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京師又發生一件大事。皇帝親下御旨,命鎮國候展雲龍為首的神策八傑緝拿“天外來客。”看來,皇帝已對“天外來客”阻撓追殺太了一事極為惱怒,決意維護朝庭天威。“天外來客”雄居天下第一,展雲龍則名列天下第三。對這點,皇帝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嚴令展雲龍不得意氣用事,擅自單獨約鬥“天外來客”。九月二十四日,鎮國候展雲龍以神策八傑的名義,發出武林帖,公開挑戰“天外來客”,時間、地點任由對方決定。九月二十六日,皇帝下旨嘉獎秦樓為追殺太子、衡山七燕而全力以赴、不畏犧牲,冊封秦樓樓主李慕白為“虎賁中郎將”。九月二十七日,駝背老僕“南山客”柳春奉“絮飛齋”主人“天外來客”之命,夜闖禁宮,留刀寄柬,接受神策八傑的挑戰,時間、地點一併附與信柬之中。一時間,京師朝野上下,武林內外,一片議論紛紛。上至王候公卿,下至市井小民,不管是會家高手,還是不識武功為何物之人,大家都在猜測。神策八傑歷來以護衞聖駕為第一職責,一向至少有二人以上寸步不離皇帝左右,這次,他們究竟準備出動多少人應戰天外來客?決戰的地點究竟選在哪裏?決戰的日子又是哪天?對於這些問題,神策八傑都是緘口不言。人們都在想,既然神策八傑拒不肯説,普天之下,除了皇帝之外,或許還有一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這個人,當然就是“老神仙”。“老神仙”既非神也非仙,而是一個人,一個能掐會算的算命先生。據説他難知過去、現在、將來,所算之事一向靈驗之極。只是,能夠有幸去請“老神仙”的人卻是少之又少。這倒不是因為“老神仙”風流成性,總是躲在京師最大的妓院“弄春樓”的不知哪個角落倚香抱玉,而是因為他的要價實在太高,高得嚇人。先付禮金五萬兩銀子,由“弄春樓”老闆娘蕭情情負責轉交,如果“老神仙”興致不錯,而且恰好“有空”,那麼到時候,每答一個問題,另外再加十萬兩銀子。所以,能夠請得起“老神仙”的不是王候貴胄,就是巨賈富豪。當然,他們付出的雖多,卻從不失望而歸,所以賺回的也更多。這天晚上,剛過酉牌時分,一個怪人,一頂轎子,來到了弄春樓的門前。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嚇了一大跳。那怪人確實是怪,怪得可怕。臉上赫然戴着一副青銅面具,閃發着綠慘慘的光芒。從頭到腳,則是一襲黑色的長衫,腰間卻吊着一個青黃色的葫蘆。那轎子也怪,怪得可怖。抬轎的竟然是四個身看紅衣的侏儒。轎子不大不小,上好的楠木,鑲金嵌玉,那重量似乎只有四個壯漢子才能擔當得起。但看那四個侏儒的神態、姿式,卻比壯漢輕鬆十倍,自如百倍。女人們看呆了。嚇呆了。“女人們都進去。”門裏走出五個漢子,説話的正是為首的那個紫衣人,“弄春樓”的總護院徐如鵬。徐如鵬冷冷看了一眼那怪人,淡淡道:“閣下是否昨日造訪我們老闆娘的那位?”那怪人冷然道:“正是。”徐如鵬點了點頭,道:“請跟我來。”便轉身朝門裏走去。那怪人嗯了一聲,隨後跟着。猛聽一聲:“且慢,請下轎。”只見那四個護院伸手攔住了抬着轎子往裏就走的四個紅衣侏儒。前面的兩個侏儒似是剎腳不住,衣袂彷彿輕觸了幾下那兩個攔在面前的護院,這才停住腳步。那兩個護院一下子便跌了出去,足有三、四丈遠。那兩個紅衣侏儒站着,臉上亳無表情。另外兩個護院正待撥刀衝上前去,卻聽徐如鵬回身道:“且慢!”他用眼盯着那怪人,緩緩道:“入門下轎,這是弄春樓向來的規矩。”那怪人森然道:“我家主人有諸多不便,下不得轎,請多多包涵。”徐如鵬看了看兩個從地上踉踉嗆嗆爬着起來的漢子,皺了皺眉,才道:“好吧。”便又轉身向裏走去。那怪人和四個侏儒抬着轎子又跟着向裏走去。那四個護院則是走在最後。躲在角落裏的女人們一陣輕聲議論。只聽其中一個道:“聽説,就是這個帶着面具的怪人,昨天就像幽靈一樣出現在老闆娘的房裏……。”徐如鵬腳步稍頓,轉臉朝角落裏橫掃了一眼,那女人的聲音便一下沒了。一行人在紅柱碧瓦、樓台亭榭之間穿行繞走,兩旁的明窗彩户之中,不時傳來調笑聲、嬉笑聲、浪笑聲,以及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所能發出的各種聲音。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眾人穿過一個圓形門洞,來到一個庭園之中,便停了下來。園中有座涼亭,亭內兩張石桌,八張石凳。桌旁凳上,正有人在一邊吃喝,一邊聽着兩個女子彈着琵琶、唱着小曲。靠裏那張桌上,背朝外似是坐着一個魁梧大漢,右手樓着女人,左手舉着酒杯,彷彿正沉醉在纏綿宛轉的曲聲之中。向外那張桌子上,卻是坐着一個相士打的扮藍衣老者,他似乎對身後的樂聲毫不在意,只顧低聲與身邊的女人説着活兒,那女人聽着聽着,不時發出媚而含嗔的輕笑。徐如鵬緩步走到涼亭之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老爺子,他們來了。”藍衣老者“哦”的一聲,皺了皺眉,抬頭看了一眼,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這才微笑着朗聲道:“貴客到此,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他右手一揮,亭內的女人全都一溜煙地退了下去,只是那魁梧漢子仍是獨個坐着,自斟自飲,他沒有回頭,似是對來人一點都不感興趣。那怪人淡淡道:“不必客氣。”説着便又走前幾步,那四個侏儒抬着轎子緊隨其後。藍衣老者道:“轎中之人既是到此,何不下得轎來,與老朽喝上幾杯。”轎中傳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不用了,某家在這轎中坐得挺舒服。”那四個侏儒只是抬着轎子,卻也不放下。藍衣老者微微一笑,轉臉對徐如鵬道:“你們都下去吧。”徐如鵬躬身道:“是。”便帶着那四個護院走了出去。那怪人冷冷道:“這位想必就是老神仙了,卻不知後面坐的那位是何許人也?”藍衣老者道:“我就是老神仙,他是我的一位朋友,不便離去,貴客有何疑問還請儘快道來。”轎中人哼的一聲,道:“那就請老神仙先收下這一百萬兩銀子。”那怪人右手一伸,已是拿出一疊銀票,隨手一擲,那疊銀票便整個兒輕飄飄的飛至老神仙桌前,徐徐落下。那疊銀票少説也有三、四十張,也無繩子一類捆住。老神仙讚了一聲:“好功夫。”伸手非常熟練地一捋那疊銀票,嘆了口氣,道:“看來,閣下今天要問的東西實在不少,卻不知是過去事?現在事?還是將來事?”轎中人道:“現問過去事。”老神仙道:“哦?你且道來。”轎中人道:“某家先請問,離開大名府之後,花開、慕容鐵和衡山七燕等人至今的所有行蹤和去向。”老神仙笑道:“你這個問題實在太大,我得算你至少是五個問題。”説着,便從桌上那疊銀票中數出五十萬兩,塞入懷中。轎中人道:“哦?這是為何。”老神仙道:“因為離開大名府之後,花開等人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不是三聲兩語能夠説得清楚。”轎中人輕笑一聲,道:“那就請慢慢道來。”老神仙給自己斟滿一杯,仰頭喝盡,清了清嗓子,這才緩緩道:“八月二十四日,秋分時節,花開、慕容鐵和衡山七燕同往玉山大將軍寺與太子會合。不想太子正遭大風堂‘花僧’、‘闊丐’、‘毒儒’、‘瘋道’四大護法的圍攻追殺,幸好花開等人及時趕到,救出太子,制服大風堂四大護法。只是太子還是中了一記‘花僧’的伽藍神掌,並身遭毒儒的血魂粉。若是十日之內無法救治,必是全身經脈寸斷,血液枯竭而亡。於是,花開隻身遠赴千里之外,前往藥王峯,以落英心法,技服把守的‘清明一派’二人,闖入煉丹谷。”轎中人道:“‘清明一派’?某家倒未曾聽説過。”老神仙向轎中望了一眼,嘿嘿一笑,從桌上數了十萬兩銀票收起,悠悠道:“‘清明一派’,乃是‘歧黃居士’身邊的兩大高徒,一乃赫連青,擅長使劍,二乃是鍾離明,、善於撫琴。二人聯手對敵之時,鍾離明專以一曲‘天涯斷腸人’攝敵心魄,赫連青則以‘枯藤劍法’攻敵不備,與此二人交手,普天之下能保不敗的或許只有六、七人。”那怪人冷哼一聲。轎中人淡淡道:“老神仙請接着講。”老神仙又喝了一杯酒,接着道:“花開闖入煉丹會後,終於見到歧黃居士,求得一株七音草,這才星夜趕回玉山大將軍寺。”轎中人冷冷道:“小小一株七音草,有什麼了不起。”老神仙微微笑道:“你不用激我,這個問題就算我奉送,七音草乃歧黃居士,花了五十年功夫苦心培育而成,一共僅有三株,能解天下所有奇傷異毒,可謂無價之寶。”轎中人“哦”的一聲,沉默不語。老神仙接着道:“玉山大將寺中,慕容鐵又請來‘茶狀元’與‘酒進士’二人,‘酒進士’以‘千松採和酒’做藥引,茶狀元則以苦炭精心炮製,終於將七音草與其他十一種藥材煉成藥液,使太子得以起死回生。”轎中人恨恨道:“算他命長。”老神仙眉毛一聳,雙目精光一閃而沒,隨即緩緩道:“九月四日,花開等人與太子一起離開玉山大將軍寺。喬裝改扮,秘密潛往檀州,投奔河東安撫使葉飛軍中。”轎中人哼的一聲道:“這個葉飛,果然是藏有貳心,意欲謀反。”老神仙輕咳一聲,又道:“三天之後,葉飛上表皇上,聲稱已捉拿太子,並要求親自押送太子返京問罪,以防途中有人劫囚。”轎中人冷笑道:“哼,唱得一出好戲。”老神仙道:“皇上看了葉飛的表奏,當即准奏,並令燕王負責安排接應。”轎中人憤聲道:“都是一丘之貉,皇上完全被這幫亂臣賊子矇在鼓裏。”老神仙眉頭一皺,默然不語。轎中人冷冷道:“某家一時氣憤,還請老神仙見諒。”老神仙淡然道:“無妨”。他將一杯酒倒入口中,接着道:“九月十四日,葉飛率麾下金槍營五百人,離開檀州一路趕來京師,花開、慕容鐵和衡山七燕則暗中相隨。”他稍頓,又道:“三天之後,葉飛一行在黑沙灘遭西遼精鋭兩萬餘騎的攻襲。西遼軍以‘滿天星陣’將葉飛的金槍營團團圍住,不想葉飛不僅驍勇異常,而且膽略過人,麾下五百名金槍手也是久經訓練,彼此配合攻守,巧妙異常,個個以一當百,所向披靡。葉飛以‘三才捷陣’而大破西遼軍馬,加上太子、花開、慕容鐵和衡山七燕全力相助,竟是直搗敵方帥旗,槍挑西遼大將取律飛雄,西遼軍遂潰不成軍。”轎中人輕嘆一聲:“葉飛乃當世名將,果然名不虛傳,唉,可惜,可惜。”老神仙不動神色徐徐道:“自此以後,葉飛一行一路無阻,加上有燕王沿路派人接應,已於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前天晚上悄然入京。”轎中人道:“哦?太子先在何處?”老神仙眼光一挑,從桌上數起十萬兩銀票揣在懷裏,慢慢道:“正在燕王府中。”轎中人道:“哼,只怕階下囚早已成了座上客了。”他轉而又問:“那麼葉飛、化開、慕容鐵和衡山七燕也在燕王府中了?”老神仙答:“花開、慕容鐵並未住在燕王府中,只是暗中往來進出。葉飛則已奉旨返回檀州,至於衡山七燕,卻是沒來京師。”“哦,這是為何?”“只因衡山七燕中的老七林月兒,對花開早已是情根深種,不想在來京途中,花開一行竟是遇上皇上愛女,也即太子親妹蘭陵公主,公主殿下似是對花開一見鍾情,於是種種誤會接連而生,林月兒憤然出走,不知所蹤,衡山姐妹其餘六人分頭去找,至今未到京師。”轎中人道:“蘭陵公主卻是為何離開京師?”老神仙道:“公主殿下深信太子定是蒙下不白之冤,又不知葉飛押解太子進京的深意,居然挺而走險,試圖救出太子,故而被花開所阻。”轎中人冷哼一聲,又問:“皇上是否已知道此事。”老神仙默然。只見他面前桌上的銀票已是一張不剩。原來轎中人剛才一連三問,那剩下的三十萬兩銀票早已入了老神仙懷中。轎中人嘿的一笑,道:“請再收下五十萬兩,多餘的就算奉送。”於是,又有五十萬兩銀票從那怪人袖中飛到了老神仙面前的桌上。老神仙笑道:“多謝!燕王已將太子抵京之事秘密奏明皇上,並再三為太子申辯,皇上已經答應,後日臨朝在勤政殿親自審問太子。”轎中人“嗯”了一聲,沉默片刻,才緩緩道:“過去事問完了,卻還想問問將來事。”老神仙道:“何事?”轎中人道:“‘天外來客’與‘神策八傑’定在何處決戰?”老神仙道:“翠山之巔。”轎中人問:“何時?”老神仙道:“十月三日。”轎中人喃喃道:“十月三日,恰好也是後天。那麼,‘神策八傑’究竟準備出動幾人迎戰‘天外來客’?”老神仙答:“四人。鎮國侯展雲龍、安國侯馬隆、興國侯貫洪和靖國侯王道貞。”轎中人笑道:“真不愧是老神仙。”他沉默半晌,忽問:“你可知道我是誰?”老神仙道:“我不想回答。”轎中人道:“哦?是不是還要加些銀票?”老神仙緩緩搖了搖頭,悠悠道:“我只知道,你想殺我滅口。”轎中人嘆了口氣,道:“聰明人一般總是活不長的。”老神仙微笑,慢慢喝了口酒,淡然道:“我還知道,你殺不了我。”轎中人道:“哦?你真有此把握?”老神仙笑眯眯地點了點頭。那怪人冷哼一聲,便緩緩向涼亭走了過去。他剛走出三步,突然迎面遇到一股寒氣。這寒氣淡淡的,淡得剛好能夠察覺到。只是在這種淡淡之中,卻似乎隱伏着某種活力,某種一觸即發的危機。那怪人心頭一凜,暗道:“好厲害的殺氣。”他僵住不動。殺氣來自涼亭內那個魁悟大漢的背影,他剛才好像還在自斟自飲,此刻卻已凝住不動。只見他左手按在石桌上,右手平舉酒杯,身形稍斜,右肩微塌。那怪人雙目透過青銅面具精光暴射,他發現,只要他向老神仙攻出任何一招,那魁梧大漢右手的酒杯就會在一轉身間變成鋭利的兵器,發出致命的殺着。那怪人站在原處,腰際或轉或擰,手腕或翹或抖,轉瞬間一連作出十一種變化。那魁梧大漢迅即肩膀忽沉忽升,肘臂忽盤忽開,接連十一種姿式,已是將那怪人的所有變化全部封死。那怪人明白,他即使再做更多的變化,也只能是徒勞。他強烈地感覺到,那魁梧大漢手中的酒杯就像一個索命的冤魂,正在虎視耽耽地盯視着自己。此時此刻,或許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後退。他不甘心。他還有致勝法寶。他一咬牙,手掌一翻,正待拍向腰間的葫蘆。“你最好還是別動,否則,我就對轎中的那位不客氣了。”涼亭中的魁梧大漢一字字道。那怪人目光閃動,他又驚愕地發現,此時那魁梧漢子右手的酒杯已是對準了那頂轎子,一旦他觸發腰間的葫蘆,那酒杯就會隨時射入轎中去。他知道,不管是那四個侏儒,還是轎中人,都絕對避不開這一射。他只有後退。一退就退到了轎子前面。那魁梧大漢緩緩地將酒杯送至口邊,輕輕地啜了一口。那怪人讚道:“好身手。”那魁梧大漢猛一回頭,一笑道:“彼此彼此。”卻見他竟是滿腮虯髯,其黑如墨,其硬如鐵,賽似當年張飛。那怪人一怔,看了半晌,才道:“閣下究竟是誰,何不直言相告?”那虯髯漢子淡淡道:“你又何嘗願意摘去那青銅面具?”那怪人冷哼道:“咱們後會有期。”那虯髯漢子笑道:“不,是後會無期。”半個時辰之後,那虯髯漢子和老神仙穿過秘道,來到京師秦樓總堂的大廳之中。那虯髯漢子卸去化裝,搖身一變,竟是一青年公子。老神仙也除去易容偽裝,卻一中年文士。二人相視大笑。這青年公子正是秦樓樓主,李慕白。那中年文士當然就是秦樓軍師,孔敬明。李慕白問:“先生,轎中人是誰?”孔敬明答:“劉妃之子,太子之弟,齊王是也。”他稍停,又道:“公子自然是看出了那蒙面怪客和四侏儒的身份來歷。”李慕白點頭道:“沒想到‘賞心先生’和‘荊山四童子’竟然投在齊王門下。”孔敬明道:“由此可見齊王之處心積慮,蓄謀已久。”李慕白問:“先生,當今之計,秦樓應該如何作為?”孔敬明答:“公子何須再問。”李慕白笑道:“哦?此話怎講?”孔敬明道:“當初,公子為何不選擇營救太子,為其洗冤,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李慕白雙眉一揚道:“花開既已選擇此路,我又何必步人後塵。”孔敬明微嘆口氣,道:“既然如此,如今公子已與太子交惡,自是別無選擇。”李慕白道:“先生之意是?”孔敬明道:“聯合齊王,挾制皇上,置太子於死地。”李慕白微笑:“先生之言,正合吾意。”孔敬明沉吟片刻,道:“打鐵還須趁熱。”李慕白道:“先生教我。”孔敬明道:“明日一早,前往齊王府,登門拜訪。”李慕白大笑,道:“先生高見,就依此言。”同日晚上,京師鐵帽子大街,燕王府。書房內,只有燕王、太子和花開三人。燕王,五十來歲,臉龐微寬,平時看去慈祥和善,只有在他凝神沉思時,目光才變得深沉和堅毅。花開眉頭微鎖,臉上總是帶着抹不去的淡淡憂鬱。太子微嘆口氣,他知道,自從林月兒出走之後,花開就一直沒有真正開心過。花開似乎發覺太子關注的目光,他雙眉一揚,問道:“後臨早朝,可需在下與慕容兄陪同殿下與王爺一起入宮。”燕王沉吟道:“不必。”花開問:“為何?”燕王道:“皇上並未事先允准,花少俠與慕容公子一無官階,二無爵位,到時宮遷待衞必然擋駕。”太子笑道:“花公子請放心,宮中並非龍潭虎穴。父皇亦是明理之人,何況還有皇叔為我辯明是非。”燕王毅然道:“本王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要為殿下據理力爭,洗清冤屈。”花開讚道:“王爺賢明,可敬可佩。”燕王微微一笑,道:“少俠過獎。本王到是想到一個去處,花少俠與慕容公子後日倒是不妨一行。”花開目光閃動,道:“哦,哪裏?”燕王道:“翠山之巔,‘天外來客’與展侯爺等決戰之處。”花開沉吟道:“就依王爺所言。”太子嘆口氣道:“父皇既是已答應見我,卻又何必再讓展侯爺與師兄決戰。”十月二日,晴。李慕白和孔敬明一大早就離開了秦樓總堂,走在前往齊王府的路上。他們沒有帶一個隨從。這或許是因為李慕白從來就對自己的武功充滿信心,又或許是秦樓的弟子本來就遍佈京師,招之即來。李慕白和孔敬明緩緩地走在大街上,一路上不斷有秦樓弟子上前行禮,李慕白總是微微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們經過禹王台,拐過演武廳,沿着卧龍大街穿過繁忙的鬧市,再轉向鼓樓大街,經過佛光寺,跨過獅子橋,繞過延慶觀,然後走上了湖邊大堤。大堤的一側,是一長帶青松林,松林的外側便是煙波浩渺的太公湖。齊王府便在太公湖的西端。入秋時節,天朗氣清,金風送爽,李慕白和孔敬明便覺心曠神怡,悠然暢快。李慕白微笑道:“先生,你説齊王會不會想到今日拜訪他的竟是昨晚賺了他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的老神仙和那位讓賞心先生知難而退的虯髯漢子?”孔敬明悠悠道:“他自然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即使是賞心先生,若非與你正面交手,恐怕也難以認出。”李慕白大笑,悠揚的笑聲遠遠地傳了出來,穿過鬆林,在太公湖上回蕩。忽地,李慕白心頭一陣急跳,他眉頭一皺,走多兩步,心頭跳得更快,他停步,回身一看,卻見孔敬明已是滿臉通紅,一手緊按胸口,喘着粗氣。孔敬明斷斷續續道:“公、公子,我胸口狂、狂跳不已,怕怕是頂不住了。”李慕白強攝心神,猛地醒悟,立刻道:“先生,快退回去。”孔敬明身子搖晃,踉蹌着向後退去,才走三步,便覺忽然如釋重負,狂跳的心頭隨即緩慢下來,他雙目微閉,立刻明白,喃喃道:“好厲害的氣勁。”李慕白目光一掃,望向一側的松林,他長吸一口氣,邁步向松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孔敬明急道:“公子小心,普天之下或許只有一個才能發出如此氣勁。”李慕白微哼一聲,繼續前行。他運氣,走出七步,再運氣,又是七步,已是走入松林。松林中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李慕白感覺胸口的壓力越來越重,彷彿自己稍一鬆勁,那顆心便會從胸腔中蹦出。他停住腳步,吸氣、提氣、運氣;再吸氣,再運氣;這才繼續向前走去,愈向前走,腳上的份量便覺越重,好象綁着兩塊巨石。一步、兩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終於,他走出了那片窄窄的松林,看見了那浩瀚的藍天,看見了那碧綠的湖水,也看見了湖邊那身穿蓑衣,鬥戴草笠的釣魚人。雖然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卻已猜到那人是誰。正如孔敬明所説,普天之下,或許只有一人能夠發出如此厲害的氣勁,這個人當然就是“天外來客”“絮飛齋”主人柳絮飛。望着“天外來客”默然獨坐的背影,李慕白竟然產生些許的怯意,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種怯意是來自崇敬,還是畏懼?他又開始吸氣,吸進的卻是涼氣。然而,他畢竟還是李慕白,天下第三大幫的主人,天下四大公子之一。所以,他又提氣,運氣,邁着沉重的腳步,艱難地又向前行進了三步。接着,他終於停住,再也邁不動一步。天外來客仍是靜靜端坐湖邊,右手舉着魚杆,左手放在魚簍邊上,恰似一尊雕像,一絲不動。徐徐清風在湖面上吹起陣陣漣漪,而那根從魚杆上垂入水中的魚線卻是不見一點晃動。彷彿過了很久,“天外來客”才緩緩道:“你來了。”李慕白道:“我來了。”天外來客淡然道:“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李慕白道:“柳前輩,我知道你遲早會找我,卻想不到會是今天。”天外來客道:“你當然知道我為何要見你?”李慕白道:“知道。你是來算帳的。”大約兩個月前,‘天外來客’曾命南山客柳春傳話:“誰敢為難太子和衡山派,就是與‘絮飛齋’為敵,日後自會與其算帳。”而當時李慕白卻説:“朝庭叛逆,人人得而誅之,豈可畏懼強敵,縮足不前?”所以,今天天外來客終於找李慕白算帳了。天外來客又緩緩道:“我知道你要去哪裏,你不能去。”李慕白道:“我一定要去。”天外來客道:“哦?”李慕白驟然拔劍,畫影劍。他一撥劍就畫出十二道劍影。天外來客還是不動,紋絲不動。李慕白長劍圈轉揮舞,道道劍影都是遙遙指向十幾步之外天外來客的背影。此刻二人相距甚遠,李慕白的畫影劍看去似乎只是向着藍天虛劃空削。倏地,天外來客手中魚杆上的魚線微微晃動了幾下,稍停,又是一陣晃動。李慕白劍勢如虹,那一道道劍影時分時合,時高時低,越聚越多,越畫越密。每道劍影都是遠遠對着天外來客的周身要害。天外來客魚杆上的魚線已經不是忽停忽動,而是接連微微顫動起來。李慕白長劍如練,那密集的劍影,竟爾化為縷縷氣旋,向着天外來客捲去。只是,這些氣旋在距離天外來客五、六步之處,似是遇到無形阻力,忽然融化消散。天外來客的魚線顫動得越加厲害,彷彿水中有一尾大魚正在咬鈎。李慕白畫影劍越劃越快,其勢如風,其疾如電,他心中明白,自己已被天外來客的氣勁緊緊圍住,他必須劈開這種氣勁,突破這種無形的圍困。魚線已由激烈的顫動變成猛烈而大幅的晃動,似乎水中那條上鈎大魚正在拼命掙扎。令人驚奇的是,魚杆仍是絲毫不動,天外來客的身形仍是堅如磐石。這是一個戰局。奇特的戰局,兇險的戰局。局中雙方,都已全力以赴。天外來客發出氣勁,在逼困李慕白的同時,又阻住了對方凌厲的攻勢,是攻中寓守。李慕白的長劍力圖衝開天外來客的氣勁,劍影同時指向對方要害,是守中藏攻。天外來客礙於前輩身份和“天下第一”的聲名。不願與李慕白正面交鋒,始終背向對方,故而更是兇險萬分。只要他的氣勁稍有阻滯緩和,勢將被對方劈開一道裂縫,畫影劍就會化影為實,毫不留情地插入他的背脊。李慕白亦是竭盡全力,絲毫不敢放鬆。他的劍招若有些微的破綻,或是內力稍有不濟,必然被對方的氣勁逼成內傷,而且,那枝魚杆,甚至沒入水中的魚鈎,亦會在傾刻間將他擊倒在地。如此兇險的戰局,在旁人眼中卻是如詩如畫。藍天、綠水、青松,公子舞劍,漁翁垂釣。猛然間,李慕白一聲長嘯,身形拔起,閃、展、騰、躍,長劍掃、撩、勾、挑、花、鑽、沒,邁腿乘勢向前跨出一大步。“嗄”然數聲,天外來客手中的魚杆開始上下搖動起來。李慕白身形忽起忽落,或騰或躍,道道劍影,以及劍影化成的氣旋,已是離天外來客越來越近。魚杆“吱吱嗄嗄”劇烈震顫着,魚線前後左右狠勁搖晃着,就連“天外來客”穩如泰山的右手似乎也開始輕微的顫動起來。募地,李慕白輕嘯一聲,又是畫出二十四道劍影,寒光閃閃之中,一縷氣旋倏地掃向天外來客後胸。天外來客沉喝道:“好!”右手一揚,魚杆帶着魚線驟然彈起,一道金光閃動之間射向李慕白麪門,正是魚線末端的一彎金鈎。李慕白手中畫影劍疾速圈轉,連掛帶崩。“叮”的一聲輕響,畫影劍削在金鈎之上,金鈎頓時被削去一小截,化作一點金星,徐徐跌落塵埃。又是一道金光,那金鈎一閃之間迅即收了回去,再次沒入水中,幾乎就在同時,天外來客獨坐的身形似乎向前微微一傾。李慕白輕哼一聲,連退四步,手中畫影劍壓抹抽掄,連連划動,竭力卸去迎面逼來的氣勁,這才勉強站定。就在他劍斷金鈎之時,天外來客的氣勁乘虛而入,重重地撞了一下李慕白的前胸,實在是受傷不輕。二人又是一站一坐,靜止不動,一切彷彿又歸於沉寂。半晌,李慕白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道:“柳前輩絕世神功,晚輩自嘆弗如,只是,齊王府之行,晚輩卻決不放棄。”天外來客道:“哦……”話音似是極其悠遠,悠遠得近乎冷酷。他似乎有些驚奇和憤怒,難道身後的這個年輕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李慕白長劍入鞘,左手忽然在懷中一探,已是掏出一物,平舉胸前。那是一枚方形玉牌,錢幣般大小,白如凝脂,細膩温潤,牌面精雕細刻着,八道龍紋,正中則用小篆鐫着“洗心”二字。李慕白道:“柳前輩想必一定識得此物。”天外來客雖未回頭,卻似背後長了眼睛,脱口道:“洗心玉。”李慕白道:“不錯,正是洗心玉。”天外來客默然,半晌,才嘆口氣道:“原來你就是小馨的兒子。”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搖遠,似乎已經回到了過去。李慕白點了點頭,目光望向滿湖碧水,淡淡道:“當年,前輩將此玉牌贈人之時,曾經允諾,他日如果再見持牌之人,若是朋友,則助其一臂之力,若是敵人,則對其網開一面,不知前輩是否還記得?”天外來客喟然道:“記得。”李慕白微微一笑:“記得就好。”天外來客冷冷道:“你不是我的朋友。”李慕白笑道:“那你至少應該對我網開一面。”天外來客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走吧。”李慕白突然發覺四周的氣勁頃刻間已是杳然消散,他不禁暗鬆了一口氣。猛然間,天外來客右手一撥,魚杆再次疾速揮起,卻見一尾青花魚從水中躍起,挾着一股大力向着李慕白當頭甩去。李慕白大驚,右掌向空中拍出,脱口道:“前輩你!”募地,天外來客右手手腕一抖,那尾青花魚已是驟然脱鈎,金鈎一兜一扯,已將李慕白左手的玉牌奪了回去。又見他左手一拋一招,那隻魚簍在空中轉了一個弧圈,已將那條被李慕白拍落的青花魚收入其中。李慕白一呆,怔怔地望着“天外來客”的背影。天外來客悠悠道:“你放心,我決不食言,只是這面玉牌也該物歸原主了。”李慕白默然,稍後,他冷哼一聲,道:“晚輩告辭。”轉身離去。李慕白已經走了,“天外來客”還是靜靜坐在湖邊,他似乎又恢復了那份悠閒,那份恬靜,沉浸在垂釣的意趣之中。湖上划來一艘小船,它來得很快,激起的浪花卻是很小,水聲極輕。小船在湖面拉出一條白線,好像將一塊光滑亮綠的緞子一剪為二。划船的是一個駝背老頭,正是絮飛齋老僕“南山客”柳春。來到湖邊,柳春的竹蒿在水中輕輕一點,那疾駛的小船便悠然而止。柳春站在船頭,望着天外來客,恭聲道:“少爺,我來了。”天外來客道:“來得好。”便接着專心垂釣。柳春靜靜地立在船上,默默等候。忽地,天外來客眉頭一皺,微哼一聲。柳春便覺面前掠過一絲寒意。半晌,湖面有水泡泛起,天外來客輕笑一聲,左手魚簍擲出,輕飄飄地落在小船之上。他右手魚杆一挑,魚線疾收,便見一尾鯉魚從水中躍出,一閃之間,沒入船上魚簍。天外來客緩緩站起,隨手將魚杆在身側一插,掀起頭上草笠,輕輕拋在地上,然後徐徐解開胸前的繩結,將蓑衣慢慢抖落,露出一身藍衫。他是一箇中年人,四十來歲,沉靜端莊的臉龐由於經歷了太多的滄桑和太多的變故而增添了幾分憂鬱,幾分無奈。他的腰間懸着一柄古銅色的無鞘長劍。劍身遍佈星星點點暗綠色的銅鏽,似是告訴人們,它來自遙遠的年代。他一轉身間,面向西北側的松林,淡淡道:“上官堂主,別來無恙。”松林中響起一個聲音:“柳老弟,二十年不見,還是那般威風,那樣瀟灑。”松林中緩緩走出一人,只見他頭戴寬大斗笠,遮住臉龐,一身黑衣,腰間繫着一條紫色紅帶,帶上掛着一柄狹長而奇長的寶劍,劍柄黝黑無光,似是纏着一條黑布,劍鞘烏黑髮亮,淡淡的閃着奇異的光彩。上官天,天下第二,大風堂堂主上官天。樹林中又走出三個人來,卻是三個老者。天外來客道:“原來‘斷髮’、‘紅顏’、‘橫眉’三位長老也來了,真是久違了。”上官天笑道:“某家方才在樹林之中,一睹柳老弟力挫當今四大青年高手之一的秦樓李公子,當真是風采依舊,令人敬佩。可惜,功虧一簣,柳老弟還是放走了李公子,想必是當年欠下的一筆風流債,今日不得不還吧。”天外來客道:“過去之事,不提也罷。倒是上官堂主的‘玄陽策’更加無形無跡。比起往日精進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上官天道:“柳老弟該不是笑我方才暗施偷襲,有失身份吧。“天外來客淡淡道:“高手相爭,何來明暗之分。上官堂主並未與李公子夾擊柳某,已是非常看得起我了。”上官天嘿嘿一笑,道:“柳老弟二十年不見,説話倒是變得越來越風趣了。”天外來客道:“不敢當。”站在天外來客身後的“南山客”柳春暗中一驚,猛的醒悟。暗想,原來剛才上官天隱身松林之中,已經以“玄陰策”與天外來客的氣勁展開了一番較量。上官天乘水中鯉魚咬鈎,天外來客稍有分心,立刻以極冰極寒之氣襲向天外來客。卻被天外來客及時運勁化解。怪不得自己站立船頭,似覺一股寒意在面前一掠而過。上官天道:“柳老弟,那位李慕白無論劍法,還是內功,俱是不俗,比起你我當年,似是稍有勝出。這一回,你當真是放虎歸山,可惜、可惜。”天外來客道:“我不治他,自然有人治他,又何必急在一時。”上官天道:“哦,你説得可是花開?”天外來客道:“不錯。”上官天道:“依我看,花開的‘落英心法’和李慕白的‘畫影劍法’難分伯仲,此二人若是相鬥,孰勝孰敗,全在於臨戰的心境、應變和用智,柳老弟對那位花公子的信心似乎也太大了一點。”天外來客道:“須知邪不勝正,正則無畏,邪則有畏,無畏必勝有畏。”上官天冷笑道:“江湖中人,多是出生入死,刀頭舔血,闖刀山、下火海,何畏之有?”天外來客道:“畏分有知之畏和無知之畏,有知之畏耳可聞目可睹。無知之畏則是深埋心神,看似無跡可尋,實則見於一言一行。”上官天漠然道:“荒唐,這些都是所謂俠義之士的欺人之談,不聽也罷。”天外來客淡淡一笑,默然不語。上官天問道:“你可知某家今日為何來此?”天外來客道:“知道,其一,你想阻止我留住李慕白。”上官天道:“哦,為什麼?”天外來客:“因為你好像很願意看到秦樓與齊王府結盟,希望他們聯手對付太子、燕王,甚至是皇帝。”上官天道:“柳老弟果真是料事如神。那麼,其二呢?”天外來客道:“其二,你想找機會殺了我。”此刻,天外來客身後的柳春和上官天身後的“斷髮”、“紅顏”、“橫眉”三人驚奇的看見,上官天的一身黑衣,似乎正被一種無形力量擠迫着,緊緊地裹貼住上官天身體。那頂斗笠似是不堪重壓,發出吱吱地斷裂聲,不時有碎屑落下。而天外來客的那件藍衫,則是無風自動,上面結了一層雪白的冰霜。二人在談笑之間正以各自的氣勁和寒氣互相較量。上官天道:“我為什麼要殺你?”天外來客道:“因為殺了我,你便是天下第一。而且,這次我來京師,妨礙了你的好事,自然更是你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後快。”上官天笑道:“我要殺你,等明天你與神策八傑決戰之後,豈不是機會更大?”天外來客道:“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明日上翠山之顛觀戰的武林人士似是不少,你自然是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我下手。”上官天道:“這麼説,我現在的機會反而更大?”天外來客淡淡道:“因為你已察覺,我的後背已被李慕白的劍影所傷。”上官天長嘆一聲,道:“柳老弟不愧是世間真英雄,真漢子!”天外來客道:“不敢。”上官天道:“可惜,可惜,你我是敵非友,要不然……”天外來客道:“上官堂主又何必惺惺作態。”此時,上官天身上的黑衣似是不堪擠迫,嘶嘶作響。那頂斗笠的外圈已是化作塊塊碎片,紛紛落下,剩下的內圈亦是破破爛爛,參差不齊。同時,天外來客身上的冰霜也是越結越厚,彷彿置身於寒冬大地,凜冽朔風之中。上官天兩道目光猶如利箭,透過破爛的斗笠,直射天外來客,森然道:“柳老弟,某家今日只有得罪了。”他的目光盯視着天外來客腰間的古銅長劍。天外來客冷然一瞥上官天腰間的狹窄長劍,淡淡道:“你錯了。”上官天道:“哦?何錯之有?”天外來客道:“上官堂主能否退後一步説話。”上官天微詫,猶豫道:“這是何意?”天外來客笑道:“難道你以為我想逃走嗎?”上官天默然,半晌,他左腿向後一邁,退了一大步。天外來客募然拔劍,一劍削了出去。上官天驚怒交加,長劍一閃出鞘,劍光耀眼,緊接着,他突然怔住。他看見大地上、藍天下彷彿劃過一顆流星,那奪目晶瑩的光華,映亮了一湖碧水,映亮了一帶松林。那竟是天外來客的古銅鏽劍。上官天看清,天外來客的這一劍並非削向他,而是削向藍天,削向大地,他已經知道天外來客削出這一劍的真正用意。天外來客的古銅鏽劍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腰間,他靜靜地站着,淡淡地看着上官天。上官天的狹窄長劍仍在手中,那劍光還是那樣燦爛,那樣耀眼,燦爛之中帶着冷酷,耀眼之中帶着死亡。曾經有多少武林高手為這劍光所懾服、心顫,然而,如今它比起剛才空中抹過的那道流星,卻是顯得黯然失色。上官天怔怔地站着,他似乎仍在回憶天外來客剛才的那一劍,沉浸在那一劍絕世的風采之中。“鐺”然一聲,劍光一閃而沒,長劍終於入鞘,上官天緩緩道:“我錯了。”天外來客點了點頭,默然不語。上官天一拱手,道:“告辭。”轉身向松林之中走去。“斷髮”、“紅顏”、“橫眉”默默跟在他的身後。他們穿過鬆林,走上湖邊大堤。“斷髮”長老終於忍耐不住,問道:“堂主,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上官天道:“你知道柳絮飛為什麼要讓我退後一步?”“斷髮”沉吟道:“雖然只是一步,但這一退,雙方便都失去了一劍制敵的可能,這樣,他既可以讓我們看清那一劍,又可以不必擔心堂主出劍攻他。”上官在道:“不錯。那麼,你們覺得那一劍如何?”“斷髮”道:“我沒看清。”“紅顏”長老道:“我只看見光,沒有看到劍。”“橫眉”長老道:“那一劍確實太快,甚至讓人感覺他根本就沒拔過劍。”“斷髮”道:“這一點,堂主也能做到。”“紅顏”道:“依我看,堂主的‘一字慧劍’絲毫都不遜於柳絮飛的‘天外來劍’。”“橫眉”道:“不錯,何況柳絮飛還受了傷。”上官天道:“你們都錯了,他削劍,我拔劍,其實彼此各出了一招。我雖看清他那一削,他也看清了我的拔劍,所以,彼此都已知道誰勝誰負。”“斷髮”道:“堂主明示。”上官天道:“他雖已受傷,出劍還是比我快,快那麼微微一點。高手相爭,豈能差一絲一毫?所以,我若不退後一步,必以一招‘一意孤行’接他那招‘天上人間’,他的第二招定是‘天衣無縫’,我必使一招‘一觸即發’應之,這樣每一招都差一點,到了第三招,我雖可用一招‘一點靈犀’斷他左手,他卻能使一招‘天與人歸’取我項上人頭。”“斷髮”、“紅顏”、“橫眉”三人俱是一驚。“斷髮”道:“如此説來,明日翠山之巔與神策八傑決戰,他豈不是穩操勝算?”上官天笑道:“這倒未必。”“斷髮”急問:“為什麼?”上官天道:“柳絮飛方才以氣勁與我的‘玄陰策’相拼,真氣損耗極大,背後傷勢也定然加重,而展雲龍的武功雖是稍遜與我,卻是刀法精純,出神入化,加上有人聯手相助,勝負之數,實是很難預料。”“斷髮”道:“這麼説,明天柳絮飛不死即傷,倒是很易對付噢?”“紅顏”道:“斷兄的意思是……?”“橫眉”淡淡道:“他的意思是,到時無須堂主出面,只須你我之力,便可致柳絮飛於死地。”“斷髮”大笑。“天外來客”與“南山客”柳春此時泛舟太公湖上。柳春問:“少爺,方才為何要上官天退後一步?”“天外來客”道:“他若不退,三招之內,我雖斷一手,他則必死無疑。我自入江湖以來,謹遵師命,從不殺人,是故只有趁他退後之際,以一招“天上人間”將他震退。”他稍頓又道:“何況,此人身上,似是藏有一極大秘密,只有假以時日,方能真相大白。”柳春又問:“今日之戰,上官天敗在哪裏?”天外來客道:“有畏。”柳春道:“有畏?”天外來客道:“我未出劍之前,他急欲殺我,是無知之畏,我既出劍之後,他自算必敗,因而退走,更是有知之畏。”柳春點點頭,道:“這就是無畏勝有畏?”天外來客道:“正是,一名劍客,心中若有正氣,則定無畏,出劍的力量,速度、準確就必然無可限量,超出平日想象,此正上官天之所以不如我也。”柳春道:“少爺所言極是。”他微一沉吟,又道:“剛才,若是‘斷髮’、‘紅顏’、‘橫眉’三人齊上羣毆,則又如何?”天外來客道:“以你之力,可敵‘斷髮’、‘紅顏’、‘橫眉’之中二人,餘下一人助上官天合鬥於我,仍是勢均力敵之局,上官天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自然不願冒險。”柳春笑道:“這麼説,他還是有畏。”天外來客微笑不語。柳春又道:“少爺,明日之戰,神策八傑會來幾人?”天個來客皺眉道:“一來,皇帝邊上仍須有人護衞,二來,我想展侯爺也不願佔我太大便宜,所以,最有可能是四人出戰。”柳春道:“那麼,勝敗如何?”天外來客沉吟道:“倘在平時,既使神策八傑齊來,我都不懼。如今,我先後與李慕白、上官天二人交手,真氣頗有損耗,且背後之傷明日未可全愈,因此,勝敗難料。”柳春道:“既是神策八傑聯手在先,少爺何不讓我助上一臂之力。”天外來客斷然道:“不可。這場劫數只能到我為止。”他嘆口氣,又道:“其實神策八傑其實亦是忠義之士,只是一味愚忠奉命而戰,所以,一切只有各安天命了。”十月三日,宜捕捉,結網,忌栽種。翠山之巔。山頂有座道觀,依山傍巖而建,藉着山勢,逐層而上,氣派甚是雄偉。觀名“太虛觀”,山門兩側一副楹聯:“月到風來詩意靜,水澄雲在道心閒。”此時,觀門堅閉,觀前偌大的平台上一片寂靜,卻有六人,分成東西兩側,默默站在那裏。東側是天外來客主僕二人。西側是展雲龍為首的神策四傑。決戰的時間原來約在上午已牌時分,不過,似是出於彼此的尊敬,雙方均在辰時便已提前到達。天外來客仍想避免這場紛爭,便道:“四位侯爺,柳某素來對各位敬仰萬分,不忍與忠義之士兵刃相加,能否將目前之事壓後至太子一案真相大白,或許屆時已無須再戰。”他仍是那身藍色長衫,腰懸古銅鏽劍,但見他佇立風中,隱隱已有乃師的仙風道骨。南山客“柳春”則是遠遠站在他身後十幾步開外。鎮國候展雲龍歉然道:“柳大俠,請恕在下皇命在身,多有得罪。倘若柳大俠肯屈尊就駕,隨在下等回宮向皇上請罪,在下等願以性命擔保,皇上定會龍顏大悦,不再追究。”他寬臉膛、丹鳳眼,滿面紅光,頜下一絡長髯,虎背熊腰,身如鐵塔,披着銀色戰袍,單手擒着一把青龍偃月大刀,看去似一尊戰神,彷彿關羽再世。他的身邊,分別站着安國候馬隆、興國候貫洪和靖國候王道貞。雙方均知對方無法答應自己的要求,此戰在所難免,只有默然無語。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裏,沉默了很久。柳春抬頭目光一掃,他知道,在道觀的屋脊、遠處的岩石和西南側的松林後面,至少藏有十四位武林高手,這些人不知為什麼,居然知道了此次決戰的時間、地點,都是前來觀戰的。的確,能夠親睹這場絕世高手的決戰,對任何人來説,都是畢生幸事。當然那其中也有三人是另有企圖,他們就是大風堂的三大長老斷髮,紅顏和橫眉。終於天外來客黯然道:“開始吧。”便向前走出了九步,接着停下。展雲龍點了點頭,便與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一齊向前緩緩邁出九步,然後站住。雙方相距六步左右,彼此均以處在對方的攻擊範圍之內。決戰一觸即發。這時,便聽有人嘆了口氣,接着道:“柳前輩,四位侯爺,且聽在下多説一句。”西南側的松林裏走出兩個年輕人,一個眉清目秀,書生模樣,另一個膀大腰圓,身材魁偉。正是花開的慕容鐵。天外來客微笑道:“花公子,但説無妨。”花開一拱手道:“柳前輩,四位侯爺,此戰雖是不可避免,但是卻不必性命相搏。依在下之見,還是點到即止為宜,不知柳前輩和四位使爺意下如何?”天外來客望了一眼展雲龍等四人,沉吟道:“柳某亦有此意,不知四位候爺…”展雲龍朗聲道:“好,咱們就點到即止。”他轉臉看了一眼花開,微笑道:“原來你就是花開,果然是個愛管閒事之人。在集賢鎮阻擋輯拿衡山七燕的就是你吧?展某此事一了,還要向你討個公道。”花開笑道:“展侯爺果然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集賢鎮之事,屆時晚輩自會有個交代,不過眼下晚輩卻還有一言。”展雲龍道:“請講。”花開道:“此戰或勝或贏,雙方都得有個交代,免得日後又起紛爭。”展雲龍雙眉一揚道:“我等四人今日若是敗了,日後決不再為此事為難柳大俠。”天外來客道:“柳某若是輸上一招半式,便隨四位侯爺進宮面聖,當面謝罪。”展雲龍微笑一聲,手中青龍偃月刀平舉,道:“痛快,柳大俠,請!”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各舉鋼刀,齊聲道:“柳大俠,請。”天外來客右手按在腰間劍柄,緩緩道:“四位侯爺,請。”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身形疾進,三道銀光閃動,三柄鋼刀挾帶着凌厲的寒風電閃而出,直削天外來客上、中、下三路,正是“五行五音刀法”中的一招“甲子已醜海外金”。鋼刀似是來得太快,竟然悄無聲息,彷彿情人悄然的目光。天外來客卻是沒動,但見他神色凝重,似是正在沉思,渾然忘卻正有三柄削鐵如泥的鋼刀向他削來。展雲龍也是未動,持刀靜立。鋼刀來勢極快,剎那間便到了天外來客近前。“五行五音刀法”乃是神策八傑將五行之術與五音十二律結合之後苦創而成,平時不敢輕用。此時一旦使出,當真是變幻莫測,犀利驚魂。天外來客仍然不動,眉頭緊鎖。三柄鋼刀突然凝住。離天外來客的面門、前胸和右腰均是僅差一寸。難道天外來客已是喪失鬥志,只求速死,因而不願還手?難道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不忍就此格殺甘願受戳的天外來客,所以收刀不發?事實並非如此。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身形剛動之時,便看見天外來客眉頭一揚,隨即他們便感到一股氣勁迎面逼來。三人鋼刀剛一揮起,天外來客的眉頭已是微鎖,逼向他們的氣勁驟然加劇。鋼刀越近,天外來客的眉頭鎖得越緊,那堵氣勁便愈加強烈。一寸,就差那麼一寸,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位侯爺的鋼刀便再也無法前送。三位侯爺同時眉頭一揚,隨即也是皺起,進而深鎖。他們就象天外來客那樣也開始被某種疑難所困擾,愁眉不展。他們的臉色則是越來越白。僵局。發起這一僵局的是天外來客,陷入其中的則是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位侯爺。天外來客似乎掌握了主動,正操縱着這一僵局。只是,局外尚有一人。展雲龍。眼前的僵局看來只有他才能打破。可是,展雲龍好像一點都沒有破局的意思。莫非他想做局外人?還是,他本來就是局中人?更大的僵局,局外有局。募地,天外來客雙眼微抬,目光如電,直射展雲龍手中的青龍偃月刀。這柄刀剛才還是雪白閃亮,此刻卻是一片黯淡,淡得近乎透明,隱隱閃着一層淺淺的青光。青光之中,那條原先刻在刀身的長龍則是變得越來越青。青龍回首顧盼,似是正待騰飛長空。天外來客忽然道:“好刀!”展雲龍微笑道:“本來就是好刀。”展雲龍師承一代豪俠關老人。關老人正是三國關羽的嫡系後代。青龍偃月刀原來只傳關姓長子,一直傳至關老人手中。展雲龍是關老人的大徒弟,他天資聰穎,對武學之道不僅一點就透,而且舉一反三,極富創意,竟將關家刀法發揚光大,名震武林。為此,關老人破例將青龍偃月刀傳給了展雲龍。當然,關老人也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展雲龍必須在五十歲以後,將這把青龍偃月刀連同他的刀法重新傳給關家子弟。憑着這把青龍偃月刀和那套絕世的刀法,展雲龍終於闖出了天下第三的名聲。如今,他已經四十八歲,固而更珍惜這把刀,也更珍惜這把刀為他帶來的名聲。天名來客盯視着青龍偃月刀,目光深沉,他似乎已被這把絕世的名刀所感動。展雲龍也在看,看着天外來客的腰間,看着那柄其貌不揚的古銅鏽劍,神色極其凝重。天下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柄劍的來歷,甚至連天外來客的死敵上官天也不識這柄劍,但是,展雲龍卻聽關老人説過這柄劍——楚武王劍。馬隆、貫洪、王道貞的三柄鋼刀仍然橫舉空中,刀鋒閃閃發亮,距離天外業客仍是隻差一寸。募地,王道貞一聲暴喝,三柄鋼刀一陣微顫,硬是向前推進了三分。天外來客“哼”地一聲,身形忽地一展一斜,姿式甚是奇怪。這招名為“天遁”,正是天外來客的“遁甲九決”之第一決。“刷“的一聲,三柄鋼刀驟然間崩了出去,如閃電般掃向天外來客的身後。”“遁甲九決”集身法、內功、袖法與一體,變化靡常,迷離撲朔,竟然在瞬息之間將馬隆、貫洪、王道貞三人的“五行五音刀法”一引一卸,從容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