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從未見過這種武功。
對武者來説,不論刀槍劍戟,又或奇門兵器,都只是一種格鬥的工具,高下之別,在乎使用者駕御兵器的火候和手段。
可是眼前的向雨田,令他頗有點弄不清楚究竟是人為主,鐵球為副;抑或鐵球為主,人為副?弄不清楚誰方是被駕馭的“工具”。
向雨田和他手上鐵球主從的界線模糊了,產生出一種互動的關係,鐵球像變成有自己意志和思量的活物,既依從向雨田,又主宰着向雨田。有點類似他燕飛和蝶戀花的關係。
這理該是一個錯覺,可是燕飛偏感到事實如此,由此可知向雨田這套鐵球奇技是如何了不起。
向雨田和鐵球融渾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人影球影交織而成完美無暇、沒有任何破綻空隙可尋的強大陣勢,以令人全然沒法捉摸、飄忽難測的方式,忽左忽右、倏來忽往地朝燕飛接近。
燕飛搜索枯腸,一時間仍沒法從“日月麗天大法”的劍招裏,找到一招半式,以應付向雨田這肯定出於自創、別出心裁的功法。
如果他沒法立即創出新招,勉強應付,將會應驗向雨田的預言,見不到明天的朝陽。
“鏘!”
蝶戀花出鞘,正豎身前,往上旋動,直衝頭頂上方去。
進陽火。
太陰真氣以蝶戀花為核心,凝眾擴展,形成一個不住加強的氣場。
這招可算是“無招之招”,偷師自衞娥奇異的氣勁場,又比衞娥的氣場精純洗練,因為是由陰中之陰的先天氣勁打造,與衞娥仍雜陰中之陽的氣場當然不可以同日而語。最厲害處是太陰氣聚而不散,除非向雨田踏入氣場的範圍,否則根本不曉得燕飛此招的妙用。
天地間不論千門萬類的真氣,説到底仍是由陰陽二氣所組成,所謂一陰一陽之為道,等如天氣,寒暖燥濕,也不外乎水火二氣相交,加上因人而異,致有千變萬化。
而火日“炎上”,水為“潤下”。此為火水的特性,燕飛蝶戀花由下而上的施發太陰真氣,正是因其“潤下”的特性,讓太陰真氣一重一重的徐徐下降,把自身籠罩,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凹陷氣場,佈下陷阱,待向雨田上當。
燕飛立足處的地上積雪捲旋而起,既壯觀又令人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向雨田雙目閃過驚異神色,驀地大喝一聲,人隨球走,迅速逼近,彎擊燕飛右肩。
剎那之間向南田投進太陰氣場去,鐵球競抖動起來,球和手之間出現波動的形態,本來不可分割的整體感覺,終於出現不應有的破綻,變得人歸人,鐵球歸鐵球,再非渾然天成。
燕飛一聲長嘯,化進陽火為退陰符,高度集中的太陽真火貫注蝶戀花,先在他頭頂回旋一匝,方收劍胸前,再兩手握劍,朝鐵球推去。
最神妙的事發生了,整個太陰氣場被牽動誘導,化為一球氣勁,隨劍勁往向雨田印去,效果好得出乎燕飛料外。
此招實受孫恩啓發,當夜決戰縹緲峯,孫恩以“黃天無極”向燕飛發動最狂猛的攻勢,燕飛在敗亡的邊緣,悟出以太陽真水天然吸引太陽真火的特性,令孫恩的“黃天無極”偏移,破了孫恩的終極絕招。
今次他先使出從衞娥偷學過來的氣場,然後再利用至陽吸引至陰的特性,帶動整個氣場迎擊向雨田,便如向雨田的“人球混一”,都是史無先例的奇招。
“當!”
燕飛全身遽震,五臟六腑像翻轉過來似的,斷線風箏般往後拋飛。至此方知向雨田的鐵球,非只是一擊之威那般簡單,而是注入了多重氣勁等於數個向雨田連手合擊,如不是凹陷的氣勁場先挫其鋒鋭,只此一擊,足可要了他的小命。
“蓬!”
輪到化整個氣場為一球的太陰氣勁,撞上向雨田仍是氣勢如虹的鐵球。
向雨田的情況並不比燕飛好上多少,慘哼一聲,連人帶球硬被震退,直退回天穴邊緣,每退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深達尺許的足印。
燕飛終於停定,心叫好險,蝶戀花遙指距離拉至十多丈遠的對手。
若稍有差池,此刻已分出勝負,向雨田魔功的厲害,確在他想象之外。
向雨田忽又向他走回來,神態輕鬆的把鐵球搭掛寬肩上,垂吊身後,搖頭笑道:"燕兄果是名不虛傳,教我大感意外,連續兩次封擋我的必殺技,令我只好改變戰略,再不和你比拼招數,而是和你比拼速度和反應,在這方面,我師尊曾説過,我該是天下第一的。"
燕飛心中一震,向雨田在受了他一記“日移月動”後,竟仍然絲毫無損?同一時間他更掌握到對手的真正意圖。
向雨田並非如他所説的比拼速度、反應,而是要和燕飛比拼精神力,也是燕飛陽神受損後最弱的一環;最致命的破綻。
向雨田故意裝作輕鬆悠閒地朝燕飛走過來,正是要向燕飛逐漸提升精神上的壓力,攫取燕飛的心神,從精神的層面上摧毀燕飛的防禦、鬥志和能力。
一般的高手當然沒此本領,但身具魔種的向雨田,正擁有這種類似金丹秘不可測的超凡神力。
早在向雨田起步之初,燕飛已感心神被制,幻覺叢生,不但沒法把握向雨田逼來的速度,且還生出向雨田逐漸遠去,與事實截然相反的錯覺,而向雨田的話聲卻貫滿耳鼓,震盪着他每一道經脈,今他有立足不穩,沒法提勁的駭人體驗。
燕飛便像陷身一個噩夢裏,渾身乏力,且首次擁起失敗絕望的情緒。
若他不能在向雨田發動攻擊前回復過來,明年今日此時將是他的忌辰。
他定要“醒轉”過來,好應付向雨田這挾強大精神力的一擊。
燕飛心中一動,想到了能“醒轉”過來的一個可行的辦法。
劍回鞘內。
只有蝶戀花還鞘的清音,方可以把他散失的精神重新凝聚起來,化解向雨田魔種的精神大法。
“鏘!”
“鏘!”
逼近至五丈外的向雨田全身一震,愕然止步。
怎會是兩下清響而非是應有的一下嗚音?
連燕飛也感意外。
就在蝶戀花完全插入劍鞘前的剎那,蝶戀花本身發出懾人心神、蕩人耳鼓的清脆鳴響,這才輪到回鞘的應有清音。
當蝶戀花自動震鳴的一刻,燕飛的精神倏地擴展,直延伸往無限的遠處,恰好感應到來自遠方紀千千彷如杜鵑啼血的悲愴呼喚,就在這一剎那,燕飛與紀千千的心靈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但只有眨眼的工夫,然後兩人的心靈倏地分離。
雖只是電光石火的瞬間,但這對苦戀的男女已完全瞭解對方的情況,傳遞了心曲。
於精神擴展的一刻,燕飛便像震斷了向雨田加諸身上的所有精神力的繩縛,掙脱了向雨田精神上的剋制,回覆自由之身。
燕飛的陽神復元了,就在此要命的時刻。究竟陽神的復甦是由紀千千的呼喚引發,還是在形勢緊逼的生死關頭下重振威風?燕飛真的弄不清楚。
燕飛完全回覆過來,心靈精瑩剔透,無有遺漏,幻覺消斂無蹤,且因成功向紀千千報了平安,心情大佳,含笑看着眼前可怕的勁敵。
向雨田一臉驚異神色,在五丈外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神色凝重的道:"燕飛你是否一直在裝蒜?"
燕飛明白向雨田的感受,現在的自己與陽神重新契合,再不像先前般能被向雨田控制和掌握,等於另一個人,當然教向雨田驚異莫名,以為他一直在弄虛作假。
燕飛自然不會説破,全身氣脈舒暢輕鬆,失而復得的動人感覺,令每一個毛孔都在歡呼詠唱。微笑道:"向兄不是要比拼速度和反應嗎?為何半途而止呢?"
向雨田忽然道:"燕兄不要再耍我了。告訴我,為何你的蝶戀花竟可自行發出嗚叫?"
燕飛欣然道:"向兄的耳力教人驚異,竟可以聽出蝶戀花是在觸鞘前發出鳴響。哈!這該是一個秘密,向兄若想知道,好該用一個夠份量的秘密來交換。"
向雨田啞然笑道:"燕兄倒懂得斤斤計較,好吧!讓我告訴你,我這鏈子鐵球的故事。這個鐵球是我親自動手鑄煉打造,本身雖非凡鐵,但其真正用處卻在於藏物,又可作武器,一舉兩得,我名之為“鐵舍利”,這個秘密夠份量嗎?"
燕飛皺眉道:"鐵殼內藏的是甚麼神妙的東西呢?為何竟以舍利為名?"
向雨田苦笑道:"你好像比我更愛尋根究底,這個秘密換秘密的交易暫時告吹哩!待我回去好好想想是否划算,再來找你如何?"
燕飛訝道:"向兄肯不動手當然最理想。"
向雨田嘆道:"我只是暫時休戰,好找個地方整理腦子內亂成一團的東西。我們的一戰是在所難免。這樣如何?今天子時已過,就在接着來的第二個子時初,我與你在邊荒集古鐘樓上的觀遠台決一生死。"
燕飛淡淡道:"向兄想清楚點吧!人若死了,就甚麼都沒有,向兄的遠大理想亦會隨之雲散煙消。"
向雨田哈哈笑道:"燕飛你勿要唬我。你有甚麼斤兩,我大致上已摸通摸透,只不過因想不通你的蝶戀花為何可以自行嗚叫,挫了鋭氣,方肯暫且休戰,非代表我怕了你。"
燕飛語重心長的道:"正是此事,恰是向兄敗亡的因由,還請向兄三思。"
向雨田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大笑去了。
燕飛盤坐天穴之旁,思索武學上的問題。
他必須想出一套全新的“日月麗天大法”,以應付現時的局面。
他的陽神真確地完全復元過來,他感覺得到。今次的陽神受損,對他是得多於失。以前他對陽神總是迷迷糊糊,因為陽神是無形無影,捉不着摸不到。可是在陽神受損的一段日子裏,他清楚感到陽神有與無的分別,且是截然有異的分別。那完全是一種精神上的感覺,也影響着他的情緒。
好像現在他陽神復元了,所有擾人的情緒立即不翼而飛,整個人充滿生機和鬥志,精神的境界更是圓滿無暇,一切自具自足。
全賴安玉晴至陰之氣的恩賜,啓動了陽神的生機,一切出乎天然,不由人的意志和期望操控。
另一得益是他被逼在沒有陽神的“支援”下,純以太陽太陰二氣,融入“日月麗天大法”內,創出奇招。使他更有信心可在殺傷力奇重的“仙門劍訣”外,創造出新的“日月麗天大法”,讓他更可隨心所欲,而不須動輒以“小三合”來和敵人分出生死。
現在他已有兩招在手,就是“仙蹤乍現”和“日移月動”,都足利用陽火陰水的特性,能人之所不能。
而陽火陰水既可互利互補,也可以獨立施用。
純陽之招又如何?
純陰之招又如何?
陽主進,陰主退!以陽火作攻,陰水土守,豈非是天衣無縫,彷彿天成的進擊和防守的招數嗎?
像燕飛這般的高手,只要在腦海中思量,便知招式是否可應用在現實裏,一出手便是無可挑剔的絕招,便如寫畫的大師,只要是想得到的物狀畫像,均可氣韻生動的描繪出來,低手當然另當別論。
燕飛又記起謝安贈他的《參同契》,書中對陰陽之道有淋漓盡致的論述,雖非直接與武學有關,但燕飛的武學卻從其中得益甚大,如果能把其中理論融會於“日月麗天大法”之內,豈非更是如魚得水?
忽然間,燕飛頗有一理通百理明的痛快感覺。
燕飛同時嘆了一口氣,心中苦笑。
他的武功可説是被逼出來的,自刺殺慕容文後,他躲往邊荒集隱姓埋名,終日沉迷於杯中之物,不思上進。叮是自吞下丹劫後,他的生命便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但要掙扎求存,還要不住突破,現實的情況根本不容他偷閒躲懶。
今夜他如此積極地力圖把陽火真水融入劍法內,故是受向雨田激發,更上要的目標是万俟明瑤。
他是沒可能狠下心腸以“仙門劍訣”去傷害明瑤,唯一的方法便是完全掌握陽火陰水的特性,把“日月麗天大法”重新創造改良。如此對上她時,方有法可想,有法可施。
他也不願和向雨田分出生死,但只要能令他認敗服輸,便可以和氣收場,至少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只要有可能,他會努力一試。
燕飛的思路又回到劍招上,陰極陽生、陽極陰生,用之於劍招上又如何?
倏忽之間,整套全新的“日月麗天大法”躍然成形於他的腦海之內,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他從未想過可以在離黎明不到一個時辰的短暫時光內,構思出一套全新的劍法,而這套劍法則建基於原來的“日月麗天大法”之上。
無數的招武,閃過腦海。
其中最終極的招數,當然是“日月麗天”,那就是同時同步施展“太陽無極”和“太陰無極”,令“大三合”發生,粉碎虛空,開啓可容多人穿越的“仙門”。
想列這裏,燕飛曉得尚須突破一道難關,就是如何同時施展陽火和陰水,如能解決這個難題,即使再遇上孫恩,他將大增勝算。
燕飛一躍而起,拍拍背上的蝶戀花,便像和最親密的朋友和夥伴打個招呼,對他這寶貝劍,他已生出了血肉相連的深厚感情,沒有她,燕飛肯定不能傲立於此,呼吸着雪野新鮮的空氣。
説到底,他還要多謝向雨田,若不是向雨田,他大有可能錯過了紀千千絕望裏的呼喚,如紀千千因此誤會他死了,殉情自殺,將鑄成千佔恨事。
就為了這個原因,他已不能下手毀掉向雨田。
燕飛一聲長嘯,朝邊荒集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