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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料敵如神

    拓跋珪凝望平城,從容道:“慕容垂的幾個兒子慕容寶、慕容詳和慕容麟,表面看去精誠團結、威風八面,其實只是仗着父勢,更怕失父寵,所以裝出這個樣子。事實上人人各為己利,明爭暗鬥,我早把他們看透。”

    燕飛明白他的個性,深謀遠慮,早在少年時已着手部署復國的大計,對於一直在暗裏支持他的慕容垂,當然是瞭如指掌。

    拓跋珪淡淡道:“慕容寶最擅收買人心,故能在慕容垂的手下重將裏贏得良好聲譽,也最得慕容垂重視。慕容垂自立為燕王后,便以慕容寶為太子。”

    又啞然失笑道:“慕容寶或許是沙場的猛將,不過為人剛愎自用,只顧眼前之利而缺乏遠見,最大的缺點更是沉不住氣。只要能針對他的弱點,不論其所率之兵如何強大精鋭,仍是有可尋之隙。”

    燕飛心忖這番對慕容垂兒子們的看法,該一直深藏在拓跋珪心底內,到此刻方找到自己這傾訴的好對象。

    拓跋珪也不是興到閒聊,而是藉與自己談話,整理好對付慕容垂的全盤戰略。知己知彼,始有擊敗此超級霸主的可能性。

    拓跋珪對攻陷平城顯然已有周詳計劃,亦不是因要重温小時樂趣和他到這裏看平城的風光,而是在耐心靜候。

    點頭道:“對他們你確下過一番工夫。”

    拓跋珪道:“慕容麟狡詐多變,輕情薄義,曾出賣長兄慕容令,累得慕容令兵敗慘死,一直不為慕容垂所喜。到淝水之戰後,仗點小聰明立下軍功,方再得慕容垂重用,被任為撫軍大將軍。不過其奸詐反覆的性格始終難改,現在是小心翼翼夾着尾巴做人,但終有一天會成為燕國內爭的禍源。”

    又微笑道:“至於慕容詳,更只是庸才一個,好大喜功,卻從不發奮圖強,慕容垂遠征軍去後,天天飲酒行淫,不但不愛惜士民,還刑殺無度,以高壓統治平城和雁門,盡失人心。你也有眼看到的,昨天他竟被我以詐兵嚇走,更可知他是膽小如鼠之輩,縱然有堅城可持,如何擋我拓跋珪呢?”

    燕飛心中一動道:“你是想把他再次嚇走,對嗎?”

    拓跋珪探手搭着他一邊肩膊,笑道:“小飛該知我從來是謀定後動的人,自我踏足長城內的一刻,整個爭霸天下的行動已告展開,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拓跋珪,即使是慕容垂也辦不到。”

    燕飛沉聲道:“城內是否有你的伏兵?”

    拓跋珪答道:“很快便有答案。”

    燕飛皺眉道:“朔方幫的人不是已被後燕盟連根拔起了嗎?”

    拓跋珪冷然道:“豈是如此輕易?朔方幫有數千徒眾,經營多年,早在平城、雁門區域落地生根,深得我們被苻堅強徙到這裏的族人支持。幫主叔孫鋭更是機靈多智的人,我在邊荒集回來時早知會他,在慕容垂出征之後,或有不測之禍發生。”

    又嘆道:“慕容詳事實上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燕飛皺眉道:“我不明白!”

    拓跋珪道:“道理很簡單,慕容垂是識大體的人,故能善待這區域內我族的人民,讓他們可安心耕種,供應食糧,且容許朔方幫和我們進行貿易買賣。人民安居樂業,當然不會有異心。可是慕容垂把中山交下予慕容詳打理後,他卻因恐懼而縱容後燕盟,對我族人民敲詐勒索,無惡不作。只有官才可以逼民反,於是人民的心朝向盛樂,否則即使我得到平城又如何?民心不向,早晚會回到慕容詳手上,你説我該否感激他?是他逼朔方幫完全投到我這邊來的。”

    燕飛審視城防的情況,沉聲道:“你是否想潛入城內,希望在朔方幫倖存者的協助下,號召城內的族人起義呢?”

    拓跋珪沒有直接答他,道:“你看有慕容詳坐鎮的平城防衞多麼森嚴呢?他正軍的力量只有二千人,加上後燕盟的烏合之眾總人數也不過五千,要形成如此嚴密的防守必須全體出動,於此不但可見他的膽怯,更可知他的愚蠢,不曉得讓手下好好休息,以養精蓄鋭。到了天明,沒合過眼的防軍已成疲憊之師,還如何應付城內城外的突變?”

    燕飛道:“他的策略並非完全錯誤,所持的是長城的駐兵來援,只要他能堅守至那一刻,可不懼你攻城。説不定中山還另有部隊在來此的途上,所以他是不容有失。”

    拓跋窪冷笑道:“沒有兩天的時間,長城的駐軍休想抵達平城,屆時他們會發覺平城已換上我拓跋珪的旗幟,只好黯然逃回中山。平城既失,雁門當然是我囊中之物。”

    接着別頭朝東面瞧去,道:“來哩!”

    燕飛循他目光望去,東面地平起伏處隱見燈火。

    暗吃一驚道:“不是敵人的援軍吧?”

    拓跋珪微笑道:“當然不是,而是每十天一次,從平城東面大城代郡來的商旅大隊。”

    燕飛訝道:“商旅大隊?”

    拓跋珪解釋道:“我在塞外征討四方,被擊破的殘餘部落有些避進長城來,不安份的淪為盜賊,聯羣結黨的搶掠到塞上來做買賣的商旅。形勢所逼下,商旅為求自保,共同上路,先在代郡集合,每十天便結隊西來平城。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入城,此為最佳方法。由於人多車多貨多,根本查無可查,明白嗎?”

    燕飛嘆道:“你攻城的時間拿捏得很準。”

    拓跋珪道:“當商旅大隊經過那片疏林時,便是我們找藏身處的良機,憑我們的身手,兼夜色的掩護,該是輕而易舉。”

    燕飛訝道:“他們因何這麼晚才到達平城呢?”

    拓跋珪輕描淡寫的道:“幾個虛張聲勢的馬賊已足可延誤他們的行程,明白嗎?”

    燕飛心中也不由不佩服他的策略,更進一步明白龐義對他恐懼的原因,暗歎一口氣,追在他身後去了。

    高彥一覺醒來,發覺帳內只剩下他一人,不見燕飛和龐義,忙穿好衣眼,走出帳幕去。

    不遠處龐義正和拓跋瓢在説話,見到他,兩人朝他走過來。

    高彥問道:“燕飛呢?”

    龐義笑道:“燕小子舍我們而去哩!”

    高彥當然曉得他在説笑,詢問的目光投向拓跋瓢。

    拓跋瓢一身輕甲,其威風處實難令人記起他差點喪命雁門時的狼狽模樣。欣然道:“燕飛已隨大兄去為攻城一事作預備。我們也要出發哩!”

    高彥環目掃視,眼見處的營帳全收拾妥當,他沉睡一晚的安樂窩已有人在動手拆營,所有拓跋族戰士全整裝待發。

    欣然道:“大軍是否到了?”

    拓跋瓢展現一個神秘的笑容,道:“可以這麼説。”

    接着大喝道:“馬來!”

    手下牽來三匹戰馬,其一是拓跋瓢的坐騎。

    三人飛身上馬。

    拓跋瓢策着坐騎打了一個轉,又拉繮令戰馬前足離地而起,發出嘶鳴,盡展其精湛騎術的功架。笑道:“請兩位緊隨我左右,我奉大兄之命保護你們。”

    大喝一聲,策騎朝平城方向馳去。

    兩人忙追在他身後,接着是以百計的親兵。

    到馳上一座山丘,兩人方知二千多名戰士早在山坡下結成陣式,蓄勢待發。

    號角聲起,全軍發動,潮水般朝進攻的大城湧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劉裕起牀後,依孫無終的指示,沒有離開軍舍。

    軍舍的守衞增加了十多人,均為孫無終派來的人,現在任青媞若要潛進來,將沒那般容易了。

    他在軍舍的飯堂吃過早點,與奉命陪他的魏泳之等閒聊幾句,再回到宿處發呆。

    假設自己沒有了邊荒集作籌碼,劉牢之會否犧牲他呢?對此他沒有肯定的答案。

    對劉牢之的行事作風,他感到失望,亦開始明白謝玄不挑選他作繼承人的道理。不過謝玄對他的恩寵,亦使他在失去謝玄的支持下立即陷入險境裏。

    他現在只能看風使舵的過日子。

    此時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訪客來了,竟然是宋悲風。

    宋悲風神采如昔,一點沒被看出因謝玄過世而來的悲哀,不過從他眼神深處,劉裕捕捉到密藏的憂慮和傷痛。

    高手畢竟是高手,尤其宋悲風並不是一般的高手,而是能與任何九品高手媲美的不平凡之輩。

    經過重傷而復愈,宋悲風比以前更能深藏不露,雙目神藏,顯是在劍術修養上大有長進。

    魏泳之把他直送入小廳,然後知情識趣地告退。

    兩人隔幾坐下。

    劉裕為他斟茶,順口問道:“宋叔見過參軍大人嗎?”

    宋悲風淡淡道:“循例打個招呼!若我直接來見你,會太惹人注目。”

    劉裕心中湧起見到親人的感覺,假設世上有個絕對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將是宋悲風而非燕飛,因為宋悲風對謝家的忠誠是毫無保留的。而因謝玄和他的關係,宋悲風亦將毫無保留地支持他,包括他或許做錯了的事。

    只寥寥幾句話,便知宋悲風在謝玄去世後,一心一意來見他,為的當然是謝家的榮辱盛衰。

    他們均清楚謝家正處於前所未遇的危險裏,一個不好,勢必會造成毀家滅族之恨。

    劉裕道:“玄帥他……”

    尚未説出完整的語句,他的熱淚已奪眶而出。

    自謝玄的死訊傳來,他一直硬把悲傷壓下去。可是見到宋悲風,心內的傷痛再不受抑制,岩漿般爆發出來。

    宋悲風嘆道:“現在是不宜悲苦的時候,我也失去了方寸,三爺更一病不起,看來亦活不了多久,琰少爺則只懂向下人發脾氣。老天爺對謝家何其不公平呢?”

    劉裕抹掉淚水,強壓下波動的情緒,半嗚咽的道:“玄帥臨死前有什麼話説?”

    宋悲風道:“他告訴我你會有辦法令謝家避過災劫,着我全力助你。唉!我真不明白大少爺,在目前的情況下,你能保住性命,已相當不錯。不過無忌對你很有信心。”

    宋悲風口中的三爺是謝安之弟謝石,自謝安去世後,一來因年事已高,又傷痛乃兄的亡歿,一直卧病在牀。

    無忌是何無忌,謝玄的親衞頭子,劉牢之的外甥,奉謝玄之命扶助劉裕。

    琰少爺是謝安的兒子謝琰,為人高傲自負,恃着世家的尊貴身份,看不起寒人,才幹德行均遠比不上謝玄。

    劉裕倏地平靜下來。

    宋悲風説得對,現在確不是悲傷的時候。他身旁一直缺乏一個像宋悲風般的特級高手,有他在旁並肩作戰,即使遇上安玉晴父女,仍將有一拚之力。對付起竺法慶,更是如虎添翼。

    問題在自己必須讓宋悲風清楚自己的處境,否則若令宋悲風對他生疑,自己應否向他透露所有秘密呢?

    宋悲風道:“牢之曾問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我並沒有答他,一切待見過你再作決定。你心中有何想法?”

    劉裕沉聲道:“昨晚太乙教的奉善來找我,想説動我連手去對付竺法慶。”

    宋悲風愕然道:“竟有此事?”

    劉裕把心一橫,將奉善的話一字不漏的轉告宋悲風,連王國寶請出楚無暇以與曼妙爭寵的猜測也如實道出。

    聽罷,宋悲風的神色有多凝重便多凝重,呼出一口涼氣道:“如王國寶奸謀得逞,以他的狼子野心,不但會毀掉謝家,謝氏子弟的下場還會非常悽慘。”

    劉裕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在非常的形勢下,必須有非常的手段,方可有迴天之法。我想告訴宋叔一個秘密,此事我不但瞞着玄帥,且沒有告訴燕飛。假如宋叔不能接受我的做法,宋叔可以放棄我,但請為我保守秘密,否則我只好永遠躲到邊荒集去。”

    宋悲風呆看他片刻,點頭道:“我立誓為你保守秘密,有什麼事可令你須瞞着大少爺呢?”

    劉裕坦然道:“因為我怕玄帥反對我的作法。”

    宋悲風道:“説罷!”

    劉裕沉聲道:“司馬曜現在最寵愛的張貴人,真正的身份是逍遙教主任遙的寵姬,也是妖后任青媞的親姊。”

    宋悲風失聲道:“什麼?你怎會曉得的?”

    劉裕道:“是我和燕飛猜出來的,我從邊荒集趕回來,正是想把此事親告玄帥,後來卻不得不隱瞞此事,因為我已和任青媞結盟,她的目標是要助我掌權,通過我去為她報孫恩殺任遙的深仇大恨,我則是別無選擇,只有讓曼妙為我營造諸般有利形勢,我方有趁亂崛起的機會。”

    説畢劉裕整個人輕鬆起來,似乎肩上的擔子已轉移往宋悲風肩上,他再沒有任何負擔。

    又似面臨被判刑的重犯,大局已定,是坐牢還是斬頭即將揭曉。

    宋悲風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半晌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長嘆道:“到現在我方服了安公品人的目光,如非福緣深厚的人,如何會有此説出來擔保沒有人相信的際遇。”

    劉裕愕然道:“你沒有怪我隱瞞玄帥嗎?”

    宋悲風道:“你和大少爺的不同處,正因你沒有名門望族的身分負擔,故可以放手而為,從沒有生路的局面裏打出一條生路。如你是循規蹈矩的人,早被王國寶害掉了你的小命。”

    又道:“可是眼前的危機,你又如何應付?一旦被楚無暇迷惑了司馬曜那昏君,我們將會一敗塗地。”

    劉裕平靜的道:“殺了那昏君又如何呢?”

    宋悲風渾身一震,睜大眼睛再説不出話來,憑他劍手的修養,仍有如此反應,可知這句話對他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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