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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宿命對手

    燕飛和拓跋儀在最後方坐着兩匹由戰士讓出來的馬兒,並騎緩行。

    燕飛聽罷拓跋儀有關拓跋珪的情況,道:“為何剛才你每次提及小珪時,語氣總是有異往常,且有點言而未盡似的,你們兩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是否有爭執?”

    拓跋儀心中苦笑,連他也沒有想過,劉裕這個主帥的表現是如此出色,繼燕飛後成為邊荒的英雄,就在這荒人沉浸在勝利情緒的當兒,他卻要去想如何刺殺荒人將反攻邊荒集的希望和熱情,託寄於一身的最高領袖,令他覺得要執行拓跋珪交代的秘密任務的難度倍增。而拓跋儀本身也是荒人,此事使他充滿罪惡的矛盾感覺,另一方面亦證明拓跋珪對劉裕的看法沒有錯,劉裕確實是個令敵人顧忌的人。

    拓跋儀是有苦自己知,雖恨不得向燕飛全盤傾訴,卻知這般做了,等於背叛拓跋珪,他該如何選擇呢?

    嘆道:“我只是在擔心他,慕容寶並不易對付,何況慕容寶後面還有慕容垂,一旦讓慕容垂收拾了慕容永兄弟,他便會親自對付我們。照我看,現時在北方,包括我們在內,仍沒有人是慕容垂的對手。”

    燕飛心忖這是因為你不曉得我們有紀千千這着神奇的棋子,不過也感到拓跋儀有點岔開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他肯定有些事發生在拓跋儀和拓跋珪之間,卻亦知不宜在此刻追根究底。順口問道:“乞伏國仁現在是怎樣的情況?”

    拓跋儀拋開煩得令他失去所有人生樂趣的沉重心事,道:“苻堅死前,派他去平定其叔父步頹的叛亂,乞伏國仁知道大秦帝國滅亡在即,反與步頹聯成一氣,召集族人,組成了一支十多萬人的部隊,建立政權,自稱大都督,設立武城、武陽、安國、武始、漢陽、天水、略陽、澊ā⒏仕傘⒖錙蟆茁懟⒃反ǖ仁ぃ謨率看斫ㄓ率砍親鞴肌;夠靼芎褪輾四習埠狼棵匭衷諏蕉巳魷時叭説牟柯洌晌稍譎撟夤嗇謐畲蟮木⒌小!?/p>

    訝道:“你為何忽然提起他?”

    燕飛説出原委,道:“北方形勢的混亂複雜,在所有人意想之外,將來我們縱能打垮慕容垂,仍有一段很艱辛遙遠的路要走。”

    拓跋儀道:“苻堅被姚萇幹掉後,北方自立為王或割地稱霸者不勝枚數,不過較像點樣兒的只有呂光、禿髮烏孤、沮渠蒙遜、慕容德、李皓和馮跋等人。不過比之姚萇和慕容垂,這些人都差遠了。”

    又欣然道:“我很高興你仍視自己是拓跋鮮卑族的一分子。”

    燕飛道:“我從來沒有否認是拓跋族的人,只因我討厭戰爭和死亡,才來到邊荒集過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日子。不過紀千千把一切改變過來,為了她,我願去做任何事。”

    拓跋儀心中難過得想仰天大叫三聲,自己究竟該把拓跋珪的命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還是將自己好兄弟的心願置於首席?如刺殺劉裕成功,反攻邊荒集的大計不立即崩潰,也肯定會延誤。

    在返回邊荒的途上,他曾反覆思量,卻從沒想過光復邊荒集的軍事行動如此迫在眉睫,且如此接近成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他即使如實執行拓跋珪的密令,恐怕亦難有機會。假如成功的話,則會對反攻邊荒集造成最沉重的打擊,亦是他不想見到的。

    燕飛訝道:“你心中有什麼疑難呢?為何臉色忽明忽暗,變化劇烈?”

    拓跋儀差點忍不住向他吐露實情,勉強忍住道:“我在擔心族主。”

    燕飛發覺他二度稱拓跋珪作族主,而不是像以前般親切地喚小珪,心中湧起不安的感覺,道:“對小珪多點信心吧!勝敗不是單講實力,否則我便割不了竺法慶的首級。不要再想北方的事,現在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把邊荒集奪回手上,要慕容垂兩面受敵,最後的勝利將屬於我們。”

    孫恩站在岸旁,等待出現在大海東面的第一道曙光,心中充盈奇異的情緒。

    經過連續兩天晝夜不停的趕路,他繞過建康,直抵大海之濱。

    三十多年來,還是首次有人令他負傷,且是不輕的內傷。幸好道家修行正是養生之道,黃天大法更是養生的極致,具有療傷神效,兩晝夜的邊趕路邊療傷,他已把傷勢穩定下來,接着便要看入關靜養的工夫了。

    身負的傷勢使他的心境生出變化,不單對自己作出深入的反省,更對自身和所處的人世有更透徹的明悟。

    從小他便愛一個人獨處,思考眼前的天地。高山之巔、大海之濱,是他最喜歡留連的地方,只有當遠近羣山俯伏腳下,茫茫汪洋在眼前澎湃漲退,方可以牽動他某種沒法説出來的偉大情懷。他熱愛遠古的歷史和神話,令他能縱橫於上下古今,視野超越時空,縱觀文明的興盛和衰落;他亦精研術數,希冀能掌握宇宙和命運的奧秘。

    可是再沒有一件事,能比得上感應到仙門時的震撼,他首次體會到道佛的先賢窮畢生之力追求的什麼立地成佛、白日飛昇,是千真萬確的存在,而仙界則無處不在,只看你能否像三佩合一般打開那入口,開啓那可以離開這被命運控制的世界的出路。

    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太令人猝不及防,他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殺死燕飛,以致白白錯失了穿越仙門千載一時的機會。

    他並沒有後悔,因為他已掌握了開啓仙門的法訣,雖然他仍有一段很遠的路要走,但至少有一個明確努力的方向,生命亦因而充滿了生趣和意義。

    除此之外,仙門對他最大的啓示是證實身處的人間世只是一個幻象、一個迷失於悲歡離合的生死之局。在這個清醒的夢裏,他可以放手而為,任意縱橫。

    雖然燕飛不是憑自身的本領傷他,但他已視燕飛為相類的難得對手,清楚只有借燕飛的激勵,他方可以使黃天大法向最高境界進軍。

    對燕飛他再沒有絲毫敵意,且大生好感。可是他也曉得自己和燕飛間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享受開啓仙門遁往洞天福地曠古爍今的成果。他直覺感到,當他殺死燕飛的一刻,他的黃天大法始臻達真正完美的極致,真陽和真陰力足破空而去。只有燕飛這樣的對手,才能激發他的鬥志和潛能,使他在對決裏掌握生死之秘。

    命運註定,他們第三場的決戰,是無可避免的。

    第一線曙光,出現在水平盡處。

    鳳凰湖以磚石構築的主建築物的議堂裏,正舉行計劃反攻邊荒集的流亡鐘樓議會。主持者卓狂生和統帥劉裕對坐南北兩端,兩旁密密麻麻或坐或站擠滿了人,包括剛回來的燕飛、拓跋儀和高彥。江文清、慕容戰、姚猛、姬別、紅子春、費二撇、程蒼古等全體出席,到了江陵去的屠奉三由陰奇代表。列席者有十多人,令整個寬不到三丈,長只四丈的議堂鬧哄哄的,氣氛熾熱。

    呼雷方容色蒼白的坐在卓狂生右下首,雖然一副大病初癒、有氣無力的模樣,但比之心神受制時之嚇人情況,已是天壤之別。燕飛剛才依波哈瑪斯所教,在他耳邊説出解咒的密語,果然立即奏效,呼雷方應聲劇震,醒轉過來,卻完全忘記了發生過什麼事,至於毒香一事更是全無記憶,能記得的只是被姚興遣高手圍攻的情況。

    燕飛心知波哈瑪斯在這方面對他使過手段,可是總不能因此掉頭回白雲山尋他晦氣,只好一笑置之,呼雷方能“重新做人”,他已心滿意足。

    卓狂生乾咳兩聲,喧鬧的人忙靜下來,聽他説話。

    卓狂生撫須先大笑三聲,欣然道:“今次在鳳凰湖,是我們繼新娘河的第二次聚義。”

    姚猛插口道:“人更多更齊了。”

    卓狂生瞪他一眼道:“多嘴!”

    即時惹起一陣鬨笑。

    卓狂生道:“我們的大英雄小飛剛回來,便忙着為呼雷當家唸咒驅心魔,我們尚未有機會聽他力戰孫恩的故事,請他先向議會作個詳盡的報告如何?”

    站在燕飛身後的高彥靠到燕飛耳邊道:“這瘋子是假公濟私,接着便是逼我當眾説出與小白雁的閨房秘史了。”

    卓狂生道:“高小子你在説什麼?”

    高彥忙站直身體,尷尬道:“沒什麼?閒聊幾句也不成嗎?”

    燕飛暗歎一口氣,卓狂生是在逼自己説謊,而他不但不慣説謊,更不願説謊。

    處於這兩難的處境,他倏地湧起眼前一切都不是真實,而是幻象的荒謬感覺。這是曉得仙門之秘的嚴重後遺症,他仍在生死之局內,但又偏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這世界。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荒謬感覺,會令人難以投入。有千千在就好了,只有她才能令他全情投入,明知這人世只是一場遊戲,或一個夢境,仍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的投進去。

    深吸一口氣後,燕飛淡淡道:“我在堂邑城遇上孫恩,與他打了一場,因堂邑守軍的包圍和以火箭攻擊我們所在的客棧,最後不了了之。然後我把他引得深進邊荒,再決勝負,中間發生了點意外,我們兩敗俱傷,孫恩現在該已返回南海去。”

    劉裕訝道:“什麼意外?”

    燕飛道:“此事容後再説。”接着把潛入邊荒,偷聽到姚興和慕容麟的對話詳細道出。他既不願當眾説謊,只好避重就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呼雷方沙啞着聲音道:“燕兄這樣為小弟甘冒殺身之險,我呼雷方永遠不會忘記。”

    慕容戰道:“何用説客氣話,我們大家本是兄弟。”

    眾人起鬨同意。

    程蒼古老謀深算,道:“姚興和慕容麟似乎已有應付我們的方法,他們憑什麼有這個把握呢?”

    姚猛興奮的道:“照我猜他們會化被動為主動,只要摸清楚我們在此聚議,趁我們陣腳未穩之際,麾軍來擊,力圖一舉打垮我們,怎都比待在邊荒集等死好一點。”

    紅子春動容道:“姚小哥兒這番話很有見地,我們如失去鳳凰湖基地,根本沒法在邊荒捱下去,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少許優勢,又要拱手讓出來。”

    慕容戰道:“我怕他們的娘!呸!邊荒是我們的地頭,敵人休想能以奇兵突襲我們,只要他們在邊荒集動一動尾巴,我們也能知他們想幹什麼。他們肯來送死我們無任歡迎,勞師遠征,對我們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姬別同意道:“在我們進據這裏前,早把遠及邊荒集的情報網張開,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探子的耳目。”

    費二撇皺眉道:“然則姚興和慕容麟有什麼必勝之計呢?可能因那時尚未曉得戰馬和糧船均已落入我們手上,現在知道了,嚇個屁滾尿流也説不定。”

    他的話引得滿堂笑聲。

    江文清柔聲道:“姚興是羌族現在最驍勇善戰的統帥,呼雷當家該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眾人目光落在呼雷方身上。

    呼雷方點頭道:“大小姐所言甚是,姚興是個胸懷大志和有遠見的人,且很講情義,甚得部下愛戴。我一向尊敬他,直至他欺騙我,詐作答應退兵,事實上卻是出賣我,陷我於不義。”

    江文清道:“所以姚興這個人不簡單。各位有否思考過,為何姚興和慕容麟明知我們反攻在即,仍遣走赫連勃勃和他的手下呢?這樣一來不是削弱了邊荒集的防禦力嗎?”

    眾人沉默下來,顯然沒有人可解開她的疑惑。

    燕飛一直在留意劉裕,他有點不同了,變得更有信心、更沉穩,且有點狠的味兒,從他聆聽時雙目不時閃動的凌厲神光,令他有這種感覺。

    只有他曉得劉裕的改變是環境逼成的,正如自己因紀千千,而不得不全情參與所有反攻邊荒集的行動。

    卓狂生道:“聽我們的劉爺説幾句話如何?”

    議堂立即從議論紛紛變作鴉雀無聲,既顯示出劉裕在所有人心中的份量,更展示眾人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英明的領袖,否則將失去方向。

    劉裕先和燕飛交換個眼神,接着目光緩緩掃視眾人,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為決定戰爭成敗的定律。首先我們要明白敵人的心態,對慕容垂或姚萇來説,這場仗他們是輸不起的。尤其是慕容垂,被我們奪回邊荒集,回覆邊荒集的光輝,不單對他構成直接的威脅,更令他在千千跟前顏面無存,以他的心高氣傲,是不會讓此事發生的。”

    這番話乍聽似乎是廢話,事實上極為關鍵。劉裕清楚道出目下的形勢,一場惡戰勢不能免,只在乎打法。

    劉裕見沒有人答話,續道:“姚萇和慕容垂不得不在邊荒集攜手合作,因為兩方面都是糾纏在北方的戰事裏,所以其軍事目標,是希望與我們有決戰的機會,希望借優勢兵力一舉擊垮我們,一勞永逸,以後再不用為邊荒集而煩惱,不用長期在邊荒集駐重兵,徒耗人力物力。”

    燕飛自劉裕開始説話,便感到自己的神志從局外移回局內去,可見劉裕的話有強大的感染力。那種感受既古怪又新鮮。

    劉裕道:“各位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

    龐義道:“請劉爺繼續發表。”

    劉裕輕鬆的道:“我最愛設身處地以敵人的處境着想,假設我是姚興或慕容麟,會怎麼辦呢?”

    人人屏息靜氣的聽着,不但因劉裕是反攻邊荒集的主帥,又剛領導荒人大破兩湖和荊州的聯軍,更因他的話引人入勝,愈聽他的分析,愈明白現在的境況。

    卓狂生笑道:“有劉爺為我們定計,肯定錯不到哪裏去,否則你射的‘破龍箭’便該射到別處去,而不是‘隱龍’的主桅,小白雁之戀的故事更沒法發展下去。”

    眾人紛紛附和。

    燕飛心忖如劉裕是烈火,卓狂生便是助燃的柴枝,在他獨特的方法激勵下,人人對劉裕信心倍添,更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陰奇興致盎然的問道:“我耳朵癢哩!劉爺會怎麼做呢?”

    劉裕若無其事的道:“我會放棄邊荒集。”

    包括燕飛在內,眾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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