盡善盡美,故自問由他指揮,會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猶豫,道:“我只需三千步軍,分三路渡河,每組一千人,偷襲五次當可把河牀填高數尺,讓我方騎軍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會曲膝彎腰調較露出水面的高度,在黑夜裹更不虞被對方察覺。完成任務後我們會在碎石包上灑上一層坭沙和枯枝枯葉,若從岸旁看進河水去,應不會發覺異常處。”

    謝玄道:“你想得很周詳,不負我所託,你完成任務後,手下的人可返城內休息,不用參與明天大戰,我會另派一軍,沿岸邊佈陣,防止對方渡河,致發覺有異。”

    劉裕忙道:“請準下屬明天追隨玄帥驥尾。”

    謝玄哈哈笑道:“怎會漏你一份,去吧!”

    劉裕滿心歡喜的離開,心忖所謂談笑用兵,便該是謝玄這副從容淡定的樣子,更明白早前謝玄囑眾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這隻過河卒子去負擔今晚辛苦的行動。

    “砰!”

    苻堅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謝玄小兒,竟敢不把我苻堅放在眼內,是否活得不耐煩哩?”

    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臉憤怨的道:“他變了很多,深受南方世家大族腐敗的習氣沾染侵蝕,初戰小勝,便變得自傲自大,目中無人,還説……唉!”

    苻堅與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換個眼色,壓下怒火,沉聲道:“朱卿須給朕一字不漏的轉述。”

    朱序道:“謝玄口出狂言,説絕不會讓天王活着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斷邊荒集和壽陽間我軍的補給線,我們不出三天便要糧草不繼,還勸微臣向他歸降,給微臣嚴詞拒絕。”

    苻融冷靜的道:“這並不算狂言,我們必得再作佈置,否則説不定他的話可變為事實。”

    朱序暗忖苻融確比乃兄對現時的情況瞭解,原本的計劃是一方面圍困壽陽,另一方面以梁成一軍封鎖河道,進逼峽石。現在壽陽不戰而得,卻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龐大軍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軍被殲,東面屏障全失,敵方可以水師船迅速運載兵員,截擊水陸兩路的糧草輸送,斷去邊荒集輿壽陽間的命脈。二十多萬人耗糧極多,現時在壽陽儲備的糧草只夠數天之用,所以謝玄的虛言恐嚇,收到效用。

    苻堅的容色變得更是難看。

    朱序道:“這只是他部份説話,他説明天將會揮軍渡河,殺我們一個片甲不留。”

    苻堅不怒反笑道:“兔葸子!真有膽量!”

    苻融皺眉道:“謝玄是這幺躁急的人嗎?其中定然有詐。”

    朱序道:“照微臣看,謝玄用的或許是聲東擊西之計,不過若給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據點,確可截斷我軍和邊荒集的連繫,又可阻止我軍再從淮水下游渡淮。”

    苻融點頭道:“朱將軍之言大有道理,不過論實力我們陪勝於他,那到他愛怎樣便怎樣?”

    朱序道:“若謝玄明天膽敢渡河進擊,我們應如何應付?”

    苻堅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屍沉河底,沒有人能活着回峽石去。”

    苻融心知苻堅已對謝玄大為恨怒,不過仍不敢勸苻堅龜縮不出,否則以二十多萬縱橫北方的南征大軍,竟對不足十萬的北府兵不敢正面還擊,不但是天下笑柄,且會大大影響初戰失利的氐秦大軍。

    朱序還想説話,驀地一陣陣急如驟雨的戰鼓聲從柬岸傳過來。

    苻堅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無人耶,謝玄小兒!我苻堅會教你悔恨説過的每一句話。”

    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動氣,我看只是虛張聲勢的擾亂行動,由我去應付便行。”

    朱序垂下頭去,不讓兩人察覺他眼內閃動的喜色。

    燕飛跌坐林內,急促地喘幾口氣,渾體陰陰寒寒,偏又説不出究竟是那處不舒服,弄不清楚禍根所在的難受感覺。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盧循兩人對話,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為趕往峽石好警告劉裕,全力飛馳,任遙侵體未消的邪毒陰氣大有可能因此擴散至全身經脈,那就更難驅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覺。

    夜空上漫天星斗,壯麗迷人。

    燕飛默運日月麗天大法,體內日月盈虧,好半晌後陰寒之感逐漸減退,似乎復元過來,但燕飛卻心知肚明只是強把內傷壓下去,距離真正康復,仍是遙遙無期。

    他為人灑脱,並不把傷勢放在心內,暗忖若命該如此,也只好認命。

    際此萬籟無聲的深夜時刻,他的心靈一片平和。自開始流浪以來,他一直享受孤單寂寞的生活。只有當一個人之時,他才清楚體會到本身的存在,感覺到自身與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測的關係,可以從一個廣闊至無限的角度去體會奇異的生命。

    當大多數人沉迷於人世間的愛恨悲喜、權力名利之爭,他卻感到超然於一切之外的動人感覺。

    在刺殺慕容文後,他帶着一段使他魂斷神傷因男女愛戀而生的悲哀回憶,逃離長安,生命也由燦爛趨於平淡,直至苻堅南來,才把一切改變過來。

    她現在快樂嗎?在她芳心深處,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當思念她時,心中總會湧起無以名之的哀傷失落,可是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孤獨隔離的個體,遙想着身處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縱使苦苦思憶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鐵錚錚般的事實。

    燕飛很想就那麼坐在那裏:水遠不站起來,永遠不用離開,與天地萬物渾成一體。卻又知自己已深深捲進大時代的漩渦裏,再不可能保持一切與己無關的作風行事。

    暗歎一口氣,緩緩站起來,繼續往南的行程。

    謝玄卓立峽石城牆頭,凝視對岸敵陣情況。渡河夜襲的行動正方興未艾,敵方出動近萬步兵,以箭矢攔擊已方部隊於河上。

    早於棄守壽陽前,謝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築起箭壕、箭樓、石壘等防禦工事,而敵方初得壽陽陣腳未穩,謝玄又於東岸枕重兵箭手並置投石機,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們渡水攻擊的份兒,苻堅方只能被動的還擊。

    當然,於苻秦兵站穩陣腳後,可以其壓倒性的兵力爭得淝水的操控權,不過絕不是今夜,也不會是明天。

    寬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將成決定勝負的關鍵。

    劉裕此子前途確無可限量,只看他指揮夜襲,雖明知是虛張聲勢,卻是—絲不苟,做足工夫,進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東岸己方投石機和箭手掩護下,強闖過河心,一排一排的勁箭從藤盾手後射上高空,往敵陣投去,雖互有傷亡,仍是敵人損傷較重。

    揹負石包的兵員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護下進行任務,更有熟水性者潛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適當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隊在別處渡河攻敵,讓敵人看不破他們暗裏進行的任務。

    謝玄心裏想的卻是與眼前戰爭沒有直接關係的事。

    他剛接到從建康來的飛鴿傳書,得悉桓衝的死訊,再睡不着,遂到城牆上來觀戰。

    陣陣寒風從西北刮來,吹得他衣袂飛揚,更深切體會到渡河士兵的艱苦。

    桓衝是他在謝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謝安,南晉不會出現自南渡以來最興盛的局面。這樣大公無私的一個人,竟於最不適合的時候,瞑目長逝,對南晉來説,是個沒法彌補的損失。

    也實在太湊巧了一點。

    桓衝之弟桓玄,卻偏是他和謝安最顧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蓋世,且是縱橫無敵的統帥,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衝之上。

    四年前,當朱序兵敗投降,襄陽失守,桓衝曾以桓玄為副帥,發動反擊,以十萬荊州軍,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陽;劉波攻沔北諸城;楊亮攻蜀;郭銓攻武當。荊州軍連拔多城,震動北方,全賴慕容垂、姚萇等拚死力保住襄陽。

    此事亦直接觸發苻堅南征之戰,否則讓襄陽重入荊州軍之手,苻堅將無法牽制饒勇善戰,又有桓衝、桓玄此等超卓將才領導指揮的荊州軍。

    在是役裹,桓玄充份表現出他的統帥之才,成為新一代將領中唯一能與他謝玄相提並論者。

    桓玄長期助乃兄主理荊州軍政,又鋭意招納本土世族豪門,在荊州的勢力根深蒂固,對建康所在的揚州更有排斥的情緒心態,若非有桓衝支持朝廷,荊揚早出亂子。

    現在桓衝已去,大樹既倒,一切再難回覆舊觀。荊揚是分是合,全繫於桓玄一念之間,而桓玄亦成為未來禍患的源頭。

    荊揚的失調,更予以海南為基地的“天師”孫恩可乘之機,只看盧循斗膽行刺胡彬,已知勢力日大的天師道並不把南朝放在眼內。

    縱使此戰獲勝,擊退苻堅,未來仍是內憂外患,不容樂觀。

    謝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對峙的敵軍上。

    此戰成敗,將決定明天的大戰。假若苻堅按兵不動,借壽陽死守不出,他謝玄將會輸掉此仗,也輸掉南晉的江山。

    不過他卻清楚感到苻堅絕不肯龜縮不出,先不説他借朱序施的激將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愛面子的心態。

    他苻堅率大軍南來,實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戰失利,大損威風,若被區區淝水和北府兵嚇得不敢迎戰,還威名何在?

    苻堅是不得不應戰,因為他比自己更求勝心切。何況只要苻堅爭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軍的士氣。

    劉牢之此時登上城樓,來到他旁,欣然道:“劉裕此子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謝玄沒有直接答他,笑語道:“牢之睡不着嗎?”

    劉牢之苦笑道:“怎樣也沒法闔上眼。”

    在北府軍內,謝玄是他唯一可以傾訴心事,暢所欲言的人,他對謝玄是絕對信任,絕對崇敬。

    謝玄忽然岔開話題,道:“朱序於事成後只有一個要求,你道是甚麼呢?”

    劉牢之微一錯愕,苦思片刻,搖頭道:“恕牢之愚魯。”

    謝玄露出苦澀的神情,緩緩道:“他要求的是除其軍籍,放為庶民。”

    三國以來,戰事連綿,兵家軍户為統治者流血犧牲,負擔種種勞役,家屬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編人軍籍,要還為平民,將難比登天。低下層的兵員,更是“為兵者生則困苦,無有温飽,死則委棄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級軍將謀財害命,“吏兵富者,或殺取其財物”,又或“收其實,給其虛粟,窮其力,薄其衣,用其工,節其食,綿冬歷夏,加之疾苦,死於溝瀆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亂”。

    像朱序這等名門大將,當然不怕被剝削,懼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鳥盡弓藏,所以劉牢之得聞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傷其類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機要求免除軍籍,不失明智之舉。

    謝玄沉聲道:“牢之推許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個天生的軍人,只有在軍中才能如魚得水,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選擇,必回到烏衣巷去過我憧憬詩酒風流的生活。這番話只限於你我之間,我不宜直接提攜劉裕,一切交由你去辦,將來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軍內或朝廷的排斥炻忌。”

    劉牢之明白過來,點頭答應。

    謝玄目光投往對岸,淡淡道:“明天是我們唯一擊敗苻堅的機會,所以必須一往無前,置生死於度外。”

    劉牢之肯定地點頭道:“現在敵人陣腳未穩,糧草不足,兼初戰失利,士氣低落,又勞師遠征,離鄉別井,旅途奔波,馬困人累,戰鬥力被大幅削減,沉至谷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載一時之機,打後將形勢迥異。”

    謝玄現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堅怎麼翻筋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將是他氐秦末日的來臨,我們要作好他兵敗後一切的應變後着,千萬不要錯失良機。”

    淝水的喊殺聲仍是此起彼繼,戰鼓轟嗚,敲響着大決戰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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