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容秋水和無雙在宴賓樓喝酒的時候,杜涼夜在吃麪。
她坐在狹長的小巷口,一邊吃着張老漢的陽春麪,一邊抬眼打量會春樓。會春樓的地理位置極佳,左右均有巷子衚衕,四通八達,洛河宛如玉帶般從它的背後緩緩流過,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
深夜,寂寥的小巷中有三四個醉鬼步履踉蹌,東倒西歪地尋找回家的路。杜涼夜目光敏鋭地掃過他們。這時,麪攤老闆張老漢説話了。
他們幾個都是附近的老酒鬼,十天有九天醉生夢死。
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口吻像是和熟人扯家常。他説話的時候,正蹲在水桶邊清洗碗筷,並沒有抬頭看一下杜涼夜。
杜涼夜瞥見他手裏的活計,忽然就沒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將面前的碗推開一點,道:範大人明日午時進城,從北門到府衙這段路程,不容有任何閃失,明天你親自帶人去幫馮二壓陣。
張老漢沒有説話,手裏的碗卻發出兩聲輕響。
杜涼夜沉默一下,又道:這位温老闆果然是一位老闆?
昨晚之前,是的。
哦?
她的婢女悦意,師出唐門。
有意思杜涼夜的唇邊勾起一抹笑影,曲指輕輕敲打着桌面,沉吟半晌方才道,我看,還是將她交給景門的賈老四
我可是盯了整整兩個月啊。張老漢的語氣很不甘心。
杜涼夜的笑意更大了:我有一個直覺,老張,這位温老闆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你不是她的對手。
難道賈老四反倒是她的對手?張老漢幾乎要笑出來了。
賈老四有一項別人沒有的特點,就是很會偷懶。老張,凡事要張弛有度,你盯得這樣緊,別人只有更加謹慎。
張老漢很不服氣:隨她怎麼狡猾,昨晚還不是露出了馬腳
杜涼夜不以為然地笑笑,站起身道:那你就繼續盯下去吧,別忘了明天的事。我先走了。
她説完丟下一錠銀子就走了。
老張的不合作是意料中事,他要是肯合作反倒奇怪了。杜涼夜無聲冷笑,轉過西大街的拐角一路向東,順着洛河折道往北,途經新琴街的府衙,橫穿北大街,直達北城門。
她所經過的每一處,都有熟識的人熱情招呼。杜公子回來了!
即便她身着妖嬈女裝,人們依舊習慣叫她杜公子,她本人也十分鐘意這個稱呼,直到進入杜宅大門,老管家恭恭敬敬迎上來,道:小姐回來了,老爺還在書房等你。
她微微蹙眉,隨即展顏一笑道:我這就過去,天色不早了,您老去歇着吧。
老管家應聲去了。杜涼夜穿過花苑,便看見書房透出一片淡黃燈光,窗紙上映着一道消瘦身影,看上去心事重重,難以成眠。
她推開書房的門,叫一聲:爹。杜大人轉過身來,皺眉道:你總算回來了,這一整天都跑到哪裏去了?你範伯父明天就到,我這心裏頭七上八下的,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
杜涼夜倒了一杯茶遞到父親手裏,順勢將他按坐在椅子裏,道:您就別操心了,凡事有我
杜大人的茶杯已經送到了嘴巴,聞言又停了下來:你一個女孩子家
杜涼夜面色微變,用一種半是撒嬌半是抗議的口吻道:爹!您可別忘了,就連王爺都誇我是女中豪傑呢。
杜大人越發煩惱:這你就信了?傻孩子,你太天真了
杜涼夜挺身靜立,但笑不語。
範大人這一路,遇刺十多次,死傷侍衞二十多人,這些侍衞哪一個不是江湖高手,結果還不是被那羣賊人給他停頓一下,再次發出深長的嘆息,憂心忡忡道,他若是在洛陽出了什麼意外的話,我如何對上面交代?
杜涼夜微笑:您放心,範伯父決不會出任何意外的。
杜大人皺眉不語。
幽暗室內,一燈如豆。杜涼夜待要勸父親前去休息,他忽然嘆道:千古艱難唯一死。我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之書
父親!杜涼夜好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忍不住出聲打斷他:明朝體制腐朽,奸佞橫行,乃是天命所棄,就連錢謙益、方以智這些文壇大儒都紛紛歸順,做了貳臣,您又何必整天她猛地一眼看見父親的臉色,連忙閉嘴。
看來王爺把你調教得很好!杜大人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可是你別忘記了,你始終是一個漢人。
杜涼夜垂下一雙濃密的眼睫,不再言語。
杜大人緩和一下語氣,道:無論如何,當初若是沒有你範伯父,也就沒有我杜某人。世人道他是叛臣賊子,都欲除之而後快,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
杜涼夜道:我剛剛在城裏轉了一圈,從北門到府衙這一段路都已安排妥當,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我都安插了人仔細巡查,您就放心吧。
杜大人仍是憂心忡忡,最後在她的再三勸慰之下方才回房就寢。
杜涼夜獨自回到房中,褪下那身羅裙,僅着一件雪白單衣便一頭撲倒在温軟舒適的錦繡被褥上,沉沉睡去。
夢境裏,她緩緩走過洛陽城頭,儀態萬方,像一朵夜遊的牡丹。
夜色下的洛陽城,彷彿酣睡的嬰兒。寧謐而祥和。
她看見年輕的慕容秋水在曙光初綻的清晨,走過她家牆外的青灰色小巷,伸手摺取攀出牆頭的一枝桂花放在鼻端輕嗅,臉上的那種神情,彷彿能聞到一縷桂花的香氣就是這世上頂頂幸福的事。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抑或是在她經過的路上裝作不期而遇,然後胡扯一個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藉口。月光下,少年羞澀的笑容,笨拙而可愛。驀然之間,一道寒光疾閃,鮮血宛如梅花一樣綻開在他俊秀的臉上。
妖豔至極,叫人心驚。
她猝然自夢中醒來,抬頭見窗外一彎弦月如鈎,一隻不知名的鳥兒清凌凌地叫了一兩聲,振翼飛離枝頭,淡青的天色將明未明,無限孤寂。
她披頭散髮,擁着一牀豔麗錦被靜靜沉思。
一直以來,天下無雙閣都沒有放棄調查她。她如履薄冰、步步為營。自認是足夠小心謹慎的了,想不到仍舊被無雙看出端倪不單是無雙,慕容秋水大概也知道了,沒準比無雙知道得更早,他並非真的笨蛋,總該能察覺出什麼吧。
對於他當年的跟蹤,她起初也認定是別有用意的,不免暗自冷笑。直到有一天在八通賭坊,她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識到這個少年原來是喜歡自己的。
那一天的情況是這樣的。
女扮男裝的慣犯杜涼夜在洛陽城南一家新開不久的八通賭坊裏,廝混消磨了一整晚,身上的銀子全部輸光了,還欠下五百兩銀子的債,只得好言請教可否暫時欠賬,明天來還錢。
答案當然是不可以。
原因有三:一來,那晚看場子的兩個武師是外地新來的,急於給主子立功;二來,五百兩也確實不是小數目;三則,他們並不認識杜涼夜是誰。雙方交涉之時,旁邊有人給出暗示她乃是府台大人的公子。誰知不給暗示還好,這一暗示反而壞了事。這兩位武師雖剛進洛陽不久,倒也曉得府台杜老爺只得一位掌上明珠,但對這位明珠的作風做派卻不曾摸清。
於是,認定她是一個騙子,把她着實羞辱了一番。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江湖粗人的下流詞彙量總是相當的驚人,他們嘻皮笑臉地對她品頭論足,言語極盡粗魯污穢,直把她氣得臉色紅脹若不是怕父親責罵,兼之理虧在先,她真想立刻便將這家賭坊拆了。幸虧慕容秋水及時現身,為她解圍。
兩人出門後,慕容秋水開始笨嘴拙舌地解釋自己何以會突然出現在賭坊。她一邊聽,臉上一邊露出蓮花般潔白的笑容,一邊在心裏罵道:去你孃的,鬼才相信你。
但嘴上是決不能這樣説的。她滿臉笑容,先是對他的慷慨救急表達了十二分的感謝,緊接着表示自己明日定會將五百兩銀子奉上,然後進一步説明自己將在宴賓樓設宴,請他務必大駕光臨。
最後彼此客套兩句,就在街上分手了。
她走到半途,思來想去,終究是咽不下這一口惡氣,撕了塊布矇住面,決定折返回去教訓一下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師。誰知尚沒進門,就聽裏面一連串殺豬般的哀號聲,悽慘至極。
慕容秋水拿腳狠狠踹着地上的人,罵道:你們倆是什麼鬼東西,居然敢那樣説她?敢對她不敬!
他罵人的本領和這兩位武師委實不在一個水平,翻來覆去也只得這兩句,但下腳卻是不遺餘力,那兩人疼得哇哇直叫。
彼時,賭坊裏高高掛着兩排紅燈籠,使她得以非常清晰地窺見慕容秋水的臉:紅紅燭光下,他的黑亮雙眸堪比寶石璀璨,冷冽發狠的聲音宛如天籟般動人。在她思維的某一個空間裏,彷彿劃過一道強光,閃電般劈開她混沌未開的感情世界。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眨眼的工夫,忽然就盛開了。
那一霎時,她心似琉璃,裏裏外外澄澈透明。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他跟蹤自己,是因為喜歡自己。
那一年,杜涼夜十七歲。雖説她有愛穿男裝、性格豪爽、亂交朋友等一系列類似男人的缺點,然而,她是一個貌比花豔的標準美人,而且是府台大人的千金,總應該有一些追求者吧。
假如你這樣想,那你就錯了。事實是沒有,一個也沒有!直到慕容秋水的出現,才打破了零的紀錄。
但我們不妨往前回想一下,然後你會發現,最早對杜涼夜表示好感表示欣賞的人,其實是天下無雙。但他被杜涼夜自動忽略了。
十四歲的頑皮少年,呵呵!那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鬧着玩的。
慕容秋水才是她青春時光的守護神。
約摸是寅時三刻的光景,晝夜交替之際,這是洛陽城一天之中最安靜的時刻。
慕容秋水和無雙分手之後,帶着微醺的酒意,走過蕭瑟的洛陽街頭。他途經洛陽府衙,然後順着洛水河畔一路往北,橫穿北大街,來到杜宅外的小巷子裏。
月色下的小巷靜謐幽絕,細碎淡白的桂花蕭蕭落了一地,空氣裏殘存着隱約的桂花香氣。他倚在牆壁上,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掛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這時牆頭上冒出一個腦袋,亮晶晶黑漆漆的一雙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輕聲斥道:大膽淫賊,深更半夜你意欲何為?
慕容秋水抬眸看定她,輕聲道:忽然很想你,就來看看!
杜涼夜首次見他這麼坦白,心裏感動,卻板着臉問道:此話當真?
慕容秋水正經答道:當真!
你後天晚上有空了?
還是沒有。
這個答案本在杜涼夜的意料之中,但他這樣説出來,依舊感到很失望,撇嘴道:剛剛才見過面,現在就想我,騙誰呢?
就是想你了。慕容秋水極難得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杜涼夜的身子立刻從牆頭飛了出來,他雙臂一伸,軟玉温香抱個滿懷,低頭瞧着懷裏的人兒,滿頭烏髮披拂如鏡,小小一抹秀麗鼻樑,一對澄亮烏眸裏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流出。兩隻胳膊圈在他頸上,寬大的衣袖褪至臂彎裏,露出兩隻冰雪皓腕,看得慕容秋水心馳神搖。
杜涼夜彷彿知道他的心思,低頭吻上他的唇。
過了片刻,慕容秋水放開她,深深凝視懷裏的人,眼神深情得彷彿能滴出水來。終於,向來不知害羞為何物的杜涼夜也被他看得低下頭去。
慕容秋水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温柔到疼痛般的感覺。
他收緊手臂,將杜涼夜擁在胸前,柔聲道:你知道,這三年來,我最專心致志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杜涼夜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方才低低哼一句:反清復明?
不,不是這個。這三年我全心致力的事,就是要忘記你他苦笑一下,輕聲道,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涼夜。
他説着將臉埋在她的肩窩處,一滴熱淚自她的單薄晨衣侵入皮膚。
杜涼夜感覺像被烙鐵烙了一下,隱隱有一種灼痛自她的肌膚,一路燃燒至心底。她靠在他的懷裏很久也沒有動一下。
良久良久。
她放開手,自他身上躍到地面,道: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説着便拉起他的手,往後面的一片綠竹林走去。
慕容秋水跟着她,一路走到河邊站定。杜涼夜自蘆葦叢裏引出烏篷船,紅豔豔的一個同心結在篷前晃盪不絕,正是她昨日上午劃的那一艘。
他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她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這時天色即將破曉,水面籠了一層輕煙似的白霧,一彎冷冷的弦月倒映在清澈的水波里,隨波輕輕擺盪。杜涼夜握漿盪開水面,沿着洛河一路划過去,烏黑頭髮自兩頰披拂直下,襯得一張小小臉蛋越發瑩白如玉,皎潔面上笑意盈盈,明眸似星。
慕容秋水盯着她看,有些痴痴了。許久,方才問道:冷不?
時值深秋,河面上涼意頗重,水霧潤濕,杜涼夜只穿了一件白色單衣,卻搖頭笑道:不冷。
慕容秋水不禁莞爾。
她在這方面向來沒有半點嬌氣,委實不大像女子,她甚至很少撒嬌,即便説幾句情話也是直來直去,頂多是紅着臉,咬唇不語,可那滿臉高興的神氣卻絲毫不知道遮掩,説好聽一點,叫純真無邪,説不好聽一點,叫不夠矜持。她也全然不懂得利用自身的優勢,彷彿不知道自己是美麗的,而美麗是一項非常難得的資本當然,這句話是江瑟瑟説的。
江瑟瑟還説,假如一個女人不跟你撒嬌,説明她根本不愛你。
他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困惑極了,患得患失,反反覆覆琢磨好長一段時間:杜涼夜究竟是不是愛着他呢?她有時非常主動,拖着他東遊西蕩,看他的時候兩眼含情脈脈,一臉似笑非笑,彷彿堪破他什麼秘密似的。有幾次,他覺得她像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説,可她最終什麼也沒説。有時候,她會忽然消失個把兩個月,再次見到他,依舊是一副光風霽月的模樣,倒顯得是他單方面想多了儘管,他確實在單方面想得挺多的。
事情有實質性的進展,是在他們去白馬寺踏雪尋梅的那一晚。
想起那一晚,慕容秋水的臉上就不自覺浮起了笑容,然後便有一道冰涼的水線直潑上來,他躲閃不及,被淋了一頭一臉。
傻小子,在想什麼呢?杜涼夜輕笑一聲,問道。
他睜圓一雙漆黑眼眸瞪住她,佯怒道:不告訴你。
話音未落。又一道清亮的水線濺了起來。這一次他有了防備,也不見他起身抬腿,倏忽間已經移到杜涼夜身邊,將她摟在懷裏。
杜涼夜手裏握着兩支槳,一臉嬌嗔地用胳膊肘抵住他的胸口。
慕容秋水只覺得鼻息間盡是她的幽涼清香,禁不住心神一蕩,側頭吻在她豔麗的嘴唇上。過得片刻,只聽啪嗒一聲,兩支船槳雙雙落入水中。
慕容秋水貼着她的耳朵説道:我剛才在想白馬寺的那一晚
杜涼夜的身子在他懷裏酥軟成泥,從鼻腔裏哼一聲:壞蛋,你個大壞蛋。
我壞麼?
很壞!
怎麼個壞法?你倒説説看
就是這樣。
就是怎樣?
杜涼夜哼了一聲,卻不言語。過得一會兒,慕容秋水方才低笑一聲:那一晚在白馬寺,你本來應該這樣,然後我就這樣,這樣,可你總是這樣,這樣,我也只好這樣
你真是太壞了。杜涼夜終於不勝嬌羞,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卻忍不住笑出聲來。
烏篷船在河面盪漾,紅色的同心結搖曳不絕,那一抹豔麗的色彩倒映在清澈水波里,越發顯得波光瀲灩,無限旖旎。
良久。
杜涼夜的聲音方才響起:天快亮了,起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慕容秋水兀自擁抱着她,埋首在她發問,聲音沙沙道:你穿這麼薄的衣裳,不要凍着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杜涼夜堅決道:不行!
慕容秋水放開她,抬頭一看,不由得笑了:槳都漂遠了,你拿什麼划船?
笨!不是還有船篙嗎?
杜涼夜説着伸腳勾起一支竹篙,慕容秋水泄氣地重新倒回艙裏,打心底發出良宵苦短的感嘆。烏篷船逆流而上,一路彎彎曲曲繞了好大一圈,忽然駛入一條極為寬廣的流域。河岸右側是一處破落的宮殿,斷壁殘垣,蕭條不堪,大約是遭到戰爭破壞的前朝遺宮。左側便是洛陽城的西大街,那是最著名的一條花柳街,即便天色將明,仍可見隔岸燈火點點,紅燭華燈不滅,真正是不夜之城……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划船來這裏,看着對岸的風景,那裏永遠是熱鬧的,快樂的,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歡歌笑語不斷隔水傳送過來。我感受到他們的快樂,心情好像也就慢慢變好了,你説奇怪不奇怪?
慕容秋水本來是半躺在艙裏,隨着船的行駛,他慢慢坐直了身體,兩隻漆黑眼眸打量兩岸的風光,對杜涼夜的問題彷彿根本沒聽見。她笑嘻嘻將竹篙在水面輕輕一擊,一串水珠飛濺起來。
慕容秋水本能地偏一下頭,抬眸看住她,戲謔道:你這樣子,我會當作是一種邀請。
杜涼夜的臉一紅,抬高下巴,哼道:你下船吧!我要回去了。
啊,你要將我丟在這水草中嗎?
我沒有將你丟在水中央,已經很客氣了。
真要命,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
杜涼夜不作聲,眼睛卻忍不住彎成一道漂亮的月牙狀。
慕容秋水起身親吻一下她的臉頰,果真跳下船去。
她也真的調轉船頭,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在大片蘆葦叢裏。
慕容秋水踏着鬆軟的泥草,穿過河邊的蘆葦叢,來到那座廢棄的殿宇前。順着石階慢慢踏上去,只見殿內殘牆破壁,地上落葉枯草重重堆積,彷彿經年人跡罕至。
他在裏面轉了一圈,從後門出去一會兒,然後又繞牆走了回來,站在階前隔着寬闊的水域,遙望對岸的西大街。不過是一水之隔,那裏朱樓會館,鱗次櫛比,要富麗繁華許多。
會春樓就坐落在西大街上。
天色大亮彷彿是一眨眼之間的事。東方的絢麗朝霞有如火燒,碩大的一輪紅日躍出山頭,金光四射,遠處的山林屋舍都彷彿鍍了一層金似的,靜謐的洛陽城翻動身軀,正在緩緩醒來。
慕容秋水靜立一會兒,然後展開輕身功夫順着河岸飛掠如閃電。因尚是清晨光景,城外河邊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尋到一個流域較窄的渡口,折取兩支稍硬的蘆葦梗,先擲一根在水面上,然後飛身躍起,待要落下時再奮力擲出另一根,如此相接渡過河面,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城中西北方的一條小巷。
他熟悉這座城,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紋路。
這麼多天以來。他一直在城中尋找出口,不曾想原來突破口在城外。
不論此舉是否成功,他們勢必不能繼續留在洛陽城了,而官府方面的戒備森嚴是毋庸置疑的,這大概是唯一能夠安全離開的路了。
只是,這條路真的安全嗎?老天作證!他是多麼痛恨此刻的自己,痛恨自己的小心謹慎。然而,他不得不如此,他擔負着三十六名兄弟的生命,以及更多人的命運,更長遠、艱難的事業。
他不得不如此!三年前,許掌門一行七人在杏花村神秘被殺,無一活口。官府四處張貼布告,瘋狂抓人,鬧得滿城風雨。他和師父曲瀾被迫在第二天晚上離開洛陽。
自許掌門和六名重要首領全部遇害之後,蜀中幻月劍派屢遭官府圍剿,就此一蹶不振,門下弟子猶如一盤散沙,七零八落,不知所終。
這對曲瀾和他的反清復明會來説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他們本打算攜手合作,壯大抗清的隊伍,現在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此,慕容秋水的日子也更加難熬了。
曲瀾是他的師父,對他有着養育栽培之恩,在那個餓殍滿道的年月,帶着他歷經九死一生才有今日,他們不是父子,勝似父子。倘若師父所言不假,那麼,他還是大順王的兒子,是眾人的領袖,肩負重任。
説是反清復明,可南明的那幾個王爺紛紛致力於爭奪皇統,硬沒一個能叫曲瀾看上眼的。於是,慕容秋水不得已被推上這個位置,站到了命運的風口浪尖,曲瀾則從旁督促輔導,儼然當自己是個內閣首輔。
他不想做什麼英雄首領,但是他沒得選擇。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跟師父説,我不要做這個頭領,我不幹了。師父會不會毫不留情地砍下他的頭,或是將他廢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親眼見過師父是怎麼處置叛徒。一刀下去,鮮血就像薔薇一樣綻開在他的衣服上,他的目光猶如荒原上飢餓的狼。毫不留情!
慕容秋水當然不怕死。但是,他懼怕師父那種沉痛哀惜的目光,彷彿自己是一個不知道感恩圖報的小人,一個扶不上牆的阿斗,一個令他失望至極的人。這是他最最不願看到的,所以,即使他並不真心熱愛這份事業,但仍全力以赴,竭力而為。
生活是一件很令人無奈的事,它教會慕容秋水,凡事要謹慎。一個人在江湖上歷練的時間久了,很多原本篤定十足的東西,都顛覆了。
其中慕容秋水最深有體會的,就是人性。
他自然不是懷疑杜涼夜,但他懷疑杜涼夜的父親杜大人。
三年前,大力派人捉拿反賊,把洛陽城搞得滿城風雨、雞犬不寧的,正是這位杜大人。那麼,他的手裏究竟掌握了多少情報?對於自己,以及自己和杜涼夜的關係。他又知道多少?他會不會連自己的女兒一併利用?
換言之,這條路會不會是一個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他沉思着轉過街角,三兩步就踏進了鳳翔客棧的大門。邁上樓去,在自己的客房門前靜立一下,然後徑直推門進去,整個人和衣倒在牀上。連鞋子也不脱就沉睡過去。
慕容秋水是在一陣禮樂鞭炮聲中醒來的。
陽光金子一般在窗欞上跳躍不停。好像也被外面那股驚天動地的鞭炮聲給嚇壞了。
他起牀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脱下身上的長袍,換上一身乾淨衣裳,束起一頭黑亮的長髮,這才踱步到窗邊朝下看,只見大隊人馬已經過去了,只餘一小簇帶刀護衞在後面跟着,儘管大街上人不是很多,但仍有兩隊官兵在街道兩旁維持秩序。
他微微探出身子,偏頭遠目望過去,齊整整的一隊人羣裏,大紅軟轎旁邊走着一騎,馬上的人身材秀挑,依舊是亮珊瑚色的衣裳,長髮高高束起。一尾青絲在消瘦的背上盪來盪去。不用看到她的臉,也知道此刻必定是一派斂眉冷目的蕭肅之氣。
慕容秋水的嘴角不自覺浮起一絲微笑,直到那羣人消失在街角方才戀戀不捨地轉過身來。
剛一轉過來,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房間裏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人。約五十來歲。身材魁梧健壯,濃髯黑麪,雙目精光畢露,臉色陰沉地盯住他:如果我是你的敵人,你此刻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他的聲音不大,有點冷,語調平平,透出一種陰柔的味道,跟他的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形成非常強烈的反差。
慕容秋水微微垂眸:對不起,師父。
他冷冷道:你是對不起你自己。慕容,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放鬆警惕。你要牢牢記住,死亡無處不在。
是,師父。
曲瀾緩和一下語氣,問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慕容秋水點點頭,從裹着寶劍的藍色布條裏抽出一卷羊皮紙,在桌面上徐徐展開,將紙上的圖呈給師父過目。
曲瀾細看了良久,方才抬起頭來,臉色更加舒緩了,顯然比較滿意。
這一次,你有幾成把握?
七成。
七成?曲瀾不禁皺眉,還有什麼地方,你沒有考慮到嗎?
慕容秋水苦笑:沒有人能夠真正掌握一個計劃的全部細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曲瀾忽然咬牙切齒地低吼起來:無論如何,這一次,一定要殺了姓範的狗賊!當年若不是這個狗賊為清狗出謀劃策,清狗豈能這麼順利就入關?慕容秋水垂下眼瞼,在師父發怒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沉默不語。
曲瀾冷靜一下,又問:那個温良辰到底是什麼來路?
慕容秋水搖頭道:到目前為此,我還摸不透她的立場。不過,她的婢女悦意乃是唐門中人,下毒的本領非常高明。
他略頓一下,沉吟道,我們另外的三成把握,或許,就在她的身上。
怎麼説?
我雖然還不知道她的具體來歷,但可以肯定,在她背後有一個強有力的組織。她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會家子,本來跑戲班的,會兩下子也不奇怪,可是連唐門的人也牽扯其中,似乎有些説不過去慕容秋水説着微微皺眉,以温良辰如今的名氣和行情,她手底下的人決不會缺錢花,但他們卻是非常節儉,甚至連她本人也不見什麼稍微貴重點的衣裳首飾,節儉到這個地步,未免也太奇怪了。
這麼説,她有可能和咱們是一條道上的?
很有可能,只是不知道她背後的人是誰?
咱們沒時間了,明天就是重陽節。曲瀾沉聲提醒他,順手將桌上的圖紙捲起攏入袖中,我和高健他們還有些事要商量,這張圖我先帶走了,你多加小心!
慕容秋水點點頭,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一輪烈日金幣般掛在半空,這才覺得腹中飢餓,出門吩咐夥計拿幾式飯菜進來。
他吃到一半,忽然蹙起眉頭,一雙黝黑眼瞳微微收縮,側耳凝神細聽。
依稀有一小股騷動自鳳翔客棧的西北方向傳過來。此時,約摸是午時三刻的光景,整個洛陽城因為範大人的到來,氣氛顯得頗為沉重,人們事先接到佈告:若非要事最好閉門不出,故而今日的大街上人不多,縱然有,也鮮有大聲喧譁的。
於是,慕容秋水能夠聽到隱約的打鬥之聲。然後,他整個人宛如一隻大鳥般掠過鳳翔客棧的屋脊,朝着聲音的來源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