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涼夜沒有想過,有一天她還會重回西江月。
西江月是一座樓的名字,它的主人就是天下無雙。倘若,把整個武林比喻成一個人的話,那麼西江月就是這個人的心臟。天下無雙閣的很多決策都在這裏產生,命令由這裏發出,向四面八方傳達。這裏的一舉一動隨時可能影響着整個江湖的格局和武林的命運。這裏的一言一行決定着很多人是生、是死。抑或不生不死。
在西江月的周圍另有四座閣樓,分別是醉花陰、浪淘沙、鳳孤飛、臨江仙。它們依次屬於天下無雙閣的四位宗主,慕容秋水、雲在天、赫連忘雪和江瑟瑟。
從西江月到左側的醉花陰,如果用步行的話,需要四十三步。如果用輕功的話,以杜涼夜的身手而論,只需要一秒鐘。她以前常常幹這樣的事,只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到了醉花陰的樓頂。透明的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泛出幻豔的光芒,她赤足踩在瓦上,無聲無息地來回走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起一抹弧度,遠看似乎很神秘。近看就有些苦澀
杜涼夜的心裏苦澀極了,臉上卻不得不做出淡然的微笑。
現在,她站在午後的陽光裏,抬高尖尖的下巴,眯着眼睛將眼前的五座閣樓一掃而過,然後,用一種半是自嘲半是調侃的口吻對無雙説:咱們怎麼進去呢?
無雙嘻皮笑臉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懶散地拖長嗓音:以前怎麼進去,現在就怎麼進去嘛
杜涼夜也笑了,學着他的語調拖長聲音道:我怕有人會拿刀砍我啊
無雙眼神一黯,咬着嘴巴不説話了。
杜涼夜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嘻嘻道:現在想起來,我那時的武功算是很不錯的了,試問當今江湖能夠接下風雷刀曲瀾一百零四刀的,能有幾人?
她嘴上説的輕鬆,心底也着實有些驚訝,自己當初究竟是怎麼擋下那一百零四刀的?她只記得那冷冽深寒的刀光像海面迎頭打過來的巨浪。突兀至極,迅猛至極,令人措手不及。二十招之後。她便白髮地關閉了大腦,閉上雙眼,完全憑藉着直覺招架,最心愛的一柄寶劍被砍得嚴重變形,兩隻手臂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一天,曲瀾一共向她砍出了一百零七刀。他的刀法以快、精、準聞名江湖,她只擋下了一百零四刀,最後的三刀沒能擋過去,一刀砍在她胳膊上,另外兩刀分別砍中了慕容秋水和無雙。
那天的場面似乎也不怎麼混亂,只是氣氛比較詭異。大家都沒有説話,奮力悶頭猛打,整個院子裏只有鏗然不絕的兵刃相交之聲,直到她的劍被震飛出去。
四周靜默得嚇人。
她因為失血過多,有些眩暈,奄奄一息地靠在無雙懷裏。
慕容秋水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卻愈發顯出一雙眼瞳黑亮逼人,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裏面燃燒。他瞪着自己的師父,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杜涼夜看着他,心裏愉快極了,彷彿被什麼東西塞得滿滿的。那一刻她想:這種死法,感覺真不錯呢!
然後,她聽見雲在天那獨有的大嗓門:赫連,我請你去看戲,走吧!
有什麼戲,能比這裏的戲更好看呢?赫連忘雪慢吞吞地説,他的聲音終年如一日,宛如冰雪寒天。
説的是啊!江瑟瑟的笑聲清脆似屋檐下的風鈴。
都給我滾!慕容秋水忽然暴怒,吼聲驚天動地。
那平日裏飛揚跋扈、眼高於頂的三個人聽了這句話,竟然乖乖地現場蒸發了,無雙抱着她也乘機消失了,算是給曲瀾師父一個台階。
儘管曲瀾很不喜歡她,但是好歹看在無雙的面子上,一直隱忍不發,那天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突然像發瘋一樣地衝進來就砍人。
後來,杜涼夜聽人説起事情的起因。
原來那一天慕容秋水本該去見一個來自蜀中的老大,據聞那人的江湖地位頗高,在蜀中的勢力也十分驚人。那次會面對他們雙方都至關重要。可是,她和無雙兩個人卻把慕容秋水灌了個酩酊大醉,錯過了彼此約定的見面時間。
曲瀾師父就是為此勃然大怒。
至於,那次會面對他們雙方究竟是怎麼樣一個至關重要法?杜涼夜沒有問。她雖然是個官家千金小姐,對江湖規矩卻十分諳熟,不該問的,從來不問。
那件事發生之後的第二天晚上,慕容秋水就離開了洛陽城。
他本來已經出了洛陽城門,忽然又折身返回,一路打馬直闖進她家的後院,差點驚動她父親和家裏的護衞,幸虧她及時把他拖進洛水河畔的小樹林裏。他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她的逼問之下,也只得一句話,十六個字。
北雁倦極,始終南飛,浪子情動,怎不回頭?
那是他説過最直白的一句話。
二十歲的慕容秋水在感情上是一個非常含蓄的人。他在別的女人面前伶牙俐齒、花言巧語,説得天花亂墜,可一旦到了杜涼夜跟前,反倒變得木訥呆板,不苟言笑,實在是無趣得緊。
慕容秋水不瞭解杜涼夜,杜涼夜其實也不瞭解他。在她的眼裏,這個男人時而靦腆,時而豪放,他在某些方面聰明絕頂,一點即透,某些地方卻又愚不可及。
杜涼夜深知這世上有一些事情,女孩子是絕對不能夠太主動的,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於是,她赤裸雙足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來回緩緩地走,讓深秋的寒霜一點點冷卻心頭的火。
在那個既美好又寂寞的純真年代,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這個秘密欺瞞了很多人,卻瞞不過無雙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瞞不過無雙。
他曾經問過杜涼夜:慕容秋水到底有什麼好的?
她躺在椅子裏,寬大的袖袍遮蓋住臉,懶洋洋地回覆他:誰説他好了?他這個人不但不好,而且很壞,非常壞。
無雙提議道:既然這樣,你不如喜歡我好了。
她反問:你有他那麼壞嗎?
無雙睜圓眼睛,一臉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喜歡他的壞?
她哼一聲,沒有説話。
無雙也沒有説話。
兩人靜默了好半天,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時候,依稀聽到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慕容也不是很壞啊,我比他壞多了
三年後,當杜涼夜重新站在西江月的閣樓上,看着醉花陰樓頂上的七彩琉璃瓦在日光下發着幻麗迷離的光芒,她想起慕容秋水年輕而俊美的容顏,像一盞明媚璀璨的燈火,曾將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華照亮。
無雙坐在梳妝枱前,睜一雙晶亮的眼自銅鏡裏細看杜涼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畫,一對濃黑的睫毛撲閃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臉上帶着一種寵溺的温柔神氣。無雙看着她,感覺自己的心裏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淺蕩不絕,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杜涼夜專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頭驚人的長髮,隨口應了一聲。
涼夜。無雙又叫了一聲。
有話快説。杜涼夜不耐煩地停下來,抬眸自銅鏡裏看住他,略蹙一下眉頭,雪白手指捏着墨綠色的梳子,越發襯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無雙由衷發出讚歎。
這是整個洛陽城的共識。杜涼夜撇撇嘴,毫不臉紅地笑納了這句讚美。
無雙微笑着繼續道:你不覺得我們倆是天生一對嗎?
杜涼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臉皮厚度的話。
無雙極為不屑地嗤笑一聲:當然不是。在這方面你遠遜於我。
杜涼夜忍俊不禁,用梳子在他頭上輕輕敲了一下,一雙神韻天成的丹鳳眼笑得彎起來,如同兩道漂亮的月牙兒。
別耍貧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幫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麼。無雙睜着又圓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種撒嬌的語氣道。
杜涼夜萬般無奈,只得去衣櫥裏給他找衣服,一邊沒好氣地説:我不在洛陽的這幾年,你每天都裸着身體出門嗎?
無雙的臉色又陰了,嚷道:這三年,我都沒出過門你真是沒良心,信也不寫一封,口訊也不傳一個,難道你心裏只有
杜涼夜連忙打斷他:我忙嘛!
無雙哼道:騙誰呢?你還不是一
忽聽嘶的一聲響,一件華麗的袍子華麗麗地被撕裂開來。
無雙立刻閉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涼夜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翻出一件黑色長袍,轉身笑吟吟道:就這一件吧,來,我幫你穿。
無雙不樂意地撅着嘴,滿臉委屈地看着她,半晌,終於還是慢騰騰地挪步過來,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杜涼夜幫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涼夜幫他束好腰帶,退後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黑色不但沒顯得單調沉悶,反倒格外顯出他的尊貴之氣。她不由輕嘆一聲,悠悠道:原來你都長這麼高了。
無雙也長長嘆了一口氣:你終於意識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涼夜一笑,轉頭四下看了看,道:不過你這裏的擺設倒是和從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無雙不語。
杜涼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該回去了。
無雙送她下樓,穿過庭院時,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實是救了慕容。
杜涼夜一震,隨即淡淡一笑:怎麼説?
那一天,幻月劍派的許掌門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殺,無一活口。慕容因為錯過約定時間而倖免於難。
是什麼人乾的?杜涼夜沉默一下,問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涼夜微微蹙眉。哦?
官府的作風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們乾的,如何不留一個活口加以拷問?
誰知道呢?他們另有深意也説不定啊無雙輕描淡寫地一笑,反正慕容沒有去赴約就對了。
杜涼夜不動聲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約的話,沒準許掌門他們就不用死了。
無雙冷笑一聲:決不可能!我曾經仔細地檢查過七人的傷口,均是一招斃命。對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傷口的深淺度都驚人的一致,分毫不差。這種劍法放眼江湖也甚為罕見,即便是慕容秋水,也決不能在同一時間內,連出七劍,並且準確無誤地命中七個人的咽喉。
杜涼夜略略沉吟,換了一副輕鬆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難道官府中反而有這等高手?
無雙正色道:當然。當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內。清廷尚未攻入山海關時,就已經在中原武林廣納良才了。你以為,只有范文程兄弟願意為清朝效力嗎?為清朝賣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這年頭,但凡是道上混的無非是圖一個利字,什麼精神氣節,連那些自恃清高的文人騷客們都不要的東西,你想他們撿起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涼夜認識無雙多年,尚是首次聽他這麼正兒八經地講話,不由聽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你道他們都可恨嗎?無雙黑眸中神光湛現,從容續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來説,昔年吳三桂叛歸山海關,正是他上書多爾袞,主張立刻出兵進取中原。滿清入關之後,也是他提出了招攬民心的策略,嚴禁軍卒,秋毫無犯。他對滿清可謂是功勳卓著,世人罵他是漢奸。可是,我們不妨想一想:自崇禎六年開始,各路兵馬混戰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誰?
他停頓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麼,天下大勢早一日穩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誰?還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從這個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麼可恨。你説呢?
他露出一種孩童渴望讚許的表情看着杜涼夜,一雙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涼夜心裏微微震盪,面上卻極力不露聲色,只淡淡一笑道: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説是就是吧。
無雙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涼夜沒有躲閃,她的手是涼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彷彿懸掛在半空裏,空落落的沒有着落。奇怪的是他倆都沒有説話,只是執手相看,深深地凝視着彼此,給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
終於,杜涼夜掙脱他的手:我該走了。
唉,真捨不得你走,無雙的語氣恢復正常,又開始長吁短嘆像一隻癩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記得來找我玩啊。沒有你的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
杜涼夜沒有答他,心底某處突發的一個認知驚得她全身冰冷。
她習慣性地揚起手臂揮揮手,頭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這樣一來,她也就看不到無雙的臉,慢慢變了模樣。他的眼神倏忽變得深邃難測,一雙窅黑的瞳孔好似經霜的殘菊一般,微微收縮着,透出一股蕭殺之氣。
夜幕初臨,這座以繁華享樂而馳名天下的古城,就已經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有了夜的曖昧與瀲灩,周遭光影流轉,喧囂浮華,一派靡靡景象。
慕容秋水避開人羣,獨自漫步在月色下的小巷,將夜街的熱鬧遠遠拋在身後。
一朵殘菊在夜風裏翻滾,他伸臂將花抄在手裏,閉目輕嗅一下,心底忽然炸開一種菊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疼,幽暗的小巷便越發顯得逼仄,似有股無形的力量要在他的體內壓榨出什麼來。
驀然,他彎下腰,一口血從喉嚨裏急遽湧出,噴灑在黃色的花瓣上。原本萎謝殘敗的菊花經由血液的浸染,竟顯出一種妖豔的色澤。
然後,他嗅到一縷淡淡的清菊的香氣,不及抬頭便看見一襲白色秀雅羅裙,月白色的緞面軟鞋,鞋頭繡着一朵美麗的菊花。他立刻感覺自己的心就像一鍋燒開的滾水,沸騰着冒泡泡。然而,俊秀的臉龐卻宛如冰封鏡湖,沒有絲毫表情。
杜涼夜的手撫上他的臉,輕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清涼而柔軟,覆上他的臉,就像覆上他的心,慢慢撫平了他心底的那股灼熱,一寸寸將他那煩亂的心緒熨帖淨化。
慕容秋水極端無奈地閉上眼。
靜默有頃,他輕輕推開她,將那朵沾血的菊花不着痕跡地握緊在掌心裏,一點點揉碎。
後天是重陽節,我們去白馬寺玩可好?杜涼夜的聲音温柔清悦。
聽説有朝廷重臣要來,你父親還由着你亂跑?
要陪他們應酬,其實就是個儀式,這些繁文縟節真是煩死人了。她微微蹙眉,露出厭煩表情,但是他們晚上聽戲的時候,我可以偷偷溜出來
那天晚上我沒有空。慕容秋水打斷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漠而平靜。
真的沒空?
真的。
杜涼夜皎白麪容染上一抹緋紅。
她沉默一下,換了一種輕快的口吻道:今天我見到無雙了,他跟我説,三年前我其實是救了你,你難道就不打算報答一下救命恩人?
慕容秋水一愣,眼睛裏忽而有了一種無法言説的情緒。
秋夜的月色宛如清霜般傾瀉而下,疏枝枯藤的剪影橫斜於地,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枯藤樹枝一樣,糾葛極了。
杜涼夜一直靜靜地看着他,努力捕捉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慕容秋水的臉上始終只有一種淡淡的哀傷,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着力不從心的慘淡的白。
隱約的,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也許她的愛或恨,已經左右不了他了。
這個認知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哀起來。
她身子一軟,倚靠在對面的牆壁上。月光照着她的白色羅裙,她的臉藏在月光的陰影裏,聲音無端透出一股淒冷:我常常想,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到一個誰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隱居起來。
是麼?你竟也想過這個?慕容秋水的諷刺語氣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
杜涼夜微微一愣,半晌才低低嘆一聲:是啊!我原也以為,我這一生是決不會為這些問題煩惱的
她停頓一下,忽然略略提高聲音道:我幼年曾立下誓言,要做一個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我痛恨我這一介女兒身子,因為它,我從不曾有過片刻的自由。倘若果真有所謂的來生,我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將這世上的一切不平掃蕩!
她説着站直了身軀,整個人沐浴在水銀一樣的皎潔月光裏。清豔秀絕的面上散發着一股罕見的英氣。
慕容秋水有些吃驚地看着她。他從不知杜涼夜是這樣的。
洛陽城的巷子都特別窄,以至於杜涼夜一伸臂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哀懇道:你告訴我,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放棄?是不是要我殺了姓曲的
這句話像一根刺,刺疼了慕容秋水的心。他忍不住低喝一聲:住口!
杜涼夜急切道:慕容秋水,你別犯傻了。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能走多遠,是由路的長短來決定的。你選的這條路,註定了走不遠的
慕容秋水猛地甩開她的手,冷冷地反問:我不放棄,你會怎樣?將我挫骨揚灰?
杜涼夜苦笑一下,回答他:不會,我捨不得殺你。我想,我大概會把你禁錮起來,永遠帶在身邊。
慕容秋水怔怔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不由得笑起來。
杜涼夜卻忽然紅了眼眶,下一秒,她撲倒在他的懷裏,失聲痛哭。
慕容秋水的心一寸寸地碎了。
他抱着杜涼夜温軟的身體,鼻息間盡是她的幽香,淡而彌久,極清淺的一縷,便令人沉醉。
恍惚間,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冬夜。
他們自酒樓廝混回來,正逢着天降大雪,極目竟是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彼時無雙已然大醉,一張雪白孩兒面醉得紅撲撲,眼神迷離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卻兀自賴在杜涼夜身上,吵着鬧着要去城東的白馬寺雪中賞梅。他們萬般無奈,只得扶着他往白馬寺去。雪天路滑,他自己也喝得醉醺醺,剛出巷口就仰天摔了一大跤。
杜涼夜只好走在中間扶着他們倆。她的酒量驚人的好。喝得越多眼睛越亮,雙目晶晶,璀璨若星火,叫人不敢逼視。第一次,他距離她那麼近,便耍賴一般將整個身子掛在她的肩上。他倒不曾醉得那麼厲害,只是不想醒。藉着潔白雪光的反射,他看到她撲簌的睫毛,和小小秀挺的鼻,水映亭雲般靜婉,較往日格外温柔。
她雖然身材高挑,但扶持兩個男子走了一段路仍微感吃力,雪白膚色泛起一抹輕紅,越發清豔動人。他不免看得有些痴痴的,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前傾下去,連帶着大家一起倒下來。他生怕摔着她,急忙拿腳尖在她腿彎處一點,她便歪倒在他身上,倒把無雙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大跟頭,但他醉得實在太死,也不曉得疼。
她軟綿綿倒在他身上也不起來,一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是説:哦,原來你沒醉啊。他的臉燒得厲害,但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忽然翻身壓住她,低頭去吻她瑩白緋麗的臉。那一次終於被他發現,一向號稱無所不知的杜涼夜,有一樣是她完全陌生的,就是親吻。
温良辰在一名青衣小僮的指引下,一步步尋進園中來。
每走一步她就在心裏讚歎一聲,她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了,卻仍對這花園的格局與佈置激賞不已。園中玉樹草木、舞榭歌台皆獨具匠心,極盡巧思。人漫步其間宛如穿行畫卷之中,説不出的清雅怡人。
她走着走着,原先的欣賞忽然盡數化作了驚歎。她驚奇地發現這五座閣樓乃是按照一種神秘的陣法佈置而成。
這個發現使她謹慎起來。
她甫一踏上西江月,便發現梨木鏤空的前後排窗全部敞開着,夜晚的秋風有些大。呼啦啦地吹過去,將窗户吹得吱吱直響。
後排窗的窗口坐着一個人,兩隻手隨意撐在身邊,頭向左側肩膀上歪着,一頭烏黑美麗的頭髮便向一邊傾瀉下來,儘管已經綰了一個漂亮的髮髻,但披散的青絲仍幾乎垂及地面,隨風輕輕飄蕩着。
温良辰從不曾見過哪個男子有這樣美麗的發,青絲鑑人。
她聽人説過,天下無雙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當你見到他的時候,一定要等他主動和你説話。不論他當時在做什麼,哪怕他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靜靜發呆,你也一定不要去打擾他。
所以,她一直安靜地站在門口,沒有説話。
但是她的心裏不禁要感到好奇,究竟那後窗外有什麼樣的風景,有何等迷人,竟能令他紋絲不動地看上整整一個時辰。
由她的眼看過去,後面不過是一堵光禿禿的牆。
她不知道,從西江月的後窗位置上,正好可以看見醉花陰後面的一條東北朝向的小巷,巷子裏有兩個人相擁在一起。
她也看不見,天下無雙那一張俊美的臉,陰沉如隆冬欲雪,透着濃濃的蕭冷殺氣。
月亮不露聲色地移至中天,將萬縷銀輝灑向靜謐的閣樓。天色是一片澄碧的藍,沒有一絲雜質。無雙微微抬起頭,覺得天色純澈如青玉春水,向着他的眼睛不停地流瀉下來,漸漸充盈胸腔,沉重地壓迫着他。
他呼出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一雙黯然的眸子倏忽變得宛如鷹準般鋭利,炯炯逼視着眼前的女子。
温良辰穿着一件月白色、繡着大朵豔麗牡丹的裙子,這為她贏得了無雙的一絲讚賞。
他神色稍緩,微微點頭道:這件裙子不錯。
温良辰沒有説話,她像所有不曾見過天下無雙的人一樣,為他那驚人的美貌而錯愕當場。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名震武林的天下無雙竟然是一個風華絕豔的秀美少年。她一向自恃美貌,可與眼前的少年一比,也覺頗有不如。
你真的是天下無雙?
假如你能找到另外一個人,並且他敢自認是天下無雙的話,那麼我就不是。無雙的語調慵懶而惡謔。
抱歉!她斂眉一笑,轉入正題,我來是為了
兩萬兩,白銀。
你甚至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就開出了價錢?温良辰略微提高了聲音。
自打天下無雙閣出道以來,能夠直接進入西江月,親自跟我談價錢的人,你是第二個。就為這,難道不值得兩萬兩嗎?你要知道,當今江湖,能夠見到我本人的,實在沒有幾人。
無雙説完展眉淺淺一笑,豔光四射。
温良辰頓時無語了。
少年錦繡華服,簪星曳月,長髮高束,因是背光而立,皎白的月光反而成為背景,似乎單單是為襯托他這個人而存在的。他身上散發出一種氣勢,叫人戰戰兢兢,不敢太放肆,彷彿面對一個自己極為尊敬的人,從而喪失了對話的資格。
她拿出一沓銀票,放在了左手邊的紅木桌子上。
我想
在這之前,請允許我老調重彈,解釋一下天下無雙閣的規矩你今晚的一切見聞將不會有第三人知曉,直到你死,倘若你做不到,門,就在那邊無雙揚起寬大的袖袍,朝着門的方向示意。
温良辰噎住了,只得點點頭。
眾所周知,天下無雙閣訂下的規矩至今尚不曾被誰打破。所以,他們接下來的談話,除卻他們倆,這世上再無第三個人知曉。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一炷香之後,温良辰離開了西江月。
她離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但沒有輕鬆一點,反而更凝重了。
在她走後,無雙重新回到後窗口的位置。這時他發現巷子裏只剩下慕容秋水獨自一人,靜靜地站着。他的臉沐浴在銀白的月色裏,泛出冷暗的微光。
無雙思忖片刻,整個人忽然像一支箭似的飛出窗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射向巷子裏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兀自靜立不動,眼看無雙即將撞上自己,才微微側身,長臂伸展間已經撈住他的腰身,一邊笑道:哎呀,都這麼重了,老實説,後院馬廄這三年來的馬糞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説着將無雙放下地來,握住他的肩膀細細打量。
無雙起先微笑着,後來忽然覺得有些無法面對他那麼熱切的目光。便不着痕跡地掙脱開來,反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語帶責備地説:你回洛陽這麼多天,怎麼也不來看我們?
慕容秋水撫額輕嘆一聲:很多事要處理,我想等解決之後再去見你們瞥見無雙張口欲言的表情,連忙解釋道,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想牽連大家。況且你們牽扯進來,事情只有更麻煩
無雙嗤笑一聲:咱們的麻煩還少嗎?從來只有麻煩躲着咱們走,咱們何曾躲過麻煩?
慕容秋水沉下臉,換上一種極其嚴肅的語氣:事關重大,你千萬不要亂來。我知道你這唯恐天下不亂的秉性,天皇老子也不看在眼裏,但是無雙,這一次,你一定要答應我,絕對不要插手這件事。
他停下來,盯牢無雙一對點漆般的眸子,沉聲道:你必須保證!
無雙被迫回望慕容秋水的眼睛,一雙漆黑眼瞳仿若深不見底。
慕容秋水擰緊濃黑的眉毛,重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換上勸哄的語氣道:這件事真的不是兒戲。你想幫我,我心裏頭明白,但是這件事一旦沾上了,就洗脱不乾淨,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夠解決。你就聽我一次,別管這事,好嗎?
無雙沉默少頃,忽而一笑,點了點頭。
慕容秋水如釋重負,露出五月晴空般的笑容,用力攬住他的肩膀,笑道:這才是好兄弟!走,咱們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