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清坐在內堂,神色平靜。
兩個伺候她的小婢,見劉裕到,慌忙施禮,一副戰戰兢兢的神態,令劉裕忽然感到自己正如日中天的權力威勢。
江文清先命兩女退下,秀眸射出深刻的感情,看着劉裕在她身旁地席坐下。
劉裕看得出江文清是經細心打扮過,臉抹紅妝,石黛畫眉,頭戴小鳳冠,耳掛鎏金嵌珠花玉環,身穿燕尾花紋褂衣,披搭五色絲棉雲肩,猶如霓虹彩霞,飄曳多姿,令她更添高貴的嬌姿美態。
若讓任何不知她底細的人此時見到她,只會以為她不知是哪家豪門的美麗閨秀,而沒法想象她在怒海戰船上指揮若定的英姿。
劉裕心中湧起沒法説出來的感覺,眼前的美女就像只為他而活着,向他展示最美好的一面,更以實際的行動,表明了無心於江湖的心跡。或許這只是一種錯覺和誤會,但在這一刻,他的確有這個想法,且深信不疑。
劉裕心中被濃烈的感情佔據。
眼前人兒是他可以絕對信任的人,他可以向她傾吐任何心事,當然不包括任青媞在內。而更不用擔心她會害自己,因為他們的命運已連結在一起,他的榮辱,就是她的榮辱。
又或許他永遠無法對她生出像對王淡真或謝鍾秀,那種如山洪瀑發般的激烈情懷,但他們之間卻有着最深厚的感情,不但不會被時間沖淡,反會隨時間不住加深,彷如長流的小河,終有一天注進大海里,再不受邊際的侷限。
劉裕平靜下來,因擾他多天波動不休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江文清向他展現甜蜜的笑容,喜孜孜的道:「劉郎呵!最沒有可能辦到的事,你都辦到了。當聽到你攻入建康的消息,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達建康,方肯真的相信。爹在天之靈,當非常欣慰。」
聽着江文清温柔動人的聲音,劉裕感到整個人放鬆下來,勞累同時襲上心頭,只想投進江文清的香懷裏,忘掉了一切的狠狠睡一覺。被催眠了似的道:「我很矛盾!」
話出口才曉得不妥,江文清興高采烈的來到建康,自己怎可大吐苦水,掃她的興?
江文清理解的道:「是否感到負在肩上的擔子太重,有點兒吃不消呢?」
劉裕愕然道:「文清真瞭解我。這個大統領的位子不容易坐,如果幹掉桓玄後,我和文清可以攜手到邊荒集去,我會感到輕鬆很多。」
江文清微笑道:「你以為還可以退下來嗎?你只有堅持下去,還要比任何人做得更出色。」
劉裕苦笑道:「正因我完全明白文清的話,方會感到矛盾。」
江文清道:「我知道你是因受鍾秀小姐過世的事影響,所以心生感慨,人總會有情緒的波動,過去了便沒有事,何況有人家陪你呢?」
劉裕暗吃一驚,江文清的耳目真靈通,不過也難怪,自己的親衞裏,不乏來自大江幫的人,謝鍾秀的事當然瞞不過她。
江文清該不曉得自己和謝鍾秀之間真正的關係,否則不會用這種輕描淡寫的語調説話。
江文清輕柔的續道:「我剛和劉先生談過話,他説你把朝政全交給他打理,令他可以放手革故鼎新,首先是整頓法治紀律,然後再推行利民之策。
所以你到建康只五天光景,建康便有煥然一新的氣象,不論上下,都奉公守法,不敢逾越。」
劉裕嘆道:「政治我根本不在行,幸有劉先生為我出力。」
江文清欣然道:「勿要妄自菲薄,知人善任,正是治國之主的先決條件。否則朝政紊亂,一個人怎管得這麼多事?」
劉裕沮喪的道:「當統領已令我感到負擔不來,皇帝嘛!我現在真是想也不敢想。桓玄稱帝,建康的高門已沒法接受,何況是我劉裕一介布衣。」
江文清斂起笑容,乎靜的道:「不管你心中有甚麼想法,難道你認為自己仍有別的路可走嗎?」
劉裕呆了一呆,沉吟道:「我不太明白文清的意思,一天我軍權在手,誰能奈何得了我?」
江文清淡淡道:「如果你真的這樣想,便大錯特錯。或許有你劉裕在的一天,的確沒有人敢拂逆你。但你走的路子,只是重蹈桓温的覆轍,而你的兒子,更會踏上桓玄的舊路。為了我們的將來,你必須面對現實,絕不可以感情用事。」
劉裕愕然看着她,好一會後才以詢問的語調輕輕道:「我們的未來?」
江文清霞燒玉頰,垂下螓首,嬌羞的點了點頭。
劉裕渾身遽震,忘情的嚷起來道:「我的老天爺!文清不是哄我吧?」
江文清白他一眼,嗔道:「都是你不好!」
劉裕再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趨前探手抓苦她香肩,顫聲道:「我們的孩子……」
江文清投入他懷裏,用盡氣力抱緊他,再不肯説話。
劉裕生出全身麻痹的奇異感覺。
懷內的美女竟懷了他的孩子。不久前他便如眼前這般擁抱着謝鍾秀,可是謝鍾秀已玉隕香消,他已失去了謝鍾秀,再不能承受失去江文清的打擊。
他生出和江文清血肉相連的親密感覺。在這一刻,他曉得自己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作出任何的犧牲。他會用盡一切力量去保護他們。令他們得到幸福。
他像從一個夢醒過來般,腦袋襄響起屠奉三那兩句金石良言--你在那位置裹,便該只做在那位置該做的事情。
在目睹那麼多死亡後,剛剛才舉行過葬禮,而就在這個時刻,一個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且是他的骨肉,那種對比是多麼的強烈。
劉裕感到腦筋前所未有的清晰,完全掌握到自己的位置。
他創造了時勢,但這個他-手形成的形勢,卻反過來支配着他,令他欲罷不能。
既然實況如此,又沒有退路,他最聰明的做法,當然是只做應該做的事,文清對政治的敏鋭,實在他之上。
劉裕輕柔的撫摸江文清纖滑的玉背,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告訴我該怎麼做吧!我全聽你的吩咐。為了我們的將來,我會好好的學習。」
平城。
崔宏進入大堂。
偌大的空間,只有拓跋珪一人據桌獨坐,神態從容冷靜,若有所思。
崔宏直抵桌子另一邊,施禮道:「族主召見屬下,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珪示意他坐下,崔宏在他對面坐好後,拓跋珪朝他望過去,道:「崔卿可有應付慕容垂的良策?」
崔宏為之一呆,露出苦思的神色。
拓跋珪微笑道:「難倒崔卿了。崔卿沒有隨便拿話來搪塞,正顯示崔卿不想向我説空話。想當年對着慕容寶,崔卿計如泉湧,着着精妙,比對起現在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為甚麼會出現這個情況呢?」
崔宏羞慚的道:「我心中並非沒有應付之策,但卻沒法拿得定主意,因為慕容垂的手段教人看不通摸不透,有太多的可能性。只好待我們對慕容垂軍力的部署,有多一點情報時,方釐定應對的策略。」
拓跋珪搖頭道:「那時可能已太遲了。我們必須在令我們悔不當初的事情發生前,及早掌握慕容垂的戰略,否則慕容垂絕不會讓我們有糾正錯誤的空檔子。」
崔宏頹然道:「寒冷的天氣和風雪,令我們得到緩衝的空隙,但也限制了我們的行動,令我們沒法掌握慕容垂大軍的動向,也沒法在這階段擬定對策。」
拓跋珪冷然道:「只要我們能掌握慕容垂的心意,比之得到最精確的情報,並沒有實質上的分別。」
崔宏為之錯愕無語,乏言以應。慕容垂向有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美譽,擅用奇兵,想揣測他真正的心意,是談何容易。
拓跋珪似是凝望着他,但他卻感到拓跋珪是視而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域內。只聽拓跋珪平靜的分析道:「慕容垂本身絕不怕我,他怕的人是燕飛,不是因燕飛的兵法比他高明,而是對燕飛的武功,至乎對燕飛這個人,生出懼意。這種心理非常微妙。且有一點是我們不應忽略的,便是在情場的較量上,他始終屈居在絕對的下風,因為直至此刻,紀千千仍不肯向他屈服投降。」
崔宏差點衝口而出想問的一句話,就是族主你怎曉得紀千千尚未嚮慕容垂屈服?可是拓跋珪説這番話時,那副理所當然的神態,卻令他沒法問出口。更令他不想反駁的原因,是拓跋珪極度專注的神態,似乎能把心力全投進對慕容垂的分析去,不管對錯,拓跋珪這種能把精神完全集中的思考能力,本身已具無比的鎮懾力。
他從未見過拓跋珪這種神情,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拓跋珪續道:「在這樣的心態下,慕容垂會如何定計呢?」
崔宏雖是才智過人,但真的無法就這番對慕容垂心態的分析,揣摩慕容垂的手段。道:「只要能殺死燕飛,慕容垂的心中再沒有障礙。」
拓跋珪拍桌道:「不愧我座下第一謀士,想到問題關鍵所在。」
崔宏心叫慚愧,他只是順着拓跋珪的話來説,怎樣都稱不上甚麼聰明才智,卻得到第一謀士的讚語。
拓跋珪沉吟道:「可是在一般情況下,不論慕容垂派出多少高手,也是力有未逮,因為我的小飛武功蓋世,神通廣大,打不過便可以開溜,誰能攔得住他?只有在一個情況下,慕容垂可以置燕飛於死地,就是當邊荒勁旅北上之時,落入慕容垂精心佈置的陷阱中。以小飛的為人,絕不肯只顧自己,舍下荒人兄弟突圍逃走,如此便只有力戰而死的結果。這是慕容垂收拾小飛的唯一辦法。」
崔宏明白過來,心悦誠服的道:「族主明見,此確為慕容垂能想出來的最佳策略。現在我們致勝的關鍵,正在於能否與荒人夾擊慕容垂,如果荒人被破,我們將處於捱打的下風劣勢。」
拓跋珪道:「不止是下風劣勢,而是必敗無疑。我是個懂得自量的人,不論軍力兵法,我仍遜於慕容垂,所以才説他不怕我。且沒有了小飛與我並肩作戰,不但是對我的嚴重打擊,還會影響我軍的士氣和鬥志。燕飛不單是荒人的英雄,還是我族的英雄,試想想假如慕容垂高舉着燕飛的首級,到城外示威,會造成怎樣的效應。」
崔宏聽得心生寒意,先不説對拓跋族戰士的影響,他自己便第一個感到吃不消。
拓跋珪道:「以慕容垂的精明和謀略,絕不會看不到致勝的關鍵,正在於不讓邊荒勁旅與我們作戰略上的連結和會合。由此便可以把他的手段揣測出一個大概。」
崔宏點頭同意道:「我們固守於一地,是靜態的;荒人部隊卻必須長途行軍,也讓慕容垂有機可乘。」
拓跋珪胸有成竹的道:「慕容垂是不會調動主力大軍去對付荒人的,因為這是輕重倒置,在兵法上並不聰明。所以慕容垂亦不會親身去對付小飛。」
崔宏一震道:「龍城兵團!」
拓跋珪笑道:「猜對了!我們一直想不通燕軍在太行山之東的調動,現在終於有個明白,如果我沒有猜錯,慕容垂的主力大軍正從秘密路線,直撲平城、雁門而來,而由他最出色的兒子慕容隆指揮的龍城兵團,已穿越太行山,扼守荒人北上所有可能經過的路線,嚴陣以待。如果我們讓慕容隆得逞,我們將輸掉這場仗,也輸掉我拓跋族的未來。」
崔宏虛心的道:「我們該如何應付呢?請族主賜示。」
拓跋珪道:「首先我們仍須掌握敵人的部署和行蹤。」
崔宏發起呆來,兜兜轉轉,最後仍是回到這個老問題上,如果能知道敵人的行蹤,他崔宏也不會一籌莫展。
事實上他對拓跋珪憑甚麼可知悉慕容垂和他的主力大軍已離開榮陽,仍是摸不着頭腦。
拓跋珪從容道:「我們的探子辦不到的事,不代表沒有人辦得到。我已請出一個人,此人肯定不會令我們失望。」
崔宏忍不住問道:「敢問族主,此人是誰?」
拓跋珪沉聲道:「就是秘人向雨田。」
崔宏尚是首次聽到向雨田之名,再次發起呆來。
拓跋珪扼要地解釋了向雨田的來龍去脈,道:「我見過此人,難怪燕飛對他如此推崇,此人確不愧秘族第一高手,照我看比之燕飛也相差無幾。我不輕易信人,但對他我是絕對信任的。小飛更不會看錯人。」
崔宏此時心情轉佳,點頭道:「若我們能掌握燕人的動向,確實大添勝算。」
拓跋珪沉吟片刻,肅容道:「我要問崔卿一個問題,崔卿必須坦誠相告,絕不可以只説我愛聽的話。」
崔宏恭敬的道:「請族主垂問。」
拓跋珪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樑,沉聲道:「假如在公平情況下,我們拓跋族和荒人聯軍,輿慕容垂和慕容隆會合後的部隊,作正面交鋒,哪一方勝算會大一點呢?」
崔宏現出苦思的神色,最後嘆道:「仍是敵人的勝算較大。」
「砰」!
拓跋珪拍桌道:「説得好!所以我們絕不容龍城兵團參加最後的一場決戰。慕容垂看準對荒人有可乘之機,故派出慕容隆來對付荒人,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龍城軍團同樣予我們有可乘的機會。只要我們能和邊荒勁旅好好配合,龍城兵團將失去參與決戰的機會。」
崔宏道:「有甚麼要我去辦的,請族主吩咐,屬下即使肝腦塗地,也要為族主辦妥。」
拓跋珪道:「沒有比崔卿再適合的人選,也沒有人比崔卿更熟悉荒人,我會調派五千精兵予崔卿,由崔卿親自為他們打點裝備、加以操練。當向雨田有好消息傳回來,我要崔卿立即領軍南下,與荒人全力對付龍城兵團。其中細節,崔卿可與從邊荒來的丁宣仔細斟酌,而了宣也是你的副手。明白嗎?」
崔宏得到這般重要的任命,精神大振,大聲答應。
拓跋珪現出輕鬆的神色,欣然道:「慕容垂一生人犯的最大錯誤,不是錯信小寶兒,而是對紀千千情難自禁,惹怒了荒人,也惹出了我的兄弟燕飛,而燕飛亦成了他致敗的關鍵。」
崔宏大有同感,如果沒有燕飛,眼前肯定不是這個局面。
拓跋珪道:「去吧!我要你把手上的部隊保持在最佳的狀態下,當你有詳細的計劃,便來和我説,讓我們仔細商榷。」
崔宏領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