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在荊州乃家喻户曉的人物,楊全期的人縱然未見過他,亦聽過他的名字。當屠奉三從邊荒集西門策騎馳來,報上名字,前鋒部隊的將領立即使人飛報在後方高地指揮的楊全期。
黑夜降臨大地,冷風颳過邊荒,天上層雲迭迭,似是大雨的先兆。
屠奉三並不是個喜歡以生命作賭注的人,更不會把自己投進絕境,若他沒有七、八成把握,定不會到這裹見楊全期,因為如對方反面動手,任他三頭六臂,也會在邊荒軍殺過來前被宰掉。
他清楚楊全期是怎樣的一個人。
假如對方是桓玄,他絕不會冒這個險,因為桓玄最愛冒險,只是殺了他屠奉三可惹得邊荒軍出集拼命這個誘因,桓玄隨時可犧牲他來爭取勝利。
桓玄就是這麼的一個人,自私自利,其它人只是他的工具。
四騎如飛馳至,領屠奉三往見楊全期,領頭的將領叫程鋒,是楊全期手下猛將,武功不俗。
程鋒客氣的道:“請屠大人解下佩劍。”
屠奉三毫不猶豫把劍連鞘解下,拋給程鋒,程鋒一把接着,順手交給手下,木無表情的道:“屠大人請隨末將來!”
策馬領路。
屠奉三跟在他馬後,接着是三名荊州戰士,此時他即使後悔,也沒法脱身了。
這個險他是不能不冒的,現在仍未到與桓玄反目的時候,開罪桓玄,不單會禍及他振刊荊會的兄弟,他的族人親友亦難逃大難。
在到邊荒集前,他一意改變邊荒集,可是當他融入邊荒集的生活方式後,方弄清楚是沒有可能改變邊荒集的,只能順着邊荒集的規矩來辦事。荒人已成為有別於天下任何地方的異類,品嚐着自由開放的成果,誰也不能令他們開倒車,放棄獨特的生活方式。
終於被改變的是屠奉三,而非邊荒集。
程鋒一言不發的在前方領路。
沿途所見的荊州軍陣勢森嚴,不愧是能在南方撐起半邊天、與建康和北府軍分庭抗禮的精鋭部隊。不過屠奉三卻在他們鼎盛的威勢後看出他們的疲倦和士氣低落,並不適合於此刻攻打邊荒集。
這是可以理解的。
楊全期的部隊勞師遠征,日夜趕路穿越邊荒到邊荒集來,元氣仍未恢復,邊荒集的變化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們面對的再不是烏合之眾,而是能力抗慕容垂和天師軍的雄師勁旅,現在更把強大的敵人逐離邊荒集。
程鋒馳上帥旗高懸的小丘。
楊全期在數名將領和數百親兵簇擁,正冷冷瞧着他。
屠奉三長笑道:“楊將軍別來無恙!”
楊全期大喝道:“停下來!”
屠奉三忙勒馬止步,事實上他也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前方的戰士人人舉槍持矛的將鋒尖向着他。
另各有十多人從左右搶出,把他團團圍着,戰馬受驚人立而起,幸好屠奉三騎功了得,牢牢控制座騎不逾越半步。
屠奉三不悦道:“我要下馬哩!是否須先得楊全期你批准?”
楊全期沉聲道:“收起兵器!”
屠奉三甩蹬下馬,目光掃過包圍着他的戰士,雙目神光閃閃,不但顯示出他沒有絲毫懼意,還看得人人心中發毛。
屠奉三在荊州威名極盛,開罪他的人,從來不會有好結果的。
楊全期搖頭嘆道:“屠奉三你今次來錯了,你既背叛了南郡公,投向荒人,便該永遠躲在邊荒集內。現在任你舌敝唇焦也休想可以打動我,念在一場交往,我只好把你縛回去交由南郡公發落。”
屠奉三心中暗笑,楊全期口上雖説得強硬,事實上卻是不敢殺死他。冷哼道:“若楊將軍如此魯莽,南郡公要治罪的絕不會是我屠奉三,而是你老兄。”
楊全期踏前一步,怒喝道:“大膽!死到臨頭,尚敢口出狂言。”
屠奉三負手前行,逼得攔在前方的戰士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好整以暇的道:“敢問楊將軍,我屠奉三如何背叛南郡公呢?”
楊全期略一錯愕,屠奉三又向他趨前兩步,離楊全期不到十步,隔着一羣不知所措的親衞戰士。
楊全期身旁一名將領大喝道:“再敢踏前一步,教你血濺當場。”
屠奉三鋭利凌厲的目光只望定楊全期一人,對喝着他的將領看也不看的道:“以下犯上,該當何罪,説話者給我報上名來!”
那將領登時噤聲。
楊全期皺眉道:“屠奉三你勿要橫生枝節,如你仍效忠南郡公,好應在我軍抵達時,立即來與我們會合。”
屠奉三啞然失笑道:“我道是什麼事令楊將軍誤會,原來竟是如此。我倒要反問一句,若我真如楊將軍所言,掉轉槍頭,與楊將軍連手對付荒人,現在的邊荒集還有我們荊州軍的席位嗎?我更想請教楊將軍,在目前的情況下,楊將軍有多少攻陷邊荒集的把握呢?”
楊全期差點語塞,稍作思索後道:“屠大人是否在長他人志氣,我們荊州軍人強馬壯,更有兩湖軍在水路助攻,荒人則在大戰之後,人困馬乏,憑甚麼來與我軍爭奪勝負。”
只聽他不再直呼屠奉三的名字,改口稱屠大人,便曉得他留有餘地,不願與屠奉三結下解不開的嫌隙。須知屠奉三自幼與桓玄有交情,又向得桓玄信任。今次桓玄派楊全期來邊荒集,只因認為屠奉三任務失敗,而非着楊全期來對付屠奉三。
屠奉三笑道:“楊將軍乃明智之人,當清楚荒人聯軍是否不堪一擊。至於聶天還,楊將軍勿要對他再存任何不切實際的期望,他能全身而退,已可還神作福。邊荒是荒人的地頭,他們早適應了邊荒的生活,對邊荒了如指掌,若非如此,現在佔領邊荒集的便該是燕軍和天師軍。”
楊全期默言不語,正深思屠奉三的話,而屠奉三説的正是眼前的事實,邊荒集已重歸荒人之手。
楊全期打量屠奉三片刻,沉聲道:“江海流已死,誰能與聶天還在水上爭鋒?”
屠奉三淡淡道:“江文清又如何?她的雙頭船隊比聶天還早一晚趁大雨闖過穎口,然後藏身於一道隱蔽的支流內。現在荒人沒收了黃河幫的三十多艘破浪舟,前後夾擊下,聶天還可以挺多久呢?”
又冷笑道:“我少有説這麼多廢話,一切只是為南郡公着想。你們現在全賴穎水運送糧資和弓矢兵器,只要大江幫截斷穎水交通,你們將沒一個人能活着回荊州去。楊將軍明白嗎?”
楊全期胸口急速起伏,顯是猶豫難決。
屠奉三哈哈笑道:“南郡公方面將軍不用擔心,我已完成他派下來的任務。請代我上報南郡公,我屠奉三會留在邊荒集,為他打好根基,從邊荒集賺取最大的利益。”
楊全期苦笑無語。
屠奉三知他意動,從容道:“我會修書一封,請楊將軍帶返莉州讓南郡公過目,保證他不會怪責楊將軍。楊將軍亦不必急於退兵,待弄清楚聶天還的確切情況後,方作決定如何?”
楊全期聽他這番話説得合情合理,而事實上若聶天還被擊垮,他能全軍撤退已屬萬幸。
點頭笑道:“如此有勞屠大人哩!”
木寨熊熊起火,濃煙直衝雲霄。
聶天還立在指揮台上,目送天師軍的離開,卻是無計可施。
兩湖軍的損失並不嚴重,在天師軍採取聲東擊西之訐下,他們的人立即把糧貨從臨時碼頭送上戰船,駛往對岸。假如徐道覆向他發動全面進攻,他敢肯定可憑穎水佔盡上風。可是徐道覆乃深悉兵法的人,收窄打擊面,集中兵力狂攻木寨。一擊成功,便揚長而去,如此的臨別秋波,確令聶天還難受。
二十五艘戰船在穎水上飄蕩,配襯着被烈焰吞沒的木寨,聶天還產生出無主孤魂的感覺。
邊荒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何徐道覆忽然撤走?
徐道覆的退兵是算計中的事,卻不是像眼前般不但可全身而退,還可以對他發動突襲。依照與楊全期的約定,只要與燕兵達成協議,楊全期會封鎖徐道覆的退路,再配合他的艦隊,務要令徐道覆全軍覆沒。
更令他憂慮者是自昨天開始,再沒有運糧船駛來,他派出的兩艘偵察船也一去無蹤。沿岸設置的哨站亦音訊全無。
所有這些都不是好兆頭。
蹄聲在束岸響起,一騎快馬沿河奔至。
聶天還和指揮台上的五名將領,目不轉睛盯着從邊荒集回來的斥候兵,人人心中生出不詳的感覺。
斥堠兵飛身下馬,跳上帥船,氣急敗壞搶上指揮台,在聶天還前下跪上報道:“稟告大龍頭,邊荒集已重入荒人之手,鐵士心當場戰死,宗政良率領殘兵逃返北方,黃河幫三十多艘破浪舟,全落進荒人手上。”
包括聶天還在內,人人聞訊色變。
這是沒有可能的,偏在眼前發生。
是夜天上層雲密佈,星月黯然無光,唯只穎水河上飄蕩的戰船亮起燈火,反予人成為攻擊目標的危險感覺。
斥堠兵續道:“天師軍悄悄撤走,把半個邊荒集拱手讓出來……”
聶天還打斷他的話,怒道:“廢話!荊州軍方面如何反應?”
斥堠兵答道:“荊州軍全面推進,至集外西面裏許處便按兵不動,然後忽又後撤一里,原因不明。”
豆大的雨點從天上灑下來,接着雨勢轉密,穎河兩端陷進茫茫的夜雨裏,更添危機重重的感覺。
聶天還心中湧起功虧一簣的感覺,環目掃視己方艦隊,其中七、八艘因超載糧貨,吃水極深,行動不便。
他嘴角輕顫,好半響才大喝道:“把多餘的糧貨輜重卸往河水,立即撤軍。”
號角聲響起。
人人相望,因為號角聲非是來自他們的帥船,而是從下游傳至。
聶天還猛一咬牙,舉手高呼道:“兒郎們迎戰!”
大江幫的雙頭船從下游的黑暗裏鑽出來,向兩湖幫已萌退意的船隊展開猛烈無情的攻擊。
在滂沱大雨下,荊州軍不得不撤返營地。
天氣雖然惡劣,從穎水下游兩湖軍立寨處傳回來的情報,卻從沒有間斷。
當屠奉三離開後,兩湖軍木寨着火焚燒的濃煙,清楚可見。邊荒集的破浪舟立即傾巢而出,楊全期曉得兩湖軍大勢已去。
天明時雨勢漸斂,楊全期終於下令撤兵,到黃昏時,最後一支部隊消失在荒人視野之外。
“當!當!當!”
卓狂生親自敲響古鐘,歡迎從穎水駛來的船隊。
是役在雙頭船和破浪舟的前後夾擊下,兩湖幫傷亡慘重,陣亡者達千餘人,僅得十一艘赤龍舟趁大雨逃之天天。聶天還帥船不保,全賴逃上另一艘船,方能脱身而去。
邊荒集舉集歡騰,夜窩子又亮起五光十色的彩燈。一天之內,便有近三千躲在邊荒各處的荒人興高采烈的返回邊荒集,似乎一切已回覆舊觀。
燕飛孤單一人立在穎水岸旁,看着由雙頭船和破浪舟組成的艦隊,經過眼前的水段駛往上游的碼頭區。
他離開了歡樂的人羣,獨自感受光復邊荒集的諸般感觸,心內沒有絲毫預期中的興奮之情,看到的只是人心的變化。
鐘樓議會在江文清抵埠後立即舉行,作出新一輪的權力分配。在以後一段很長的日子裏,各派系會設法鞏固手上的權力,爭取最大的利益,再無暇去理會此之外的任何事。
營救紀千千,只能靠自己的一人一劍。
這並非説屠奉三、慕容戰、卓狂生等背棄自己的承諾,而是時機尚未成熟,以邊荒集現時的軍力去挑戰慕容垂,等於燈蛾撲火,自取滅亡。
風聲響起。
燕飛不用看也曉得來的是劉裕,心中湧起友情的暖意。
劉裕來到他身旁,欣然道:“我們終於成功哩!”
燕飛心中暗歎,對任何荒人來説,光復邊荒集都可算是曠世功業;對他來説則是徹底的失敗。
劉裕見他神情木然,微一錯愕,沉聲道:“收復邊荒集是我們營救千千的第一步,失去邊荒集、失去鐵士心,慕容垂不論實力和聲勢均被大幅削弱,如此我們便更有把握把千千和小詩從慕容垂的手上搶回來。”
燕飛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時間內,邊荒集絕不宜輕舉妄動,否則可能把贏回來的全賠出去。”
劉裕欲言又止,最後頹然道:“事實確是如此。集內派系與邊荒外諸勢力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縱使人人愛護千千,也沒法拋開一切去挑戰慕容垂。我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令邊荒集繼續成為天下最賺錢的地方。”
又道:“不過我們並不須與慕容垂正面硬撼,只要組成一支高手隊,與慕容垂鬥智而不鬥力,説不定可以救回千千和小詩。”
燕飛道:“你可以拋下北府兵不理嗎?孫恩和桓玄發動在即,你必須返回廣陵艱苦奮鬥,如此方不負玄帥對你的期望。”
劉裕聽得啞口無言。
燕飛微笑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和奮鬥的目標,我的目標非常清楚明白,就是讓千千主婢安然回到邊荒集,其它一切再不重要。”
劉裕愕然道:“你……”
燕飛拍拍劉裕肩頭,欣然道:“待會開鐘樓議會時,你代我宣佈燕飛已離開邊荒集,去設法營救千千主婢,為我和所有人道別,並告訴他們:當有一天我需要荒人的援手,我會使人來通知你們。”
劉裕發呆半晌,苦笑道:“明白哩!”
燕飛哈哈一笑,灑脱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