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局面,是劉裕最不願見到的,一旦公然決裂,雙方間再無轉圜餘地,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
漢幫現在人多勢眾,若傾全力來圍供,他和燕飛或可突圍逃走,高彥雖身法靈巧卻已非常勉強,其他人包括實戰經驗遠遠不足的紀千千必無倖免。當然他和燕飛決不是肯舍友保命的人,最終必是力戰而死,全軍覆沒。
燕飛非常高明,先一步察覺敵人在高處埋伏箭手,故單人匹馬前去挨箭,可是這並不能改變接踵而來的發展,血戰終不能免。
在淝水之戰前,燕飛對邊荒集的勢力早生出制衡的作用,可以説一天有燕飛坐在邊荒集第一樓上層平台喝酒,便沒有人敢太過放肆。現在漢幫的祝老大得到江海流撐腰,再不願呆守下去,務必要去燕飛而後快,那他便可借淝水之戰後南方漢人勢子轉盛的情況,獨霸邊荒集,凌駕於北方胡人諸勢力之上。
想到這裏,劉裕握上刀柄,決意死戰,殺得一個是一個,沙得一雙便一雙。
燕飛此時心中全無雜念,他感官的靈鋭度在剎那間提升至巔峯的狀態。
他不但掌握到每一個箭手的位置,每一支箭射來的角度、速度和力度,還感應到曾被符堅用作行宮的漢幫總壇內隱藏的敵人,曉得不論自己是否被亂箭射殺,他們均會蜂擁而出,血洗東門大街。
燕飛一聲長笑,喝道:“好膽!”
蝶戀花化作繞身疾走的激電精芒,應被改稱為“金丹大法”的奇異真氣,遍遊全身,由電光火石般高速的意念控制,隨念而發。因為陰神陽神已被金丹聯結起來,日月合壁,麗天照地,再沒有誰主誰副的惱人問題。
劍鋒千變萬化,但勁道卻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手法,在或挑或撥或卸或移間,把左方射來的箭矢改變方向射往右方高處的敵人,右方的亦禮尚往來,頓變成左右互射的詭奇狀況。
龐義、劉裕、高彥、紀千千等全看得目瞪口呆,這刻的燕飛像變成另外的異物,整個人竟通透明亮起來,似虛似實,如真如幻,那種莫之能測的感覺,肯定是人人未見過,他們再‘捉摸’不着燕飛。
功力次於劉裕者,此時更生出錯覺,就像利劍稍觸燕飛繞身疾走的“金光”,箭矢便會掉頭反射,誰發的箭都要自身承受。
劉裕心中響起燕飛的答覆“任遙再次遇上他必死無疑”的豪情狀語,隱隱想到的是可能就在此一刻,燕飛正開始舉步朝“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拾級登階,只要他能在邊荒屹立不倒,寶座便是他的了。
漢幫總壇大門洞開,一位比燕飛尚要高少許的中年大漢,不用説也知是祝老大,領着十多名漢幫首領,跨檻而出。
“叮!”
剛巧有一枝箭碰上燕飛的蝶戀花,竟不是送往對面高處的敵人,而是似開小差般,溜向中年大漢的胸口,後發先至,反得到最先抵達敵人的殊榮,巧妙至令人難以置信。
祝老大也是了得,喝了聲“好”,竟然那麼一手往此冷箭抓去,絲毫不避,有如賭徒在賭桌上傾盡所有,博他孃的最大一鋪。
祝老大五指緊執着箭身,竟仍在他掌內火辣辣的滑鑽了三寸,差半寸便到達他胸口,正暗鬆一口氣,胸口卻如遭雷殛,以他的功力,仍吃不消,往後挫退三步,撞得後面的手下東倒西歪,才終於立定。
東門大街兩邊高處的箭手,紛紛中箭,倒跌瓦面,但無一是箭中要害,都是臂、腿一類不會致命的地方,讓人曉得每一箭均是瞄準而發,只此便沒有人肯相信,偏又是眼前的事實。
入侵祝老大經脈的灼熱真氣,迅速消退,但在意料之外,代之而起是一陣奇寒,祝老大終禁受不起,全身打了個冷顫,曉得已因燕飛的見面禮受了不輕的內傷。
“鏘!”
劍回鞘內。
燕飛像沒發生過甚麼事的,悠然步至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的祝老大前,微笑道:“是戰是和?由你祝老大一句話決定。我會撇開一切,單以你老哥為最終目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祝老大認為這是最好得解決辦法嗎?”
劉裕等仍在發呆,想不到燕飛厲害害至如此程度,不但反守為功,還完全鎮住場面,不負邊荒第一劍手之譽。
連一直因害怕而躲在車廂裏的小詩,也學她的小姐般,從另一邊窗簾探頭出來看熱鬧。
邊荒集的荒民們,開始透過門縫窗隙,或從橫街小巷探頭探腦,目觀耳聽。
祝老大從階台上視階下的燕飛,勉強壓下傷勢,沉聲道:“邊荒集再非以前的邊荒集,燕飛你識相的就登車離開邊荒集,永遠不回來,否則有一天會後悔莫及。”
燕飛懶懶閒閒的微笑道:“只有一個方法證明邊荒集不是以前的邊荒集,就是由祝老大你允諾決一死戰。”
祝老大感到燕飛的精神和氣勢正把他鎖緊鎖死,只要自己一聲喊殺,燕飛必盡一切力量追殺自己,自己手上有多少人也不管用。這個想法令他整條背脊寒滲滲的,忽然間他曉得燕飛再不是以前那個燕飛。以前的燕飛他已惹不起,何況是現在的燕飛?江海流的支持在此一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祝老大神色轉厲,盯着燕飛道:“好!我們走着瞧!”
説罷一拂衣袖,掉頭返回門內去,眾手下連忙緊隨,還“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一聲怪叫,響自高彥之口,只見這小子一個觔斗翻在燕飛身旁,舉臂嚷道:“邊荒集還是以前那個邊荒集,一切都沒有改變。”
五輛騾車停在本是第一樓所在,現在則為一片燒黑布滿碳屑殘木的空地。燕飛像憑弔被遺忘的古蹟般舉步到樓址的中心,轉過身來,向立在一旁的高彥、劉裕、紀千千主僕、龐義和他餘下的七名夥計兄弟道:“沒有第一樓的邊荒集根本不成其為邊荒集,我們要立即進行重建,繼續賣邊荒第一名酒雪澗香。”紀千千鼓掌道:“千千全力支持。”
“千千”兩字一出,登時惹起四周遠處看熱鬧的狂悍荒民紛紛議論,只恨紀千千仍是重紗掩面,不教人得賭芳容。
龐義頹然道:“我們八個人曾以兩個月時間四出砍來上等木材,又以一個月時間送到這裏來,卻一股腦兒給祝老大沒收了去,我想據理力爭,還給祝老大掃出門來,毒打一頓。”
高彥接口道:“幸好尚剩下五輛運送木材的騾車,鄭雄他們迫於生計,遂把騾車改裝為客貨車,在城北拓跋鮮卑族的勢力保護下,開了個騾車店,討點生活。祝老大顧忌拓跋族,尚未敢過份干涉。”
燕飛從容道:“再等三個月太久哩!我沒有這個耐性,我會教祝老大把搶去的木材嘔出來。”
劉裕搖頭道:“若祝老大再次屈服,他的龍頭老大亦不用當了,我們等若逼祝老大立即開戰。”
燕飛攤手道:“尚有更好的方法嗎?”
紀千千柔聲道:“千千有個提議。”
眾人訝然朝她瞧去,均想不到還有甚麼好法寶。
紀千千輕笑道:“千千是地一樓的外交大臣嘛,眼下當然要由我出馬,讓早被燕公子嚇破膽的祝老大有下台階的機會。他可以説是給面子給千千的爹,而不是怕了你燕飛。”
小詩一顫道:“小姐!”
紀千千拍拍小詩肩頭,安慰道:“不用害怕,別忘記你小姐亦懂舞刀弄劍。”
劉裕挨着騾車,拍腿道:“此着妙絕,且一定行的通。因為若千千有甚麼三長兩短,祝老大肯定做不成人。”
高彥憂心忡忡道:“若祝老大把千千軟禁,我們又如何是好?”
燕飛沉吟道:“若不想大流血,此確為可行之計,給個天祝老大作膽,他也不敢怠慢玄帥的乾妹子,因為玄帥現在以成最能左右邊荒集存亡的人。我們千千小姐正好開始發揮她的神通。”
紀千千喜孜孜的道:“‘我們的千千小姐’!説得真動聽,千千現在立刻去見祝老大,先正式投貼拜門,這方面你們該比我在行。”
高彥義不容辭的道:“千千請立即修書一封,讓我送往漢幫。”
紀千千着小詩取來文房四寶,神情興奮道:“今次確是不虛此行,我還有一個小提議。”
龐義不但佩服她的膽識才智,更感激她肯紆尊降貴去見祝老大,聞言欣然道:“只要是千千小姐的提議,我們們定會盡力辦到。”
紀千千指着樓址後面的荒園,道:“我們就在那裏紮營暫居如何,正可以日以繼夜的進行重建工作。”
高彥搶在龐義之前答應道:“這個容易,我們立即去張羅蓬帳,包管又大又舒服。”
劉裕心中愈來愈明白,紀千千到邊荒集來,是不想重過在建康時養尊處優的日子,盡情嘗試新的生活方式,即使捱苦亦在所不計,希望她不是借折磨自己用以忘情吧!
燕飛一聲長笑,油然朝藏酒窖的方向舉步,道:“千千想立營便立營,不過卻休想我奉陪。哈!藏酒之窖是吾家,天下間還有比睡在裝滿雪澗香的酒罈間更寫意嗎?”
燕飛坐在酒窖入口石階處,享受着品嚐美酒的寫意和滋味,龐義於他左方坐下,欣然道:“幸好你回來了,否則我真不知如何在邊荒集混下去?”
燕飛順口問道:“你究竟弄甚麼鬼?砍菜刀怎會留在樹幹上?”
龐義露出猶有餘悸的的神情道:“當時我們遇上一羣小賊,匆忙逃生,混亂間擲刀退敵,幸好跑的快,逃過大難。”
燕飛捧起酒罈再喝一口,心中感觸叢生,若不是龐義擲不中敵人而擲中大樹的砍柴刀,他當不會進入荒村,更不會遇上任遙,致有吞下“丹劫”的事情發生,竟因禍得福,似是冥冥之中,確有氣數遇合的存在。
龐義道:“現在劉裕已陪千千小姐和小詩到城北向胡人選購營帳,高彥向祝老大投拜帖,其他兄弟則忙於卸貨,把千千的大箱子送到後院去,忽然間邊荒集又在充滿生機和樂趣,老哥我真的很感激你,希望祝老大識相點,大家和平共處,讓一切回覆舊觀,怎都勝過不停拼個你死我活的。”
燕飛倚着石壁,閉上雙目,輕籲一口氣道:“淝水之戰前和之後是兩個不同的時勢,一切要重新定位,更必須重新尋找諸勢力間新的平衡點。而邊荒集已成天下列強必爭之地,混亂複雜的變化可以想見。我們回來是要建立邊荒集的新秩序,你要有心理上的準備。”
龐義笑道:“只要有你燕飛坐鎮,對我來説便一切太平。不知是否習慣了這裏的生活,到別處去總覺不慣,天下還有那一個地方比這裏更熱鬧的?南北貨物應有盡有,但若由一幫獨大,壟斷一切,邊荒集將失去它獨有的特色。”
燕飛道:“現形勢如何?”
龐義道:“由於對符堅屠殺和奴役荒人的仇恨,氐幫已給驅逐,現在勢力最大的胡人是鮮卑族和羌族,鮮卑族又分作兩幫,一為拓跋族的夏侯亭率領的飛馬會,一為以慕容戰為首的北聯幫;再加上漢幫,四大勢力瓜分了邊荒集,其他較次的匈奴幫和羯幫只能依附他們而生存。”
燕飛睜開虎目,沉聲道:“那道攔河鐵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龐義苦笑道:“是祝老大立威的第一步,把碼頭劃分為南北兩部份,現在漢人勢盛,胡人惟有忍氣吞聲,不過胡人一向好勇鬥狠,早晚會出事。”
稍頓續道:“東門大街已成祝老大的地盤,誰都不敢插足到這區域來。前天祝老大下令東區所有人均要向他納地租,由下月初一起始逢月頭繳銀,在邊荒集尚是首次有人敢如此斗膽,可知祝老大是如何橫行霸道。”
燕飛啞然笑道:“此着祝老大走錯哩!到邊荒集來的人,正是要逃避顆苛政重税,而他卻蠢得把這一套搬到邊荒集來,肯定是自取滅亡。他的事暫且撇到一旁,你須多少天完成重建的工作,我很懷念以前那張私家桌。”
龐義道:“即使你這懶鬼肯幫手幫腳,再加上劉裕和高小子,沒有兩、三個月休想完工。”
燕飛搖頭道:“太久哩!我們須在一個月內建起新的第一樓,橫豎千千財力充裕,多請些人不成嗎?”
龐義頹然道:“你燕飛不怕祝老大,別人可怕得要命。你不是曾在碼頭僱挑夫騾車,結果如何?最怕是祝老大不準商鋪和我們做買賣,諸胡又怕買不到由祝老大控制來自南方的糧貨而不予我們方便,我們便會被完全孤立。”
燕飛頭痛道:“照你這麼説,即使第一樓重開,也沒人敢來光顧。”
龐義苦笑道:“事實如此,我看最後仍是要仗武力來解決,看誰的刀子夠狠夠快。”
燕飛搖頭道:“敵眾我寡,怎行得通?”
龐義道:“那第一樓不建也罷,潁水南道的控制權操縱在祝老大的手上,所謂巧婦無米難為炊,重建後的第一樓只是空殼子,或可供神仙來吸風飲露。”
燕飛笑道:“不要氣餒,萬事起頭難。告訴我,你怕祝老大嗎?”
龐義道:“有你燕飛在,我怕祝老大個娘!”
燕飛拍腿道:“就是如此!我可以把向你提供的保護擴大至所有肯與我們做交易的人,就由招聘建樓的狀丁開始。”
接而欣然笑道:“告訴我,祝老大除了他的漢幫總壇外,尚有甚麼直接經營的生意?”
龐義道:“最主要是兩個賭場和一間錢莊,都是最賺錢的生意,不準別人染指。”
燕飛好整以暇道:“祝老大向我們施下馬威不成,現在好應輪到我們向他施下馬威啦。”
龐義駭然道:“你是要去踢場嗎?”
燕飛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踢場確是踢場,不過踢場也分很多種。祝老大既打開大門做生意,便不得不講江湖規矩,我先弄得他兩間賭場關門大吉,再向他的賊錢莊下手。我要兵不血刃的讓祝老大投降屈服,恢復邊荒集無拘無素的好日子。”
龐義擔心道:“我不知你有什麼絕活如此了得?不過祝老大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人,我肯定他會向江海流哭訴,着他派出高手來收拾你,最後仍要看誰的拳頭夠硬?”
燕飛道:“以一來一回計算,待到江海流派人來援,該是十天之後的事,有這十天的時間,足夠我們把形勢扭轉過來。你甚麼事也不用理會,只須儘快進行重建。其他的事交給我和劉裕來負責。不要低估劉裕,此人是大將之材,得到謝玄全力支持,必要時可調一支水師來鎮守邊荒荒集,明白嗎?”
龐義燃起新的希望,立即精神起來,“謝玄”兩字比甚麼更管用。
燕飛緩緩閉上眼睛,道:“老子現在酒意上湧,要好好的睡他奶奶的一覺,勿要吵我。唉!終於回家哩!相信我,明天一切都不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