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嘆道:「終於説完這台書了,多少天哩?」
團團圍着他坐在宗祠長石階上的三十多個小孩子,連忙豎起小手指數日子。這小孩最大的只有十二歲,最小的不到五歲,其中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首先嚷道:「今晚是第二十三夜哩!」
在老人兩旁的風燈映照下,三十多雙天真的眼睛充盈着期待、渴望和好奇的神色,牢牢的瞧着他。
自從老人到這個民風純樸的小山村後,村內的孩子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娛樂,晚飯後集中到這襄來,聽老人講邊荒的故事。
小男孩抱怨道:「書還未完結呢!怎麼就説説完了?」
説書老人大部份臉龐都被花白的發須掩蓋,令人感到他額頭上三道深深的皺紋特別明顯矚目,一雙眼睛更被眼皮半掩着,有點似看不見東西,可是當他説書説到心馳神往的時候,他的眸珠會從眼皮****出懾人的神采。聞言微笑道:「任何故事,總有終結的時候,今夜將是我在曲水村最後的一夜,你們有甚麼事想知道的,趁現在問,錯過今夜將再沒有機會,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會到哪裏去,更不曉得會不會回來。」
一個小孩嚷道:「那惡人慕容垂最後是否被燕飛宰掉了?」
老人乾咳兩聲,點頭道:「問得好!慕容垂雖然傷勢頗重,但在手下拚死保護下,逃回營地去。如果慕容垂能拋開一切,立即覓地療傷,説不定可以復元過來。可是他為了大燕國,強把傷勢壓下,連夜通過浮橋往北岸撤軍,繞過太行山東端,欲返回中山去,還親自領軍抗拒拓跋珪的追擊,終於傷勢復發,未到中山便一命嗚呼,應了他違諾的誓言。自此大燕國一蹶不振,而拓跋珪則取慕容垂而代之,成為北方的霸主。」
另一個小女孩問道:「紀千千有沒有嫁給燕飛呢?」
老人拈鬚欣然道:「荒人並沒有參與追擊慕容垂的戰役,大隊返回邊荒集去,邊荒集由那一天開始進入她的全盛期。紀千千有沒有嫁給燕飛,沒有人清楚,也沒有人着意,邊荒集從來不是一個講禮俗的地方,只知燕飛和紀千千一直形影不離,他們在邊荒集生活了近三年,然後飄然而去,從此不知所蹤,再沒有人見過他們,也沒有人聽到關於他們的消息……唉!」
年紀最大的小孩訝道:「老公公你為何嘆氣呢?」
老人苦澀的道:「沒甚麼,只是一時感觸吧!至於紀千千的愛婢小詩姐,成了第一樓的老闆娘。老龐是個認真的人,迎娶小詩時在第一樓大排筵席,但賓客太多了,結果喜酒喝足七日七夜,是邊荒集罕有的盛事。」
年紀最小的女孩羞怯的問道:「之後呢?」
老人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道:「燕飛攜美離去後,邊荒集的興盛仍持續了十幾二十年,直至邊荒集的元老死的死,走的走。到最後一個元老、夜窩族的領袖姚猛離開邊荒集,邊荒集終走上衰亡之路。此時的天下,逐漸形成北方的拓跋珪和南方的劉裕對峙的局面,兩人均明白邊荒集在戰略上的重要性,在再無顧忌下,雙方力圖取得邊荒集的控制權,荒人夾在中間成為磨心,情況轉趨惡劣,商旅更視邊荒集為畏途,再不能回覆以前的盛況。」
又嘆道:「唉!我真的要走了!」
眾孩童紛表不依。
老人微笑道:「我也捨不得你們,可是別村的孩子正等待着我呢?」
一個小孩天真的問道:「你説的故事是真的嗎?」
老人緩緩起身,道:「你當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你當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真真假假,人生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接着從紛紛起立的小孩之間穿過,踏上通往村口的石板路。眾小孩追在他身後,直送他至村口。
老人轉身張開雙手,攔着孩童,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龐老闆的婚宴雖長,七天後還是結束了。回家睡覺吧!願你們今晚人人有個好夢。」
接着轉身便去。
其中一個小女孩高聲叫道:「邊荒集還在嗎?」
老人長嘆道:「為何要知道呢?」接着以他蒼老沙啞的聲音唱道:「北望邊荒猶萬里,狂歌烈酒惜凋殘!英雄美人今何在?孤石大江獨釣魚。」
歌聲遠去,隨老人沒入林木間的暗黑裏,但他悲愴的歌聲,仍縈繞眾人的耳際。
義熙十二年八月,劉裕大舉北伐,先鋒部隊分四路挺進,一路由王鎮惡、檀道濟自淮、泗進取許昌、洛陽;一路由沈林子、劉遵考率領水師,以配合和支持王鎮惡;一路由沈田子、傅弘之領軍,進攻武關;最後一路是王仲德的水軍,自淮入泗,自泗入清,由清水進入大河。
劉裕則親率主力大軍,進入邊荒,直撲邊荒集,當他抵達邊荒集,荒人早作鳥獸散,人去樓空彷如鬼域。
劉裕在眾將簇擁下,由東門入城,策騎於東大街上,第一樓矗立前方,
記起前塵往事,當年在邊荒集的日子,不勝稀獻。
「邊荒集終有一天,毀在你的手裏。」
屠奉三這句話,言猶在耳,似是在昨天説的,但眨眼已過十多個寒暑。
劉裕生出無奈的哀傷感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次北伐不論成敗,邊荒集將再不存在。勝的話,邊荒重歸版圖之內,變成帝國其中一座城池;如是無功而返,他必須下令徹底摧毀邊荒集,以免落入勁敵拓跋珪手上,成為拓跋珪最前線的基地、攻打南方的踏腳石。憶起了往昔在邊荒集的動人歲月,比對起眼前荒涼圮毀的情景,尤添愁緒。
邊荒集的故人中,他見過高彥,前年高小子從兩湖攜妻兒來見他,方曉得小白雁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劉裕還破戒陪他喝了三晚酒。
自手刃桓玄後,他沒有一天閒着,無法抽身到邊荒集去探一眾老朋友,到得知燕飛和紀千千離開邊荒集,也就大感意興索然,再沒有動過到邊荒集來的念頭。今天終於來了,卻是這麼的一個局面。
正想得入神,親兵來報,説在古鐘樓上發現一個鐵箱,以條子封着,條子上寫着「劉裕親啓」四個字。
劉裕大訝,連忙催馬朝古鐘場奔去,直上鐘樓之巔,只見在觀遠台正中處,四平八穩放着一個尺半見方、高二尺的鐵箱子,封條果然寫着「劉裕親啓」四字。
劉裕認得是卓狂生的墨跡,心中一動,道:「你們給我退下去。」
眾親兵親將依言離開,到只剩下他一個人,劉裕在鐵箱前曲膝跪坐,撕去封條,找到鐵盒的開關,揭開盒蓋,一看下熱淚登時奪眶而出,再忍不住被邊荒集勾起緬懷不能挽回的過去的深刻情緒。
鐵盒內裝載的是一疊厚厚的手抄本,上書《邊荒傳説》。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