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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筱喬

    2007年7月25日小雨

    上海的梅雨天還是一樣的漫長……

    我租的房子在十八樓,一室一廳,有乾淨的衛生間和廚房。清涼的高空夜風從窗子吹進來,冷得像水。

    我坐在微涼的窗臺上,一個人,看著遠處的燈火通明的瓊樓玉宇。

    這座公寓的視野很好,從這裡望過去,能看到蜿蜒的黃浦江,滿江的燈火搖曳,宛如天上的星月,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墜在水裡。

    黃浦江的對面,就是繁華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外灘。一座座造型嚴謹、風格迥異的巴洛克式建築,一到了夜裡便燈火輝煌,像極了玲瓏剔透的水晶燈塔,向世人毫不猶豫地展示著上海灘的絕代風華。

    我曲著身體,用手臂抱著膝蓋,下面就是喧囂的街道和湧動的人群。而我只有一個人,看著與己無關的萬千繁華。

    我在不遺餘力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男人厭倦一個女人,需要多久?

    一天?十天?一個月?還是一年?

    倪曜對我,只有十五天。

    短短的十五天相守,之後就是長長的十五天等待。

    我轉過頭,隔著茫茫的黑夜,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翹起嘴角,笑得像個鬼魅,果真是一副怨婦的模樣。或許再熬上一段時間,我便真的可以修成正果了。

    有人說,等待是無止境的蒼老。可是,曜,你還要我等多久?

    春去了,桃花落了,夏遠了,驟雨歇了,秋盡了,滿地黃花堆積了,冬至了,飛雪漫天了……

    玉顏憔悴,須臾而已。我或許連這須臾的時光都沒有了。

    我躺回床上,曲起膝蓋,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以前聽人說過,快死的人都喜歡回憶過去。

    我越來越發覺,自己在用實際行動證明這個結論的真偽。失眠的夜晚,我無數次回憶起自己的大學時光。

    圖書館裡的親密耳語,林蔭小路上的閒庭信步,雲捲雲舒,夕陽西下……

    整整四年光陰,除了小米我幾乎沒有朋友,大部分時間是跟倪曜一起度過的。

    大約沒人相信,天橋上偶然相遇的兩個人,竟然會在同一所大學。只是曜那時已經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而我,只是默默無聞的新生。

    在歡迎新生的舞會上,我穿著一件白色的紗裙,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堆光鮮亮麗的女孩子中間,垂著手,看著眼前的花花世界。

    燈光暗了,音樂響了,倪曜越過碩大的舞池,越過熙攘的人群,越過繁花迷眼的一切,徑直向我走過來,走到我身邊來。

    他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們的四周湧起一陣海潮般的唏噓。我望著他在燈影下,依舊輪廓清晰的臉,望著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彷彿看盡了自己一生的風景。

    或許,每個女孩都做過這樣的夢,在自己最美麗的青春年華里,遇到一個完美無暇、傾倒眾生的男人。即使知道故事的結尾或許是天各一方,心碎神傷,也如撲火的飛蛾般執迷不悔、在劫難逃。

    在那晚之後,除了上課,我大部分時間都被他霸佔著。就連假期,也被他強拉著遊遍了大半個中國。

    北國之顛,白雪無垠,天地共為一色;江南水鄉,清靈婉約,細雨如酒。祖國的錦繡河山,果真是美不勝收。

    家裡厚厚一本相冊,每一張都是我和他相擁的笑臉,兩個人都笑得那麼恣情縱意,沒心沒肺。

    曜畢業後,每次開著他那輛帥氣的跑車來學校接我,我都要在人們驚訝豔羨嫉妒的目光中上車,他總是俯過身,在我臉上輕輕一吻,高貴優雅得像個王子,方才帶著我揚長而去。

    那時的天很藍,風很清,我們都很年輕。

    同學們個個羨慕不已,在他們眼中,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幸運兒。

    想想也是,我內向,平凡,膽小,不擅於交際。恐怕從沒有人想過,像我這樣的女孩,會得到一個完美得幾乎可以俯視眾生的男人的珍惜。

    後來同學們知道了父親的身份,才紛紛流露出理解的表情,看著我的眼神甚至帶著同情。我知道那眼神的含意,他們認定倪曜對我只是欺騙利用,於是為我未來暗淡的下堂婦命運提前預支了善心。

    我相信曜對我的真心,從不質疑。儘管所有人,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小米都不看好這段戀情,可是那時的我早已目空一切,對於愛情的信仰就像初生的牛犢般熱情洋溢。

    當我把校園裡的傳言講給曜聽的時候,他正在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埋頭工作。聽了我的話,優雅地端起我剛煮好的咖啡淡淡一笑,說道:“我愛的是你,不是街頭巷尾的傳說。”

    這就是倪曜,永遠這麼從容自信,我從沒見過他驚慌失措或者大發雷霆的樣子。或許,讓一個擅於掌控一切的男人生氣,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他只要稍稍動一下眉梢,我就緊張的不得了。

    他就這樣,手把手教會了我什麼是愛情。他太出色,太完美,太驕傲,至於讓我在享受愛情甜蜜的同時,總是帶著誠惶誠恐的小心。

    可是,這終究不過是黃粱一夢,而這場美夢醒得又太快,夢中的人摔得太疼了。

    我拿起床頭的陶瓷水杯和藥瓶,現在的我只能靠吃止疼藥活著。

    藥片的味道很苦,苦得讓人想流淚。其實我是一個很怕苦的人,以前只要我生病,令曜最頭疼的事情就是如何哄我吃藥。

    他研究生畢業後,直接進入“博遠”集團工作,雖有皇太子的身份,可是要想得到別人的認同,單靠一個輝煌的身份是不夠的。好多雙眼睛注視著他,令他活得異常辛苦。

    可是,無論有多忙,只要我生病,他都會拋下所有工作來到我身邊。

    因為他知道,他的筱喬若沒有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些苦得要命的藥片嚥進肚子裡。

    他的筱喬若沒有了他,一個人生病,該有多寂寞

    我蜷著身子躺在床上,嘲笑著自己的多情。最近越發的走火入魔,看到什麼都會想起他。卻連打一個電話的勇氣都沒有。

    曜,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了你,我的故事早就完了。

    如果沒有了我,你的故事還很長很長……

    萬眾敬仰的人生,光輝華麗的世界,當你奼紫嫣紅看遍,是否還會記得,在你波瀾壯闊的一生中,曾有過我這麼一個女人,裝點過你的輝煌?

    2007年7月26日萬里無雲

    我想,我是適合墓地的……

    這裡的空氣很好,很乾淨。往生的魂靈缺乏野心和慾望,所以腳下這片土地是安靜的,像簡單的黑白照片,絕對而純粹,不屬於喧囂的塵世。

    工人將掀開的墓碑重新砌好,我站在旁邊靜靜的看著。突然發現,碑上的母親,此刻的笑容燦爛的有些刻骨。

    這種笑容,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以後,也不會見到了。

    “你媽媽真漂亮。”身後的男人由衷的讚歎。

    我點了點頭,母親的美麗是公認的。

    “她是一個嚴重的抑鬱症患者,每天只能靠吃鎮靜劑活著。自殺前,她總對我說,天上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除了回去,她無路可走。”

    “回到哪去?”

    我笑了笑:“我也是這樣問的,回到哪去?她說,天是紅色的,雲是白色的。她的靈魂被扔在了很遙遠的地方,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身後的男人不說話,我回頭看著他,“你夢見過死亡的樣子嗎?我夢見過。在很小的時候…”

    祁沐風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從煙盒裡掏出一根香菸叼在嘴上。

    “湖邊有一排白色的房子,湖水很藍,很清澈。每間屋子的燈都是亮著的,燈光倒映在水裡。然後,燈開始熄滅,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熄滅,緩慢而堅定,像一個隆重的儀式。當最後一個房間的燈熄滅的時候,有人死了。”

    我們沿著下山的小路慢慢走著,我用平淡的語調,描述著我的夢境。

    “我不知道自己這種旁觀式的死亡意向從何而來,是小時候看過的哪部電影中的畫面?還是前生殘存的記憶?或者,根本是母親將她細胞裡陰暗晦澀的因子傳給了我?沒有答案……”

    “你在哪?躺在屋子裡的?還是站在岸邊的?”沉默了許久地人突然問道。

    我低頭想了想:“不知道,或許都是我,接受死亡的和體驗死亡的,本就是一個人。”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下山後,坐在車上我問他:“你害怕死亡嗎?”

    男人笑了:“今天你的話似乎特別的多。”

    我也笑了:“是啊,特別的多呢。可能這裡陰氣太重了,人也變得神經兮兮的。”

    他突然斂住笑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筱喬,你很怕,對不對?”

    我看著他,認認真真地點頭,“是的,我很怕。”

    人不斷去體味一種感覺,有時不是為了喜歡,而是因著恐懼。

    “謝謝……”有些累了,我靠著車座微微合上雙眼。

    “謝什麼?”

    “很多,你給我工作,替我拿回父親的骨灰,又將我父母合葬在一起。我們不過萍水相逢,你卻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情。說真的,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報答你。”

    他撲哧一聲笑了:“筱喬,好歹我是做過你未婚夫的人,你用萍水相逢這四個字來形容我們的關係,太傷人了吧。”

    “抱歉,我……不太會說話。”我的臉刷地紅了,不是有意在言辭上疏遠他,而是我真的一直都想不通,他為什麼這樣幫我?

    “好了,當我是朋友就別總是那麼客氣了。”他隨意地揮了揮手。

    “朋友?”我疑惑地抬起頭。

    “是的,目前為止,我們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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