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實證明,那一天確實不是一個好日子。
因為黃曆上寫着諸事不宜。一般來説,皇曆這種東西,只有迂腐的書呆子才當它是一回事,江湖人往往嗤之以鼻,誰知那天竟然真的就靈驗了。
英雄大會是在上午巳時開始的。據後人統計,參加那次盟主角逐的共有十七家門派和個人,而評判卻只有一人,但他一人足以代表整個武林。當然,他的風采也傾倒了整個武林,以至於有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天下無雙。
無雙輕描淡寫地看了那個表示懷疑的人一眼,微笑道:原來是香木樓的顧樓主啊接下來他就把那人的身家底細、武功路數、要訣破綻,以及最近三年來所做的大小事情,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見得人的或見不得人的,全都細細數了出來。把個顧樓主羞得無地自容,他的好朋友神風壇主試圖為他挽回顏面,於是無雙就順道把神風壇主的光榮事蹟也表了表。
如此一來,無人再敢提出質疑。
無雙微微一笑,安慰他倆道:顧樓主,我今天所説的這些事,在座的諸位雖然都聽到了,也確實有一部分人對你心存鄙夷,但是大家都乾淨不到哪裏去,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你大可不必擔心,他們沒有機會外泄半點兒的,即便有人泄露,你也聽不到了。
顧樓主被他這一番話繞得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那邊温良辰已經宣佈英雄大會開始。各門各派的高手精英為爭奪盟主之位均不遺餘力,各顯絕技妙招,紛紛使出看家本領。比試了十餘場之後,優勝劣汰,各有傷亡,其中又以青城、浣花兩派和游龍幫鋒芒最盛,而最被天下無雙看好的盟主人選慕容秋水一直沒有出場。
及至午後酉時,比賽進行到關鍵時刻,山腰裏忽然爆發一聲巨響,整座山峯一陣搖晃,隨即又是接二連三的巨響,山搖地動。眾人都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人疑惑是地震,但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一聽見爆炸聲就知道不對了,七嘴八舌地質詢温良辰。
温老闆,這是怎麼回事?
温侄女,咱們遭人暗算了。
温良辰,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這時山頭已經開始大規模坍塌,泥沙巨石滾滾直下,樹木被連根拔起,混亂的各種聲響裏隱約夾雜着炮鳴聲,刺鼻的銷煙很快彌散整座山頭。
情況十分不妙,眾人不再相互指責埋怨,爭先恐後朝山下逃生,奈何適才的比試消耗了太多體力,均是疲憊不堪,除卻輕功精妙的幾個,其餘人紛紛被亂石擊中,或傷或亡。
香木樓的顧樓主適才比武時被青城道長刺傷了左腿,行動十分不便,沒走幾步就被一塊巨石擊中頭部。那一剎那,他忽然就明白了天下無雙的話。因為火藥的爆炸聲將是他在這世上聽到的最後聲音。
温良辰徹底呆了。
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她茫然四顧,呆呆地看着眾人爭相逃命,絢麗的炮火和流石紛紛擊打在他們的身上,慘叫聲此起彼落,但立刻被震天響的炮鳴聲掩蓋,漫天都是黃塵亂舞,亂石疾飛。
終於,她從巨大的恐慌中回過神來,轉頭看向端然靜立的天下無雙,強風和熱流一起激起他的長髮和衣袍,他俊秀的容顏宛如平鏡,一雙黝黑的眼睛仿若深不見底,波瀾不驚。
你知道的?她一步步逼到他的跟前,咬牙切齒地問,你早就知道的,對不對?知道什麼?無雙若無其事地反問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明知道這是一個陷阱,為什麼還要由着大家往裏跳?你到底還是不是一個人?温良辰的聲音微微顫抖,但態度十分冷靜,她用一種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前所未見的怪物。她不能相信,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冷血無情的人,瘋子一詞根本不足以概括他。
她的話説得很不客氣,可無雙居然也沒有生氣,他淡淡道:每個人的目標不一樣,你們要反清復明,我要杜涼夜,大家各取所需。你也不要太傷心了,自古以來,有戰爭就有犧牲,這是不可避免的,天下的反清義士還有很多很多,可是杜涼夜,卻只有一個。請理解我的心情,今日之後,她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他説着舉頭望向遠方,嘆息一聲,聲音里居然也不無悲哀之意。大抵他今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竟要靠陰謀詭計來留住一個人吧。
他嘆息的尾音尚未消散,温良辰的劍已然疾電般刺向他的咽喉。他舉起寬大的袖袍輕輕一掃,她的短劍就掉落在地上。他指若蘭花般拂過她的肩膀,順勢幫她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語氣出奇的輕柔:温老闆,我還需要你的幫忙,你可千萬別死啊。
他説完,緩緩轉過身來,看着同樣一臉平靜的慕容秋水。他們彼此凝視着,似乎在用眼睛説一種只有他們倆才懂得的語言。沉默少頃,兩人忽然一起笑起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范文程進人洛陽城的那天。
所以,她那一晚真正要救的人,其實是温良辰!慕容秋水不禁苦笑。
不錯。只有讓温良辰活着走出洛陽,這場英雄大會才能夠正常進行。慕容秋水沉默。
無雙問道:你後悔了?慕容秋水的臉因為回憶而顯得有些悵惘,靜默少頃,他抬眸看定無雙,道:我不後悔,因為我的愛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除非死去。
他的聲音很輕,但很堅決。
無雙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恰在此時,峯頂滾落幾塊石頭,慕容秋水搶先一步。揮掌擊去。無雙後退半步,抬頭看他舉掌連連擊碎空中的石塊,細碎的粉塵簌簌直下。他掌風連震,使那些粉塵不至於飄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知道自己有潔癖。
忽然之間,他想起那些年慕容秋水是怎樣的温和而寬厚,沉靜且內斂。他是自己童年嬉戲玩耍的夥伴,無數個惡作劇的幫兇,若干邪惡念頭的同盟,他還無條件地負責善後,背黑鍋,打掩護,或者編造謊言哦不,他編的謊言總是漏洞百出,每次都得自己先編好,再由他去説,因為雲翳叔叔最相信他。
這就是慕容秋水,他整個少年時光的見證者,兼守護之神。
在這樣一種山崩地裂的混亂境況下,無雙猛然意識到這一點,然後有一股巨大的悲傷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生平第一次,他的臉上流露出豐富的表情,悲傷、愧疚、痛苦、嫉妒、懷念各種情緒糅合在一起,複雜得連他自己也未必能夠説得清楚,但是慕容秋水卻彷彿都看懂了。他回望着無雙,俊朗的臉上帶着笑,他的眼神真誠而寵溺,就像看着一個十歲的頑皮孩童,一心只想把他寵上天。
對不起!無雙垂下眼瞼,淚凝於睫。
告訴涼夜,我愛她!慕容秋水微笑道。我會的。
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跳下去,是否配合了你的計劃?慕容秋水忽然對他做了一個鬼臉。是的。無雙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聲音卻有些哽咽。
好!那我先走一步。
慕容秋水説完,真的從山峯上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從那一天開始,江湖上再也沒有了慕容秋水這個人。他就像一陣風,冷冷地掠過順治五年的江湖,從此失去蹤跡,漸漸淪落為人們酒足飯飽之後的談資,最後在江湖的流言蜚語裏成為一個傳説。
但是,據後來進山搜查的清兵報告説,他們並沒有發現慕容秋水的屍體。與他同時失蹤的還有四個人,分別是温良辰、唐門悦意、青城派掌門,和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端木游龍。這五個人都是英雄大會的重要人物。可是他們全都不見了。所謂擒賊先擒王,現在首腦人物都成了漏網之魚,杜涼夜的這步棋也就等於是失敗了。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王爺還會相信她嗎?
她想起他那晚所給予的告誡: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他必定以為,是她放走了慕容秋水。
天知道,為了圍剿這批江湖草莽,徹底剷除南方的不安定因素,他動用了最精鋭的軍隊,若干炸藥,甚至不惜調來了紅衣大炮,卻換得這麼樣一個結局。她完全想象不出他此刻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她根本無法為自己辯解,就算辯解,他也不會相信,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整座山都被圍得水泄不通,那五人究竟是怎麼逃出去的?
他一定會想:是有人私自放走了他們。
這個人會是誰呢?
當然是她杜涼夜,決不作第二人選!
他一定還會想:她心存僥倖地把轉機當成了夢想。
但實際上,她真的沒有。
他曾經對她説過:我希望你不會為今日的決定而後悔。
這句話裏有着很重的警醒意味,就是怕她再次衝動,再次感情用事,再次放走慕容秋水。沒錯,她確實曾經動過這個念頭,但自打她在洛陽府衙,在範大人的書房裏看到他的手諭,從那一刻開始,她的那點兒心思就立刻被冰封雪藏了。
她無法欺瞞他任何事情,且比任何^都更清楚他無所不用其極。她不會背叛他,因為她還不想做一隻四處逃亡的喪家之犬,她太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了。老天作證,她實在受夠了那些顛沛流離和朝不保夕,相比那狼狽的生,她更願意從容地死。那樣或許還能保有最後一絲驕傲。
儘管命運之手已經在一點點地收緊。然而,沒有誰會在不做任何嘗試或掙扎的情況下,就心甘情願地束手就擒。事實上,杜涼夜還是有一條路可以走的。
我們前面曾經説過,假如你有一件事情,絞盡腦汁,費盡心機,用盡了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但仍然不能夠解決,你已經到了走投無路、欲哭無淚的地步。那麼,你至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這個地方就是天下無雙閣。
我説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無雙摘下一朵秋海棠,轉過身來,微笑着補充一句,而且我不要你的銀子。
杜涼夜勾起嘴角略表笑意,道:那你要我什麼呢?無雙嘻嘻一笑,惡謔道:假如你想以身相許的話,我是不介意的
這好像不是你天下無雙的風格我是什麼風格?
你的風格就是杜涼夜想了想,撇嘴道,就是沒有風格。
無雙不由得笑起來。
杜涼夜穿一件綠袍子,身子像沒有骨頭似的倚在一株梅花樹幹上,兩眼望天: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幫我,那就替我找齊三樣東西
什麼東西?慕容秋水、温良辰、和端木游龍的人頭。
慕容的人頭?你還真捨得
他不死,我就得死,你説我舍不捨得?
無雙又笑起來,一瓣一瓣撕開手裏的秋海棠,那表情活脱脱就是一個辣手摧花的惡少: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他們全都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杜涼夜眯起漂亮的眼睛,表示很懷疑。
唐門的腐屍化骨膏,他們一個個全部爛得屍骸無存,清兵當然找不到屍體。
杜涼夜知道他是決不會説實話的,哼一聲,道:我不相信,肯定是你搞了什麼把戲。
這一次你是真的高估我了,我的本領恰夠自保,差一點就成炮灰了,我説小夜夜啊,你也太狠心了,埋炸藥還不夠,居然把大炮都搞出來了,不過説起來,我這還是第一次見識紅衣大炮的威力他眼看杜涼夜繞過花園,快要出了院子,連忙叫道,小夜夜,外面很危險,你不要亂跑
不用他提醒,杜涼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險。
他們從澠池回到洛陽不過三四天的工夫,就已經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後迫使無雙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獲得這幾天的安靜。但是,杜涼夜有一種隱隱的預感。
這種安靜,決不會持續太久!
果然,沒過幾天,山西大同總兵姜瓖揭竿叛清了,此舉得到了李定國、孫可望等人的積極響應,南方一帶因清廷剃髮易服而引發的一系列惡果及後遺症也終於全面爆發開來,一時間全國各地的反清勢力紛紛興起,大有風起雲湧之勢。多爾袞貴為攝政王也不得不兩次率師親征。
這一仗持續了一年多。
據説大同城被攻破的當天,清兵進行了大規模的屠城,執行得相當徹底,慘無人道。
那一年裏,杜涼夜曾經前後三次離開洛陽,每次回來都是傷痕累累。儘管她從來不説自己的行蹤和遭遇,但無雙豈能不知她是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門,就有無數殺機在等待着她。作為滿人的走狗,王爺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殺她,真難為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更難得的是,她這次回來居然沒有受傷。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氣候一天趕着一天地冷起來,接連陰沉了數日,也不見落雪,大片的慘淡陰雲低低地壓下來,彷彿就垂在頭頂,叫人心裏感到一種無形的逼仄。恰好在她回來的那天傍晚,天空飄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團。後來變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極為罕見的一場大雪。
在這樣一個風雪之夜,她孤單地躺在醉花陰的閣樓裏,望着垂掛於帳頂的一個紅色同心結,想起多年前的七夕節。
你看這些姑娘們都有同心結,不如我也送你一個吧?
有你這麼問的嗎?至少也應該先把東西買來才顯得出誠意吧。
萬一我買來,你不要怎麼辦?
那是我的事
但事關我的銀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銀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實你只要説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負我沒銀子麼?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關你什麼事。
因為我想送你一個。
很好,我也有一個要送給你,喏,在這裏!
咦?你什麼時候買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不會又是順手牽羊?你怎麼能
你要不要?不要的話就去還給老闆啊。是要還給老闆。
你敢
是還錢啊
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
時至今日,她仍記得那是一個怎樣涼夏夜,有着璀璨的星光和動人的月色,慕容秋水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擁有了一個閒適靜好的人間。他的眼睛裏彷彿藏着兩團灼熱的火與光,足以令世間的一切死灰復燃,她天性的寒涼與剛冷被一點點融化,彙集成一泓波光漣漪的春水。
那一年的慕容秋水就是躺在這張牀上,伴着這個同心結入眠的吧?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樣在燈下睹物思人呢?窗外的月色有否細心看顧他的身影?他的臉上有否綻開近乎傻氣的笑影,彼時的他又懷着怎樣的心情?
杜涼夜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眼角卻漸漸潤濕起來。她感到一種空前絕後的疲憊,鈍重的疼感散入四肢百骸,全部氣力似乎僅夠維持一個稀薄的呼吸。她絕望地想起多年前的天空,是那麼的湛藍而明澈,飄浮着潔淨若鶴羽般的流雲,大把大把的陽光穿透雲層,穿過綠葉濃陰,慷慨傾瀉在他們的身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越過塵世的浮華煙雲,歷千劫而不變。
隔日醒來時,雪已經停了。無雙躺在窗下的軟椅裏,身上蓋着厚厚的錦緞棉被。雪後初晴,明媚的紅霞透窗照在他的臉上,一張臉蛋潔白勝雪,美到令人擔憂,生怕這美不是真的,隨時會消融不見。
杜涼夜起身走過去,看見他一雙不斷顫動的睫毛。
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還是沒消息麼?
杜涼夜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那日在澠池,我應該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我原本以為只要殺了曲瀾,沒人再逼迫着他,他就自由了。後來我才知道,曲瀾死了,他更加沒有退路
是我的錯,我殺了曲老爺子。
是麼?那我應該謝謝你,他若不死,我就不能坐在這兒跟你説話了。杜涼夜淡淡地笑道。
無雙沉默不語,似有愧色。
杜涼夜冷冷一笑,道:得了吧。你要是有良心,母豬都能上樹了。
我真這麼壞嗎?
比這更壞!
沉默一下,他忽然嘆道:也許吧。可我就是不想看見你們在一起。我只要一想起你們兩個在一起,就會很難過,很生氣。
哦,敢情你是暗戀慕容秋水啊?
無雙神色不變,飛快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刀光閃過,少頃,方道:有一件事,説起來有些丟臉,但我一直不能釋懷
他竟然真的微微紅了臉皮。
杜涼夜像看見稀罕物,笑道:這世上竟然還能有令你覺得丟臉的事?
無雙毫不理會她的嘲諷,一口氣道:五年前的一個冬天,深夜,大雪,我們三個喝醉了一起去白馬寺賞梅。我不知怎麼的睡着了,醒來沒有看見你們倆
這一下輪到杜涼夜紅了臉皮。
無雙也不看她,將視線投向窗外的碧藍天空,繼續道:我當時很害怕,又擔心你們出事,在白馬寺裏裏外外找了兩圈,沒有找到你們,回到家立刻就吩咐人繼續去找,只差沒把洛陽城翻過來,硬是沒找着你們。直到下午你們倆才出現,安然無恙。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當時是什麼感受?
就為這事?
你這是什麼口氣?他倏忽瞪大眼,受辱般地叫起來,為這事我鬱悶了整整兩年。
至於嗎?
你們怎麼能把一個孩子丟在荒郊野外,自己跑去尋歡作樂?你難道認為我不會害怕?
孩子?你都十五歲了。杜涼夜為自己聽到的感到驚訝,而且你武藝高強,還是天下無雙閣的閣主,誰能把你怎麼樣?
所以你們就很放心?他一聲冷笑,咬牙道,你們倆的武藝也不弱、年紀也不小啊,我還不是一樣很擔心你們,派人到處去找你們!
杜涼夜垂下眼瞼,不説話了。
無雙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一疊聲叫道:我一直以為我們三個人是一起的,可你們卻想甩掉我,別否認!那晚之後,你們就千方百計地想要甩掉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做?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傷心?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你為什麼偏偏跟他要好?我待你那麼好,可是你呢?你一直欺騙我,沒説過一句真話,是你先沒良心的
他睜圓烏眸望着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漸漸聚集了淚水,隨時要溢出來的樣子,但他極力忍着,漲紅一張雪白臉兒。看起來委屈極了,也可憐極了。但事實是,江湖上再找不出比他更強大的人了。
杜涼夜完全相信,這一回他的眼淚是發自真心的,心裏頭也早已經軟了一大半,但偏偏又覺得他眸轉瑩光,宛如出水荷花般的容顏十分美麗,不由得想多看一會兒。
無雙話一出口,心裏就有些後悔了,暗暗盼她説幾句中聽的軟話,自己好乘機下台,誰知她兩眼直勾勾地盯看着自己,紅唇半啓,貝齒微露,卻半天也不見吐出一個字,頓時惱羞成怒,一把甩開她的手,翻身面朝窗户,重重地合上雙眼。
杜涼夜探頭看過去,只見他鼻樑秀挺,一雙睫毛被淚水潤濕,越發顯得濃密漂亮,看得她的心都碎了,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年確實挺過分的,他們一味地追求私人空間,不曾顧及到無雙的感受,明知他生性好動貪玩,卻還經常撇下他獨自一人,使他有向隅之感。説起來,他彼時也只得十五歲,且又是平日被眾人在掌心裏捧慣的主兒,何曾受過這種冷遇?也難怪他要耿耿於懷了。
思及此,她於是放柔聲音道:好了好了,是我對不住你,我給你賠禮道歉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再生氣了
杜涼夜温言好語地説了半天,卻不見他有半點動靜,便站起身道:好吧!你要生氣就生氣吧,等我吃飽了飯再來看你。説着拔腿就走。
喂!無雙聞言一骨碌爬了起來。
杜涼夜轉過身來,靠在門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這美少年一把掀掉棉被,兩眼幽怨地瞪着自己,嬌嗔道:我也餓了。
她輕挑一下眉毛:那就快點兒吧。還得去西江月梳洗,別磨蹭了。
他哼哼兩聲,甩袖率先下樓去。
外面白雪皚皚,觸目所見盡是白色,整個一粉妝玉琢的水晶世界。可無雙面上絲毫不見欣喜,反有一股子厭惡,他的神情跟適才判若兩人,有種説不出來的氣勢,搞得杜涼夜也不太敢流露欣嘆。她雖然一早就見識過無雙的兩面性,仍不由得暗自稱奇,完全沒有辦法把剛才那個梨花帶雨的少年,跟眼前這個江湖霸主聯繫在一起。
梳洗完畢,他倒又不急着吃飯了,徑自站在西江月的後排窗口發呆。杜涼夜忽然發現。他似乎很鍾情這個後窗。他既不説去吃飯,她便在一旁陪着。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無雙忽然輕嘆一聲,恍若耳語道: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不該附庸風雅。玩什麼踏雪尋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杜涼夜不由得一呆,稍後回味過來,知他是指白馬寺那一夜,更加不知該説什麼,繼而咀嚼一下他這話裏的意思,頓如五雷轟頂,只覺一股氣在心裏百轉千回,硬是尋不着一個出處,大有蕩氣迴腸之感。
他轉過身來一笑,道:吃飯去吧!
雪後一連幾日都是晴天,天空高遠且瓦藍,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雲彩看起來也格外潔白。這種天氣,杜涼夜只在關外見過。有一年她陪王爺出關,首次領略到塞上的獨特風情,白日蒼涼遼闊。夜晚深邃雄渾,人多畏塞外風沙之苦,她倒頗覺相見恨晚。王爺於是戲稱她的前世乃是滿人。
呵!要真是滿人倒也罷了,何至於落到今日這個田地。漢人當她是走狗鷹犬,滿人也不見得待她有多真心,天下一旦安寧穩定,她這樣的人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當然,現在還是有無雙幫她,可她是連慕容秋水都不敢輕易倚靠的人,還敢企望無雙?
慕容秋水自然是真心愛她的,毋庸置疑。至於無雙嘛,暫時也是喜歡自己的,但他那可怕的兩面性,指不定哪天就發作了。經常是説得好好的,忽然就變臉,年歲越長身上那股子陰柔氣越重。除卻這古怪的脾氣,平日裏待她倒是沒話説的,凡事都搶先替她考慮到了,但凡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用的頭一個先給她享用,搞得下人們都不知誰才是主子。她算是臉皮極厚的了,有時也不禁被這殷勤搞得心生不安。
他到底喜歡她什麼呢?
他若是有所圖還好,偏偏他是無條件的,這才真正讓人心裏沒底啊。與其取悦一個孩子,不如取悦一個大人。生意場上還有一句話叫做生不如做熟倘若如今的她只剩下美的容貌可以取悦他人,那麼她當然更願意職悦王爺,去做那個福晉。她和他畢竟有着十多年的回憶。如果説她是哪吒,那他就是她的太乙真人,是她的再造物主,他熟知她的一切,她在他面前不必偽裝矯飾。她只需要梳妝打扮得好看,沉靜乖巧地等待,不違逆他的意思
她不由得又想起月餘前遇到的那個手持赦免令的金牌特使。他説,自大同叛亂以來,王爺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豫親王和攝政王元妃先後去世對他的影響很大,脾氣有些暴躁,兼之政事繁雜,一些事情難免有所失查。澠池之事,雖然漏了幾個人,但大多數反賊均被殲滅,功過相抵,王爺已經決定不再追究了,這是他的親筆手諭。沉吟少頃,他續道,你自幼就跟在王爺身邊,是王爺親手栽培的人,他對你一向恩寵有加,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杜涼夜深吸一口氣,略仰起頭,她想起他往日的種種,嚴厲固然是極嚴厲的,但對她格外留情,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偶爾會不動聲色地流出一絲寵溺的笑影,她也只在無意間撞見過幾次。
暫且不論他這一次的赦免是真是假,只要他還願意給她機會,她就決不會放過,至少説明她還是有價值的,日後沒準會淪為禁臠,但燃眉在即,管不了那麼遠。假如這是她無法抗拒的宿命,那就讓她義無反顧、一往無前、一蓑煙雨任平生吧!
過兩日尋了一個時機,把這個想法跟無雙説了。
他並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訝,僅僅做了禮貌性的挽留。這倒是杜涼夜沒有想到的,她原以為會頗費一番周折呢由此更可見她從來就不曾瞭解過他。他不可能不知道温良辰等人的下落,但不會告訴她,他沒準還做了別的什麼手腳,不過,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送她出城的那一日,鉛雲低垂,朔風陣陣。
兩人牽馬並肩走了一段,沒有説話,林間的落葉蕭蕭直下,偶爾一兩隻悽清的鳥鳴,襯得天地無限寂寥。
涼夜,出了洛陽城,你可要多加小心
嗯。
涼夜,如果我傷害了你,請你一定要相信
我知道,你比我更難過。
涼夜,人生總要殊途同歸的,走哪一條路,其實也沒什麼區別
有的。
哦?無雙停下來看她。
區別就在於,我走得是否高興?有時候,同一條路,一起走的人不同,心情也會不同。
跟我一起走,你不高興麼?
高興。但還不足以支撐我走完全程。
她説完抿了抿嘴,清俊的臉上帶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影。無雙狠狠地瞪住她。恨恨道:我恨你的直接。
杜涼夜微笑起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便彎成漂亮的月牙狀,眉梢眼角便有種説不出來的神韻流轉,光麗動人。無雙忽然丟開馬繮猛撲到她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杜涼夜僵着身子。
她十分懷疑,這個在她懷裏哭泣的少年是否曾被魔鬼親吻過,否則,他何以能將人類最最複雜的情感收放自如?他就像一個至剛至柔的矛盾體,是一個妖孽。同時,她還發現他的眼淚實乃是滔滔江水,若再不加以阻止,就沒完沒了了。
於是她推開他,道:要下雪了,你快回去吧。
無雙不語。
她耐心勸道:你看,天就快要黑了,荒郊野外也不安全,你不是最怕天黑的嗎?
他終於抬起那雙迷離的淚眼。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但杜涼夜絲毫不為所動地抽回手。轉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無雙的眼神開始一點點變冷變剛,他的臉上還掛着一滴晶瑩的淚,一雙漆黑的瞳仁卻恍若寒潭。深不見底。
天地寂靜。
一道身影像落葉般飄落在地,撫掌笑道:這世上終於有你天下無雙辦不成的事了。
是啊。一個人若是不愛你,你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他的聲音無比惆悵,臉上的神情矛盾而複雜,像是遺憾也像是解脱,那張猶如仙童般的臉蛋上首次出現了頹敗的色彩,從而使得黯然銷魂與清貴高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得到了完美的結合。他此刻看起來既脆弱,又堅強。
兩年了,我幾乎以為你已經成功了。究竟是什麼使她改變主意,離你而去呢?對方的語氣裏頗有幸災樂禍的味道。
無雙居然沒有生氣,坦誠答道:自然是多爾袞的赦免令。這一次她安然無恙地回來,我就知道,她不會久留。
對方放肆地笑出聲來:這麼説,她始終都沒有完全相信你?
她從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可她選擇了相信多爾袞。
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有價值。她離開我不是因為她不相信我,而是我無法令她實現她的價值。每個人都需要被肯定,她的需要格外強烈一些。
呵呵,那她到底知不知道,究竟是誰殺了她的父親?
無雙終於轉過身來,用一雙清亮到凌厲的眸子看定來人,秀雅絕倫的臉上帶着一抹淡若煙雲般的微笑,輕輕反問道:你以為呢?
温良辰看着他的笑容,心裏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她強笑一下,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全身卻已經暗自進入戒備狀態。
無雙的笑意更大了,純白如觀音座下的童子。
温良辰卻絲毫不敢放鬆。兩年了,她是越來越不瞭解眼前這個少年。兩年前他的喜怒哀樂似乎還有跡可尋,現在是完全琢磨不透,完全的喜怒無常。他好像也全無倫理道德或正義邪惡的觀念,他殺人從來不感到罪惡或愧疚,朋友的情人照搶不誤,朋友的師父照殺不誤,甚至是
温老闆,容我提醒你。無雙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於是開口阻止她,這個世上可以殺杜涼夜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她自己。所以,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温良辰的神色徹底變了。
她的臉緊繃着,美麗的眼睛裏漸有淚光流轉,嘴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根本不愛你,你為什麼還要護着她?你知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像狗一樣地四處逃亡,擔驚受怕,忍辱負重,還要逢迎那些粗鄙的男人,你知道我有多痛
你比別人痛些,不過是因為你表達得比別人精彩一些。無雙截斷她的話,聲音裏透出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冷酷,在這個江湖上,誰的心裏沒有一點痛?誰沒有吃過苦?你以為杜涼夜就不痛苦嗎?我告訴你,她的痛苦決不會比你少,她只是不喜歡訴説罷了。
温良辰滿腔的怨恨被他這一番話給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一口氣差點沒能上來。
無雙説完就不再多看她一眼,像沒事人一樣,姿態優美地躍上馬背。疾馳而去。留下温良辰獨自一人,站在暮色蒼茫的樹林裏。朔風呼啦啦地掠過樹林,捲起漫天落葉飛舞,幕天席地的一派悽清。
這時候的杜涼夜正迎風策馬,奔馳在進京的道上。
她謝絕了天下無雙的最後一次挽留,告別了血雨腥風的江湖生涯,告別了飛揚跋扈的青葱歲月,決定去投奔一個雖然平庸但是穩定安適的人生。她為自己的未來做過無數個假設和想象,她所能想象的最壞結果亦不過是成為那座深宅大院裏眾多婦人中的一個。在漫長的等待裏耗盡韶華,漸漸變成一個淡薄、幽怨的影子,與那些沒有面孔的女人們融為一體,直至消失不見。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命運有時候並不完全由自己作主,上蒼沒有憐憫她。攝政王多爾袞此刻正率領着王公大臣們在塞外狩獵,三天後,他將病死於喀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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