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在南北武林各找一個代表人物,又或胡漢兩族具有代表性的頂尖高手,入選者必為慕容垂和謝玄無疑。
慕容垂外號“北霸”,他不單是佔北方諸胡人數最多的鮮卑族中的第一人,且是諸胡公認,完全沒有爭議的首席高手。不論武功兵法,均無人敢與其抗衡。
謝玄人稱“九品名劍”,自二十三歲擊殺上任的兩湖幫幫主“刀魔”向在山,躍升“九品高手”上上品的寶座,十多年來未逢敵手。亂世出英雄,這一代南北漢人武林雖是高手輩出,可是北方武林翹楚如安世清、任遙、江凌虛之輩,夾雜胡人武技心法,而南方的孫恩,則被視為邪魔外道。所以能承先啓後,繼承漢族博大精深的武技者,舍謝玄外尚有誰有這個資格。
兩人年紀相若,均是武林和戰場上縱橫不敗的蓋乏豪雄,他們忽然相逢,進行事前沒有人預料得到的決戰,將直接影響到南北的盛衰。
縱使江左政權在淝水之役大獲全勝,可是若謝玄於此役落敗身亡,南晉仍是得不償失,主宰南晉軍政大權的謝家亦要因而衰落;而慕容垂則成為最大的得益者,更將一躍成為最有資格領導北方諸胡的霸主。
劉裕頭皮發麻的瞧着兩大頂尖高手,毫無插手之方,只能苦待結局的出現。
慕容垂不愧北方第一明帥的稱譽,隨他來攔截謝玄的本族人馬,實力與謝玄追殺苻堅的人數相若,這更教謝玄欲退不能。假如慕容垂盡率三萬精騎來截擊,謝玄可以立即掉頭退走,事後沒有人敢笑他沒有膽量。偏是慕容垂擺出勢均力敵的格局,營造出公平決戰的形勢,令謝玄不得不近身應戰,只從這點,已可推知慕容垂的處心積慮和高明的地方。
謝玄如輸掉此仗,他謝家淝水之戰贏回來的籌碼,將由此輸掉。南晉雖仍可暫保偏安之局,但以後只能坐看慕容垂取代苻堅,統一北方,再發動另一次南侵。
龍吟聲起。
九韶定音劍在謝玄手上顫動起來,起始時嘯吟似有若無,轉眼化作如龍行天際、低潛淵海,飄忽虛渺至極點的劍嘯。
九韶定音劍主動進擊,最令對手和旁觀者難測的,是劍嘯聲與劍勢不但絲毫沒有任何配合之處,且是截然相反,其中的矛盾不但令人難以接受,更令人無從相信。
當從劍緣九孔發出的劍韻,變成重重疊疊的龍吟虎嘯,籠罩着整個決戰的草原方圓十多丈的空間,彷佛佈下韶音的羅網,嘯音反覆如波推浪湧,不斷包裹、纏繞,令人慾離難去,有如永遠走不出的嘯音的迷宮。他的九韶定音劍,卻化作青芒,在慕容垂的氣牆外,硬生生鑿開一道暢通無阻的康莊大道,化作耀人眼目的青芒,劍體以驚人和肉眼難察的高速振動衝剌,直搗慕容垂胸口。
謝玄的動作瀟灑飄逸,縱是在那麼劍槍鋒刃相拚生死決於一瞬的時刻,仍然從容寫意,又把一切矛盾統一起來,合成他獨一無二的大家風範。
以慕容垂的本領和自負,也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以應付謝玄的奇功絕藝。
要知,高手對敵,所有感官無不投入發揮,聽覺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往往不用目視,只從其兵刃破風或衣袂飄動的響音,可有如目睹的判定對方的招式、速度至乎位置的微妙變化。
可是這一套聽覺用在謝玄身上卻完全派不上用場,且必須把這心法完全甩開,否則必敗無疑。如此充滿音樂美感的可怕劍法,慕容垂仍是首次遇上。
慕容垂大喝一聲,把九韶定音劍的嘯吟完全壓下去,似若陽光破開層雲,光照大地。手上北霸槍化為滾滾槍浪,一波一波緩慢而穩定地向敵劍迎去。如有實質,卻又是實中藏虛;似是千變萬化,又如只是樸樸實實的一槍之勢。其中精微奧妙處,盡顯北方第一宗師大家的驕人本領。
劉裕看得目眩神迷,兩人是場決戰,他早曉得必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可是兩人劍術槍法的高明神奇,仍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歎為觀止之餘,更是大開眼界。
“當!”
劍槍交擊,震懾全場的激響往四周擴散,彷如在平靜的大湖投下萬斤巨石,震撼激盪,直教人人耳鼓生痛。
謝玄衣袂飄飛,借勢腳不沾地御劍飛退,英俊無匹的臉容,猶掛着一絲滿足的笑意,定音劍遙指對手,直退回原位,仰天大笑道:“果然是北方第一槍,謝玄領教!”
劉裕忽然心中一動,吩咐左右道:“派人往四周放哨,然後向我報告情況。”
左右雖不願意錯過眼福,然軍令如山,不得不領命去了。
慕容垂雙目一瞬不眨的凝注謝玄,忽然啞然失笑,搖頭嘆道:“天下間竟有這麼以音惑敵、克敵的劍法?
謝兄是怎麼創出來的?
慕容垂佩服!看槍!”
説到最後一句,手上北霸槍彈上半空,虛劃幾下,就像書法大家,提筆在紙上龍飛鳳舞的疾舒胸臆,他卻借槍畫出心意。
人人看得大惑不解,可是均能感到慕容垂的虛招,隱含無比深刻的後着,本身已是一種玄之又玄的霸氣。
謝玄仍是那副瀟灑從容的神態,而不論場內場外,亦只有他到達,能看破慕容垂心意的級數。當下不敢怠慢,劍吟再起。
慕容垂虛灑的幾槍,實是他接踵而來的攻勢的起手式,不但把速度提升至極限,還把全身功力聚集在一擊之內,整個人的精氣神,升至槍道巔峯的境界,殺氣全收束在槍鋒之上,充滿冰雪般冷凝迫人的氣勢,其威勢直可在一槍之內與敵分出勝負。
如此功法,天下間像慕容垂般輕輕鬆鬆便能施展出來,真是屈指可數。
“颼!”
北霸槍橫過虛空,循着似早已安置在空間中,彎彎的弧曲線路,擊向謝玄,不理天下間千般萬樣的諸般武術。他這一槍,已盡顯臻達巔峯又是最本源的精粹,本身充滿莫之能御的威力。
劍嘯聲同一時間充盈場上,一改先前的氣象萬千、惑人心魄,此刻卻是瀟逸跳脱的清音,合形而成一種如詩似畫,既濃郁又灑脱的意像,高低韻致的音符,一個接一個地被冷靜精準的安置在空間內,本身亦似有種防禦性的作和魔力。
九韶定音劍,在謝玄身前數尺之地不斷改變位置,忽然謝玄往側移開,定音劍勁劈來槍。
“錚!”
兩人同時劇震,旋身飄開,竟然交換了位置。
慕容垂把槍收到背後,猛然立定,另一手豎掌胸前,哈哈笑道:“痛快!痛快!
近十年來,謝兄尚是唯一能擋慕容垂此招的人,謝兄可知,此招有個很好聽、又很傷感的名字?”
謝玄站到敵軍所在的一方,仍是那麼瀟灑閒逸,轉身立定,九韶定音劍斜垂身側,欣然道:“請慕容兄賜示!”
慕容垂唇角飄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送君千里!”
謝玄微一緛愕,竟還劍鞘內,接下去道:“終須一別!
慕容兄下一個站頭,該不會是洛陽或是長安吧?”
剛才,兩大宗師級高手仍是作生死決戰;此刻,兩人卻忽然一派惺惺相惜的神態,教人完全摸不着頭腦。但不論如何,雙方人馬都為之暗鬆一口氣。
謝玄舉步往慕容垂走過去,全無戒備似的從腰際掏出那載有燕璽的羊皮囊,慕容垂把北霸槍移到身側,微一用力,槍柄插入泥土內,騰空左手,兩手探前,恭敬接過謝玄以一對手奉還的舊燕瑰寶。
慕容垂再沒有半分敵意,微笑道:“你心知我心,一切盡在不言中。”接着哈哈一笑,取回長槍,一手捧璽,與謝玄錯身而過,各自往已陣地走回去。
劉裕心頭一陣激動,想到當玉璽回到慕容垂手上的一刻,被苻堅亡國的大燕,就在那一刻復活過來。不論北方被冷裂為多少國,慕容垂的大燕國,肯定是最舉足輕重的一國,是最有資格問鼎北方霸權的一股力量。而拓跋珪的代國,在現時形勢下,根本尚未站得上邊。
手下回報,除前方敵人外,再無敵蹤。
劉裕終放下心來,對慕容垂舍單打獨鬥而改採羣戰伏擊的恐懼,一掃而空。
當謝玄瀟瀟灑灑的登上丘坡,慕容垂飛身上馬,與手下呼嘯而去,一陣旋風般捲入北面的疏林區,放蹄馬去。
劉裕慌忙迎上謝玄,眾兵齊聲歡呼,歡迎沒有辱沒威名的主帥安然歸來。
慕容垂的北霸槍,天下誰不畏懼,謝玄能與其平分****,足使人人振奮騰躍。
劉裕伴在謝玄身旁,道:“沒有伏兵!
我們是否該趕往邊荒集?”
謝玄壓低聲音道:“我們立即回壽陽,若非此乃非常時期,慕容垂不願付出慘痛代價,我肯定要命喪邊荒。”
劉裕心頭劇震,曉得謝玄已負了內傷,而慕容垂因要趕返北方爭雄鬥勝,毋明知力足以搏殺謝玄,可是自已亦難免同樣受創,故懸崖勒馬,放棄此念,“一切盡在不言中”,正是指此。
謝玄接着微笑嘆道:“好一把北霸槍。”
翻身跳上手下牽過來的戰馬,領頭朝南馳去。
劉裕追在他馬後,耳中還聽到慕容垂部隊不斷遠去的馬蹄聲,馳想着終有一天,胡馬會再次南下,而不論謝玄發生甚麼事,只要他劉裕還在,他一定會盡一切力量與之爭鋒到底,永不言退。
陰寒徹底消失,火熱卻像陰魂不散般復活過來,初期在氣海積聚醖釀,然後逐漸擴散往全身大小經脈竅穴。
燕飛雖沒法動彈,神智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準確地掌握到自已此際的處境——他正步向死亡,且是練武修道者最懼怕的一種死亡方式。
走火入魔的諸般情況,林林種種,千門萬類,輕重不一,但大致上仍可分為陰陽兩大類,而屬陽剛性的走火入魔,最可怕和終極的便是「焚經」。
可怕的“陽火”會焚燒每一條經脈,讓遇大禍者,嚐遍椎心裂脈的極度苦楚,且因腦內諸脈亦不能免禍,被焚者會經歷逐漸變成發狂瘋子的可怕感受,那種對心靈和肉體的摧殘,實不足為外人道。
焚經之禍,多發生在修天道丹法的高人身上,且是極為少有,百年不得一見。燕飛雖曾在道家寶典看過有關記載,卻從沒有放在心上,更從沒有想過,會發生在自已身上,他終於明白“丹劫”兩字的含意。
本來,只要他服下“丹劫”,此禍立即臨身,幸而,他正遭受融合任遙和青媞兩人,施諸於體內的冰脈陰劫,陰陽排斥下,鬥個不亦樂乎,驅動他疾奔百里。
到這一刻,陽劫大獲全勝,陰劫消退,他也失去陰陽相激產生的驚人動力,只能等待焚經而亡的悽慘結局。
驀地,任遙的聲音傳入耳鼓,長笑道:“我的燕飛,在我看來,你是豬狗不如的蠢物!”
一股力量,把他從地上扯得像牽線傀儡般,從地上立起來,接着兩耳貫滿勁氣破空的呼嘯聲,任遙竭盡全力的以雙掌重重擊實他的背心。
焚經的陽火,像遇上缺口的暴虐洪水般,朝任遙擊背的手掌迎上去,而任遙的雙掌,卻送入千川百河般的冷流真氣,投入他有如火爐似的大小經脈去。
那種動人的感覺,怎樣也沒法描述出來。
任遙一聲驚呼,往後拋跌;燕飛也應掌前飛,“蓬”一聲跌伏草原上,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在失去知覺前,大地像敲響戰鼓,且是以千計的鼓槌以地為鼓的狂敲。
謝玄和劉裕,首先策馬馳上一座小丘之頂,眼前出現的景像,看得兩人大為錯愕。
在平原上有兩個人,於月照下一人生死未卜的俯伏地上,另一人則盤坐其後方五丈許處,一身王侯裝束打扮。
劉裕定神一看,失聲叫道:“是燕飛!”
謝玄聞言立即騰空而起,往距離他們過千步外的兩人凌空掠去。
盤坐地上的任遙也驀然一震朝住看過來,見到出現山頭的北府騎兵,大喝一聲,從地上彈起來,掣出御龍劍,往前飛躍,務要在謝玄抵達前,予燕飛致命的一劍。
今趟他學乖了,只敢藉助寶刃的鋒利,置燕飛於死地。
“錚!”
謝玄拔出九韶定音劍,在半途中奇異地加速,劍鳴大作,剎那間變成充天塞地的呼嘯,像平野忽然颳起暴烈的狂風,以驚天泣地的威勢,直擊往燕飛撲去的任遙。
任遙自信可肯定,自已可以在謝玄殺至前,取燕飛的小命,可是接踵而來的局面卻非是他所能應付。此時謝玄的劍氣已遙遙把他籠罩鎖緊,一旦被謝玄纏上,致陷身千軍萬馬重圍內,再多幾個任遙也無法脱身。
當機立斷下,任遙猛提一口氣,使個千斤墜,在離燕飛半丈許處落往地上,御龍劍化作漫天芒光,往謝玄激射而去。
劉裕亦躍離馬背,往燕飛伏處奔去,卻比謝玄落後近兩丈,眼睜睜的瞧着謝玄的九韶定音劍有如一條青龍般,破入任遙的劍網裏,發出一聲響如霹靂的激爆巨音。
任遙往後飛退,長笑道:“不愧上上品的高手,任遙領教了。”眨眼間消失在南面丘坡之外。
謝玄落到燕飛身旁,凝立不動,英俊的臉容,紅霞一閃而沒,這才還劍鞘內。
劉裕看不見謝玄異樣的情況,撲到燕飛俯伏處,探手搭上他腕脈,好半晌後,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
謝玄往他望來,訝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眾手下紛紛奔至,不用吩咐,各自在四方佈防。
劉裕小心翼翼把燕飛翻身變成仰卧,後者臉色如常,只像熟睡過去的樣子。劉裕搖頭道:“真古怪!我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謝玄半蹲下來,搭上燕飛的腕脈,閉目凝神,在劉裕和諸兵將的期待下,雄軀一震道:“真的非常古怪。”
劉裕道:“他的經脈完全沒有真氣往來的跡像,口鼻呼吸之氣斷絕,若不是他的心脈仍有似有若無的動靜,我會認為他生機盡絕。”
謝玄雙目睜開,射出懾人的異釆,沉聲道:“有些超乎我們想象之外的怪事,已發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目下的情況,類似道家修真之士,難能罕見的胎息狀況。所以,千萬不可以硬生生把他弄醒過來,怕亦沒有人可以辦到。我們目前可以做的,是把他運返壽陽,再讓他自然醒過來。”
劉裕心中一陣難過,垂首道:“他的內功勁氣?”
謝玄木然道:“他可以不變成廢人,已是非常幸運。我們只好待他醒過來後,再為他想辦法吧!”
劉裕雙目淚水湧出,忽然間,他深切希望燕飛永遠不要醒過來,永遠不用面對失去內功修為的殘酷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