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的鳥鳴暗號在荒村後方的密林響起。
燕飛睜開雙目,現出前所未有的懾人異芒,稍留即逝,雖回覆平常的眼神,已比往日更深邃難測。
方圓十多丈內任何聲息,包括蟲行鼠竄的微音,一一展現在他的聽覺網上。
高彥的足尖點在鄰房的檐邊,接着投往他打坐處的破屋,只帶起微細的破風聲,顯示這小子的輕功又有長進,且是故意向他賣弄。
燕飛唇角顯出一絲笑意。
在高彥到洛陽打探消息前,他用了一天一夜功夫,為這小子打通奇經八脈,令高彥在武學上作出突破,跨前了一大步,現在終於見到成果。
他的金丹大法實是自古以來從未出現過、介乎人仙間的奇異功法。以之修己,神通變化;以之助人,更是功效驚人。於對紀千千思憶和傷情的沉溺裏脱身出來後,他清楚明白若要從慕容垂手內成功奪回紀千千,自身必須超然於失落的情緒上,否則會像上次於鎮荒崗般慘敗在孫恩手上。所以他數天來潛心修練,亦趁此空間為龐義打通體內閉塞的經脈,開發他的氣竅,好使龐義能進窺上乘武道的境界。
高彥從破窗穿入,點地一個翻騰,落在燕飛身前,學他般盤膝坐下,舉起雙手道:“看!我的身手快要追上你了。”
燕飛笑道:“少説廢話!”
高彥仔細打量他,大喜道:“好燕飛!現在才像邊荒第一高手的模樣。
冷然自若,深不可測。離開前我不知多麼擔心,窩囊成那樣子,如何去救人?”
燕飛心中欣慰,高彥永遠充滿活力和希望,在建康時受傷失意的高彥便像另一個人,不過高彥那時的失意有大半是因自己失去武功而來的。
皺眉道:“打聽到什麼消息?”
高彥四處張望道:“龐老闆呢?”
燕飛道:“他打獵去了。”
高彥道:“幸好這條荒村與世隔絕,所以還有獵物可捕,現在洛陽附近不但行人絕跡,鳥默也逃命去也。唉!好好一個大好河山,整天你攻來我打去,弄得有如鬼域。依我看最後勝利的會是我們的邊荒國,因為終有一天所有地方都會變成邊荒。”
燕飛從他惴惴不安的神情,已可大概想象到洛陽一帶的恐怖情況。戰爭把一切正常的生活摧毀,人民四散逃亡,盜賊逃兵四處殺人搶掠。
他清楚高彥的性格,如此的開場白,正表示他打聽到有用的消息,故大賣關子。
點頭道:“一天北方沒有統一,戰爭仍會繼續下去。苻堅本來是最有希望的人,可惜走錯了一步,立即輸掉佔盡上風的棋局。”
高彥道:“關中的情況更可怕,苻堅仍在作迴光返照式的垂死掙扎,以慕容衝兄弟、姚萇和苻堅為首的三大勢力互相攻伐,鬧得關中成人間地獄,人皆流散,道路斷絕。噢!不要這樣看我,你的眼神差點可要了我的小命,慕容垂和千千並沒有到洛陽去。”
燕飛失聲道:“什麼?”
高彥老氣橫秋的道:“什麼什麼的?若換了你去探消息,保證連慕容垂的影子也摸不着。他奶奶的!幸好是我老彥親自出馬,加上點運氣,找到以前在洛陽負責收風的線眼,方查到實況。”
燕飛失去耐性,道:“如你再兜圈子説話,我會把傳給你的內功收回來,那時便知道得而復失的滋味。”
高彥陪笑道:“我只是想多添點生活的情趣,這可是千千親傳的仙法,不論好事壞事,都可從中取樂。哈!説哩!你聽後會放下心事,但又會不快樂。千千病倒哩!”
燕飛長長吁出一口氣,反輕鬆起來,道:“你的消息非常管用,證實了我的懷疑。事實上自第一次與千千展開傳心對話,我感覺到她的傳心能力一次比一次弱,該屬心力的損耗。當晚我把千千帶離敵船,已感覺到她的體力很差,所以當乍聞安公噩耗,她再撐不下去。”
高彥得意地道:“現在終證明千千仍然在世。真教人難以相信,慕容垂竟會因千千不到洛陽督戰,而徑自率親兵團折往榮陽,留下高弼和兒子慕容寶攻打洛陽。而洛陽守將翟斌捱不到七天便開城投降。洛陽已入慕容垂之手。”
燕飛訝道:“你的線眼確實神通廣大,竟能如此清楚慕容垂的情況。”
高彥道:“老子我在這方面當然有辦法,在現今的時勢裏,官職、權位都沒有保證,只有黃澄澄的金子能打動人心。老翟的手下里有我的人,一錠金子不夠,塞他孃的兩錠,連啞佛都要開金口,盲眼金剛變開眼的。”
燕飛也不得不由衷地道:“幸好你這小子死都要跟來。”
又不解道:“慕容垂為何不帶千千到洛陽養病,反避往榮陽去。”
高彥道:“慕容垂高明得教人心寒,任何漫不經意的一招,恐怕內中均暗藏殺機。洛陽現在十室九空,人人均曉得洛陽四面受敵,關中軍若出關,第一個目標便是洛陽。或者正因如此,慕容垂不願將千千主婢安置於險地。”
燕飛沉吟片晌,問道:“關中形勢如何?”
高彥道:“你要詳細的報告還是扼要的描述,任君選擇。”
燕飛沒好氣道:“你知道多少便説多少,任何外圍的變化,都會影響我們營救的策略。”
高彥欣然道:“我是在設法刺激你的小腦袋。關中的情況,須從數個月前一場大戰説起,苻堅和慕容衝在長安城西展開一場激烈殺,苻堅奮起餘威,殺得慕容衝逃往又名阿城的阿房宮去,豈知苻堅不知是失去信心,還是怕重蹈淝水之戰的覆轍,竟然抵城門而不入,自行返長安去,留下兒子苻暉對付慕容衝,結果當然是苻暉給打得人仰馬翻,且在被責後一氣之下自殺身亡。由此役開始,苻堅最終的噩運開始了。”
燕飛點頭道:“苻堅的確犯了致命的錯誤,不論對他如何忠心的將領,也曉得他再無復昔日之勇。”
高彥道:“此役後苻堅被迫退守長安,而慕容沖和姚萇則輪番攻打長安,希望能比對方先攻奪長安。根據關中逃出來的人估計,苻堅絕撐不了多久。”
燕飛一震道:“我明白了,此正為慕容垂退往榮陽的理由。”
高彥一頭霧水道:“我不明白!關中發生的事怎會影響到慕容垂在關外的進攻退守?”
燕飛分析道:“現在北方的爭霸,將決定於關東和關西兩大勢力之爭。關東是慕容垂的天下,關西雖形勢未分,但勝負快將揭曉。不論是慕容衝兄弟或姚萇勝出,首先要應付的將是慕容垂的威脅。慕容垂在洛陽擺的是另一種空城計,目的是引陰西的惡蛇出洞,待敵軍泥足深陷,再聚而殲之,如此慕容垂將可長驅直進,收復關西之地。當關東關西盡成其大燕領土,北方天下將是慕容垂囊中之物。”
高彥拍腿嘆道:“有道理!不過你説的是北方諸雄爭霸之戰,與我們營救千千的秘密行動有甚麼關係呢?”
燕飛道:“關係將大得很。我問你一個問題,在正常的情況下,如慕容垂一直寸步不離千千主婢,我們如何救人呢?”
高彥呆瞪着燕飛,像首次肯腳踏實地的面對殘酷的現實般,容色漸轉灰黯蒼白,顫聲道:“根本沒有機會。”
又頹然道:“若你燕高手是要刺殺慕容垂身邊某一個人,還有一絲成功的可能性,卻絕不是救走兩個人,而其中的小詩根本不懂武功。除非……”
燕飛鼓勵的道:“除非甚麼呢?”
龐義的聲音在入口破門處接下去道:“除非我們能打垮慕容垂隨身的精鋭軍團,如此方有拯救她們的真正機會。”説罷把摘來的野蕉隨手拋在兩人身旁,頹然挨着門牆坐下,把臉孔埋進雙手裏。
高彥拍腿道:“好!讓我立即返回邊荒集去召救兵,把榮陽弄個天翻地覆。”
龐義默然無聲,只有沉重的呼吸。
燕飛冷冷瞧着高彥。
高彥發呆片刻,像在自問自答,又像在徵詢兩人意見的道:“難道不行嗎?”
接着雙目濕起來,兩片嘴唇顫動,説不出話來。
龐義抬起頭來,雙目直瞧着從屋頂破洞延長進來的野藤蔓,道:“即使出盡邊荒集的好手,要硬撼慕容垂的軍隊,也只是自取滅亡。恐怕尚未到榮陽,早被打個落花流水。”
高彥嗚咽道:“縱然明知是送死,我們也要去試一試,就我們三個去想辦法,不要牽累邊荒的兄弟。死便死吧!千千和小詩是我們帶到邊荒集的,我們……”
説到最後一句,已無法完句,代之是控制不住的哭泣。
燕飛任他哭了一會,神情冷靜,雙目精芒閃閃,道:“要救回她們,天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幫我們。”
高彥一震,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呆看燕飛。
龐義問道:“誰?”
燕飛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的兄弟拓跋圭。”
高彥愕然道:“拓跋圭?”
燕飛目光掃視兩人,肯定的道:“楚雖三户,亡秦必楚。慕容垂在北方根本沒有對手,只有拓跋圭是唯一例外,他更是慕容垂最顧忌的人,亦惟有他訓練出來的部隊,可與慕容垂的無敵雄師在戰場上決勝負。救回千千和小詩的唯一途徑,是與拓跋圭全面合作,助他打敗慕容垂,他則助我們救人,再沒有另一個方法。”
龐義懷疑道:“拓跋圭真的如此了得?”
燕飛淡淡道:“你有更好的提議嗎?”
兩人無言以對。
燕飛目光投往窗外,道:“我到邊荒集去,是要逃避戰爭的殺戮生涯,豈知卻愈陷愈深,現在只好認命哩!你們立即返回邊荒集,我則起程往盛樂找拓跋圭,用盡一切手段助他對付慕容垂,明白嗎?”
龐義道:“小彥回去好了,我要隨你一道去,此事我絕不會袖手旁觀,我寧願冒殺身之險,也不願度日如年的過日子。”
高彥失聲道:“我怎可以獨善其身?我也要到盛樂去。”
燕飛微笑道:“好吧!吃飽野蕉後我們立即起程。十來天的工夫,你們該會明白因何我認為拓跋圭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劉裕在小建康的原匈奴幫總部,現易名為“振荊會”內見到屠奉三。
對方在內堂接見他,沒有任何手下陪伴,包括其頭號心腹陰奇。只看如此排場,便知道屠奉三肯和他“談心事”。
兩人隔幾坐下,喝着香茗,悠閒得有點像朋友聚舊聊天,事實上兩人是友是敵,只在一念的變化。
屠奉三首先進入正題,微笑道:“劉兄是否來道別呢?”
劉裕苦笑道:“屠兄猜得準哩!”
屠奉三淡淡道:“劉兄可知我為何一猜即中?”
劉裕繼續苦笑,緩緩搖頭。
屠奉三籲出一口氣,上望屋樑,徐徐道:“自邊荒集光復以來,有幾件事一直縈繞心頭,第一件當然是燕飛三人的拯救行動,而劉兄何時回廣陵去,亦是我關心的事。”
接着目光投往劉裕,迎上他的目光,雙目神光閃閃的道:“因為劉兄愈早回去,愈顯示謝玄內傷嚴重,否則劉兄會長留邊荒集,因為在這裏劉兄更能發揮效用。”
劉裕道:“我來找屠兄前,早曉得瞞不過屠兄,不過我仍決定來和屠兄好好談一談。”
屠奉三單刀直入的問道:“謝玄還有多少天的命?”
劉裕毫不猶豫的道:“或可拖多數十天,又或拖不過明天,恐怕玄帥本人也不敢肯定。”
屠奉三一震無語。
劉裕道:“屠兄可把今次我來見你的事,或説過的其中一些話,包括玄帥的情況,知會南郡公,我絕不會因此怪屠兄。”
屠奉三豎起拇指道:“不愧是我屠奉三的好對手,屠某清楚哪些話該告訴南郡公,哪些話該隱瞞,劉兄請放心。”
劉裕感激道:“我今次回廣陵去,將會經歷人生裹最兇險的一段時光,捲入朝廷和北府軍系間最激烈的鬥爭裏,生死成敗難卜,但我卻沒有絲毫恐懼之意,只會全力以赴,力爭到底。希望屠兄予我一點時間和機會。”
屠奉三凝望着他,似要把他看個仔細,唇角綻開笑意,點頭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我分析無誤,劉兄根本沒有半分成功的機會,只堪作謝玄的陪葬。”
劉裕淡淡道:“如我死不了呢?”
屠奉三哈哈笑道:“那我會對劉兄刮目相看。”
劉裕道:“只是這句話便足夠了。”
屠奉三皺眉道:“一句話怎足夠呢?我還可以幫劉兄一個忙,於上報南郡公的信函裏,指出劉兄是北府襄可以爭取的人才之一,如此將對劉兄有利無害。”
劉裕愕然道:“南郡公肯相信嗎?”
屠奉三欣然道:“有謝玄在,打死他也不會相信,可是謝玄若去,南郡公將成為司馬皇朝外最有勢力的人,也成為對抗孫恩和北方諸胡的唯一希望,一切都會改變過來。”
劉裕比任何人更明白屠奉三正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是詭譎的政治鬥爭裏的好人材,如他執着古板、一成不變,便可置他於不理。
點頭道:“此計妙絕,多謝屠兄。”
屠奉三長笑道:“謝玄果然沒有看錯你,換了是其它人,必會斷然拒絕。只有劉兄明白到謝玄去後,整個南方將會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任何事都會發生。”
劉裕道:“屠兄肯予我一點時間靜觀變化嗎?”
屠奉三坦然道:“在南郡公與聶天還結盟前,我絕不會為任何渺茫的希望作出任何承諾,現在卻可以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你要我給你多少時間?”
劉裕道:“三年如何?”
屠奉三長吁一口氣道:“三年説長不長,説短也不短,劉兄有多少成把握?”
劉裕斷然道:“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屠奉三仰天一陣大笑,倏地探手過來,道:“好!在這段期間內,我絕不會動大江幫半根毫毛,劉兄請放心回去。”
兩手緊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