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坐在艇子中間,面向正在搖櫓的劉裕,忍不住的問道:“劉兄是否有話要説,為何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神態?”
劉裕苦笑道:“因為我怕説出來後,你會責怪我。”
燕飛失笑道:“是否與謝鍾秀有關呢?”
劉裕大訝道:“你怎會一猜便中?”
燕飛道:“謝鍾秀別頭看你時,我正在她後側,想裝作看不見也不成。好哩!你和她的事是如何發生的?”
劉裕只好從實招來,然後道:“我一直在壓制自己,可是今晚她瞥我的一眼,把我的防禦力完全毀掉了。唉!我怎忍心她重蹈淡真覆轍,她又是玄帥的骨肉,在任何一方面來看,我都不可以袖手旁觀。”
燕飛輕輕道:“你愛她嗎?”
劉裕頹然道:“我不知道,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在她投懷悲泣前,我從沒想過和她有任何可能性,可是當我擁着她的一刻,感覺着她的身軀在我懷抱裏抖動,我忘掉了一切,在那刻開始,我便沒法忘記那種動人的滋味。但我仍能控制自己,甚至向宋大哥和奉三作出承諾,不會對她有非分之想。可是你也見到了,她回頭看我的那一眼,是那麼令人心碎。於是我在想,大丈夫立身處世,為的是什麼呢?去他孃的什麼高門寒門之別、士族布衣之差。我劉裕今次到建康來,是要翻天覆地,如果連一個愛自己的女子亦保護不了,做了皇帝又如何?如此打生打死還有什麼意義?”
燕飛不住點頭,似乎表示同意,待他説罷後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江文清?”
劉裕急喘一口氣,道:“我不會負她的。”
燕飛微笑道:“你剛才説的天公地道,決不是非分之想。我完全同意。敢做敢為,才是好漢。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忙?”
劉裕道:“我想今晚見她一面,只有你能助我偷入謝家,探訪她的閨房。”
燕飛笑道:“那我們要矇頭蒙臉才成,被人發現時,可以裝作是小偷之流。”
劉裕大喜道:“你答應哩!”
燕飛凝望着他,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道:“我不單樂意玉成你的好事,還代你高興,正如我常説的,人不能長期活在仇恨和悔恨中。老天爺對你曾經很殘忍不仁,現在該到了補償你的時候。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不論是文清還是鍾秀,你必須有始有終,把你對淡真的愛轉移到她們身上去,令她們幸福快樂。”
劉裕堅定的道:“我絕不會忘記燕兄這一番話。”
燕飛道:“由我來操舟吧!我要把船程縮短,好讓你多點時間夜會佳人。”
卓狂生來到立在舟尾的高彥身旁,恐嚇道:“還不回房睡覺,小心向雨田忽然從水裏跳出來,掐着你脆弱的喉嚨。”
高彥嘆道:“我很痛苦。”
卓狂生勸道:“痛苦也回房內才痛苦吧!雖然雪停了,但仍是寒風陣陣,你看甲板上除了你之外,還有別的人嗎?着了涼又如何陪你的小白雁玩足三天三夜?隨我回去吧!”
高彥嘆道:“你怎會明白我?你自己回去吧!我捱不住自然會回艙裏去。”
卓狂生微怒道:“我不明白你?你有多難了解呢?他孃的!你這小子肯定是自懂人事後,便為孃兒發瘋,以前是花天酒地,現在是為小白雁發狂。”
高彥苦笑道:“都説你不明白我。回想起來,我以前晚晚泡青樓,實在是逼不得已,因為未尋到真愛。説起那時的生活,真是無聊透頂,不要看我夜夜笙歌,左擁右抱,其實我感到很孤獨,希望可以籍不住追求新鮮的東西,填補心中的不足。現在我終於找到真愛,卻落到這種田地,你叫我今晚怎能入睡呢?”
卓狂生正要説話,足音響起。
一個荒人兄弟滿臉喜色的趕來,大聲嚷道:“小白雁有令,召見高少。”
高彥登時欣喜若狂,一陣風的走了,剩下卓狂生和那荒人兄弟你眼望我眼,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兩道黑影,從靠河的東牆翻入謝家,接着幾個起落,避過兩頭守夜的惡犬,落在東園別廳的房脊上。
這兩個不速之客,正是燕飛和劉裕,均穿一身夜行黑衣,還蒙着頭臉,只露出眼睛。
劉裕見遠近房舍延綿,倒抽了一口涼氣道:“如何找她?”
燕飛沉吟道:“當年我在謝家養傷,住的是在北院的賓客樓,而北院亦是家將下人聚居的地方,當然不適合作謝鍾秀的香閨,可以在考慮範圍裏剔除。中間是忘官軒所在的四季園,該是謝家休息遊賞的地方。如此只剩下我們身處的南院和東院,這兩院皆臨近秦淮河,景觀最美,如果我是像謝安、謝玄般的風流名士,也會選兩院之一作居所。”
劉裕道:“你似乎漏了西院。”
燕飛道:“北院和西院論景色遠及不上東南兩院,肯定不會是謝安、謝玄的居室所在,在高門大族裏,這種事是會一絲不苟的。哈!我記起哩!我第一次見安公,是在東院的望淮閣,如此看謝安該居於東院,謝琰是謝安之子,也該住在此院內。”
劉裕問道:“這麼説,鍾秀的居室是否設於南院內的機會最大呢?”
燕飛苦笑道:“恐怕只有天才曉得,真後悔沒有請宋大哥一起來。唉!你也知我只是説笑。噢!”
劉裕緊張的問道:“你想到了什麼?”
燕飛現出回憶的神情,道:“我記起哩!我第一次見到謝鍾秀,是在貫通東北院的九曲迴廊上,當時她和朋友出外剛回來,她肯定是返東院去,如此推論,她該是住在東院裏,就是我們現時身處的院落。”
劉裕掃視遠近,頹然道:“只是東院便高高低低、或眾或散的百多座房舍,如何尋找?”
燕飛微笑道:“如果我不是深悉你的底細,絕猜不到你竟然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否則怎麼會説出這麼外行的話來。”
劉裕尷尬的道:“我是當局者迷。對!當時謝家最有地位的三個人是謝安、謝石和謝玄。如果謝安、謝玄均居於東院,謝石理該住南院。而謝安、謝玄的住處肯定是東院景觀最佳、規模最宏大的兩組院落,如此鍾秀的香閨所在,已是呼之欲出了。”
燕飛四下觀望,指着臨河的一組園林院落,道:“那就是望淮閣所在的建築組羣,該是現在謝琰、謝混居室所在。”
又指着隔鄰的院落,道:“這一組又如何呢?只有這組樓閣可與其媲美。”
劉裕籲出一口氣道:“卻沒想過在謝家找一個人這麼費周章。雖然這處院落有十多幢房舍,但怎麼都比搜遍全府好多了。麻煩你老哥給小弟把風,我要進行尋佳人的遊戲哩!”
燕飛道:“你有何尋人妙法呢?千萬別摸錯了別個小姐的香閨。”
劉裕胸有成竹道:“憑的是我雖比不上方總但仍屬靈鋭的鼻子,幸好我和她曾親熱過。”
燕飛笑道:“我們去吧!”
兩人從屋檐滑下,展開身法,往目標樓房潛去。
“進來!”
高彥有點提心吊膽的把門推開,因為尹清雅會用哪種方式歡迎他,根本是無從揣測。
尹清雅輕鬆的道:“還不滾進來?”
高彥放下心來,連忙把門關上,神氣的走進去,直抵坐在窗旁的尹清雅身前,先伸手握着她椅子的兩邊扶手,情不自禁的俯前道:“我來哩!”
尹清雅舉手掩着兩邊臉頰,美目圓睜道:“你想幹什麼?是否想討打?”
高彥在離她不到半尺的位置與她四目交投,嗅吸着她迷人的氣息,所有悲苦一掃而空,感到什麼都是值得的,心花怒放道:“我什麼都不想,只想和雅兒以後永不分離,每天令雅兒快快樂樂。”
尹清雅沒好氣的低聲道:“你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若你還不滾到另一邊坐下,本姑娘會立刻把你轟出門外去。”
高彥一個旋身,轉了開去,又再一個旋身,以他認為最優美的姿態坐往和她隔了一張小几的椅子上,哈哈笑道:“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時機未成熟下,暫且撤退。”
尹清雅嬌笑道:“什麼能屈能伸,又胡言亂語了。”
高彥嘻皮笑臉道:“伸者站也,屈者坐也,剛才我是伸,現在是屈,不是能屈能伸是什麼?”
尹清雅登時語塞,笑嗔道:“死小子!除了口甜舌滑外,你還有什麼本事?”
高彥昂然道:“辯才無礙,便是一種大本事,想當年春秋戰國之時,縱橫家者如蘇秦、張儀,便是憑三寸不爛之舌,贏得功名富貴,留名史冊。我高彥則賴此贏得雅兒的芳心,因為她曉得,天下間只有我一人才能哄得她開心,其它人都不成。”
尹清雅沒好氣道:“腦袋和嘴巴都是你的,你愛怎麼想,要怎麼説,愛一廂情願,我確是拿你沒辦法。好哩!趁我還有耐性前,告訴我邊荒集有什麼特別的玩意兒?”
高彥心中大樂,心忖如此豈非接受了我説的輕薄話,而不會動輒動武。那種感覺如是逍遙雲端,像神仙般快樂,如數家珍道:“邊荒集十個讓人晝伏夜出的地方,白天讓我們一起睡覺,晚上才出來活動……”
尹清雅大嗔截斷他道:“誰和你一起睡覺?”
高彥暗笑道:“一起睡覺和睡在一起是有分別的,讓我解釋給你聽……”
尹清雅捂着耳朵,霞生玉頰道:“我不要聽。”
好一會聽不到高彥的聲息,別過頭來,見高彥正呆瞪着她,放下玉手,狠狠道:“死小子!有什麼好看的?”
高彥吞一口涎沫,艱難的道:“雅兒真動人。”
尹清雅作了個“我的天呵”的表情,氣道:“你放規矩點成嗎?”
高彥小心翼翼的道:“我可以問雅兒一個問題嗎?”
尹清雅戒備的道:“什麼問題?”
高彥道:“上次我們在邊荒集分手時,你不是説過‘雅兒有什麼好呢’這句話嗎?你還記得嗎?”
尹清雅兩邊玉頰飛起紅暈,令她更是嬌豔欲滴。當高彥仍未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早給她執着胸口從椅子上硬扯起來,轟出門外去。
劉裕終於找到了謝鍾秀,卻不是嗅到她的氣味,而是聽到她的聲音。
聲音傳來處是一座兩層樓房,樓上仍透出黯弱的燈光,謝鍾秀似是在吩咐婢女去睡覺,看來她也準備登榻就寢。
這區域的防守格外森嚴,除有護院牽惡犬巡邏外,還有兩個暗哨。對探子來説,最頭痛正是暗哨,因為對方靜伏暗處,令人難以察覺。敵暗我明下,很容易暴露形跡。但當然難不倒像燕飛這種頂尖兒的高手,全賴他提點,令劉裕成功潛至小樓旁的花叢內。
燕飛鬼魅般掠至他身旁,低聲道:“樓上只有她一人,你從南窗入樓,該可瞞過崗哨的耳目,最重要是她不會因誤會而驚叫。”
又指着後方兩丈許處的大樹,道:“我會藏身樹上,離開時須看我的指示。”
劉裕點頭表示明白。接着燕飛現出全神貫注的神色,顯是在留意四周的動靜。劉裕感到自己的心在忐忑狂跳,也不知為了什麼,緊張至一團糟,暗罵自己沒用時,燕飛喝道:“去!”
劉裕一溜煙的奔出去,繞到小樓的另一邊,騰身而起,撲附在南窗上。
燈火熄滅。
劉裕心中叫好,拉開半掩的花窗,無聲無息的鑽進去。如蘭如麋的香氣透鼻而入,不用説牀鋪衣物均用香料燻過。這還是劉裕破題兒第一趟私自創入閨女的卧室,那種感覺難以形容至極點,好想冒犯了不可侵犯的神聖禁地。
小樓上層以竹簾分隔作兩邊,他身處之地正中放着一張牀榻,四邊垂下繡帳。一道優美的人影,正從另一邊朝竹簾走來。
劉裕心中燃起火熱的激情,忘記了一切的往竹簾移去,把正揭簾而入的美人兒一把抱着,另一手掩住她香唇,嘴巴湊到她耳旁道:“是我!是劉裕!孫小姐不要害怕。”
在黑暗裏,謝鍾秀聞言後仍劇烈的掙扎了兩下,這才安靜下來,嬌軀微微發抖。
劉裕有點不解的再低聲喚道:“我是劉裕!”緩緩把手移離她濕潤的櫻唇。
謝鍾秀喘息道:“你來幹什麼?還不放開我!”
劉裕的滿腔熱情登時像被冰水照頭淋下,冷卻了大半,無意識的鬆手。
謝鍾秀脱身出去,沿着竹簾退後,直至抵着牆壁,張口似要大叫,最後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劉裕感到整個人完全麻木似的,更是完全不明白,更沒有想過謝鍾秀會是如此反應,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然後他發覺自己來到靠牆而立的謝鍾秀身前停下來,生硬的道:“孫小姐,我是……唉……”
謝鍾秀或許是因他沒有進一步行動,冷靜下來,不悦道:“你怎麼可以在半夜三更到這裏來呢?”
劉裕再沒法把那天向自己投懷送抱的謝鍾秀和眼前的她連繫起來,勉強擠出點話來,道:“孫小姐不是想見我嗎?只有這樣我們才有説密話的機會。”
謝鍾秀氣道:“你可通過宋叔安排嘛!哪有這般無禮,亂闖我的閨房,傳出去成什麼樣子?”
劉裕差點要找個洞鑽進去,苦笑道:“錯都錯了,孫小姐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呢?”
謝鍾秀氣鼓鼓的道:“我只想質問你,為何要投靠司馬道子那卑鄙無恥之徒?你忘了我爹如何提攜你嗎?你對得起我爹和我們謝家嗎?你對得起淡真嗎?有什麼不好做的,偏要去做司馬道子的走狗,我爹的威名給你丟盡了。”
劉裕恍然大悟,整件事根本是一場誤會。她今天黃昏望自己的一眼,確是充滿無奈和怨懟,問題是非是她愛上了他,而是怨他背叛謝玄,甘當司馬道子的走狗。事實上,她從沒有看上自己,什麼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妄想。
劉裕生出無地自容,恨不得立即自盡,好一了百了的想法。
謝鍾秀的聲音續傳入他的耳內道:“我現在明白琰叔為何不准你踏入我們家半步了,他是對的,淡真也識錯了你。”
劉裕的心痛了起來,全身像被針刺般的不舒適,更有難以呼吸的感覺,勉強振起精神道:“請孫小姐恕劉裕打擾之罪,以後我再不會打擾孫小姐。”
説罷也不理會否驚動謝府的人,迅速循原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