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獨坐大堂內,吃苦親衞為他弄的早點,思潮起伏。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昨夜他只睡了兩個時辰。
當李淑莊中計身亡之時,建康城陷入惶恐驚怵之際,他會通過王弘和他的高門至交,向建康權貴發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劉裕若攻佔建康,將會秉承謝安和謝玄的施政方針,繼續「鎮之以靜」的國策。一切以穩定為重,所以他劉裕絕不是高門制度的破壞者,而是他們的保護者。
要下這個決定是不容易的,須經過激烈的內心鬥爭和掙扎。
可是他並沒有別的選擇。
他憎厭高門大族華而不實的作風,不喜歡他們服藥清談、醉生夢死、脱離現實的生活方武。他更不欣賞皇室那種與民隔絕,以榨取民脂民膏,來維持極盡奢侈的宮廷生活,可是當他成為南方之主時,他將會成為他們的一分子,這個想法令他感到矛盾和失落。
但劉裕更明白當他攀登至最高的位置,像現今的桓玄,只會有兩個結局,一是保着那個位置,直至嚥下最後的一口氣;一是從那位置墮下來,摔個粉身碎骨。不會有第三條路走。
個人的生死榮辱,對劉裕來説或許並不重要,直至此刻仍未被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必須為身邊和追隨他的人着想,例如江文清、屠奉三、蒯恩、陰奇、宋悲風、魏泳之、孔靖,至乎從邊荒集來與他共生死的每一個荒人兄弟、每一個為他賣命的北府兵。那絕非只是個人的事。他劉裕若完蛋,他們的收場也會非常悲慘。
進一步去想,假設江文清為他生下白白胖胖心愛的兒子,他劉裕有甚麼不測,他的妻兒會首先遭殃。在激烈的權鬥裏,人性會徹底泯滅,只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鬥爭。
桓玄正是處於這個位置上,而他作為唯一有資格挑戰桓玄的人,他比任何時刻更能深切地體會到桓玄位高勢危的處境,因為桓玄正是他未來的寫照。
他愈來愈明白屠奉三的話——當你處於那個位置時,必須做那個位置該做的事。
所以為了追隨他的人的整體利益,個人的得失再不是最重要,必要時須作出犧牲和讓步。身為布衣庶人,他對高門大族的作風是深惡痛絕的,但為了大局,他必須作出妥協。而一旦他向高門大族發出妥協的信息,他只有堅持承諾,否則將成棄信背義的人。
他唯一可以堅持的,是永遠不被建康皇朝和高門的風氣征服同化。在穩定政局後,他會倚仗智士如劉穆之等推行緩慢而持恆的社會改革,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如此才不辜負萬民對他的期望,他也可向玄帥作出交代。
這個想法令他的心舒服了點兒。
他想到謝鍾秀,她便是淡真的另一個化身,擁有她,似能彌補了不能挽回的過去留下來的最大遺憾。
現在他兵權在握,再不是以前那個掙扎求存的小人物,只要擊敗桓玄,他將成為權傾南方的霸主,是否登上帝位,全看他自己的心意。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會拒絕他嗎?
已對謝鍾秀死去了的心,忽然又活躍起來,烈焰般火熱。
她是在乎他的,否則不會投懷送抱,不會用那種可使人全身火燒般的眼神看他。
她那晚拒絕他,或許是另有原因。
他曾經恨她,但更清楚心中對她的愛,不是高門寒族的分隔所能阻止。當他成為九五之尊,社會階層的分野對他再不起任何作用。
他該怎麼辦呢?
「何無忌將軍求見大帥!」
劉裕從起伏不定的思想潮裏回醒過來,看着何無忌來到桌子另一邊施禮坐下。
劉裕欣然道:「不是有甚麼急事吧?」
何無忌雙目現出悲痛的神色,道:「劉牢之統領的大葬定於今午舉行,一切準備工夫已做好。」
劉裕點頭道:「我會親自主持。入上為安,無忌須化悲憤為力量。」
何無忌默然半晌,道:「我是代表眾人來説話,希望劉帥你在葬禮上,自立為我北府兵的大統領,好名正言順的領導我們,繼承玄帥的遺志。」
劉裕本身倒未想過這方面的事,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亦知道不能令手下們失望。同意道:「就這麼辦吧!」
何無忌大喜而去。
看着何無忌的背影消失門外,劉裕的心神卻飛到建康去,前路雖仍是舉步唯艱,但阻止他向桓玄作出最嚴酷報復的障礙已告消除,餘下的就看他如何運用手中的力量,把桓玄連根拔起。
他再次強烈地思念着謝鍾秀。
如得不到她,會是失去淡真後另一個不能彌補的憾事。
建康。燕雀湖。
屠奉三藏身密林裏,監察着湖邊小亭的情況,不久前,他就是在此小亭內被任青媞説服,帶她去見劉裕。
他等了近兩個時辰,卻沒有絲毫不耐煩。
還乘機把任青媞傳他的丹道之學在心裹重温。幸好他不用強記二十四條丹方,只須記牢其中之五,便可依計行事,應付李淑莊。
經任青媞為他妙手易容後,他的頭髮變得更烏黑閃亮,肌膚嫩滑如嬰兒,一副服藥有成的模樣,他的耳朵變長了,鼻子高了一點,改變不算太大,可是當他照鏡子時,竟差點認不出自己來,不得不對任青堤出神入化的易容街心生佩服。
太陽已到了西山之下,天地暗黑下來,寒風呼呼,遠近不見人蹤。
倏地一道人影出現在小亭之旁,來得毫無先兆,令屠奉三也不由暗吃一驚。李淑莊的武功,還在他估計之上。
李淑莊油然登階步上小亭,似生出警覺的朝屠奉三藏身處瞧去,也讓屠奉三看到她別具風情的花容。
屠奉三尚是首次見到她,心中暗贊,忖道難怪她能顛倒眾生,確有非凡的魅力。他雖不好女色,卻絕非對女人沒有經驗的人,一眼看去便知此女媚骨天生,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極品。她一身黑色緊身勁裝,盡顯她成熟動人的線條體態,更襯得她膚白如雪,不怦然心動者肯定非是正常的男人。屠奉三感到她是故意作此誘人打扮,目的在迷惑她以為是「色鬼」的關長春,這個想法令屠奉三大感刺激,生出玩火的感覺。
李淑莊從容道:「關兄大駕既在,何不立即現身相見呢?」
她的聲音低沉而充滿磁力,與她獨特的風韻配合得天衣無縫,相得益彰。
屠奉三一陣怪笑,走出密林,一雙眼睛貪婪地上下巡視她的嬌軀,扮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負手向她走過去,嘿嘿笑道:「清談女皇果然名不虛傳,確是人間極品,我關長春最擅觀女之術,得我品評,夫人該足以自豪。」
説話間,已登上方亭,在不到半丈的距離肆無忌憚的飽餐秀色。
李淑莊雙目閃過不屑的嘲弄神色,旋又以媚笑掩飾,橫他一眼道:「關道兄果然是有道之士,神采不凡,沒有令淑莊失望哩!可惜無酒,否則我們今晚在湖旁把酒談心,必能盡興。」
屠奉二心中佩服,對象卻不是李淑莊,而是任青媞。任青媞為自己設計的外貌形相,正是煉丹得道,憑丹藥治疾病、養精神、安魂魄、益氣明目,延年益壽的超卓丹師。
要知李淑莊之所以能成為建康最大的五石散供貨商,全賴她依從任遙處得到的十二條丹方,煉製出遺害最少的五石散,登時把其它劣質的五石散比下去。
屠奉三現在的模樣,比用千言萬語對李淑莊更有説服力。
屠奉三傲然一笑,從懷囊裹掏出一個瓷瓶,放在桌子中心處,微笑道:「丹砂之道,博大精深,本人憑一己之力,遍訪天下名師,歸納後經反覆驗證,創出『黃金三十六丹方』,已盡五石散之道。五石者,指的是五石之精:丹砂,太陽熒惑之精;磁石,太陰辰星之精;曾青,少陽歲星之精;雄黃,後上鎮星之精;硅石,少陰太白之精。此五星者,能令人長生不死。」
又笑道:「酒逢知己乾杯少,但若真的飲過乾杯,肯定會中酒精之毒,但若你服我瓶中的丹散,保證立獲神效,飄飄如仙,有酒無酒,豈是問題,夫人敢否一試?」
李淑莊坐往石,目光落在小瓷瓶上,美目閃閃生輝,道:「瓶內盛的是否以另二十四條丹方煉出來的五石散?」
屠奉三在她對面坐下,微笑道:「瓶內有五顆五靈丹,粒粒不同,來自不同的煉製方法和配方,各有靈效,是否與夫人懂得的丹散相同,夫人一試便知。」
李淑莊俏臉現出兩朵紅暈,令她更是充滿誘人的神態,目光飄往屠奉三,秀眉輕蹙的道:「關道兄為何這麼想淑莊立即服用呢?令淑莊不由懷疑瓶內裝的或許是烈性春藥,淑莊服食後會變得情思難禁,春心蕩漾,搶着向道兄獻身,任道兄為所欲為,豈非被道兄佔了人家的大便宜嗎?」
屠奉三暗叫厲害,即使自己是別有居心,一意來對付她,可是仍被她此時的誘人情態打動,慾念大作。李淑莊的高明處是她沒有半分淫娃蕩婦的意味,反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但説的話又極盡挑逗之能事,合起來便成高度的誘惑力。
屠奉三心忖整個騙局全由任青媞一手策劃,他只是個執行者,幸好如此,他便不用「隨機應變」,讓個人的情緒心態左右計劃的推展。而李淑莊的色誘早在任青?算計中,屠奉三亦清楚自己該如何應付。
事實上任青娓是通過他來和李淑莊鬥法,因為任青?不單要爭取劉裕的愛寵,還要取李淑莊而代之。
屠奉三原本色迷迷的神態一掃而空,雙目神光閃閃,淡然自若的道:「夫人放心!我關長春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早明白人心險惡,故一向公私分明。今次關某收到任後的傳書,曉得夫人肯不惜代價,取得其餘二十四條秘方,經反覆思量後,方下決定到建康來見夫人。故今次我來不是求色,而是求財。所以夫人不必擔心瓶內的是春藥而非靈丹,關某有財後,美女還不是任我予取予求,何用冒大險打夫人的主意?」
李淑莊露出對他刮目相看的神色,完全意料不到這個任青媞口中的色鬼,可以如此見色不迷,皺眉道:「難得道兄快人快語,淑莊亦不説廢話,道兄儘管開出條件來,只要淑莊能辦得到,都會盡力滿足道兄。」
又赧然垂首道:「縱然道兄提出的條件中,包括淑莊的身體,淑莊也會認真考慮。看得出道兄是個懂情趣的人嘛!」
屠奉三眼前如出現了一幅成熟美女動春情的圖畫,卻沒有絲毫淫褻的意味,小亭內的空氣似是灼熱了起來,令他心中某種渴望油然而生。少年時代在情路上的慘痛經歷,令屠奉三害怕愛情,害怕受傷,所以日後縱使有無數美女投懷送抱,他仍要剋制自己的情感,唯一例外的是紀千千。可是在這一刻,他卻被李淑莊勾起了久埋深心處的某種情懷,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他從來沒有生出這種願望。
屠奉三心中大懍,曉得這風情萬種的美女正向自己施展最高明的媚術,如非心中戒備森嚴,一時不慎下,連他也會着了道兒。
一切都在任青媞的預料之中。任青媞早曾警告他,李淑莊的最高目標,是把他收為己用,讓他為她煉丹製藥。於李淑莊來説,關長春絕對是無可替代的人材。
雖然明知李淑莊在利用他,可是隻要想到自己詐作受不住引誘,將可盡情享受這動人的尤物,心中也忍不住生出街動,由此可見李淑莊媚街的威力,影響的正是他的心。
屠奉三微笑道:「我關長春從來不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夫人如果真的這麼想,恐怕會非常失望。」
李淑莊抿嘴淺笑,似略帶着點羞澀,好像她正陷進情網裏去,俏瞼現出嬌嗔的神色,予人打開了心扉的醉心感受。輕輕的道:「奴家説關道兄懂情趣,指的是道兄精通御女之術,奴家多希望世上有能征服我的男人呢!道兄認為奴家是個危險的女人,大概錯不到哪裏去,奴家自知不是甘於被馴服的女人。可是道兄遇上過奴家這樣的女人嗎?錯過了便永遠嘗不到我李淑莊的滋味。奴家可任由道兄喂服春藥,那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道兄可以完全控制奴家,對奴家幹甚奴家絕不會反對,只會盡心盡力的討好和逢迎道兄。」
屠奉三心叫救命,這個女人挑逗男人的本領確是高明得令人害怕,輕描淡寫裹每字每句,以她那柔韌低沉的聲線娓娓道出,實具無比的誘惑力。幸好自己搜遍全身也找不到半顆春藥,不然説不定會試試看。
他裝出不解的神色,道:「建康多名士,夫人若要男人,保證淮月樓外會出現人龍,為何夫人卻獨看上我關長春呢?唉!今次我來只是明賣明買,不想橫生枝節,夫人明白嗎?」
李淑莊凝神看着他,秀眸燃燒起來,誘人至極點,顯示她正催發媚功,輕輕道:「道兄可知奴家最憎厭的,正是那些矯扭作態的所謂高門名士。淑莊從來最討厭那些打着道德旗幟,擺出替天行道,當他本身便是最高道德標準化身的人。反是道兄般的真情真性,最合奴家心意。對道兄奴家是真心的,我們不但會是牀上的好對手,還會是最佳的合作伙伴。只要道兄肯點頭,財富美女將盡人道兄掌握中。奴家亦絕不會干涉道兄的自由,淮月樓的一眾美人兒,道兄愛那一個陪你都沒有問題。」
屠奉三心忖如果自己真是關長春,肯定立即向她投降,幸好他並不是關長春,且清楚她的底細。
啞然笑道:「夫人勿要耍弄我了,夫人只是看中我另外的二十四條丹方,而非看上我這個人。任後在信中警告過關某人,如果是想要你的人,而不是來做交易,就着我千萬勿要到建康來。任後不會無的放矢,我信任她的判斷。夫人勿要在這方面再浪費時間,不如讓我們落實交易的條件吧!」
李淑莊微一錯愕,接着花枝亂顫的笑起來,神態説有多迷人就有那麼迷人,她嬌喘着道:「道兄對自己煉製的春藥那沒有信心嗎?又或者傳聞中『凡煉丹之士,都是制春藥的高手』這句話並不準確?好吧!看在你可拒絕我這分能耐上,李淑莊便恭聽道兄開出的條件,希望可以辦得到吧!」
屠奉三生出危險的感覺,魔門的行事作風,從來是損人利己,想與魔門中人公平交易,等若與虎謀皮,何況自己會漫天索價?而據燕飛之言,魔門有一套刑法之學,如被李淑莊生擒活捉,她會有辦法令任何硬漢乖乖的説真話。
所以李淑莊色誘不成,下一步會出手試探,秤他的斤兩。
屠奉三淡淡道:「夫人先驗清楚瓶內的五靈丹如何?」
李淑莊含笑看着他,似聽不到他説的話。
屠奉三全神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