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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啓親靈淚沾三尺土 觸義憤拳打半天雲

    萬縷的烏絲隨著風兒飄灑,她的頭是側著一點,目光卻凝視著約二十多步之遠的一片土地,那裏是平平的,原來就是沙子與泥土的分界之處,她就想:這裏一定就算已走出了白龍堆了!當時這裏起大風時,不知爹爹也曾否在這裏歇息?她心中萬緒千愁,抑鬱不舒,半天,才將一條辮子編完,又坐著歇息了一會,又凝視著那一片沙土的交界處,心中倒覺著很奇怪,怎麼那裏就是一片荒漠,而這邊就是又有青草,又有柳樹,又有甘泉呢?

    她感覺得人生也是如此,早先隨著爹爹,那時就如同這一帶小小的湖邊,風光美麗,而今後即使爹爹未死,她那病軀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而橫在自己的面前的命運,就如一片荒冷黑暗的沙漠,沒人愛憐,沒人為伴,又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何,唉!……她覺得眼睛一陣發酸,便趕緊奮然站起了身,向前走了十幾步,又回過身來,看見夕陽已經發紫,投向這幾棵樹上來的一羣鳥雀,又叫了一陣,就全都不叫了,她就頓頓腳説:“走吧!索性往西去!”

    於是她又牽過馬來,重新備上了鞍鏞,掛劍,系包袱,就上了馬,順著湖岸,揮鞭走去。繞過了這短短的湖岸,眼前的地下,可仍是積沙,她再往前行,夕陽已落,長天又跟沙漠一樣的發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像霧一般,籠置著眼前的景物。又是些時,見眼前是一片樹林,黑壓壓地,就如排列著一羣怪物似的,被風吹得瀟瀟作響,中間只有道一條小路,兩旁都是比馬遠高的茂草,來到這裏,雪瓶倒不禁躊躇了,將馬勒住,暗想:這密林裏邊當然不會有人,可是猛獸毒蟲,卻説不定,若是衝開草去走,草裏邊有蛇,而且必然迷失了方向,這一夜不定走到甚麼地方去呢。

    她想了一想,就下了馬,抽出劍來,割了一把草,就扎束了起來,成了一個草綱,於是她取出來火鐮,打著了火,就將草燃著,這地方的草本已快枯黃了,她用力一抖,立時火光騰起,眼前的密林很清楚地現了出來,驚得她的馬也要奔,她就收了寶劍,抓住了馬騎上,手搖著火把,就闖入了森林,把林中正在睡覺的鳥兒也都驚起,亂飛亂噪,而她行至林中不遠,火把也就滅了,她給扔在地下,卻又抽出寶劍,就以劍向前尋著路,繞了半天,才看見天空的星光,她就催馬出了樹林,深深地呼吸幾口氣,馬也長嘶了雨聲,騰起來四蹄就向前跑,她收都收不住,但忽然看見路旁的地下,又騰著一片火光,好像有人在那兒做飯似的,她非常覺得詫異,就用雙手勒住馬繮,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馬收住。又讓馬瑞喘氣,她就撥轉馬頭,回過身來,卻見那火光之處,有人高聲嚷著説:“喂!你是幹甚麼的?”

    雪瓶更詫異了,心説:這裏怎麼會有人?而且是漢人?她就也回問説:“你們是幹甚麼的?”

    那邊卻不言語了,似乎因為聽出她是生人,才不敢再言話的。

    雪瓶卻抽出劍來往近處去,那邊地下燃燒的是木柴,火光熊熊,照出來那邊是支搭著一個小小的蘆蓆的窩篷,地下扔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兩個人。一個身材高,一個身材矮,見了馬上的她,就都驚驚慌慌,那個身材高的人連連擺手,説:“不干我們的事,我們是叫他找來做棺材的,他沒回來,你再追他去吧,別來找我們。”

    雪瓶聽了實在覺得莫名其妙,就下了馬,更往近走,並且説:“你們別害怕,我也是過路的,你們在這曠野荒郊的地方到底在幹其麼?”

    她來到了臨近,那兩個人都往後退,可是那身材矮的,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他看出來春雪瓶的模樣兒,就拉了旁邊那個三十餘歲的男子一下,説:“這不是那個人!”立時他們對雪瓶,就不再太畏懼了。

    雪瓶低頭看著,見地下堆著的樹枝跟木屑很多,他們燃火也不是為燒水、做飯,多半是為怕有狼來,所以才預備著火,為的是把狼嚇走,地下還躺著鋸下來的一棵大樹,有鋼鋸,有斧頭,還有些七零八碎,好像這兩個人真是木匠,在這裏做工呢。雪瓶因就懷疑地問説:“你們在這裏是做甚麼?”

    那男子就説:“我是黃羊崗子的木匠,會做棺材,那河南人韓大爺把我們找來,叫鋸這裏的沒主兒的樹,釘一口棺材,好裝人,韓大爺……”

    雪瓶驚訝得神色都變了,連忙問説:“你們所説的這韓大爺,就是韓鐵芳嗎?”

    木匠搖頭説:“我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你問他吧!”把旁邊的那孩子一推,那孩子就點頭説:“韓大爺的名字就是叫韓甚麼芳,他是個好人,我叔父是個瞎子,病死在黃羊南子,就是韓大爺找他給做的棺材埋了的,韓大爺薦我在劉大的店裏當夥計,劉大爺待我不好。韓大爺走了一趟尉犁,丟了好多的東西,把琵琶也丟了,就回到了黃羊崗子,他走的時候騎了一匹紅馬,渾身很髒,只帶著一把刀。”

    春雪瓶著急地説:“你們來這兒做棺材是要埋誰?”問了這一句話,身子都發顫了。

    這孩子卻越發磕磕絆絆地,把話説得很慢,他説:“韓大爺有個好朋友,一塊兒走到沙漠,那人就得病死了!”

    雪瓶聽了這話,心中就如被刀剜了一下。

    這孩子又説:“在沙漠裏買不著棺材,韓大爺就刨了個坑兒,把死屍給埋了!”

    雪瓶的眼淚,已不禁奪眶而出。又聽這孩子説:“韓大爺到尉犁去,就是為請那人的女兒預備棺材到沙漠去收屍,運靈……”

    雪瓶頓了腳一下,説聲:“唉!”倚著馬就不住的悲哭,那孩子愣一愣,又接著説:“沒想到韓大爺見了那人的女兒,那女兒就是秀樹奇峯……”

    旁邊那木匠狠命地把孩子推了一下,就將這孩子推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下,木匠説,“你敢當著人滿口胡説?你不要命啦?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我真不該應這回買賣,倒黴!”

    雪瓶卻怨聲斥住了這個木匠,她蹲下了身,將那孩子攙扶了起來,温言婉轉地説:“你不要怕,你説不要緊!那沙漠裏埋的人到底是誰?”

    孩子説:“韓大爺到了尉犁倒捱了一頓打,回到黃羊崗子,他就很煩,他跟劉老大,跟薛老頭,爛眼三他們説,韓大爺本來在別處還有要緊的事,可是他的那個朋友,死了就埋在沙子裏,他的心裏實在不安,無論如何也得做一口棺材盛斂了再埋起來,他才能心安,才對得起朋友,他才能到別處去辦事,可是怕又沒有錢,劉老大薛老頭又都不肯借給他。他要賣他騎來的那匹紅馬,別人怕他那匹馬的來歷不明,全不肯要,好容易才遇著個過路的人花了三十兩,買了他的那份鞍韉,他就僱了木匠,帶上我,叫我幫著,來到這兒做棺材,這兒有這麼些樹,隨人砍,木頭倒是現成,可是也得用兩天的工夫才能做得好。”

    春雷瓶就趕緊問説:“韓大爺現在在哪裏?你們快些把他找來!我只細細問他,我就是春雪瓶,你們不要害怕!”這孩子雖然發著愣,可是他倒似是隻怕秀樹奇峯,而不怕春雪瓶,他就也著急地説:“韓大爺跑啦!叫個騎著馬拿著寶劍的哈薩克姑娘給趕跑啦!”

    雪瓶更是驚異地問説:“甚麼?”

    那木匠又把孩子推在一邊,他過來説話了,他説:“韓大爺在黃羊南子講好了的,叫我們到這裏來,乾糧跟水都歸他預備,到道兒鋸樹,鋸板子,釘棺材,還得幫著他刨死人,再入斂,一共十五兩銀於,不為這十五兩銀子我還不來呢!我在黃羊崗子真沒有買賣作,不然,誰能應這個活,你看我連鍋頭都帶來了,要沒有這孩子幫著,連這些累贅的東西我也運不來呀!韓大爺還帶著一匹紅馬,那匹紅馬就是個惹禍精,我們今天才來,韓大爺幫助我鋸樹,這孩子也幫助我拉鋸開板,其實板都快開好了,明兒再一釘,一口棺材就算成啦,刨死屍,盛斂,那倒容易,頂多了兩天的事兒,可是今天才過年,麻煩就來啦,來的是一個跟你似的姑娘,騎著馬拿著劍,嘴裏説著哈薩克話……”

    雪瓶以衣袖拭了拭眼淚,聽到了這裏,她就知道必是小霞,就不由得十分生氣。

    又聽木匠説:“那姑娘初來的時候倒不兇,她也不問我們給誰做棺材,只是跟韓大爺説話,還笑著,可是韓大爺聽不明白她的話,倒直跟她瞪眼嚷嚷,她就生氣了,要她那匹馬,説那匹馬是她的,我倒懂得一兩句哈薩克的話,翻給他聽了,韓大爺一賭氣,就叫她把馬拉走,不想那姑娘不但是來要馬,她還要人……”

    説到這裏,雪瓶也不禁很覺著難為情,木匠又説:“那姑娘大概要跟韓大爺成夫妻,韓大爺就著急啦,韓大爺帶著刀,就拿著刀跟她打了起來,我們都躲得遠遠地看著,見韓大爺很厲害,刀耍得很熟,可是那姑娘更兇,寶劍練得更好,兩人打了半天,韓大爺沒敗,可是那姑娘由懷裏掏出弩弓來了,裝上箭,就向韓大爺連射……”

    雪瓶急忙問説:“那韓……韓大爺傷了沒有?”

    木匠説:“我們沒看清楚,可是韓大爺騎上了那匹紅馬就跑了,那姑娘也騎上了馬狠追!”

    雪瓶又問:“追往甚麼地方去了?”

    木匠用手指著繁星黯月之下的一片茫茫的荒漠,無人無燈火的地方,説:“往北追去啦!我們等到這時候還不見韓大爺回來,説不定是被那姑娘把他射死啦!我們打算在這兒住一夜,明天他要是還不回來,我們可就回黃羊崗了去啦,在這荒郊曠野,可真受罪,今天我們兩人就得輪流著睡覺,要是全睡了,就許有狼從樹林裏出來把我們吃了。”

    春雪瓶就説:“我既來了,你們就不要再怕,我能想法把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也務必做成,只是,韓鐵芳韓大爺沒有對你們説嗎?沙漠裏理的那個人到底是甚麼人?是男還是女!”

    這木匠翻著眼睛望著雪瓶,卻驚懼地,連一句話也不敢説,雪瓶問的話雖然很急,但態度倒還和藹,可是木匠仍是畏懼著,那孩子倒是説:“我知道!韓爺這次回到黃羊崗子,已經跟薛老頭他們都説了,他説理在沙漠裏的他那個朋友,就是有名的人物春大王爺。”

    雪瓶的心中雖早已猜得差不多了,但還沒有證實,如今聽了造孩子一説,她就淚下如雨,將身子倚著馬鞍,哭得心腸俱制,那孩子又問説:“姑娘你就是秀樹奇峯嗎?聽説春大王爺是你的娘!”

    雪瓶這才直起點身來,拿手帕擦著眼睛,她就一邊嗚咽,一邊點頭説:“正是!但你們不要怕我,我不是不講理的人,春大王爺是我的爹爹,韓鐵芳的好意,我並不是不知,我也想到我爹爹是凶多吉少,可惜!……”她嘆了口氣,拭了拭眼淚又説:“可惜在尉犁我見著韓鐵芳的時候,因為中間有人攪亂,我們沒把話説清楚了。如今,也許是我爹爹的靈魂把我引到這裏來的!……既然如此,你們就快些把棺材做好了吧!要用好木頭,不要做得太粗了,我可以多給你們些錢!”

    那木匠説:“錢多給少給倒不要緊,要不是給春大王爺做棺材,我們還不幹呢!你放心,我給春大王爺做壽材,就是外表看著粗笨一點,也絕保結實,就是扔在河裏泡著,十年八年也絕保壞不了。

    可是,小王爺!我可不知道大王爺的屍骨埋在哪裏了,韓大爺只説離這兒不遠,是東邊是西邊,沙漠裏沒有石頭樁子,也沒有碑,更沒有著墳的,棺材趕著點做,明天就能好,可是韓大爺準能夠回來嗎?要不回來,難道還能夠往沙子裏埋空棺材?”

    雪瓶説:“明天我必能將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快快做,好好做,做好了幫忙給埋葬了,我每人加給你們十兩銀子!”

    木匠説:“行!明天我就叫你看棺材吧!準保中意,你要是圖結實,我再住北邊跑幾十裏地,到老牛山,那兒有個鎮,有漆賣,買點漆來一漆,包管比鐵棺材還要結實。”

    春雷瓶點頭説:“好!明天再説,可惜現在太晚了,不然,我立時就能去找韓鐵芳。”

    那孩子説:“小王爺,你去找韓大爺,可也得小心那哈薩克姑娘的弩箭!”

    春室瓶忿忿地説:“我不怕!”説著她就卸下來鞍韉,將包袱也取來,馬跑到旁邊啃了啃草,又躺在地下滾了一滾,就安安適通地卧下了。

    那木匠一看,這位小王爺今天是想也在這兒睡下的樣子,仰面看了看天氣,也不至於下雨,他就三下兩下將那席搭的帳篷拆了,將席就鋪在地下,請雪瓶歇著,雪瓶的身體也實在疲乏,因為心中悲痛,精神更覺頹靡,她就先是坐在席上,聽木匠吩咐那孩子説:“再把火裏添幾塊木頭,別叫它熄滅了,那可就不好點了,燒點水,把咱們帶來的乾糧烤一烤,你也別閒著,因為你跟我掙一般多的錢!”這孩子也一聲不語,就往那人裏又添樹枝、放木屑,木匠便打起精神來,當時又劈木頭,又鋸板子,少時那孩子拿來一砂壺水,裏邊還放了些紅茶葉,連同兩塊乾糧都給雪瓶送過來,雪瓶説:“你不要為我多忙,你疲乏了,就也在這席上睡吧。”説這話時,她是微帶著笑,可是她的雙目仍不斷地滾湧著淚水。

    她在年幼的時候是活活潑潑地跟那些哈薩克的女孩子一個樣,她把高山草原就當作是堂屋似的,那麼隨便玩,隨便走,到了甚麼地方,就可以躺下睡覺,睡醒了之後,連衣服也不抖一抖,臉也不擦一擦,就照舊地跟小霞、幼霞,還有幾個女孩子,一同玩耍,及至到八九歲時,她的爹爹就開始教授她認字和武藝,她爹爹有一本書,教她時常常翻閲,但只是教她其中的一段,手翻到的那一段,書並不能到她的手裏,因為她爹爹説:“這書中有許多武技都是很毒辣的,一手發去,對方立死,你還用不著,若是早叫你知道了,你免不得出去故意顯露,就容易傷人,無法可治。傷了壞人,還不要緊,若傷了好人,實在不該,索性等你們將來長大了,明白事體了,再把這本書給你看。”

    這是十多年前之事,起先受藝之時,還一半練一半玩,同時爹爹那時的身體還好,還不怎樣憂慮,趕到後來,藝漸深,而爹爹卻將自己管束得愈緊,自己的童心也就漸失,性情也就陷於沉鬱,尤其近幾年,因為爹爹常病、常哭,更便自己時常傷心,今時,她知道賽八仙的卦不靈,爹爹確實是已死了,寂寞地理於那荒涼的大漠之中,她回憶起舊日爹爹的歡笑時、慈愛時、愁悶時、激怒時的一切一切的音容,又憶起爹爹授給自己武藝之時的那一副矯捷絕倫的拳腳及鬼沒神出的劍法,更憶起爹爹有時書寫小楷,那小楷秀麗得其恨不得叫人一個一個拿下來,放在手裏賞玩,有時又畫畫,她畫甚麼,便真像甚麼。這一切都在她的腦中、眼前,一篇一篇地清楚地翻閲,她不禁心痛如絞,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此時那小孩子幫助木匠做棺材,“哧哧”地拉著鋸,“剋剋”地劈板子,“幫幫”地釘釘於,木匠不但越做活越有精神,並且還唱了起來,唱的是:“一更一點月兒正東,小奴家獨坐繡房中,哎呀!繡房中,黑咕嚨咚,情郎不來,等得小奴的心痛,崩楞崩。”那個孩子身體不大好,又困了,累得就直喘籲,加以草間的秋蟲,也像拿小鋸兒鋸著甚麼東西似的,只不住地“唧唧”地響,響得令人心急,那火卻更不住地“必剝必剝”亂響,火星兒亂蹦,幾乎蹦在沙上燃燒起來。

    雪瓶喝了幾口茶之後,就將席挪得離著火光遠一些,包袱寶劍仍在她的身邊,寶劍抽出於匣外,離著她的身子不遠,她先是半躺半坐,後來就索性側身躺下,聽了一會煩絮的秋蟲之聲,風吹草聲,及離此不遠的樹木落葉之聲,瞪看眼看了半天,那茫茫的長空,及萬里閃爍,比沙礫多的銀星,又看見了一淡淡的月亮,在這一片神妙的星象之中,又幻出了她爹爹玉嬌龍生前的容貌,她又流下兩行眼淚,眼就酸了,合了眼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

    這曠野草原,古道之旁,夜間只是風露有一些涼,倒是十分地安靜,一夜連惡夢也沒有,次晨睡醒,睜眼坐起一看,覺著衣服盡濕,沙上也全是用涼水灑了一回似的,那口寶劍,一提起來,便往下垂滴著露珠,草間的秋蟲仍在唧唧地亂唱,那木匠可不唱了,跟那個孩子就趴在那邊的地上,“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很熟,旁邊的火,還留著餘燼,那口棺材大概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雪瓶就立起身來,見那匹白馬也已立起來了,她走過去摸了摸馬身上的鬃須,也都濕得跟才從水裏出來的一樣,由此白馬,又想起現在仍在賊人牛脖子手中的那匹黑馬,恨自己太不濟,太無用,太對不起爹爹,她就將馬鞍和包袱又都在馬背上繫好,往北一看,一片茂草連著深青色的長天,那天上還懸著一明一滅的幾顆晨星。

    她就將劍入匣,掛於鞍旁,手提皮搬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推推那個孩子,叫了半天,這孩子還説了幾句睡話,方才醒來,驚問説:“甚麼事……小王爺!您叫我有甚麼事?”

    雪瓶就説:“天快亮了,我要去尋找韓鐵芳去了,你們在此等著我,就是他回來,你也得叫他在這裏等著我,反正我今天不到晚間,必定回來,我的水口袋放在這裏了,你們若是渴了自管喝!”小孩子也爬了起來,春雪瓶卻過去,上了馬,又叫這孩子指點昨天小霞追趕韓鐵芳的方向,她就策馬而去。

    她這匹草原中行走慣了的馬在草葉中行走,竟如走平地一般,撞得兩旁已漸枯黃的草,都紛紛折落,馬蹄踏著樹枝也克吱克吱作響,那末折落的也四下堰伏,並有許多小蟲,都飛了起來。走了半天,天色漸明,晨星俱隱,又有一層曉露遮在眼前,等曉露消散,天色大明,她已出了這片草地,身上著的露水更多,並沾了不少草及小蟲兒。

    春雪瓶就駐馬向兩邊看去,見西邊是一片稀稀的短草,短草之處卻是曲曲折折一條白茫茫的大河,原來那就是孔雀河,在東邊和北邊可又是黑色的大漠,不過沙漠的盡頭又有幾叢蒼綠之色,又像是有樹有草,這一帶的景物頗為複雜迷離,假使東方不是漸漸起了一片朝霞,她真連方向也辨不出了,但這一帶,別説是房屋,就連一個“蒙古包”和一頭牛羊也看不見。

    她漠然地策馬走著,心中憤恨小霞,覺得她真無恥,又想:如果韓鐵芳已被她逼死了,那韓鐵芳也真的可憐,我實在對他不起。尤其人家把棺材都做好了,我卻找不著爹爹葬理的所在,我更是對不起爹爹!……心中既急,且又悲傷,就在這沙漠中繞了多時,繞了許多座起伏不平的沙土堆,忽聞遠處似有一種聲音隨著風兒吹入她的耳裏,那聲音是“丁郎當郎,丁郎當郎!”聲雖清亮,但卻極為遲緩,這是她聽慣了的駝鈴聲,傳來的方向就在東邊,但她向東一扭頭,就見那燦爛的朝陽照著紫色的沙地,襯以天上一朵一朵的白雲,十分美麗,但為沙崗所蔽,卻看不見一隻駱駝,並且那金針似的陽光,刺得眼睛都難以睜開,可是她絕不遲疑,撥馬就向東走去,隨走隨辦聽著鈴聲,越走聽那“丁郎當郎”的聲音越清楚,她催馬急跑過了幾條沙崗,就看見了那隊駱駝。

    這隊駱駝可真長,足有五六十隻,都是一樣的高大,天漸涼了,它們身上的手也慚漸長長了,倒不十分難看,都歇著很重的貨物,有的駱駝上面還放著皮的大鞍子,鞍上坐著人,人還抽著煙,跟著駱駝的人也不下十四五個,有老的有少的,有蒙古人,還有漢人,那“丁郎當郎”之聲震著耳朵,馬不敢再往前走,春雪瓶卻緊緊地以鞭抽馬,馬來到駱駝的臨近,卻又不住的向後退,對面的拉駱駝的客商,背著陽光把她這裏看得很具清楚,都一齊愕然,都彼此説著話,駱駝也就都站住了。

    春雪瓶就下了馬,問説:“你們可曾看見有個漢人,騎著紅馬,拿著刀,被個哈薩克的使劍的姑娘追趕著?”對面的拉駱駝的就有人“啊呀”了一聲,一個漢人過來,先打了躬,然後驚驚懼懼地叫著説:“大王爺!”春雪瓶的心中倒很覺不好受,知道此人是錯以為我就是我的爹爹,爹爹她老人家在新疆,尤其是在沙漠里名氣也太大了!聽這個人又説:“我們沒有看見甚麼哈薩克的姑娘,只是剛才,我們走到東邊……”他回身一指,説:“很遠呢!距離這邊有三十多里地呢,那裏的一個沙崗的後面,趴著一個人,我們以為是個死人,因為他趴在那裏不動,本想走過來細看看,或是救救他,可是又見他懷裏有一把刀,不遠之處有一匹馬,那時天色還沒大亮,馬是甚麼顏色我們可也沒有看清楚,我們還以為他是趴在那裏等著劫人的強盜,或是半截山手下的探子呢,我們也就沒敢過去理他,就趕快地走過來了!”

    春雪瓶聽到這裏,就趕緊騎上了馬,問説:“那人是在正東嗎?”

    拉駱駝的好幾個人都回手指説:“就在正東!那個沙崗子很大,你不細看,看不出那裏還趴著個人!”

    春雪瓶就點頭説:“好!我這就去找他!那個人並不是賊人,他原是我的朋友。”立時就有個拉駱駝的人現出後悔的樣子,把腳頓一頓説:“早知道他是王爺的朋友,我們就把他救了,拿駱駝給歇來啦!”

    春雪瓶此時卻顧不得再答話了,她鞭馬向東,越過了這一行駱駝隊就一直走去,身後的駱駝之聲又“丁郎當郎”地響了起來,越來越遠,她的馬也向東越行越遠,走出了六七十里地,太陽也越升越高,她就注意地看沙漠中一條一條的起伏不平的沙崗,本來這些沙崗都是被風堆成的,一起風就變了原來的位置,譬如現在是一片丘陵似的沙崗,但一遇著風颳起來,大的沙崗就能夠將人畜活埋,風定之後也許變成一片平沙,而別處卻又可能堆起了一座沙出來,這些東西就像是爬在大漠中,時常變形的一羣怪物。

    春雪瓶自量今天還沒有風,沙崗或許還不會變形,韓鐵芳所趴伏的地點,一定還可以找得到,那人一定是韓鐵芳無疑了,那個爹爹的好友,俠骨熱心的少年人實在是可憐,他竟被無恥的小霞給逼迫在這裏,他不能完成他為友起靈,盛斂的宿願,倘若他是已經死在那裏了呢,那就連爹爹的屍骨也找不著了,那我就非得殺死小霞不可!

    她忿忿然,咬著嘴唇,目中且時時滾著眼淚,這股直路兩邊的大沙崗和小沙崗,以及平坦的沙地,總之十步內外之地她全都詳細看過了,結果竟連一個活動的東西也沒有,她的馬又往前行著,目光觸遍,馬蹄踏盡這無數的沙礫,她不尋著韓鐵芳,就決不回去。這時,忽聽有人聲尖叫了一下,她一驚,就將馬收住了,臉向兩邊一轉,又聽有人失聲喊叫,是用著哈薩克的話問説:“你幹甚麼也來啦?”待了一會,才見南邊發現了也是一匹白馬,飛似的繞過了一道沙崗,就往近來了。雪瓶一看,正是小霞,就見她騎在馬上,穿著一身紅衣,臉黑得跟地下的沙子一般的顏色,她頭上的五條細辮子,有的在前,有的在後,都亂蓮蓬地,她一手搖著鞭子,一手提著繮繩,腰間繫著紅綢的帶子,掛著的寶劍顫動著發出來響聲,她還帶著些笑,又問説:“你幹甚麼也來啦?”

    雪瓶卻氣得要抽寶劍,想把她殺死,但又一想到美霞姨姨,卻又不得不忍著點氣,就怒目瞪著她,厲聲問她説:“我還得問你呢?你為甚麼由尉犁跑到這沙漠裏來?你真壞了我爹爹的一生名聲,我爹爹當初不該教給你武藝,叫你如此妄為!”

    小霞來到了十步之外就也將馬收住了,臉兒往下一沉,瞪得眼睛更大,説:“你説甚麼?”

    雪瓶又哼了一聲説:“你為甚麼來到這裏?為甚麼追趕那姓韓的?”

    小霞忽然暴怒説:“你能管我?他搶了我的馬,還偷了人家的馬,他們跑到這地方鋸樹,釘甚麼?他見了我還敢還手,我為甚麼饒他?我還認定了三爹爹是他給害死的呢!我非殺死他不可!可是從昨天他就跟我在這裏繞來繞去,我抓也抓不住他,射也射不死他,我在這兒整整的生了一夜的氣……”

    雪瓶突然發出比她更為尖厲的聲音,説:“你別説了!你也不細想一想,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上次人家找我就是好意,是有事,因為我爹爹……”説到這裏,她忽然又反想:我爹爹病故,被韓鐵芳埋在沙漠之事,我何必要跟她説呢?她這個人,聽見了這個凶耗,也未必心裏感動,也未必能幫助我,還許她以為沒有她懼怕的人了,她倒許在這裏面攪亂,更妄作非為,春雪瓶就把話噎住,忿忿地説:“我勸你快些回去!韓鐵芳原是個好人,即使見了他的面,我也不許你逼迫人家。繡香姨姨,跟幼霞妹妹,她們都往迪化去了,她們都恨不得找到韓鐵芳,好向人家道謝……”

    小霞冷笑著説:“她們為其麼要找韓鐵芳道謝?莫非她們作了大媒,把你嫁給姓韓的了?”

    雪瓶臉紅著唾道:“呸,……我也沒有工夫跟你多説話,你回去問美霞姨姨去好了!她能把實情全都告訴你,我勸你趕快回去,不然,我將來把這些事全都去告訴美霞姨姨,我還從此不認識你!”

    小霞卻哼哼地冷笑著,拿眼睛瞪著,雪瓶卻忿忿地將馬一轉,揮鞭又往東去了。

    跟小霞説了這半天話,招得她的心裏更生氣,遂走遂回頭,又過了幾條沙崗,卻沒見小霞追來,她馬往前行,眼睛更注意向兩邊去看,正在走著,忽然見兩邊的沙崗之後,露出了一個馬頭,雖然離著很遠,但也能夠看得出那匹馬正是紅色的,雪瓶一驚,又一喜,便撥馬向那邊快走,越走離著越近,而那匹馬卻不住的長嘶,大概是餓得它太難受了,馬上沒有鞍媯,也沒有人,春雪瓶心中又驚訝地想:莫非韓鐵芳真的受傷死了?不然怎麼只有這匹馬跑到道里來了?

    她急急地揮鞭,少時馬就來到了沙崗前,這堆沙崗還是很高很長,雪瓶催馬向沙上去爬,但沙子太鬆,馬的四蹄都深深地陷入沙中,拔不出來,爬不上去,也嘶叫起來,春雪瓶就跳下了馬,不料自己兩隻腳也都陷在沙裏,她如在河底跋涉一般,好不容易才爬到沙上,那一邊正有一個人在卧著,手中環持著一把刀,見了人來,就翻身爬起,刀也向上掄來,厲聲罵著説:“你這個女人!逼我到了甚麼地步?我不怕你!”

    雪瓶卻將身子向後一閃,她看見這個人正是韓鐵芳,但連頭髮帶全身滿是沙上,臉上黑瘦得不成樣子,手臂上都有血跡,瞪著兩隻紅得跟燈似的眼睛,他看出來這女子不是那小霞,卻是秀樹奇峯春雪瓶,他不由就發呆了,也不氣忿了。

    雪瓶也發了一陣呆,腦裹想了半天,不知怎樣説才好,結果她才悲痛地,又帶著些感謝之意,説:“韓……”她叫不出來“韓大爺”,也不能稱呼人的名字,只往下説:“我已見過了那個木匠,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您實在是個好人,在尉犁城的事,全是我的錯,您既是我爹爹的朋友,又與我爹爹一同西來,我爹爹死在了沙漠,您將她……”説到這裏,雪瓶就不禁悲泣流淚,但極力忍抑著心痛,就又説:“我們本來誤以為她老人家現在迪化,所以都往迪化去了,半路上我遇著賊,因與賊人爭戰,我才與他們分手,我過了黑沙漠,在烏爾土雅台又見看一個姓徐的商人,聽了他的指示,我才進到這白龍堆裏來,想尋著我爹爹的一點下落,並想能找著您……”説到了這兒,她已經哭得喘不過氣兒來。

    韓鐵芳也長聲地嘆氣,就勸雪瓶不要傷心,他就把自己由家中出來,他可沒説出是為甚麼原因出來的,接著就説出靈寶地面與病俠相遇,一同西來,他只説是為到新疆來遊一遊,並未説出病俠帶他來,為叫雪瓶幫助他往祁連山,及甚麼將來永久相伴,住在這新疆之事,説得很是簡略,但一説到病俠慘死在這沙漠的大風之中,卻又詳詳細細將當時的情形都感嘆著説了出來,春雪瓶就坐在沙崗上聽著痛哭,手中的鞭子都扔在一邊了,陽光正照著她的臉,睫眉邊掛著淚瑩瑩如珍珠一般,一顆一顆地掉在沙子上。

    韓鐵芳是半卧半坐地靠著沙崗,他又説:“我往尉犁去訪姑娘,就是為酬答春前輩待我的一片友情!我想將春前輩葬埋的地方告訴姑娘,並將那四名駒、那口寶劍、那個我分文未動的包裏著金銀的包袱,我都想交給姑娘,我就走!……因為我還要東返,有要緊的事情須要辦,只沒想到,也是太鹵莽了,所以才招惱了姑娘,以致未容我把話説明白,姑娘就把我驅走了!”

    雪瓶拿綢帕拭了拭眼淚説:“這件事原是怪我……”

    韓鐵芳説:“也不怪姑娘!只是那哈薩克的姑娘,她逼得我太厲害了!那天在尉犁,我若不搶了她的這匹紅馬走,我就無法逃脱,我負著箭傷連夜回到了黃羊崗子,因為我在那裏住過,還認識幾個熟人,我想向人借錢,以便釘一口棺材,來這裏將春前輩盛斂起來,重新埋起,我的心就安了!春前輩待我如同子侄,我備了棺材將她葬埋,使她的屍骨不至腐爛,交朋友如此,我覺得也就夠了,至於姑娘不許我説,其實我也不願使姑娘聽説親近的人已死而難過。”

    雪瓶哭得更厲害,韓鐵芳又説:“但是黃羊崗子的驛吏跟店家都無人肯借給我錢,沒法子,我才將這匹紅馬上的鞍韉賣了,得了幾十兩銀子,即這點錢,跟匹馬,將來我若辦完了事,我也要再到新疆去找那哈薩克女子,加倍地還給她!我韓鐵芳的為人向來不妄取,不難人,敢稱磊落光明。”

    雪瓶點頭説:“我知道您的人很好,我爹爹平生沒有一個朋友,她肯與您相交,可見您是不同別人,我爹爹必然是很欽佩您的!”這句話倒叫韓鐵芳的心裏很難受,因為自己本來明白,病俠為甚麼帶自己來找雪瓶,可是這話又不能説,只好承認自己是與別人不同!遂又把僱了木匠,攜帶傢俱,連同那瞎子樂人遺下的侄子,到這裏來鋸木做棺材之事,及小霞忽然追來,逼趕他,小霞的劍法他能夠敵,只是那弩箭,他實在不能應付,戰了一天一夜,被她趕到這沙漠之中,受了她三枝弩箭,一支在左臂上,一支在後腰,一支卻射在右腿上,這他都説了,春雪瓶也看出他所受的箭傷實在很重,已經不能行走。

    此時秋陽熙得遍地的黑沙,十分炎熱,遠處是煙氣騰騰,白雲與那種迷茫的幻景,相聯地鏢紗著。雪瓶就拾起來鞭子走下了沙崗,就説:“您受這些傷、受冤屈,總都是為我們的事,我真……説不出心中是怎樣難受了。昨夜我遇見那做棺材的木匠,我已叫他們快生去做,這時大概都做好了,他們的工錢,也應當由我給,只是我不知道您將我的爹爹葬埋在哪裹了?這地方又是這麼荒曠。”

    韓鐵方説:“那個地方很易找,風景很好,若不是沒有棺材,只埋的是他老人家的屍身,這回真不必再做開墳,又翻動屍骨,使著老人家的靈魂不安。”

    雪瓶哭著説:“我也想看看我爹爹死後的模樣。”

    韓鐵芳説:“那麼我就隨同姑娘去吧!”

    他忍著傷痛,想站起來,不料他的右腿上傷太厲害了,他實在站不起來,雪瓶趕緊過去攙扶住了他,他的臉色是痛得蒼白,頭上的汗珠連著沙於,都如黃豆般大的往下墜,雪瓶是眼邊上還沾著淚水,斜仰著微紅的臉兒看著韓鐵芳。

    韓鐵芳咬咬牙説:“不要緊!我已歇過了一夜,箭我也都由肉中拔出來了,不要緊!我還能掙扎著走到那個地方,只請姑娘將馬給我牽過來就好了!”

    雪細説:“你站穩了!”她輕輕地放開了手,韓鐵芳就以刀杵著地,那刀都插入地中半截,他彎身站立著,雪瓶往那邊走了幾步,就把那匹紅馬牽了過來,這匹馬無鞍無鐙,十分的不好騎,何況韓鐵芳的那條右腿簡直抬不起來,雪瓶就叫韓鐵芳扶著馬暫時在這裏等一等,她就又爬過了沙崗,到那邊把她那匹備有全份鞍韉的馬,費力地牽了過來,她説:“請您騎上我的這匹馬吧!這匹馬有鐙,還好騎些。”説這兩句話時,她又微微地帶著笑,她才哭過的臉兒,是滿面的風塵,總染上了這一點笑容,卻是愈為美麗。

    她手也忙,腳也忙,一條大辮子就在背後顫動,她以那美麗豐腴,非常有力的手,攙住了韓鐵芳,往上一抬,同時韓鐵芳也用力一抬腿,就騎在白馬的鞍上了,他吸著氣忍著疼,臉也羞愧得跟一塊紅布做的,心中對這“秀樹奇峯”是又欽佩、又喜愛、又尊敬,他的鞭子是早就丟了,雪瓶又爬上了沙崗,將她自己的那杆皮鞭拿了來交給韓鐵芳,鐵芳感激得不知向人家説甚麼話才好,自覺説客氣的話未免顯得自己太虛偽了,説道謝的話吧,可是若以自己為人的光明磊落來説,她雖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可是既是我的朋友的子女,也就是我的姊妹似的,我如今受了傷,讓她服侍服侍也不算甚麼,於是他就甚麼話也沒有説。

    春雪瓶反倒輕聲問他説:“行嗎!這樣坐在馬上走,受傷的這隻腿愛得住嗎?”

    韓鐵芳點頭説:“行!我能掙扎的,只是,沒有鞍韉的馬,姑娘能騎?”

    雪瓶又一笑,説:“這算甚麼?我自六七歲時,就常在尉犁城的草原上騎那沒有籠頭沒有鞍韉的馬!”

    韓鐵芳説:“怪不得姑娘有那樣好的馬上工夫!”

    雪瓶卻臉紅了紅,説:“我騎馬雖好,也不如你,那天賽馬的時候,不是您的馬跑在了我的前面嗎?”

    韓鐵芳説:“那還是因為春前輩的那匹黑馬太好了,那真是一匹神駒!”

    雪瓶聽他提到了那匹去了的黑馬,她的心中又不由一陣忿恨,決心等盛斂了爹爹之後,還是得去找牛脖子那賊人,不找回來那匹馬決不能甘休。

    當下她騎上了紅馬,她手中拿著韓鐵芳的那口刀,她就説:“走吧!”遂以刀柄擊馬,她的馬就在前面走,她還回頭看了看,見韓鐵芳提繮搖鞭,緊緊地跟著她,她這才放了心,本來不敢快走,可是因為她的心急,所以馬就不由得走得很快,繞過了追片沙漠,地上平了一些,沙地也堅硬了一些,這紅馬又像賽馬似的疾馳起來,後面的白馬也不肯相讓,緊追在後。

    韓鐵芳那條傷腿被馬腹磨得十分疼痛,簡直如刀刺似的,但他決不肯呻吟一聲,決不肯皺皺眉,並不將馬稍停,他只將牙緊緊地咬著,咬得克吱克吱作響,天色快要近年了,大漠中滾動著熱風,春雪瓶在前偶一回頭,韓鐵芳就看她的臉上滿掛著汗珠,自己就更不必説了。走出了很遠,忽然韓鐵芳看見了眼前的那幾株綠樹,他就在後面高聲地,一邊喘氣一邊説:“前面就是!那邊就是春前輩葬埋的處所,我們就先到那地方去看看吧!”

    雪瓶回首看看鐵芳,她就答應了一聲,心中卻覺得奇怪,因為她認識眼前的地方,那就是昨天她在那裏休息了半天,並且在那裏重編辮子的那個地方,想不到,爹爹原來就埋在那附近,唉!昨天自己為甚麼不知道呢!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隨流著眼淚,髓催馬向前走,兩匹馬緊緊行去,就來到小湖的臨近,幾株柳樹,亂擺著枝條,如在接迎他們,二人一齊收了馬,韓鐵芳也不下馬,就辨清了那株大柳樹,大約有十九步之遠的沙土分界之處,於是就緩緩地將繮繩勒住,以鞭指著地上説:“就埋在這土的底下!”

    春雷瓶卻突然下了馬,就跪在地上痛哭著説:“爹爹……”

    韓鐵芳也不禁心中痠痛,流下眼淚,此時那樹上的小鳥啼叫得十分悲哀,池中的綠水也被風吹得起了無數的愁紋,雪瓶嗚咽、身顫,哭了半天,韓鐵芳又不能夠下馬,只苦苦地勸説:“雪瓶姑娘!你不要再哭了!我們趕快去催他們把那口棺材抬了來,唉!我現在受了傷,不能幫助那木匠將棺材抬來,那孩子的力氣又小,他怕也抬不動,我們還得趕快去到別處找人,才能運來那口棺材,才能將春前輩屍骨啓出,才能,……重新盛斂。姑娘!你哭也無用,我們還要去辦許多的事,你且止住悲痛吧!人死已不能復活,何況春前輩人雖死,但留下了赫赫的英名,跟你這足能繼承她平生事業的女兒。姑娘,不要哭了,哭又有何用?”他雖然這樣的勸説,但雪瓶心中的悲情卻如落下的山洪暴雨、攪起來的巨浪長風、放開了的名駒烈馬,無論如何是收止不住的,她的面容已被淚洗過,嬌軀已卧倒在泥沙上,那匹紅馬倒悠閒地跑到那池邊去飲水吃草去了。

    韓鐵芳急得不住的勸,不住地嘆氣,但都無效,忽於此時,就見由池岸的北邊又跑來了一匹白馬,隔著柳條卻看得很清楚,馬上一女子,正是小霞,韓鐵芳又一驚,趕緊説:“那小霞又來了,姑娘你快去攔住她!……”此時他心裏更是著急,而小霞滿面怨色悍容,策馬如飛,霎時便也來到了這裏。

    雪瓶以淚眼看見了她,便也憤怒地一挺身站立了起來,由地上抬起來鋼刀,趕過去先護住了韓鐵芳,瞪目向著小霞,以哈薩克的言語來問説:“你!為甚麼還不回去?還要來這裏?”

    小霞下了馬。冷笑著説:“我要看看你在白龍堆裏幹甚麼?原來你是為他才來的呀?哼!你是想要嫁他。”

    雪瓶臉紅著説:“你別説這話!我來是為甚麼?我是為……”痛哭著説:“我爹爹死了,你知道嗎?就埋在這裏。還是人家韓……給理的!”

    小霞突然去抽寶劍,忿忿地説:“那一定是被他給害死的,你不替三爹爹報仇,反倒説他好?我可不能像你!”説時躍身掄劍向馬上的韓鐵芳就砍。

    韓鐵芳本來聽不明白她們兩人所説的話,正在有點發呆,突見寶劍抽出,他就吃了一驚,又突見劍向他砍來了,他趕快向後一退,可是這時春雪瓶早掄刀“當”的一聲,將小霞的劍擋了回去,震得小霞的手腕發疼,她急怒地嚷著番語,靚:“你要跟我翻臉嗎?”

    雪瓶説:“不是我要跟你翻臉,是你沒把事情弄清楚,爹爹是病死的。”

    小霞説:“我不信!”又向著韓鐵芳撲來,擰劍狠狠地刺,雪瓶卻又將她攔住,巧妙地以刀一掠,便又將小霞的劍掠開了。

    氣得小霞猛掄劍向地砍來,她卻以刀相迎,“噹噹噹”震得小霞的腕酸,就將寶劍掉在地上了,小霞卻趕緊彎身,又從地上將劍抬起,換在左手裏拿著,她咬得牙緊響,眼珠子幾乎努了出來,同雪瓶大罵,説:“你護著他嗎?他是你的漢子嗎?你把害死你爹爹的人當漢子還敢跟我翻臉,好!我不怕你!咱們兩人從此誰也不認識誰!我不把他捉住,我就不是人,你若敢護著他,我立時就叫你死!”説時她掄動了寶劍,又向雪瓶砍來。

    雪瓶真氣了,就也不再同她理論,將刀飛舞起來迎戰,她雖然只學過劍沒有學過刀,但如今白刃翻騰,小霞雖左右換手,拼命地招架,狠砍疾削,也是敵不過她,就被她以刀背向小霞的肩上猛砍了一下,小霞疼得叫了一聲,卻更兇了起來,把劍又猛向雪瓶砍了幾下,雪瓶因為不願意傷她,所以是刀攔身閃,使小霞雖暴躁得狂喊亂殺,但卻不能將她奈何。

    這時韓鐵芳已騎馬跑到了池畔那棵大柳樹的旁邊,他看見了雪瓶的武藝高超,他的心中越發愛慕,但見小霞這樣的兇,他又著實氣忿,恨不得抽劍下馬,跑過去幫助雪瓶,但是可嘆這條受了箭傷的腿,真不能下馬了。忽然見那小霞又舍了雪瓶,瞪著雙目,掄寶劍,口中怒罵著,卻專向他撲來,他就順手由劍匣中抽出了雙劍,向左石手一分,也怒喝聲:“你來!”小霞已躥撲到了臨近,振起了寒光,狠狠地向他刺來,他以右手的劍去敵,兩口寶劍還未容接觸到一塊,春雪瓶早自小霞的背後跑來了,驀將小霞拿劍的那隻手高托起來。

    小霞越氣極了,雙手奪劍,韓鐵芳將有手的劍插入匣內,掄起鞭來向小霞就抽,小霞扭頭仰起臉來,就向韓鐵芳怒吐了一口唾沫,唾沐吐在韓鐵芳的胳臂上,而雪瓶已將小霞的寶劍奪了過去,拋向池水之中,小霞要往池邊去撈劍,雪瓶卻趁勢一腳撲通的一聲,就將小霞端到水裏,水花濺起了很高,將韓鐵旁的馬驚得向東跑了幾步,雪瓶卻回身跑去抓住了那四紅馬,飛身跨上,就向韓鐵芳急急地説:“走吧!快走!到樹林外邊去吧!”

    韓鐵芳更緊緊地隨著她,順著池岸,向北轉西馳去,不料那小霞又從水中爬出來,頭髮和臉上身上全都是泥水,她掏出來弩箭就向韓鐵芳的馬射來,雪瓶疾忙停馬掩護,雙方相距不遠,第一箭沒射到就落在地上,第二箭射了來,卻被雪瓶伸手一抄,就如驚鷹伸嘴到水中啄魚似的,很巧地就將一枝箭接在她的手內,以二指夾著。

    韓鐵芳既吃驚、且稱讚,曉得這是玉嬌龍傳出來的絕技,又見雪瓶將馬向鐵芳的馬靠近了一些,向白馬鞍後的包袱之中一探手,就取出來一個小弩弓,裝上得來的箭,向著那邊的小霞,小霞卻爬出池子,像一條泥揪似的向他這邊躥來,並且又要發箭,但這時雪瓶就一箭射了去,正好射中了她的左腿,她又一下摔趴在地上,韓鐵芳倒不禁一皺眉,覺得春雪瓶也是反臉無情,跟玉嬌龍差不多,而雪瓶又以刀背向白馬的膀後輕擊了一下,白馬就又馱著韓鐵芳向西飛馳,雪瓶收了弩弓,自後面趕來。

    還叮嚀地説:“小心一點!提防從馬上摔下來!”

    韓鐵芳忍著腿痛,坐穩在鞍上,由著馬緊走,並搖頭説:“不會!不至於!”

    春雪瓶的紅馬卻輕如燕子,掠過了他,在他的馬前,隨走隨回頭來微笑説:“我不願意傷她,因為平常跟姊妹一樣,可是她的脾氣自小就與我們不同,我爹爹在世時也不喜歡她,她的妹妹倒比她好……我剛才射她那一箭也不重,其實我不該,但因她太氣壞了我啦……我真忍不住氣,我爹爹也是如此!……”蹄聲急驟,沙塵都被蕩起,春雪瓶時時回首,以她的嬌音發著那麼好聽的官話,帶著沉痛的意味來説著,韓鐵芳不住的點頭,並不住細細打量著這位“秀樹奇峯”。

    少時雙馬走進了樹林,韓鐵芳真想要把那次賽八仙刻在樹上又颳去了的那“雪瓶”二字的痕跡指給她看,並陳述自己訪她、尋她、見她的艱難,雪瓶這時卻又不説話了,頭也不回,她以刀“剋剋”地砍斷了許多擋在面前的樹枝,兩匹馬就踏著樹枝、落葉、亂草而過,林鳥在他們的頭上飛噪不止,一霎時,雪瓶就先催馬穿過了樹林,及至鐵芳也走出樹林時,見雪瓶已到那邊趕做棺材的地方下了馬。

    那小孩正幫助木匠拉鋸,忽然抬頭看見了韓鐵芳也騎著馬回來,喜歡得也跳了起來,高聲叫著説:“韓大爺!……”

    韓鐵芳也微微笑著,他騎著馬如同受著苦刑似的,到現在這苦刑才算受完,此時那個木匠也停住了鋸,向著韓鐵芳笑了一笑,雪瓶卻叫他們過去把韓鐵芳攙下來,並囑咐説:“手要輕輕地!”他們這才看出來韓鐵芳身上的傷,齊都驚愕。扔下了鋸,跑過去,兩人齊上來攙扶韓鐵芳,那木匠並且問説:“怎麼樣了?韓大爺!你怎麼受的傷?是誰傷的你?是那個……”

    韓鐵芳卻一下了馬,就癱倒在地上,那孩子不住流淚,蹲下去看韓鐵芳的傷勢,韓鐵旁的頭枕在草上,搖了搖頭説:“不要緊,你們就快些做棺材吧!”

    雪瓶也走過來,她向韓鐵芳温和地説:“您的傷勢我看太重了,不能不請大夫看看,我們這次離開尉犁城,本來帶著藥,可惜沒在我這裏。我想這北邊既是有個甚麼老牛山,那裏有市鎮,就一定有藥鋪,有店房,我想這棺材雖然快做好了,但是我嫌太粗,不如叫他們一個人到那老牛山鎮上去……”説到這裏她又沉吟思索了一會,就向韓鐵芳説:“我想叫他們到鎮上去辦些糧食跟水,再找兩個木匠到這裏幫忙,順便僱一輛車來,將您送到那裏,找店房請大夫買藥調養,您以為怎樣?我想那小霞雖也受了箭傷,可是她必不甘心,還許找到這兒來與您麻煩,您在這兒躺著又不得調治,真不如到那鎮上。”

    韓鐵芳以那隻沒有受傷的胳臂扶著地,他就坐了起來,點點頭説:“既然離此不遠有座市鎮,又有店房,我也可以去歇一歇,我倒並不是怕那個小霞。只是現在我不能夠去,我須得等把棺材做好,啓出春前輩的屍骨,盛斂了,穩埋了,我才算盡了朋友之義!”

    春雪瓶感動得又流下了眼淚,就拿手帕拭了拭,轉頭向那木匠説:“你認得老牛山那個鎮嗎?”

    木匠點頭説:“我認得,我是那鎮上學出來的手藝,在那鎮上有兩個木匠,都是我的師兄弟。”

    雪瓶點點頭,遂從包袱裏拿出來銀子,交給這木匠,説:“現在你就去吧!記住了!找來人,買些漆,再買點水和糧食。可以先把店房找要、訂下,然後你僱一輛車來!”

    木匠接過了銀子,就點頭答應,雪瓶又囑咐他説:“到了那鎮上無論是找人買東西、僱車,都不準説出真話,説在這裏做棺材埋人可以,但不許説出埋的是誰!”

    木匠就把頭深深地點著,連説:“我知道!我知道!”他把雪瓶馬上帶著的那隻水袋留在這裏,背著他們帶來的那隻水袋就走了。

    這裏韓鐵芳把春雪瓶辦的事,説的話,都看得清清楚楚,雪瓶的武藝不在玉嬌龍之下,性情有時被激怒時就也暴烈如玉嬌龍,但平常它是很温和的,不像生長在草原中的一個兇悍的女人,辦事是這麼井井有條,並且想得這麼周到,韓鐵芳簡直連傷痛都忘了,對此佳人,油然地生出羨慕欽佩之情,並想起病俠玉嬌龍曾對他説過:“我是想叫你到新疆給我那親近的人,作終身伴侶。”真是天緣,真是人間難尋天上難找的好事,我韓鐵芳只要這幾處箭傷不至於死,那麼我只要把話一説,就可以與此美人為伴,還可以跟她學武術,學射箭,請她去幫助我到祁連山救母報仇,只是……他一想到了在家鄉的妻子陳芸華,雖然像個木頭似的,又與自己全無情愛,而且多一半的家產都分給了她,等於是退了婚,可是究竟婚沒有退,我仍然是個有婦之夫,我怎能夠?怎配娶人家秀樹奇峯春雪瓶?唉!……他覺得萬念俱灰了。

    雪瓶又把那領蘆蓆往近處拉了一拉,她輕輕地抬著韓鐵芳的頭,又叫那孩子抬著韓鐵芳的腿,打算把他移在那領蘆蓆上去躺著,韓鐵芳見她的纖手觸到了他的頭上,他的頭髮出一種異樣的感覺,臉也燒得很熱,就擺手説:“不必!不必!”忍痛用力,勉強地一翻身,幾乎站了起來,就勢一滾,他就坐在席上,看見春雷瓶似笑又沒笑,把眼波向他一掠,他卻不敢看,仰首去看天際的白雲,但那朵朵的白雲都化成了春雪瓶的臉,他暗暗地長嘆,心中又甚悲苦。覺得自己對於女人,敢説是拿得起、放得下,蝴蝶紅與自己耳鬢廝磨,山盟海誓有三年之久,但到時説把她嫁人就把她嫁人,對別個女子也是如此,獨於今日對雪瓶,是真的羨慕、難割,真似一條絲纏住了自己的心,一條龍繞住了自己的身,一根鐵鏈鎖住了自己的命,這還不過是初、二次的相逢,將來果真邀她同往祁連山,同行共宿,那必定能使自己做出最不對之事,唉!算了吧!春前輩你死了,我卻放生前騙了你,説我無妻,叫你空把一番熱望託付給我,我如今可要辜負你了,我決不能作這你親近人的伴侶,我也不請她往祁連山報仇了,只把你盛臉穩埋之後,我再治好了箭傷,我就要走,我獨自去往祁連山,如救出我的母親,我將她安置好了,我就去削髮為偕,如若救不出來,那我就死在那祁連山,反正我是不能再照顧你的女兒了。這樣一想,主意決定,並且決定了不再與春雪瓶多談,也不多看春雪瓶。

    他休息了一會,精神也增加了,就與那瞎子的侄子閒談話,到現在他才知道這孩子原來姓黃,乳名叫作長福兒,韓鐵芳就跟長福兒一問一答的談話,但也實在沒有甚麼可談,那邊春雪瓶是坐在未做成的棺材旁邊的一塊板上,低頭看著草地,很寂寞而又安閒的樣子,誰也不能相信她是一位飛馳於沙漠之中的俠女。稍遠之處是那紅白的兩匹馬,都在那裏低著頭啃那草地,小霞沒有再來麻煩,這裏雖然也是一條自東往西的道路,但是竟沒有一個人往來。

    秋天,太陽的光仍很熱,過了多時,那個木匠坐著一輛沒有篷兒的破驛車,自西邊繞回來了,車上還有他找來的兩個木匠,連趕車的,一共是四個人,車上堆著許多東西,甚麼水口袋,木匠用具,油漆桶等等,長福兒就喜歡得招手説:“回來啦!回來啦!”

    那個木匠先下了車,走過來一五一十的跟春雪瓶報賬,然後説:“店房也找好了,老牛鎮上一共有三家店房,我給我的這家孟家店是最好的,房子院子都乾淨,掌櫃的孟老八是中衞縣的人,人頂和氣。”又拿出一包藥説:“這也不知叫甚麼藥,鎮上的廣濟藥鋪買來的,專治跌打損傷,蠍蟄蛇咬,最有效驗,韓大爺,你一服上準保傷就好了!”

    他把藥交給了鐵芳,便同著他找來的那兩個木匠,一齊過去趕做棺材,當時就鋸木頭、釘釘子的忙了起來,趕車的把車卸了,放驟子也去吃野草,他卻躲到一邊去蹲著抽旱煙,這邊雪瓶便叫長福兒給韓鐵芳的傷處去上藥,這種藥的裏面大概是有冰片,敷在傷處,覺得一陣涼,立時痛疼就好了些,因此韓鐵旁的臉色漸漸的緩了過來,精神也增加了。

    雪瓶就站在旁邊跟他談話,問她的爹爹玉嬌能與韓鐵芳一路西來時的一切瑣碎的事情及所説過的一些話,這韓鐵芳卻不能太吐露無遺,例如在蘭州府遇著她舊日情人手下的人,及玉嬌龍口中概述的雪瓶的來歷,十多年前黑山能將雪瓶的母親也害死在祁連山,尤其是玉嬌龍主張叫他們同往報仇,終身作伴的事,韓鐵芳卻不能不隱瞞,他是不願多惹雪瓶傷心,但是饒他這樣一邊思考著、斟酌著,只撿那些不刺心錐骨的話告訴她,雪瓶已經就簌簌地不住流淚。

    韓鐵芳斜揚著臉兒看了一看,覺得雪瓶真如一朵帶雨的梨花,她這一陣無聲的微泣更是動人,也更能使自己的心跟著難過,尤其是關於春雪瓶本身的來歷,韓鐵芳就心説:不知她自己曉得不曉得玉嬌龍確實不是她的母親,更不能是她的親爹,這些事實在不該隱瞞,無論她聽了要怎樣的難受,似乎也應當告訴她才是,但,……韓鐵芳卻怎麼也不忍心説出來。

    此時,雪瓶拭了一拭眼淚也就不再問了,她走到那邊去監視著木匠做棺材,韓鐵芳這裏就在地上躺下,頭暈了半天,傷處又麻又疼了好幾陣,他也就睡了多時,及至醒來,聽見棺材釘釘之聲都已停止,他坐起來看,見一口棺材已經做成,並且做得很細緻,另有一個木匠拿著紅油漆已經給漆好了一半,驟馬也趴在地上,趕車的人幫長福兒又在那裏燒柴做飯,春雪瓶卻在草叢,身傍寶劍而卧,許多小蟲、螞蟻等等都爬在她的衣裳上跟頭髮上,她睡得正酣,韓鐵芳又低頭看看自己坐的席子,心中又不勝慚愧,就想自己是一個男子,卻鬥不過那小霞,被箭射傷,還為雪瓶一介女子所救,而且如今還叫自己佔著這領蘆蓆,人家姑娘卻躺在草裏睡,未免顯得自己是太無能了!

    這時西邊的天上又掛著金紅的夕照,滿天綺霞,烏鴉喜鵲都從遠處投還那密林間去。飯已炊好了,卻都不敢去叫醒雪瓶,等著大家吃完、喝完,雪瓶方才醒來,此時天色已黑,她自己也略吃了一點,便叫大家都休息,都去睡覺。她一個人,精神十分奮發地,旁邊燃著一堆木柴,火光熊熊地,照著道旁的茂草,她就手提著一對寶劍往來地走,守衞著以免有甚麼豹狼等等的野獸來襲。

    天邊星月陰蒙,大地吹來的夜風漸有涼意,草間秋蟲低唱,那林間時時發出梟鳥的怪叫之聲,地下一口棺材在木屑中,鋸斧在棺旁橫放著,被那火光照得那棺上的紅漆愈紅得悽慘,韓鐵芳躺在席上睡不著,他抬起頭來看看,分明看見雪瓶有時走到那棺材旁邊就頓住腳站住,藉火光看去,可以看見她的眼淚瑩瑩,正與手中的劍光、天上的星光相映著發亮,而她的容貌、身軀,是秀麗而悽清,真是可愛可敬而又可憐。韓鐵芳就不禁暗想道:“將病俠玉嬌龍安葬之後,我養好了傷一定就走了,拋下她一個人在這大漠草原之中,多麼孤零呢!我若是死了倒還好,我若是仍在世間活著,那可豈能放心她呢?豈不是終身的憾事嗎?他不禁的暗暗嘆氣。”

    一夜過去,次日上午,棺材已經油漆好了,但還沒有幹,抬在樹林那邊,叫風吹著,當日大家都沒有甚麼事,只是閒談話,可是春雪瓶跟韓鐵芳兩人之間的談話愈少。鐵芳的傷處連上了幾次的藥,疼痛處已經好得多了,雪瓶對於他,也不再如昨日那樣關心,彷彿很冷淡似的,韓鐵芳的心中卻仍端著許多想説可又不敢説出的話。

    午飯用畢之後,天又陰了起來,三個木匠都柏天要下雨,並説那棺材上的漆,再放兩天怕也不能幹,一下雨,更得把漆沖毀了,再説下了雨,大家怎麼再在道露天地裏住呢?人人的身邊又都沒帶著棉衣裳。雪瓶地想了一想,反正棺材還是要埋在地裏的,士漆只為防水,並非為好看,幹不幹也不要緊,而且這次還不過是暫厝,將來到了迪化見著了玉欽差,那是她老人家的胞兄,欽差是個大官,絕不忍見胞妹的屍骨埋在沙漠裏邊,也許要再來放靈,運往迪化去開弔設祭,或是再運到北京丟入祖塋,我何必帶著這些人在此耽延工夫?還有那匹黑馬,也沒尋回來呢!於是她就吩咐人送棺材往那邊去牧靈盛殮。

    當下這裏的三個木匠,一個車伕,連長福兒又都忙亂起來,套車、抬棺材,結果,是把棺材、鋪頭等物都放在車上,連韓鐵芳也坐在這輛車上,春雪瓶騎上馬相隨,除了長福兒和一個木匠,在此收拾起來那鋸、斧頭等等,用那匹紅馬先歇回老牛鎮。他們的車後,跟著兩個木匠,就一同先往西,轉到南邊,繞過了那片車不能通過的樹林,迂緩地走著,太陽又漸漸從雲中現露,又漸漸向西邊去了,他們這幾個人,一輛車,才沿著那水池,到了那幾株柳樹,沙與土的分界之前。

    春雪瓶的芳容此時愈顯得愁點,眼眶裏的淚也跟那汪汪的池水一般的盪漾。兩個木匠,連車伕都幫忙,一齊掄起了鎬頭,就刨那韓鐵芳所指定的一塊土地。韓鐵芳是坐在車上瞪著眼睛瞧著,他的心也一陣陣地難受,他見這三隻鎬刨這片柳樹之外十九步遠的土地,比他當初刨土理的時候,所用的那兩口寶劍,十個手指頭可便利得多了,一霎時就刨下了有二尺多深。

    韓鐵芳就高聲囑咐:“慢一些!快露出來了!”於是拿鎬的人全都輕輕地工作著。土包是越往下越黑,春雪瓶的臉色也越來越悲慘,漸漸地已露出了蓋滿了沙土的白綢衣,立時那三個人都把鎬頭拋了,下去慢慢地分土啓屍,漸漸白衣畢現,一時情景嚴肅而悲慘,連柳樹上的馬兒彷彿全都不敢叫了。一具白衣包裏著完整的屍身從土中抬出,彈了彈土,掀開了白衣,露出來青絲髮,白瘦而擬定的臉兒。春雪瓶悲聲叫了一句:“爹爹……”隨著哀啼慘泣,韓鐵芳疾忙轉過臉去不忍細看,連耳朵全恨不得堵上,以不聽這錐心泣血、如哀猿、如夜鵑之啼聲。

    此時天更明瞭,大漠的風搖盪著那千條柳樹的愁絲,韓鐵芳的淚也不住簌簌地往下落,隨著哭聲,又見由身旁抬棺材,蓋棺材蓋,聽雪瓶聲嘶氣咽説:“放好些!放平些!棺材裏不要有一點土……爹爹呀……”又聽見釘棺材蓋的聲音,更聽見棺材往坑裏去放,及沙崗地掩土之聲,都攪在雪瓶愈哭、愈慘、漸弱、漸微的聲音裏。

    韓鐵芳連嘆了幾聲氣,他心中默默地説:春前輩!我的心至此是盡了!你如今可以瞑目了吧!我們如今是真要永別了!從此我怕不能再到這兒來看你了!但無論將來我生,或我死,我們過去的一片友情我決不能忘記!你這卓爾不羣的一世女俠,將永遠在我心裏,只是你的義女雪瓶,我可,我可實在……想到這裏他的心思忽又變了,又想若是從此就與雪瓶相別,歲月茫茫永不再見,一任這個孤零的少女永淪落在天涯,那不對,也不能算對死者盡了友情,反倒能説是負了亡友之託,這不對。還是,還是得跟春雪瓶説實話,等地的悲痛略定之時,就應當告訴她。你爹爹已把你託付給我了,叫我終生陪伴著你,你不要再難過了!我還得問問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來歷嗎?甘肅省的魏魏祁連山,那裏還埋著你的恨我的共同仇恨,我們倆的生身母,全都在那裏受過難,我們倆的仇人全是那惡賊黑山熊!

    他決定了要説,非説不可,就扭過了臉去,見那棺材早已入了穴,坑口已掩平了,依著雪瓶還要叫人在上面堆起座墳頭,韓鐵芳連連擺手説:“不可!據我想可不宜顯露出來這裏埋過人!”

    雪瓶忽露出一些不樂意的樣子,就問説:“為甚麼?”

    韓鐵芳説:“因為……”他點手示意,雪瓶的臉上還掛著眼淚,走近前來,沉著點臉兒對著他,韓鐵芳卻悄聲説:“依我看,連今天這幾個幫助葬埋的人,咱們也要對他們嚴加囑咐,不要叫他們對別人泄露出春前輩所葬埋的地點,因為,姑娘你難道不知道?春前輩因一世行俠仗義,結下了不少的仇人,別人不説,那半截山的賊眾就時常在這白龍堆裏出沒。”

    雪瓶聽了,不由一聲冷笑,韓鐵芳卻又説:“是不能不防備的,因為姑娘你雖武藝高強,不怕他們,但你絕不能永久在這墳旁看守,萬一有了墳,被半截山那羣賊看見了,他們就要想起偷棺掘墓,他們若曉得下面埋的是誰,那就更非掘不可,春前輩是一世奇俠,死後的屍骨若要被他們簸弄了,……”

    雪瓶也覺得很是,臉上露出忿恨之意,又嘆了一聲,就向那三個人説:“把坑填平了也就行了,上面不必起墳,我還要告訴你們,這兩天你們這樣的受累,我心裏很是不安,我一定多給你們些錢,但這地方埋人的事可不許你們去説!埋的是誰更不許你們問!聽見了沒有?假若泄露出去,我決不會饒你們!”她那美麗的雙眸怒睜起來,一隻手叉在腰間:一説話,柔肩就一搖動,她的聲音是嚴厲的,而吹到韓鐵旁的耳裏,卻覺得十分温柔,那兩個木匠跟一個車伕,都嚇得跟土人兒一般,直眉瞪目地,只管點頭。

    雪瓶當時就由馬上的包袱內取出了銀兩,每人果然加倍地付賞,然後她又吩咐説:“走吧!回老牛山那鎮上去!”兩個木匠接銀子,面色才緩和過來,可仍然都皺著眉,表示這點銀子真不好掙,趕車的卻把銀子收藏在他的褲腰帶裏,跨上了車,揮鞭趕著驟子就走,這時車上不放棺材了,只放著鋤鎬跟幾件木匠用的器具,所以地方很寬,兩個木匠也就都跨上了車,跟韓鐵芳坐在一起,這裏雪瓶還沒走,她還拿著她的寶劍,由大柳樹的樹根下,往葬埋她爹爹的那地方,細細地量,就像是丈量地畝似的,並且她又收了劍倚馬站立,拿手帕又揉了揉眼睛,然後她才騎上了馬,同著驟車趕來。

    她的馬隨在車後約五丈遠,韓鐵芳時時抬起眼來去看她,往日積在心頭的一個謎,“病俠的親近人”,“飛駱駝”,“秀樹奇峯春雪瓶”,他哪裏想得到就是眼前的這位美麗的俠女。美女駿馬,總媚含愁,緊緊地隨著他而行,兩旁是大漠無邊,天色漸暮,一片神秘景象,車輪馬蹄都磨著沙響,又穿過了一片草原,再行多時,車後春雪瓶的模樣已看不清楚了。一回頭,卻見遙遙有幾點燈火,又走,便走入了那老牛山下的小鎮,在一家店門前停住,就出兩個木匠把他攙下車去,長福兒早也來到這裏了,也過來攙他,就進了店,他被放在了一個土房的上炕上。

    土牆上有燈光一點,如同個螢火蟲的屁股似的,屋外有各種聲音,十分雜亂。他躺卧在炕上,又覺得傷痛,心中真不知是甚麼滋味,嘆了一聲,又閉目瞑想。閉上眼睛彷彿就能看見春雪瓶,但又不知這時候雪瓶是住在哪間屋裏,怎麼聽不見她的説話,也聽不見她哭泣呢!可又不能問,屋裏只是長福兒伺候著他。吃過了晚飯,外面的天愈黑,牆上的燈反倒愈發昏暗,屋外的談話聲漸漸沒有了,可是階下的秋蟲又唧唧的響著,真叫人的心裏煩。

    待了會,長福兒在炕角兒蜷屈著腿兒睡著了,韓鐵芳本想叫他把雪瓶叫過來談談,如今卻也不能叫他,並且身上的幾處箭傷又在痛,自己坐起來往傷處數了藥,又想著那些話到底是對雪瓶説不説:心中猶豫輾轉,忽兒決定了,忽兒又覺得不忍,而且想著:我這麼個人,家中且有妻子,武藝又不太高強,箭傷即使能夠痊癒,還許落成一條腐腿兒!我怎配作人家秀樹奇峯的伴侶呢?唉!算了吧!他抱著一顆惆悵失望的心,躺在炕上睡了一會,半夜又醒來,聽著蟲聲既悲且緊,店外更鼓徐敲,燈已滅了。他又想了半天,又認為病俠所囑咐的話還是應當向雪瓶説,不説倒顯得自己不誠實、不磊落,説出之後,她聽了是喜歡、還是惱怒,自己不管,總之,還是應當向她説的好。他心中又想:我遣嫁蝴蝶紅,散家資,出來邀遊,哪一件事沒有決斷?如今豈真是“兒女情長”?我打獨角牛,敗徐廣梁,單身大戰戴家莊,月夜之下與羣賊交手,馬涉渭水,回想起來也是轟轟烈烈,怎麼一遇到玉嬌龍,再遇到春雪瓶,我就顯得這麼“英雄氣短”了,就又興奮異常,直到天快明時,他才又睡著。

    不知這個覺睡了有多少時刻,及至醒來,卻見那破窗户之外的天光已經大亮,秋蟲之聲都沒有了,大概早就叫過了。長福兒也沒在屋,見靠牆隻立著一把刀,是自己的那口,其餘是肅然四壁,別無他物。他又振奮,盼著傷好了之後,一定要在春雪瓶的面前作幾件事情,驚一驚她,想著這時她大概已經起來了,不如把她請到屋中來,磊磊落落地把詳細話都跟她説一説,於是就坐起身來,向外叫道:“長福兒!長福兒!”連叫了幾聲,才把長福兒叫得一邊答應,一邊跑進屋中。

    這孩子今天洗了臉,也顯得精神了,他手裏拿著一個沉重的桑皮紙的包兒,他喜歡得直笑,説:“我剛叫店掌櫃給秤好,錠子真是金的,五兩一個,銀子是十兩三錢多……”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驚愕,問説:“甚麼?你手裏拿著的是甚麼?”

    長福兒説:“是春姑娘春小王爺剛才走的時候,留下給您的錢。”

    韓鐵芳驚問説:“怎麼?她走了?”

    長福兒説:“走了半天啦!她連半個月的店飯錢都先給開發啦,還送給您造些銀子,金子,大概是為給您道謝用的。”

    韓鐵芳不由得生氣,心説:雪瓶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我到新疆來,受了千辛萬苦,難道是為賺錢嗎?真真豈有此理!又問説:“她臨走的時候沒有説別的話嗎?”

    長福兒説:“她跟我説了,她説她要到迪化去找人。她又説謝謝韓大爺啦!叫您在這兒好好養傷,這些金銀給您花,或是您回東邊去時,拿這作路費,將來再見。”

    韓鐵芳直著眼睛問説:“這是她説的?”

    長福兒點頭説:“對啦!她就是這麼説來著!”

    韓鐵芳就不言語了,長福兒倒有點害怕,輕輕地將銀包兒放在炕頭。韓鐵芳連看也不看,卻長長地嘆了口氣,長福兒又問韓大爺還有甚麼吩咐沒有?韓鐵芳卻搖頭,長福兒就又出屋去了。

    由這日起,韓鐵芳就住在這裏養傷。因為店飯錢都已由雪瓶先忖了,店掌櫃孟老八又知道他的手裏有金子,又有銀子,所以伺候得非常周到,長福兒也天天不離他左右,他身上的幾處箭傷,天天上藥,頗見功效,四五日之後,就能夠下炕行動了,而且腿也不瘸,他有時就出店門去站一會,看那南來北往的駱駝牛馬。這個鎮,本來往迪化不遠就是老牛山,那裏是庫魯山的支脈,有一條寬平的路程,可以直達庫魯山北的那畜產豐富的草原,所以這也可稱是交通要道,鎮上也藉此繁榮。三家店房,兩個酒鋪,一個饅頭鋪,一個釘馬掌的鋪子,買賣都很好。

    隨著韓鐵芳自黃羊崗子來的那個棺材匠,本早就應當回去,韓鐵芳並託付他把長福兒還帶回去。

    長福兒因為劉大待他不好,他不願回黃羊崗子,願意永遠跟韓鐵芳,可是韓鐵芳卻説:“我也很喜歡你,你為人勤謹,又很聽話,而且你孤苦無依,十分的可憐,我本想帶你到東邊去,將來或叫你學武或叫你學文,等你長大成人,好謀個出身。但是可惜我還有許多沒辦完的事,周圍還有不少的仇人,你想:上次在黃羊崗子就有幾個人要殺我,這次我又被那女子連射了幾箭,雖幸虧沒死,可是以後像這樣的事情,還不知有多少呢?你跟著我哪裏行?到了緊急的時候我一定顧不得你,所以我想:過幾日你還是跟木匠回去吧,回到黃羊崗子,只要你能夠忍耐,勤謹,諒劉大也不能待你太苛,將來我把事情辦完之後,再去找你。”

    他的話很懇切,長福兒也就只得點頭答應,但是這孩子的神情卻變得憂鬱了,終日裏愁眉不展,在店裏也不常説話,每天要催著那木匠帶他回去。可是那木匠因為包做棺材所得的那十幾兩銀子,在南邊那小店,比這裏還小的一個店房裏賭錢,還沒有輸光,所以一時他還不想回黃羊南子去,沒有他帶著,長桶兒獨自更不敢回去。

    韓鐵芳在這裏天天回憶著春雪瓶,他決定再到迪化去一趟,若見著她,決定把一切的話都告訴她,然後再分手,如她所説:“將來再見!”又過了兩天,他的左臂,後腿兩虛的箭傷全都生了大痂,掐都掐不疼,只是右腿的傷處卻化了膿,實在騎不得馬,所以他心雖有餘,而力不足,徒望著院中那匹養得很肥的紅馬,卻不能走。

    這天,天色又垂暮了,韓鐵芳正在屋中,忽然長福兒跑進來,驚驚慌慌地説:“韓大爺,我告訴您一件事,剛才我又到南店裏找那木匠,我看見那店裏來了個客人,帶來一匹馬,馬是黑的,正是您在黃羊崗子住的時候,有人要買,您不肯賣的那匹馬。那客人是個窮人,身穿著破緞子的醬紫色的馬褂。”

    韓鐵芳一聽,不由覺得詫異,暗想:那匹馬是在草原已被春雪瓶奪了去了,她這次雖沒騎出來,可是也一定在尉犁城,怎麼如今會到了別人的手裏?這可是怪事,我倒得去看看,也許這騎馬的人就是雪瓶家裏的,如果問明確實是她的僕人,那我可以寫一封信,把沒告訴雪瓶的事都寫上,金銀也可以託這個人帶交雪瓶,我就再養幾天,就由此一直東返,不必又往迪化去了,因為那樣是徒惹惆悵。

    此時的天色又太晚了,不便到那店裏去,為慎重起見,特地叫長福兒再到那店裏去,探聽探聽那個人姓甚麼,從哪兒來往哪兒去?他是幹甚麼的?還囑咐長福兒要小心,不可露出形跡來。長福兒連聲答應,就又走了。

    韓鐵芳並沒把這件事看得多麼要緊,他如今已拋開了一切地胡思亂想,只想著自己要儘快離開新疆,這次總算沒有白來,長經驗、歷艱苦,而且會到了老少兩位女俠。他舒舒服服地躺在牀上,壁間燈光如豆,窗外蟲聲如潮,他都快要睡了,忽然那長福兒跑回來,這回它的神色更驚慌了,走到了炕

    頭悄聲説:“我打聽出來了,那店裏又住看一個販羊毛的,是才從東邊來的,認識他是個賊,他叫牛脖子,是半截山的手下,他騎的那是春大王爺的馬,不是您的馬,可是長得和你的卻一模一樣,春小王爺正在捉他。前天,原來春小王爺由咱們這兒走了,就又到沙漠去啦,在那裏她過了半截山,跟半截山的手下嘍-打了起來,這販羊毛的是繞道兒過來的,聽説過來的時候,還不知道那邊是誰勝誰敗呢!這小子大概是由那邊被殺跑來的。”

    韓鐵芳更吃了一驚,現知道雪瓶如今正在羣賊包圍之中,想著她雖武藝高強,但究竟難以寡敵眾,恨不得趕了去救她,但這裏的這個賊……遂又問:“這些話是販羊毛的客人跟你説的嗎?”

    長福兒搖頭説:“不是跟我説的,他是背著那牛脖子跟別人悄悄地説,我給偷聽來的。那牛脾子現在正在跟人賭錢呢,他也沒甚麼錢,他可以扒馬褂,賣那匹馬。”

    韓鐵芳霍然起身下了地,叫長福兒在暗中給他提著那口刀,他説:“我去看看!”

    長福兒雙手拿著那口刀還不住發顫,韓鐵芳卻囑咐他不要害怕,叫他在前邊領路。

    走了不遠,就到了南邊那個小小的店房,天空淡淡的月光照著這小土院子幾間小破房子,真像河南陝西一帶的野地裏常見的那矮小的土祠似的,但一進了門,卻就聽見了“麼呀!”“六呀!”及嘩啦嘩啦的擲骰子聲音。院中就有一匹黑馬,韓鐵芳趕過去詳細看了一番,這匹馬伸著脖子直向他的身上蹭,好像是認識他。韓鐵芳不禁憶起從前在靈寶縣酸棗山上初見這匹馬之時的情景,心中就不由得越發忿忿,暗想我為這匹馬不容易,這樣的千里鐵騎,名俠故物,如何可以到一個名喚“牛脖子”的手賊的手中,還要把它抵賭債?他此時就顧不得腿傷還痛不痛,就由長福兒的手中把刀要過來,並努努嘴説:“你快躲開吧!”

    他於月光之下,見長福兒跑出門去了,他就猛往那賭錢的屋子裏闖去。這時不但是這整個店房的人,就是鎮上的一些賭鬼流氓,全都到這兒來賭。一通聯的小小的兩間土屋,裹面擠著三十多個人,臭氣薰鼻,喝聲震耳,當中大概有一個擺骰盆子的桌子上還有燈及錢等等的東西。雖然都被人頭遮著,無法看見,可是聽得見拼命的拍錢聲,使著勁擲出去的骰子聲,及亂烘烘的喝聲、罵聲、笑聲、説話聲、打呃聲、放屁聲,這些人一個壓著一個的肩,誰也沒留神韓鐵芳自後邊來了,而且手中環拿著刀。

    韓鐵芳先站著看了一看,他認不出哪個是牛脖子,他就等到一些人又摔了錢,下了注,沉靜了一會之時,他就驀然高聲問道:“誰叫牛脖子?”他這話一喝出來,眼前的人齊都扭頭回身,驚訝之色現在每個的臉上,並有認識他的人,就遞笑招呼著説:“韓大爺!你老找誰?”

    韓鐵芳第一句話是很和氣地,説:“請諸位閃開!我有點事。”接著卻沉下臉來,怒聲問道:“哪個是牛脖子!快出頭,我有幾句話説!”

    立時,前邊的人就紛紛亂擠到了一旁,當中露出來那張破桌子,豆綠色的骰盆子,和兩盞很亮的清油燈,一疊一疊的銅錢。賭錢人都機靈,一看要出事,就齊都各自將自己的錢拿著揣起來,並有好幾個人的手指頭指著桌後的一個身披破馬褂的窮漢,都説:“他就叫牛脖子。這人就叫牛脖子!”

    牛脖子的一張倒黴的臉兒,這時候都嚇黃了,被那燈光映得就跟老薑一樣的顏色。他的兩隻驚兔似的眼睛吧答吧答地望著韓鐵芳,起先他還沒看明白,後來他才認出來是韓鐵芳,他的臉色漸漸又由黃而轉成了蒼白色,可是兩隻眼睛越發的瞪起,把嘴一撇,哼哼地笑了兩聲,説:“喝!熟人哪!韓大爺你是在尉犁城露過臉的人,飛駱駝打跑了你,可又滿處找你找不著,如今你的大駕來到這兒,找我,有甚麼事呀?”

    韓鐵芳厲色厲聲地説:“院中的那匹黑馬,是春大王爺的,我受她的話,千辛萬苦,才送到了尉犁,交給了春雪瓶。”

    牛脖子撇嘴又笑説:“交給?好一個交給法兒!人家崩崩發出弩箭來,您大爺跟兔子似的,鑽進草裏才算逃了命,那天的事情誰不知道呀!尉犁城的人都笑掉了大牙啦!你別唬我,你的本事跟我差不多!得啦!……”

    韓鐵芳卻把刀亮出來,向他指著,怒説:“你出來!那匹馬怎會到了你的手裏?告訴我,馬留下,你滾,不然我也知道你是半截山手下的強盜,今天我就叫你死在這裏!”

    牛脖子也怒罵説:“小子,你惹不起飛駱駝,卻趕來欺侮我?難道我就怕了你嗎?”説時,他驀然抓起了骰盆子,雙手向韓鐵芳打去,韓鐵芳疾忙向旁一閃,骰盆子就飛到院裏去了,吧的一聲,摔得粉碎,牛脖子自褲帶上抽出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韓鐵芳也將鋼刀舉起,被燈光映得閃閃地奪目,兩旁的人都驚得往外跑,喊著、擠著,連門框帶屋門都“克叉!嘩啦!”擠斷了、撞倒了。

    韓鐵芳高叫一聲:“大家留神!”他看見牛脖於也要隨著人往外跑,他卻一下跳到了桌上,把一盞油燈踢倒了,落地正燃著了一個人的褲腿,那人就驚慌地叫了起來,火光呼呼地騰起,眾人越發的驚叫,越發地亂擠,一個個都向屋外去奔命。有的一出屋就趴在地下,破人當橋似的踏著他的身子跑過去,呼聲、叫聲,像發了大水似的,衝捲了這小鎮。

    牛脖子將短刀向韓鐵芳的腿上就扎,沒有扎著,韓鐵芳的鋼刀卻已落下,只聽見一聲大叫,這叫聲比一切人的叫聲都高、都慘,血水飛濺,牛脖子的身子就向下倒,一隻右臂都離了身子拋在一邊。

    及至那些人都亂騰騰地擠出了店門,店門外也噹噹噹的驚人地響起了鑼聲,韓鐵芳疾忙跳下了桌子,腳踏著血泊,低頭一看見牛脖子已經臂斷人死,他倒不禁一驚,他就趕緊捉刀山屋,抓住了黑馬,牽著就往外走去。

    他想先回孟老人的店裏再囑咐長福兒幾句話,卻不料來到這店門前,店門已然嚴嚴地關上了,而北邊卻有兩隻籠燈,十幾個人往這邊跑來,他想看多半是官人來了,就不敢再跳牆進內,遂跨上了黑馬,撥馬往南就跑。不料才出了鎮街,他的馬就幾乎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他趕緊勒住了繮繩,卻聽馬前的這個短短的人,喘吁吁地説:“韓鐵芳!韓大爺!您,您是要走嗎?”

    韓鐵芳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詳細地辨識,就看出來正是長福兒,他就説:“是我!長福兒!我正在找你,我為春大王爺的這匹馬,已將牛脖子那賊殺死,我現在得走開,我走後你也快走吧!”

    長福兒説:“我在這兒倒不要緊,把金子給您吧,要不然,您在路上花甚麼呀?”

    韓鐵芳一看,原來這孩子雙手託著雪瓶給自己的那一包金銀,他不由得喜歡,心説:這孩子真聰明!他必是剛才聽説我殺了人,知道我必得逃走,就趕緊從店裏拿了金銀包兒,跑到這兒來截住我給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就彎身從下面接過了這包兒,又從包兒裏拿出來幾塊也不暇看是金是銀,就塞在長福兒手裏説:“給你,好好地拿著,我要走了,想不到我們竟這樣地分手,你趕快回黃羊南子去吧!記住了我的話,謹慎忍耐!”

    長福兒一聲一聲,哭似的答應,韓鐵芳嘆息一聲説:“再會吧!將來咱們準有見面的那一天!”他將馬用刀柄捶了一下,馬就騰起四蹄,向東飛馳而去,他就一隻手握著繮繩,一隻胳臂挾著刀跟那包金銀,由著馬去走。

    這匹馬果然是神駒,一口氣就跑出了三十多里,又來到了沙漠。天空的淡淡月色照得這無邊的大漠,景象益為荒涼,同時,這匹馬只有繮繩,卻沒有較韉,跑出了這些路,就把他的右腿的傷處,磨得又有些疼痛。他一看無邊沙漠,杳無一人,就將馬用力勒住,然後慢慢地下了馬,坐在沙子上,不住地喘著氣,黑馬在一邊抖了抖鬃毛,又昂首向著長天月色嘶叫了幾聲。韓鐵芳現在是隻穿著一身褲褂,除了懷間永遠藏著的那塊紅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從哪裹才能找塊大一點的而來包這些金銀呢,雪瓶她贈給我直如同小瞧我,但她是很有錢的人,我如今正在窮困,我也不必找她負氣地把這還給她,但我必須找著她,説明了一切的話,我這番來新疆,因為有她跟她爹爹一比,實在顯出我無能!譬如剛才的事,我辦得實在太急、太鹵莽,我只搶來黑馬,但又拋下那匹紅馬,我真還不如長福兒富有機智呢!唉!剛才牛脖子罵我的話也真對!我在新疆剛招盡了人的恥笑,我非得在去祁連山之前,在新疆作一兩件驚人的事情不可,我得在新疆留下點名聲以雪前恥,才不虛此一行,我還非得到迪化去一趟!非再見春雪瓶一面不可!

    他摸著受傷的腿,忽然看見自己的褲腿原來扎著兩條布條兒的腿帶,他竟像得了甚麼至寶似的,忙解下聯起來就成了一條帶子,紮在腰間,將金銀全都揣在裏面。他又上了馬,一手握繮,一手就把刀當作鞭子,捶著馬,馬又踏著沙漠向前走去,直走到月影向前,他卻又馭馬往北,他的人馬的影子被月光照在沙上已模糊不清,而且沙子越來越粗,月光越來越黯,風越刮越寒,越冷。天卻黑了一陣又發明了,馬走出了沙漠,又越過了一片草原,便看見道旁山坡上的蒙古包的頂兒都鍍上了金色的陽光,他再往下走,走得又飢又渴,好容易望見前面一片房屋,他的心中就頓然一喜,趕緊加快地以柄捶馬,馬蹄如聯珠飛也似前進,少時就進了眼前的鎮街,他看見街上有往來的人不少,車、馬、駱駝,兩旁還有不少的鋪户。他怕有人注意他的形跡,就趕緊下了馬。急匆匆走進路西的、土牆上至歪扭扭寫著「石塔莊安家老店”字號的店房,進內,就急忙喊店家把馬接過去,找了一個極狹、連個窗子都沒有的房屋。

    店家是個生在此地的漢人,自稱名叫安大勇,是一條二十來歲,粗黑的大漢子。見韓鐵芳沒有行李,可帶著鋼刀,他就向韓鐵芳打了幾句黑話,韓鐵芳本來一句不懂,但在驚訝之下,他生出了急智,故意表現懂的樣子,笑了笑,又紅了紅臉説:“不必撰文了,朋友咱們老實説吧!”

    安大勇就拿一種很生硬的甘省話來向韓鐵芳問:“朋友!你從甚麼地方來?”

    韓鐵芳被問住了,腦筋一轉,才説:“南疆……”

    安大勇笑著説:“這裏還算是北疆嗎?”

    韓鐵芳這才説:“且末城!”其實他真不知道且末城是在哪裏。

    安大勇點了點頭,説:“那個地方是好地方,你很發了些財吧?”

    韓鐵芳又一驚,勉強又一笑説:“甚麼不錯?我這樣子你還看不出來嗎?”

    安大勇卻不語,驀然過來摸了韓鐵芳胸前一下,那很沉很硬的一包金銀被他摸到了,韓鐵芳既驚且急,就趕緊從身邊抄刀,瞪起眼、站起身,安大勇卻擺著兩隻如同熊掌似的大手,他哈哈大笑,説:“別急別急!你一進到店來,我一看你這模樣,就知道咱們是一家子!”

    韓鐵芳卻心裏説:誰跟你是一家?安大勇又説:“看你這把刀,刃上的血還沒擦淨!”

    韓鐵芳嚇了一大跳,趕緊去看刀,安大勇説:“你一頭髮一身的沙子,可見是從白龍堆裏滾過來的,你又不是個娘兒們,可是這胸脯卻鼓鼓囊囊。”

    韓鐵芳既驚這個人的眼睛很毒,比賽八仙的眼睛還毒,又愧自己太無走江湖的經驗。

    安大勇又説:“所以我才親自出屋來接你,我知道咱們是一家子,我安大勇的名字大概你也曉得,七年前,那時我才十九歲,花白龍堆,塔克拉瑪干,一萬多里地的大漠我為王,半截山、野豬老九、馬頭神、藍臉鬼那羣毛賊王八蛋都是我手下的敗將,我的孫子!”他昂起胸來説這一番話,韓鐵芳倒不由只然一驚,以為這安大勇也是當年沙漠中的一位俠客,可是忽然見安大勇又有些神情沮喪的樣子嘆了口氣説:“我就因為那次遇著了春大王爺,完了!我就算完了,住在這兒整整的七年,我甚麼事兒也不作,光開著這個窮店,連飯都吃不飽。現在,我才知道,我又快時來運轉了,前兩天我這店裏住了一位客人,我一看就知道他的氣度不凡,也是跟今天一樣,見了面我就跟他説了實話,那人也跟我道出來字號,原來他是我的老前輩,他卻是二十年前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最有名的英雄,半天雲羅小虎,他手下的親隨花臉歡正是我的舅舅。”

    韓鐵芳一聽,覺得“花臉歡”這個匪號,自己似乎在其麼地方聽人説過似的,想了想就想起在蘭州街上看見的那個犯了案的大盜,店房裏去的那個怪人跟玉嬌龍説的那些怪話,曾惹得玉嬌龍勾起傷心痛哭……於是他注意地去聽,這安大勇卻索性坐在韓鐵芳的身旁的炕頭説:“可是我舅舅花臉歡,已因受朋友之累,正法在蘭州府了,羅小虎想救他,可已然晚了!這次羅小虎到新疆來就是為訪春大王爺!”説到這兒,他忽又悄聲説:“春大王爺原來是羅小虎的媳婦。”

    韓鐵芳又吃一驚,趕緊問説:“這是真的嗎?”

    安大勇説:“千真萬確!前天羅小虎親自告訴我的,他並且説:她還給他生過一個孩子!”

    韓鐵芳又提問:“春雪瓶莫非就是羅小虛的女兒?”

    安大勇説:“大概是吧!這件事是糊里糊塗,向來沒人敢提,更沒人敢問,不過最近有些人都知道春大王爺已經死了。因為有一個姓韓的河南人把她遺留的東西馬匹都給送往春雪瓶那裏去了,所以羅小虎找到這裏,聽説這個凶信,他真是懊喪,在我這住了兩天沒笑過一次,知道我是花臉歡的外甥,現在生意不佳,他就贈給我一些銀子,他騎著馬又往北邊去了,聽説是先到迪化以後就走了,再也不到新疆來啦,因為他傷心。”

    韓鐵芳對於這羅小虎倒不禁覺得很可憐,遂説:“我也是要往迪化去。”

    安大勇説:“那你也許能在迪化看見他,他雖已老了,可真是一條好漢子,你得跟他交一交。老兄,我今天跟你説實話,我在開這個店,其不夠我吃飯,我早就想到別處去弄點生意做,可是做生意得有本錢,前天羅大爺只給了我二十兩,夠我安家的,就不夠我的路費了,我想跟你老兄也借上十兩八兩。這可不是硬借,將來只要我有朝一日時來運轉,我一定要雙份的奉還,朋友就是一句話。你點頭,我接著,你搖頭,我就不再説,我決不會惱你!”

    韓鐵芳一聽,這個人説話倒是痛快,諒他不是甚麼太壞的人,可是他説他要去作生意,這生意倒是哪一種生意,也得向他問明白了,因為這些金銀是春雪瓶的,春雪瓶跟她爹爹一向專以肅清新疆省這地方、剪除盜賊為己任,我如今若用她們的錢,幫助這個人再去到大漠橫行,可未免太對她們不起。於是就笑了笑説:“十來兩銀子,我還可奉送給你,交你這個朋友,只是,你得説明了,你到底想往哪裏去?”

    安大勇又擺手説:“你別胡疑,那沒本錢的買賣,我早不做啦!你現在發的這筆財,我沒問你的來歷,我更不看著眼饞,實同你説,前兩年我交了一位朋友,那個朋友現在蘭州府是吃鏢行飯的,聽説很發財,我是想湊點盤纏進玉門關去投他,憑我這點筋骨力氣,跟幾手武藝,我要在鏢行裏討個出身,只要我能夠混好,我就回來一趟,把我的老婆核兒接了去,永遠不再回這裏了,他孃的這裏的沙漠,草地,真叫我寒透了心!憑你多大英雄,多麼俊俏的美人兒,也得在這裏淹死。春大王還不是個榜樣!孃的咱們一輩子也趕不上她呀!憑身手,憑腦袋都趕不上呀!可是她,都她孃的死在這地方啦!”

    韓鐵芳不禁又笑了,説:“好!我送給你二十兩銀子吧!可不知我的銀子夠不夠?”他伸手從懷中的包兒裏摸出一塊,一看,連安大勇都吃了一驚,原來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子,這至少能替換五十兩的一個元寶,韓鐵芳不想把這錠金子整個都送給他,可是一看他那一雙貪婪的眼睛,自己反倒有些遲疑了,心中一轉,便説:“我只有這一錠金子,不知在此地能夠兑換不能?”

    安大勇點頭説:“能夠換,這裏整天不知多少蒙古人經過,他們都有的是金銀,跟他們換很容易。”

    韓鐵芳點頭説:“好!你就拿去換一換吧!你先看看我的身材,無論新舊好壞的衣棠,你給我買一套來,再給我找一塊方布,舊的也行,一根馬鞭,其實一根藤子也就可以了,寶劍……不必要了,這就行了,剩多剩少,我全送給你吧!”

    安大勇接過來金子顛了一顛,就點點頭,站起身走出屋去。

    韓鐵芳坐著歇了一會,就有一個穿著破衣服的孩子,把飯送進來了,是一個約有二斤重的整個的鍋餅,還有一碗半生不熟的鹽水煮羊肉,韓鐵芳也不管好歹,拿起筷子來就吃。待了一會,他吃過了,安大勇也已經歸來,這漢子真慷慨,不僅買來兩身新藍布的褲褂,一條牛皮纏的馬鞭,一塊大藍布包袱,還有一口帶著鐵銷經人用過的寶劍。他説:“我剛才聽你的意思是想買一口寶劍,此地我有一個朋友,他家中藏著一口真正哈薩克的好把式淬的寶劍,雖不能削鋼剌鐵,可也準保比你這把強得多,我就給你討來了,送給你用,算是我跟你交朋友的一點禮物!”

    韓鐵芳一聽,倒不禁覺得慚愧,心説,原來這人竟這樣的誠實,我倒不如他。於是站起身來,含著笑將寶劍抽出,只見寒光奪目,確實是一口好劍,便拱拱手説:“既然這樣,我就收下了,把我的這口刀扔在這裏吧!我也不説甚麼道謝的話了!”由懷裏掏出那桑皮紙包,把包裏的一些金銀都攤在那個包袱上,就説:“朋友!這些東西我得來的確實很容易,但也不是我偷來的,劫來的,你也不必細打聽,你用多少拿多少就是了,我帶著實在太覺著沉重!”

    安大勇雖然慷慨,可是如今這許多黃白的東西都逼住了他的眼,他也不由得有些發糊塗了,手裏拿著買東西剩下來的十幾兩銀子,説:“有這點錢就夠了!”

    韓鐵芳説:“你既打算往甘肅省去,盤纏總是多帶一些才好,你再拿點銀子去。”於是又抓給他一把碎銀子,約有十餘兩,再又拿了一個小元寶也交給他説:“你索性出去再給我買一副舊的馬鞍。”

    安大勇接過了錢,黑臉上現出一些紅色,似對韓鐵芳是十分的感激,但他沒有説甚麼話,點了點頭就又出屋去了。

    韓鐵芳又休息了一會,安大勇就把鞍韉買來,在院中將那喂得水草俱足的黑馬備好,並已為他預備好了水袋跟乾糧。韓鐵芳已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就背著金銀包兒,手提皮鞭鐵劍走出屋來,劍在鞍旁掛好,他就章馬出了店門。

    安大勇送他出來,指向東北,詳細地告訴他往迪化去的路徑,二人就彼此拱手,安大勇説:“將來在東邊再見!”

    韓鐵芳説:“後會有期!”他便上了馬,揮鞭向北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望,見安大勇雄壯的身影依然在那大店門前立著,他又持著皮鞭將手拱拱,那邊的安大勇也高高地抱拳。

    韓鐵芳轉過頭來,策馬一直走出了鎮街,心裏倒覺著有點好笑,因為無意中交了這麼一個朋友,這人倒買爽快,他竟連我的姓名也沒問一問。只是由他的口中的話,知道玉嬌龍生前的情夫就是大盜羅小虎,那羅小虎也就是春雪瓶的父親,唉!這可真太侮懶了秀樹奇峯,而玉嬌龍的一生事蹟,可也太離奇曲折了。

    如今韓鐵芳只是右腿還有點痛,但不要緊,精神十分振奮,全身的新衣,鞍韉也不算太舊,他竟如初從洛陽走出來時那般的高興,馬也很快,步過了一片草原,天色就漸漸晚了。遠望眼前,黑茫茫地又像是一片沙漠,他如今對沙漠真是又愁又怕,便不願連夜往下走去,附近有蒙古包,他就去借宿,雖然言語不通,但蒙古包裹的人對他還很歡迎。馬放在外邊,有狗看著,進了蒙古包,地面是很低,地下鋪著牛毛毯,四面牆是圓形的,是用木杆紮成,跟鳥籠似的,包外都掛著很厚的牛毛毯、羊毛氈,一點風兒也不透,頂上有個窟窿,就彷彿窗户似的,包裹主人大概是看出天色不好,令人蓋上了,包裏的羶氣十分難聞,但主人很誠懇的請韓鐵芳在左邊向東坐下,他卻坐在右首,這大概是表示賓主之分。這包裹有老少兩位婦女,像是婆媳,也很殷勤地給了韓鐵芳羊肉、馬乳、酸酪這些待客的貴重食物,韓鐵芳倒弄得窘促不安,不會説蒙古話,不知怎樣道謝才好,當晚他就宿在這裏。次日晨起,他就起身告辭,酬謝了包主人一塊銀子,而主人贈給他一件老羊皮筒子,他想這時還不冷,要這皮襖作甚麼?未免可笑,遂就謝絕了。但又仰面一看,天色陰沉得十分難看,大概一會就許有暴風大雨襲來,他發了發愣,又一狠心,説:走!拱拱手道謝,上了馬就往北去了。

    這時天色很早,卻看不見一縷朝陽,天空也連一塊藍的顏色都沒有。越走地下的土質越粗,草也越稀越短,韓鐵芳已有了經驗,一看就知道又走到沙漠了,他本來還有些躊躇、猶豫,但是座下的馬卻又飛快地向沙漠中奔去,難以收住。韓鐵芳心裏又想:反正這塊沙它是免不了要走的,不然就不能到迪化了,好!大概過了這片沙漠,一生也不會再到這裏來了,那麼就走吧!

    於是他就一任馬向前飛跑,霎時即走進了沙漠之中,又聽見有鈴槍之聲非常的清澈,雖有云氣和沙崗遮著,看不見其麼,但他也放了心,想著:既有駱駝來往,當然這沙漠裏還有行人,自己又何必怕?於是他越發奮起精神來向前走,走著走著,那粗大的沙子跟粗大的雨點,可就都打在他的臉上跟身上來了,他説:“不好!”想回去吧,後面也是一片茫茫,要再走到那蒙古包也不近,他只得依然往前行去,雨越來越大,頃刻之間,他全身的衣棠都濕了,又後悔沒有要蒙古人的那件皮筒子。四周圍的沙子上都騰起了雨氣,天黑沉沉地,跟一塊飄滿了墨水的大硯台似的,那鈴鐺聲早已聽不見了,駱駝一隻也沒見著,天地渾濁,景象真是奇絕壯絕,可幸風力倒還不大,浮沙也都給雨壓下了,他心説:不要緊,只要不颳風,我就不怕,就這樣向下走吧!於是他反倒把繮纏繩稍稍勒住,讓膀下的黑馬緩一些走,好在對面沒有其麼障礙物,遇著沙崗,這匹馬會自己繞過去,他就索性閉上了眼睛,身受著暴烈的雨點,耳聽著悲壯的雨聲,茫然地向下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多少路,更不知走錯了方向沒有,可是這時雨已有些住了,他的眼睛要睜開,可又淹得疼,身邊一塊乾燥的布也找不著,只拿胳臂擦了擦,勉強睜開了眼睛一看,還有點亂雨絲在空中飄著,可是天上的烏雲倒散了一些了,地下的沙子盡濕,並沒有甚麼水,那一堆堆的沙崗,就像是拿淚灑過的噴頭似的。吸到鼻子裏的空氣是又濕又涼,馬仍自己向前走著,這匹馬真好,它能專挑平坦的地方走,一點也不顯出累。它彷彿還認識這條道路似的。待了一會,背後有淡淡的陽光從烏雲中掙脱出來了,時已過午,他還是真往北走著,一點也沒有錯,韓鐵芳不由就心裏誇讚了一句,説:“真是神駒!”

    再往下走,漸漸的雨停了,韓鐵芳的兩隻眼睛也漸睜大。忽然聽見一陣吱喳的亂叫之聲,又見普嚕嚕的飛起了一羣馬兒,韓鐵芳就像是吃了一驚似的,揚頭縱目看去,卻見飛向天空的這羣馬兒,都很小,不是沙雞也不像鵪鶉,大概是一羣麻雀,他心中大喜,放馬向前疾行。見馬蹄下忽然濺起泥水來,又出現一些綠色,再向前走,眼前又是無邊的草原,雨後陽光又出,照得那邊真跟一片黃金似的,雖然身上都濕得跟水駱駝似的,但他心中高興、暢快,揚起鞭子來虛抖了一下,口中不由説出:“秀樹奇峯春雪瓶!”説出來了,自己又想:我説這話作甚麼?真的!眼前又幻出來春雪瓶的娥眉秀臉,他就發呆了。

    馬再往前走,他卻身上像沒有了力氣似的,不禁惆悵。正在走著,忽然聽見前面有一陣馬嘶,他又把精神一振,隨走隨向兩邊去瞧,忽見靠西邊一箭之遠,有幾棵樹,很高,葉子很稀,也不知是甚麼樹,而樹下紅牆一抹,竟有一座廟。韓鐵芳就把馬收住,心説這個地方可真好,在這裏出家的僧人可真是沙漠岸邊的神仙!自己這時真疲乏了,身子被雨點灌得又酸又疼。又想找點吃食,馬也得叫它飲水、吃些草,於是他就撥馬向西邊走去,少時即來到了廟前,先聽見樹的高處有烏鴉的叫喚,廟門關得很緊,廟牆原來很破,牆上不是刷的紅顏色,是一種發紅的石頭所壘成的,有半堵牆都已經倒了,有一匹黑馬在牆裏露出條尾巴來。

    韓鐵芳曉得裏面倒未必有和尚,可是剛才一定有過路人在此避雨還沒有走,也就下了馬,放開纏繩,由著馬自己去吃草,他就到了那塌牆的地方一搖鞭子,就把馬給趕開了。他就登著乳石跳過了牆頭,卻聽見有個人喝了一聲:“喂!幹甚麼的?”

    他抬起頭來一看,見正殿裏的佛桌上坐著一條漢子,黑臉膛,連鬢鬍子,模樣兒極怪,穿著一身青色的短衣褲,光著兩隻腳,旁邊還放著裝酒的黑瓦罐,跟一堆肉甚麼的東西。這個人兩個大眼晴瞪著他,其跟個老虎似的。

    韓鐵芳就止住步了,也高聲問説:“這裏有和尚嗎?”

    這個人説:“哪兒會有和尚?早先這裏也許有過和尚,可是不定甚麼時候餓跑了,朋友!你是幹甚麼的?”

    韓鐵芳説:“我是過路人在沙漠裏遇見雨啦,走在這裏,忽然看見了這個地方,想來這裏歇歇。”

    這個人就説:“正好!我一個人在這裏正發悶!來吧!我有酒。咱們吃吃談談,交個朋友。媽的新疆這地方,天高地廣,能走個碰頭就是有緣,就算朋友。”拍著破佛桌,説:“來!這裏坐坐!”這個人説話的聲音很大,此時似是很喜歡,但又似有些感慨牢騷。

    韓鐵芳倒不禁生疑了,心説:我知道他是個其麼人?倘若他是個強盜,在這匹野無人的地方,跟他在一塊,他若是起了甚麼心,那可……?便慎重著,故意鎮定,提著皮鞭走幾步便進了那間殿,一看,這人背後的佛像雖然蒙了許多沙子跟鳥糞,胳臂跟腿倒還整齊,可不認識是一位甚麼佛,石頭的香爐已被扔在地下,水袋、馬鞭子,還有一口插在鐵銷子裏的鋼刀。

    韓鐵芳看得不禁面上變了色,竟被桌子上坐的人看出來了,這人就擺手説:“別怕!你別看見刀就起了疑心,我不是強盜,不騙你,你若疑心你就請便,不疑心,咱們就在這裏談談,交個朋友,唉!我在這裏住了已兩天了,我連這張桌子都懶得下,朋友,咱們談談我也高興高興,這裏有吃有喝,我是真心誠意,你別疑!告訴你,這地方南邊是沙漠,北邊是一片草原,不論你往商住北,當日絕找不著宿處。半截山那毛強盜,後生小輩,又常在這裏過,所以你看,我把門都關嚴了,你要是遇著他們,你……”忽然直著眼看著韓鐵芳的面貌,帶著一點驚訝的樣子,問:“你姓甚麼?哪裏人?

    從哪裏來的?幹甚麼行當?”

    韓鐵芳遲疑了一下,就説:“我姓方,是河南人,隨朋友來這裏邀遊,跟朋友走散了,我就想先到迪化,由那裏再回東去。”

    這個人的目光半天才從韓鐵芳的臉上移開,他就點了點頭,誇讚著説:“年紀輕輕,像貌也是個漢子,不錯!來!喝兩口酒!”他把酒罐子拿了起來,要交給韓鐵芳,韓鐵芳卻説:“待一會我再喝,門外還有我的馬,你等我先把馬牽進來。”説著他又走出了佛殿,腳踏著地下的亂草,去把廟門開了,牽著馬又躊躇了一會,心中想:我是走呢?還是就跟廟中那個可疑的人混一宵?走,就許又遇見那些強盜,不怕旁的,只怕他們放冷箭,在這裏倒還只是一個人。……誰管他是個幹甚麼的?誰管他是有惡意無惡意?他有刀,我有寶劍,一個人總好對付。

    於是,他就章著馬進了門,店門只虛掩著,並未關嚴,他卸下來鞍韉,連包袱、水袋、寶劍,都一件一件拿到殿裏,就都扔在地下,只見那佛桌上的人,瞪直了眼睛來看他這些行李,好像很貪婪的樣子,韓鐵芳就更生疑,驀然這個人光著腳就往地下一跳,咕嚕的一聲,並且他一彎身,韓鐵芳疑惑他是要抄刀,便也趕緊握著自己的劍柄,瞪起來眼睛去看他,原來這人是在地下找鞋,找著了他的兩隻線衲的很結實的鞋,就套在腳上,他的腰軀往上一直,韓鐵芳真是更吃驚,原來他的軀幹是又高大,又雄偉,這傢伙,可惜現在有些老了,在他年輕時一定比那安大勇還強壯、精神。

    只見他懶懶地,橡一隻病虎似的,到了階前就撒了一大泡尿。韓鐵芳才覺出自己是多疑了他,遂放下劍及馬鞍,把鈕釦解開,身上的濕衣服都脱下來。那個人又走進來,見韓鐵芳赤著脊背,就趕緊擺手説:“喂,可不能光脊背,這地方風猛,才下過雨天氣又涼,打一個噴嚏就是一場病,咱這在外邊的人,一病可就不得了,憑你銅打的、鐵鑄的、比老虎兇、比豹子猛的大英雄,也禁不住病來磨。我在此地有個朋友,本來比我強十倍,可是,就因為病,死了!”

    説這話時、他意態頹然,面上布出了一層愁慘之色,就去彎身拿了他的包袱,放在桌上解開,找出一身黑緞子的夾衣褲,扔給韓鐵芳,説:“換上,小心著了涼,這身衣裳我給你啦!”隨著他抽出這身衣服之時,崩崩的掉在地下兩個大元寶,他抬起來,塞在包袱裏,繫上了,就把包袱扔在地下,他又上了桌子,兩隻腳一抬,兩隻鞋就分飛到了兩邊,他抱起酒罐子來又連喝了幾口酒,然後吧的把桌子一捶,又長嘆了口氣。

    韓鐵芳真愣住了,這個人的意思是很可惑的,夠得上是個慷慨的朋友。他的這身夾衣褲很闊,又很乾,他説他從昨天就住在這裏,諒非假話,他包裹裏又有元寶,即使他果真是強盜,也不見得就打劫我,但他哪兒來的這麼多的牢騷呢?

    他一面換了乾衣褲,把那也已淋濕了的一角紅羅仍在懷中藏好,這身衣褲倒不長,只是太肥,可倒顯得瀟灑。他就一面問:“你貴姓?老兄,我看你也不是一位子常的人,來到新疆有事嗎?還是一向就在這裏作生意!”

    桌上的人喝了幾日酒之後,他的臉更發紫,聽韓鐵芳問了他話,他當時沒有言語。及至韓鐵芳收拾好了東西走過來,也跳到桌上坐下,把腳下的濕鞋濕襪子全都剝了,這個人就慢慢發著聲音説:“新疆這地方,是我的老家,年輕的時候,我就在這裏混,後來離開它二十幾年,有時我也想這裏,但,他媽的我這次回到這裏來我就永遠不想再來了!我販過牛馬,也做過官……”又搖頭説:“沒做過官!”説到這裏呻吟了一會,忽然就像瘋了一般,瞪起來兩隻大眼説:“你知道九門提督玉大人的小姐,沙漠中的女英雄,名聞天下的玉嬌龍,她就是我的老婆,我!”一擂胸膛,又説:“半天雲羅小虎,你回到沙漠去打聽打聽!”

    韓鐵芳更不禁的吃驚,心説:啊呀!原來這人就是那姓羅的!遂把眼睛瞪在他的臉上、身上,不住地細看,暗自猜想,這人原來就是當年玉嬌龍的情夫,但,他怎麼這樣的粗俗、狂悍,他哪裏配?

    羅小虎卻像得意似的説道:“你可知道?現在新疆還有一條小龍,本事比她的娘還高,長得比她的娘還俊,那就是……”又一拍胸脯説:“我的女兒!”

    韓鐵芳聽到了這裏卻不禁生了氣,就如同觸犯了他心中所敬奉的神佛,傷了他的寶物,侮辱他自己似的,他就發怒將羅小虎攔住,大聲説:“喂,你別説了!”

    羅小虎卻依然説:“不要緊!這新疆地方二十年來,沒人敢背地提起她母女的名字,可是我不怕,真的,她們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

    韓鐵芳推了他一把,厲聲訊:“你胡説!”

    羅小虎又嘆了口氣,説:“我真不願説,玉嬌龍,我那妻子……唉!春雪瓶,她雖沒叫過我爸爸,但我知道,我也不是要仗著她給我半天雲爭光,她真是我養活的孩子!”

    突然,碰的一聲巨響,韓鐵芳一拳真的擂在他的腦門子上,打得他一怔,緊接著又是一腳,咕咚一聲,整個把他的身子端下了佛桌。

    韓鐵芳在桌上站起身來,掄著兩個拳頭預備再打,氣滿胸膛地,瞪著眼晴向下説:“你也配!我早就聽人説你這個人,你不過是昔年沙漠裏的一個強盜,跟半截山一樣,春大王爺或許認識你,可是她早就跟你絕了交,她鄙視你的為人,至於秀樹奇峯,她原不是春大王爺的親女,你也敢胡説她?你也配?因為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聽人在我耳邊説這話,不許你再説!你若是不服氣,來,你有刀我有寶劍!”説時嗖的一跳,他光著兩隻腳就跳下佛桌,寶劍鏘地一聲抽了出來,向空一砍,力透中鋒,這是他跟瘦老鴉學出來的頭一著劍法,嚇得羅小虎巨大的身子在地下打了一個滾兒,也赤著兩隻腳跳了起來,右足尖點地站立,兩拳握緊,如同鐵捶極子似的,兩眼也圓睜,益發冒出來了火光,兩人就這樣對面相峙,但他的拳也不進,韓鐵芳的劍也不來。

    忽然他羅小虎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才緩了一口氣説:“料不到新疆這地方,到處有人護著她們,説她們一句話,就有人來管,哈哈哈,不要緊,不算甚麼,你護著她們,難道我倒惱你?朋友,你一進道廟我就看出你會武藝,咱不再説玉嬌龍跟春雪瓶了!來!喝酒!”他又坐上了佛桌,見韓鐵芳仍然向他瞪著眼,他卻真有些發怒了,罵道:“媽的,你還真個要打?我的老婆跟女兒,用你來護?”

    韓鐵芳卻説:“我只是看不起你這個人,你生長得這模樣,當玉嬌龍的丈夫你不配!”

    羅小虎又哈哈大笑,韓鐵芳更忿然説:“春雪瓶她絕不會有這樣的強盜父親!”

    羅小虎説:“你沒想到,卻是真的,你可有甚麼辦法?”

    韓鐵芳把寶劍噹啷的一聲拋下,徒手就撲上來。羅小虎卻等他來至臨近之時,就用腳一端,韓鐵芳卻趁勢握著他的腳,向下一拉,羅小虎就咕咚一聲摔下了桌子。他不由得怒火騰起,用盡了生平之力,掙扎起來,掄拳向韓鐵芳就打,韓鐵芳閃開了,羅小虎卻來了個餓虎撲食之勢,驀地向前一步抓住了他,韓鐵芳疾忙托住了他的腕子,羅小虎卻大聲嚷嚷著説:“好小子!你才穿了我的衣棠就要打我?真沒有良心,老子是老了,若在二十年前還能叫你活命!”

    韓鐵芳卻搖頭説:“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打你,因是你侮辱春雪瓶,不由得我要生氣,只要你不提,咱們兩人就照樣交朋友!”

    羅小虎罵著説:“現在還交甚麼朋友!媽的我就不知道你為甚麼護著春雪瓶,難道她是你的祖宗!”

    韓鐵芳聽了這話,又一怒,又趁其不防打了羅小虎一個嘴巴,羅小虎就緊緊揪著他。二人相扯互拼,出了這廟宇,腳下是長著青苔著了雨的石階,一滑,羅小虎就又栽倒,韓鐵芳也揪得滾在地下,韓鐵芳剛要起來,羅小虎一推他,他就仰身躺下,羅小虎要去騎他,韓鐵芳一抬腳就將羅小虎端開了。趁勢,韓鐵芳一躍而起,拳似流星,向後直打,羅小虎避開,轉手抓來,被韓鐵芳吧的一下將他的手臂打開,復以黃鶯抓肚之勢去取羅小虎,羅小虎彎腰照舊迎敵。兩人又往返了七八招,接著又都滾在地下,韓鐵芳跨腿將羅小虎騎上,羅小虎仰著兩腿亂登,身了直掙扎。

    韓鐵芳掄起拳頭,卻不願打他致命之處,只向他的腦門子上一碰,不料羅小虎就啊呀的一聲怪叫,這聲叫,真像是一隻老虎在山崖上失足墜下山澗似的那麼嚇人。韓鐵芳不由得一驚,趕忙縮了手,羅小虎卻趁勢兒一翻身,倒險些沒把韓鐵芳給壓下去。而他卻驀然跳起,韓鐵芳以為他必出拳打來,就疾忙以雙臂去迎,沒想到羅小虎竟退了幾步笑了,他一隻手隱在背後,一隻手連連地搖擺,説:“別打啦!別打啦!你的拳腳不差,雖比不得玉嬌龍,春雪瓶,可是與二十年前橫行沙漠,大鬧京城的老子我不相上下。”

    韓鐵芳聽他自稱為“老子”,就不由得忿忿地又要上前去打。羅小虎卻又後退一步,那隻左手仍然搖著,仍然笑説:“打甚麼?為她們兩個人?我不再提她們就是了。咱們在這裏相遇,雖説非親非故,也得算是有緣,不喝酒、談談,卻來胡打,為的是其麼?”

    韓鐵芳喘著氣,心裏也覺得太鹵莽了,幸虧這羅小虛的脾氣還不算暴,不然拼出人命來,豈不是太不值?只怪自己為甚麼一聽人侮辱到了玉嬌龍、春雪瓶,就忍不住要生氣呢?造種心理連自己也不明白。抬頭看羅小虎一身的泥土,腦門子發青,自己的胸懷也被扯開,模樣也更不用問了,就也心中後悔,不由得笑了一笑。

    羅小虎先進到殿裏去了,他跳上了佛桌,就扳住那尊佛像,像是摔跤似的往旁一摔,那尊泥佛就嘩啦的一聲滾落在地,可又騰出來桌面大的一個地方,羅小虎彷彿就出了氣,又向韓鐵芳招手笑著説:“來!來喝酒吧!”

    韓鐵芳見羅小虎這樣地豪爽,自己倒不由有些慚愧了,一邊扣著衣袖,走進來,就也坐在桌子上,嘆了口氣,羅小虎卻拿眼瞪著他,笑著説:“年紀輕輕的,千萬不可弄上那些相思的事兒,不然能害你一輩子,你要是想弄個老婆,就想法發點財,説個城裏或鄉下的大姑娘,那比甚麼都省事,一輩子無煩惱,你要是色迷著心,妄想爬高,要説甚麼千金小姐,或是看上了甚麼小王爺,那是自找罪受!”

    韓鐵芳覺得他這幾句倒是很有理,同時見他也嘆了口氣。因之心中就不禁對他同情。想著他早先與玉嬌龍的情愛一定是真的,他是強盜,而玉嬌龍是一位小姐,自然難相配,所以後來二人分離,這也很夠他傷心的,何況如今他又曉得玉嬌龍已死,只是那春雪瓶莫非確實是玉嬌龍之女,故意造出一段事情,假説不是她親生的,以免遭別人評議?這可也近情。可足春雪瓶若真是這個人的女兒,那可真污衊了秀樹奇峯了!誰能要這樣的一個爸爸呢?遂就拱了拱手説:“羅兄!剛才咱們打架的事情,算是完了!實在是我的錯,請你能寬有我年輕浮躁。”

    羅小虎擺手説:“不要緊!我吃你這剛強小夥子一拳兩腳,不算甚麼,我還高興呢!喝一口,這酒沒有毒藥!”

    他右手拿著酒罐子遞在韓鐵芳的嘴邊,韓鐵芳就咕嚕嚕地一連喝了幾口,然後拱拱手道謝,酒燒心上,覺得很辣,他説:“我很知道羅兄的心緒,因為我也在安大勇的店裏住過一日。”

    羅小虎驚訝著説:“啊呀!你也在安大勇的店裏住過?他跟我早先都是一條路上的人,説來我可是他的老前輩,他是緊跟著我手下的一個夥計的外甥,他那人也會武藝,懂得交朋友——你知道嗎?”

    韓鐵芳點頭説:“我都知道,連羅兄你的事,我也都知道。”

    羅小虎就親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説:“要是這樣一説,咱倆可更得交交朋友了,可是老弟,我勸你,千萬別弄上那些撕不開扯不斷的相思的事兒!”

    韓鐵芳忙搖頭説:“沒有!我出來是為闖江湖,是為結交天下豪傑,是為辦事,決不會沾上那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事!”

    羅小虎卻搖頭微笑説:“我不信!你不説實話,我拿出個東西來給你看,看你還有甚麼話説?”説時,把左胳膊伸出來,一張手,他那很髒的粗大的手心裏就託著永遠藏於韓鐵芳懷中的那一塊紅蘿。多半是剛才兩人打架的時候,他趁韓鐵芳不防,就給抄在手裏了。這傢伙的手真快。不愧盜賊出身。

    韓鐵芳的神色不禁一變,羅小虎卻咧著大嘴,兩隻大眼晴變成了兩道縫,笑眯眯地説:“你還不認嗎?年輕的人不説實話,這不定是哪個娘兒們、姐兒們看上了你……”

    韓鐵芳劈手就把那塊紅羅奪到了手中,臉色紫漲,掄起拳來,這比他剛才聽人侮辱玉嬌龍春雪瓶還要生氣。瞪圓了兩隻眼晴。

    羅小虎卻擺著兩手説:“你放心!我不要這東西!這東西都變了顏色,不定在你懷裏藏了多少日子啦!

    是不是娘兒們給你的表記,還説甚麼?幸虧被我看見,還不要緊,若是回到家裏,這東西到了你爸爸的手裏,你爸爸把眼一瞪。”他做出樣子來又笑著説:“至少也得打你兩下耳光!”接著他就哈哈大笑,又勸韓鐵芳喝酒,韓鐵芳擺手説:“不喝!”他卻自飲了幾口,忽然又長嘆一聲,便將身倒在剛才佛像生的那個地方,好似也勾起了他的煩惱。

    韓鐵芳這時才把胸中的怒火按平,卻也難過,想到了母親方夫人既傷且愧,想起那個父親柳穿魚韓文佩來又恨,憶起病俠玉嬌能來,是又欽佩、又感慨,而想及春雪瓶,卻又不禁一陣惆悵、愛慕,心中真是煩思萬種,愁緒萬端。這時忽然羅小虎又坐起,慷慨悲歌地唱了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父遭不測母仰藥,仗義扶孤賴同宗……”韓鐵芳矍然而聽,正想發問,這時外面天色漸黑,又瀟瀟地落下雨來。

    羅小虎就停止了歌聲,又向韓鐵芳説:“又下雨了,天更冷了,我這裏還有件夾衣,你不想再披上嗎?”

    韓鐵芳搖頭髮著怔,並不答一句話,只是定睛看著羅小虎,只見羅小虎下了佛桌,站在門前向外呆望著這古寺外悽清的暮雨,他那張大臉特別顯出了憂鬱陰沉。雨越下越大,羅小虎奮勇地冒雨跑了出去,將他跟韓鐵芳的馬——都是黑的,都牽進殿裏。兩匹馬曾嚕嚕地噴著氣,殿中越發黑暗,羅小虎蹲在地下,他有個口袋裏裝著些乾草,倒在地下,他就點起火來,火光熊熊,衝起來四五尺高,照得殿宇通紅,馬匹都怕得要跑,韓鐵芳真疑惑這傢伙是要放火,就也趕緊跳下了佛桌,嚷嚷著説:“你這是幹甚麼?”煙氣瀰漫,刺激得他不住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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