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鐵芳不由得下了台階,走到屋角的牆邊站立。這裏與那東來興店房不過一牆之隔,那邊發出的聲音,都隨著悽緊的束風吹來。
原來真是羅小虎的聲音,他正在怒喊著:“狗孃養的仙人劍,你這算是好漢嗎?媽的你打死老子……”
只聽“吧!吧!吧!吧!”連續不斷地大聲響,羅小虎又慘呼暴哮説:“直你狗娘!來!打吧!
老子要哼一聲就不算你老子!”
韓鐵芳驀地抓住了牆頭,一提腿,他就騎在牆上了,聽那邊“吧吧”地又打了幾下,就止住了,羅小虎卻不再發聲。韓鐵芳真以為他打死了,氣憤得差點跳過牆去。
卻又聽那邊人聲很是雜亂,聽得:“別打啦!別打啦!這可不對!這是店房裏,不好不好,張三爺!你老人家息一息吧!反正送到伊犁他準得死!”
這大概是飛鏢盧大那些人相勸的聲音,接著又聽得張仲翔的口音,狠狠地罵著説:“我非得拿鞭子把他身上的肉抽碎了不可!叫玉嬌龍那娘兒們的心疼,可也救不了他!媽的!憑你這鳥樣兒,當初還有那麼得意的事,媽的我不信!你快實説,殺死我竇大哥鐵霸王,是你還是你女兒?快實説!”
羅小虎卻哈哈大笑説:“鬼孫子!你狗孃的耳朵聾了嗎?老爺告訴了你多少回?你狗孃養的竟聽不見?是我!是我半天雲羅小虎!別説殺死甚麼泥霸王的是我,殺死你八代祖宗直你孃的也是我!”
吧吧又是幾下,他更大笑,他瘋了地笑,哭一般地笑,依舊大喊説:“與我的女兒並不相干!我的女兒,殺屁殺尿也不殺你們!”
吧!吧!吧!這裏的韓鐵芳就要回去取寶劍,卻又聽見“吧啦”的一聲把韓鐵芳嚇了一大跳。
又聽羅小虎哈哈大笑著説:“狗孃養的真不中用,你還叫仙人劍呢?現眼!一腳就叫老子踢出了屋子。哈哈哈哈!”
又聽得鐵鏈聲,並聽張仲翔喘了喘氣又大罵,還有幾個也憤怒地亂嚷嚷,更有無數人在紛紛亂動。韓鐵芳的胸頭一陣緊,又一陣松,一陣感覺難過,又一陣痛快淋漓,半天之後,聲音方才漸漸消停了下去,只聽那羅小虎忽然又唱了起來:“天地冥冥降閔凶,我家兄妹太飄零……”
韓鐵芳益發驚訝,淚更不由得側然而落。他騎在這牆上聽了多時,羅小虎的悲歌方才止住,他也聽不見張仲翔再罵再打了,韓鐵芳心中又尋思了半晌,覺得真是“投鼠忌器”,有官人在裏邊,自己實在不好下手,而且是孤掌難鳴。他又在院中聽了半天就回到屋裏,心中仍是氣憤,覺得雖有那些官人勸阻,張仲翔等人未必敢將羅小虎殺死,但他這樣虐待,羅小虎縱然強硬,也是受不了啊!春雪瓶,秀樹奇峯,你往哪裏去了?這時候你為甚麼不來助我一臂之力呢?……
他一夜末曾安睡,倒是沒有再聽見那種毒打和喊罵的聲音,到了天明,他才略睡了一會兒,醒來,叫進來店夥就問説:“昨天夜裏隔壁有人吵鬧,是怎麼回事呀?”
店夥卻面帶著驚恐,搖著頭説:“那是打囚犯哩!那件事,咱們管不了。”
韓鐵芳又問説:“囚車走了沒有?”
店夥説:“早就走啦,我們這綏來縣的縣太爺還加派了幾位班頭幫助押送呢。其實有那些老爺們送著倒好,至少也可以勸一勸,要不然,大概等不到囚犯解到伊犁定罪,也許早就沒有命了!”
韓鐵芳就驚訝得跳下了炕,即時就叫店夥把賬算清,他開發了店錢,急匆匆跑了出去,自己去備馬,這一夜雨變成了雪花,一片片鵝毛似的白空中紛紛向地面上落,地下的雪深二寸許,待得韓鐵芳將馬備好,他的肩膀上都已變成白色的了。又急匆匆攜劍提鞭,牽著馬就往店門外走去。
店夥自後面送出來,以驚疑的神色看著他,口中稱這著:“怠慢。”
韓鐵芳上了馬行過了那東來興店房,注意地往門裏察著,果見裏邊是很岑寂地。他見兩旁的門户半啓半開,往來也沒有甚麼行人,地面雪上可以分得出往西去的雜亂的輪蹄跡,於是他加鞭緊走,少時即出了這個縣城,又踏向大道,地上的痕跡更是清楚,他就照著這連續不斷的痕跡,一直追趕下去。馬蹄濺起來雪花,比由空中落下的雪花還亂,他連氣都不喘,走下了十餘里地,才又望見前面雪景迷離之中有緊行的一隊車馬。
他又不往前急追了,心裏又暗暗地計劃:這次不必真救羅小虎脱離囚車,只要殺死仙人劍張仲翔那幾個兇賊就行,但那又如何能夠呢?他暗暗相追,又走下了許多里,前面的人就停在一個小鎮上用午飯,他卻不敢進鎮,只在鎮外雪地之下駐馬等待,並向那邊探望。看到那些人用了飯之後,又都催馬趕車往下走去,他才敢進鎮,餵了餵馬,自己並找了一家飯鋪草草地把飯用了,也不憩息,依然催馬出鎮往西這去,幸仗他的馬快,所以總不至於太落後了,但他可也絕不敢趕向前去。到晚飯時又與那些解囚車的差人,和仙人劍張仲翔等惡漢住在一個鎮上,但分店房而居,到半夜他又冒雪潛行,到那邊的店裏探聽,可是並無甚麼事情發生,有的只是那些差人在一塊賭錢,也聽不見張仲翔再打人,更聽不見羅小虎高歌和大罵,他幹著急,但無法下手援救。
如此往西一連走了四天,雪已止了,太陽已出,清晨地下滿是薄冰,到中午卻處處全是泥水。南望魏魏的天山,銀色的山頂,腰間飄著濃厚的白雲,更有雪水連著冰流下來,聲音在半里之內都能聽得清。過了安濟海,安濟海原是個地名,他並沒看見甚麼海,又走了半天,就來至一個大城市名叫烏蘇。
這時,天又明瞭,風向也轉了,由北方吹來,吹到臉上手上,覺得冰涼,細一看卻是殘雪雜著黑沙,韓鐵芳就知在不這之處必有沙漠。他想著:明天就許是羅小虎的一個難關,走到大漠之中,那幾個惡賊還不把他給害了嗎?天色倒還不大晚,韓鐵芳勒馬在這旁徘徊了一會,同一個過路的人問了問前面的地名,和往西的路徑,及至下了馬,牽馬走進了那條街,卻見那些車馬又在前面把這攔住了,前面就是一家大店房,原來他們又歇下不再往前走了,亂紛紛地,許多本地人都爭著跑去,嚷嚷著:“快看看去吧!半天雲!”
那邊卻又有人吧吧地用鞭子抽,不準人看,亂了半天,才漸漸消停了。那些車輛都拉進店裏去了,馬匹可還都由人牽著,在街上往來地溜著,街上有兩家釘馬掌的鋪子,這時候都忙碌極啦。
韓鐵芳站在數十步之外,將馬擋著他的半身,他的視線由馬頭的旁邊投過去,看得發呆了,不覺已過多時。忽然覺得身背後有人推了他一下,他回頭看了看,原來是一個哈薩克人,拿眼睛瞪著他,倒無惡意。
他卻吃了一驚,就問説:“你幹甚麼?”
哈薩克人卻聽不懂他的話,向他也説了一句,他更聽不懂。但是,這哈薩克抓住他的膀子向後拉了拉,又往東邊一指,並且努了努嘴,這意思他卻猜出來了,是叫他別在這兒站著,叫人看出來不妥,東邊有店房,到那邊投宿去吧!他就點點頭,那哈薩克人卻又往西走去,他追了兩步,又將哈薩克人的膀子揪住,他滿胸中揣著驚疑,可恨的是彼此語言不通,他只問了一聲:“秀樹奇峯?……”
哈薩克人卻高興極了,連連點頭,又伸手輕輕摸了摸這黑馬,然後摸摸腦勺,伸出五個指頭來作手勢,韓鐵芳可又發怔了,莫明其妙。哈薩克人已揚長而去。韓鐵芳只好牽馬往東,果然往東不遠,就是一家店房,門兒很窄。他牽馬進去,就見院中雖然沒有甚麼人,可是各屋中的聲音都十分嘈雜,就像夏日來到了池塘邊,聽見無數的蛤蟆吼叫似的,他叫出店夥,把馬交給了他。
店夥卻説:“我們這店裏可沒有馬棚,半夜裏要是下了雪,再刮來沙漠的風,把馬凍病了可別怨我們!”
韓鐵芳聽了,不免遲疑著,就問説:“別處還有店房嗎?”他的意思是想出去另找一家。
店夥説:“本來這條街店房是不少,可是從前幾天全都住滿了,因為近來往伊犁來往的路不好走。”
韓鐵芳就問説:“怎麼不好走?”
店夥説:“因為下了場雪呀!天山雖説沒被雪封住,可是這時候誰敢過去?”
這時有個銜著長杆煙袋的人好像是掌櫃的,説話是陝西的口音,倒很和藹,先向韓鐵芳説:“由哪兒來,往哪兒去?”
韓鐵芳卻説:“由河南來,打算到伊犁去投親。”
這掌櫃的就説:“不要緊!天山還能過得去,不過難走一些就是啦!那邊居家店住著差官呢,明天在我們這裏停住的客商們,準都得跟著過去,因為有官軍在前面給開道兒,一路絕不能出舛銷。可是這時你想到別的家店房找住處,恐怕也沒地方啦,我們這兒只是雜亂些,只有大房子並沒有單間,你能夠住嗎?”
韓鐵芳説:“我倒是隻要有一個躺著的地方就行,我所顧慮的就是這匹馬,因為路上他太疲憊了。往前面去,還有許多路要走,要是叫風雪吹打一宵,就怕耽誤我上伊犁了!”
掌櫃的一邊抽著煙,仰起頭來看了看天氣,就説:“也許下不了雪,老鄉!你儘管放心吧!我叫人把他牽到西邊那條小過這兒,那地方背風,好在只是一夜的工大。”
韓鐵芳又説:“草料呢?”
掌櫃的説:“那也不要緊,斜對門就是草料鋪,我叫人給牽了去喂,你就放心吧!你先進屋子去吧!”又笑著説:“若不是我知道你是河南人,離著我的老家同州府不算這,我真不能留你,因為待會兒我們這兩間大屋子都得擠滿了,差官一進到那邊屠家後,就會把那邊住的客人都趕到這邊來。”
韓鐵芳也笑了笑,同這掌櫃的表示著謝意,他自己卸下來鞍韉,挾著寶劍,掌櫃的親自給他開了門。就是這大屋子,真是不小,裏邊放著許多輛單輪小車貨物、行李,炕上和地下都坐滿了人,都是一些作小買賣的,雜亂極了,腳臭氣也難聞極了,並且這些人彼此都似相識,有的大概還是同行,是鄉親。他們喝著茶,談著話,抽著煙,新進屋來一個人,他們也不大覺得,也不理。
韓鐵芳就請一個人讓了點地方,他在靠著門的牆邊坐下,地下是點破席頭,可是屁股雖涼,周圍卻暖,因為人太多。此時窗外的天色尚未黑,屋裏可面對面都不大能看得清人的模樣,他把寶劍就放在腿下,馬鞍置在身旁,靠著牆歇了一會。果然門又開了,又來了幾個客人,都抱著很重的行李,塞得屋中更滿,擠得韓鐵芳的地方更窄了。這幾個客人一進來,屋中的聲音可突然低落下去,個個都停止了他們的談話,來的這幾個客人都像是正經商人,多半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小帽。
他們有的懊喪著不語,有的卻大發牢騷,説:“羅小虎倒不惡,那些個官差雖也使勢力叫我們讓屋子,倒還不至於打人。可是那幾個聽説是甚麼鏢頭的,我們因為行李重,搬得慢了些,那個耳朵旁邊長著黑毛的小子立時就拿腳踹人!”
韓鐵芳便注意去聽,旁邊的人卻又都一齊發問,包圍住了那幾個客商,那幾個客商的口音又難懂,因為氣憤,説的話也就很快,所以很難聽得清。略略地只聽出幾句,是:“人恐怕不行啦!哪裏是虎,連只癩狗也不如啦,攙下囚車來就已經走不動啦,滿頭是血!”
韓鐵芳大吃了一驚,胸中像著了火,火都要由口中冒出來。又聽了幾句是:“可惜呀!玉嬌龍現在要是活著能叫他受這樣的罪?那些個人也不敢呀!不過,羅小虎還是好樣兒的,雖已被他們虐待得半死,可是我們還沒聽見他哼哼一聲。”
又有人笑著説:“他也許哼哼不出來啦!”
並聽有人説:“那耳朵後長黑毛的,到底是幹甚麼的:看他的來頭比誰都大,連那些官差彷彿全聽他的,全怕他,他把羅小虎推在一間屋裏,跟他住在一塊兒,不知他是懷著甚麼心?他的手裏永遠提著粗鞭子,另一隻手拿著把刀子,像宰豬用的似的……”
後面還有許多話,韓鐵芳像都沒有聽得清楚,然而他已經坐不住了。手握劍柄,剛要起身往外走,卻見門又開了,那掌櫃的手拿長杆煙袋,一張沒有幾個牙的嘴,大聲地嚷嚷:“喂!諸位!來到我這兒住著就是主顧,就是朋友,我勸諸位説話可得留點神!那邊的差事不是小差事,案子不是小案子,官人老爺們是那麼多,不管是老君牛張大太爺,仙人劍張三太爺,萬一你們這邊談,被那邊聽見,他們過來一鬧,你們誰也惹不起人家。我説的是好話,大家全是出門人,話要少説,閒事要少管,還有甚麼玉啦、春啦、龍啦的,在我這店房裏可都不要説!我不是怕,我是忌諱!”
掌櫃的下了警告,許多人立時就都不言語了,只有臭氣和煙氣還瀰漫滿屋。韓鐵芳卻拿起來寶劍走出了屋,在寒風裏他忿忿地站立著,心裏驚疑,就是想不到母親玉嬌龍的死傳得這麼快,新疆的人恐怕都已知這了,不然張仲翔那幾個惡賊也絕不敢這樣作。他們的行事到如今是全顯明瞭,他們是要在路上把羅小虎鞭子打、腳踢、直至於拿刀凌遲,是要用種種的私刑苦刑虐待死他!
這,我如何還能忍得住?見店掌櫃的背影兒走進小櫃房去了,他就急忙出了店門,忿忿地往西走去,卻見那家“屠家店”的兩扇柵欄門已經半掩上了,只留著一道門縫,他真有心直闖進去,憑著這口寶劍,怕誰?先殺死那個惡賊仙人劍張仲翔,但卻是又有一層顧忌,就是怕在自己與仙人劍動起手來拼鬥之間,他那幾個幫手,甚麼老君牛、隴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人就趁機把羅小虎結果了,那反倒救父不成,更促其死。
唉!羅小虎是我的父親,羅小虎是我的父親!……急得他頭都出汗了,這時天已黑,街上已無人,北風呼呼地吹著,那冰雪、沙子打來的力量更是猛烈。忽然他向東一扭頭,見由那邊來了一個人,一隻子提著個晃晃搖搖的紙燈籠,一隻手捏著那根長煙袋,原來是那小店裏的掌櫃,不知幹甚麼來了。
韓鐵芳就急忙將寶劍藏在背後,使迎著走過去,笑問一聲:“老掌櫃,要往哪裏去呀?”
驀然間倒把掌櫃的嚇了一大跳,他站住了,驚訝得説:“啊!……”高舉起燈來,看了看是韓鐵芳,他就説:“老鄉!這麼冷的天,你不在屋裏,跑到街上來幹甚麼呀?”
韓鐵芳説:“因為那屋裏的人太多了,話聲太雜,氣味薰得我頭暈,我才出來走走,涼爽涼爽。”又一眼著見了掌櫃的拿煙袋的手上還拿著一串錢,他就腦子裏頓生出個計策,笑著説:“請問老掌櫃的這條街上有寶局沒有?我雖不好賭,可是最愛看別人開寶下注。”
掌櫃的一笑,説:“得啦老鄉!我看你大概也是一個賭鬼。我就有這個毛病,才把歷年掙的錢全都輸了,不然,像這屠家店,八個我也開啦,何至於現在還開那小店?這屠家店倒沒有寶局,可是到晚閒櫃房裏總要湊上幾個人,摸摸骨牌。現在他們掌櫃的到迪化去了,更沒有人管了,現在他們這兒住的老君牛、仙人劍張家二位鏢頭是我的同鄉。他們也都是好賭的,今天晚上一定熱鬧,老鄉你要是想玩玩,我可以領著你去,可是咱們得先説明白,賠錢不拘多少,賭的公道。不準亂訛亂攪!”
韓鐵芳笑著説:“我也不賭,我只是愛在旁邊看。”
掌櫃的説:“我才不信你呢,來吧!”於是就由這名掌櫃的在前面帶領,從那這門縫走了進去。
韓鐵旁的精神益發緊張、興奮,同時覺得既不能一進門就跟張仲翔拼命,藏在背後的這口寶劍還帶著鞘呢,可是不能叫別人看見,進到了院裏他就看見停放著五六輛車,不僅是官軍跟囚車,大概這裏還住著沒趕走的客商。他就趁著天黑,趁著那掌櫃的衝著店房咳嗽,他趕忙把寶劍放在一輛車底下。
那掌櫃的回頭來看他,問説:“在那兒幹甚麼啦?是鞋子掉了嗎?”
韓鐵芳趕緊站起身來,沒有言語,掌櫃的就把他帶進了櫃房,這個櫃房是很寬大,一切的木器陳設都非常講究,除了寫賬的先生,還有四五個夥計,可是很叫他們失望,人家這兒今天並不賭錢,連平日串門的人今天都沒來,因為這裏住著官差,情形是很嚴緊。韓鐵芳穿的衣服又不乾淨,更不受人歡迎,不過那長煙袋永不離嘴的老掌櫃,既拉他為同鄉,別人對他也就不加疑惑。韓鐵芳坐在靠著門的一個烏木小凳兒上,聽他們悄聲地談論起來,談的正是仙人劍張仲翔虐待羅小虎之事。
原來那些官人也不贊成的,如果犯人死在半路,到了伊犁或回到迪化,他們也交不下差事,也得受處分,不過可又都惹不起張仲翔。第一因為張仲翔是欽差大人行台裏的護院,而且這次他勾來的是他哥哥老君牛張伯飛、豹子崔七和隴山五虎之中的惡虎楊鑫、猛虎林永、瘦虎常明、黑虎袁用。只有一個虎沒有來,所以差它們也惹不起這些個惡漢。再聽説:這些天犯人羅小虎永遠由他們監視,夜裏也總在他們睡覺的屋內,他們高興了就打,要不就是種種虐待,那不可一世的半天雲現在早已半死啦!……
韓鐵芳聽了這些話,胸中的氣益發忍耐不住,並且惦記著放在外面的那口寶劍,擔心叫人拿了去,那自己可就更沒有辦法了。於是他就站起來,帶笑問:“小便在甚麼地方?”
一個本店夥計告訴他説:“就在東房的後邊,其實你就在院子裏溺也行。現在我們這店裏五十多號房,一個女眷也沒有住著。”
韓鐵芳點點頭,剛要邁步出屋,卻聽身後的人又談論起來,是那小店的掌櫃先問:“聽説在你們這兒住的那個哈薩克的娘兒們已經走啦?”
“可不是嗎?”這店裏的寫賬先生答説:“幸虧她們是今天早晨走的,一齊都是的,要不然!晚上這一幫再來了,光是馬,我們這兒也容不下呀1再説:張仲翔他們趕別人可以,趕那兒個哈薩克,可一定趕不動,弄得不好,非打起來不可!……那幾個哈薩克的娘兒們裏還真有漂亮的,尤其是那個穿紅衣裳的,把她壓扁了貼在畫上,也是個美人兒……”
韓鐵芳不由得又把腳步停了一下,聽得心裏卻更加驚疑,推門邁步走出了屋,呆呆地發了會兒怔。暗想:莫非春雪瓶就在那些哈薩克人羣中,剛才在街上我還著見了一個哈薩克人,別是他們轉宿到附近,沒有真走吧?還是隻留下了一兩個探子呢?他們這樣子也像是要來救羅小虎,為甚麼雪瓶又不來見我?不幫助我急忙下手把羅小虎救了,卻先走了呢?……
正在猜疑,忽聽院中有人笑著嚷嚷説:“老崔老楊!你們倆不去嗎?要去咱們一塊去,別淨叫老常他們樂,烏蘇這地方的土窖子聽説很出名,有的娘兒們比迪化的還好,去不去?要去就快走,那隻癩狗交我們大哥一個人看著也就行啦!反正他的脖子都抬不起來了,玉嬌龍媽的也玩完了,春雪瓶又她孃的叫姓韓的拐跑啦,誰還敢從咱們哥兒們的手裏搶這條死狗?一條半死的狗也用不著大家都拿眼睛瞪著,走啊!看看娘兒們去!……正月兒裏來小妹逛花燈,哼哼……哎喲喲逛花燈……”
一邊説著一邊走,又哼哼著小調,那屋裏也有人説:“別走!等等我!”
這小子大概就是張仲翔,他站住了,並又向屋裏邊催著説:“快著點!哼哼……二月裏來龍抬頭……”突然他一眼睛著見了十步之外的韓鐵芳,就大聲喊了一聲:“喂!你是幹甚麼的!”
韓鐵芳卻一聲也不語,就走了過去。他藉著由廚房的門縫透出來的一線光亮,能夠看得出張仲翔的模樣,張仲翔卻看不出他的臉,就這近兩步來間説:“你是幹甚麼的?你怎麼不説話呀?”他的聲音顯得嚴厲了。
韓鐵芳仍然不發話,斜著走去,走到了那車後,疾忙一彎身由地下抄起了寶劍,“鏘”的一聲寶劍出了匣,同時“嗖”的一聲,他的身子已撲過去了。仙人劍張仲翔也正是來抓他,韓鐵芳揮劍向他就刺。
張仲翔一面躲劍,一面抽寶刀向他扎來,狠聲説:“好大膽!……”
他的右臂被韓鐵芳抓住了,他可也舉手托住了韓鐵芳的右腕,他又狠狠罵説:“小子你真敢來找死?你是幹甚麼的?……”二人盡力地相持,這時各屋中都驚問:“怎麼啦?怎麼啦?”
“甚麼事?甚麼事?”
張仲翔的屋中並跳出幾個持刀的人,韓鐵芳已把自己的右腕,並張仲翔手中的寶刀都奪過來了。
張仲翔回身就跑,這時老君牛張伯飛、豹子崔七和隴山的四條虎,也都掄著刀奔過來,前後左右將韓鐵芳包圍,一齊上前拼殺。
韓鐵芳掄劍擋敵“噹噹噹”兵刃相磕作響,左手的寶刀也揮起,“鏘”的一聲就將一個人手中的刀給斬斷了,那個人慌忙跑去,韓鐵芳卻趁空跳到了一輛車上。這時差官們都自屋中出來,有的亮出來單刀,有的已將弓上了弦,其中大概就是那飛鏢盧大,他高聲喊著説:“諸位不要動手啦!諒他今天也跑不了啦,問問他是幹甚麼的?難道他還敢來劫囚車犯王法嗎?”
韓鐵芳站在車上,時時以兩隻手中的刀劍向下防衞著。他就也高聲説:“好!你們都且住手!也別施鏢放箭!聽我説幾句話!我告訴你們,我今天既敢來找你們,就不想跑,就不怕死!”
仙人劍張仲翔這時已另取只寶劍出來,他怨聲喊叫:“好小子,你快説吧!”
燈籠也都點上了,都高高地舉起,院中閃動著光亮,個個人的眼睛也都瞪得很亮,像是一羣狼似的要吃掉韓鐵芳。
韓鐵芳這時倒極為鎮靜,發著宏亮的聲音説:“我今天來就是要跟你們説明白,在迪化城殺死鐵霸王,擾鬧官花園那都是春雪瓶所為。你們若有本事,應當去找她,不必虐待一個已經被你們擒獲的羅小虎。”
張仲翔説:“那麼那天夜裏在迪化跟我們打架的可是你?”
韓鐵芳説:“那不錯,正是我,可是射傷了你的腿的弩箭,那是春雪瓶放的。”
張仲翔跳起來説:“她是你甚麼人?是你的老婆?”
韓鐵芳搖頭説:“不是!”
這時就有人伸過來護手雙鈎要鈎他的腳,他腳向旁一躲同時以劍將鈎磕開,嗖的一鏢也打來了,也被他躲開了。他急聲喊説:“你們要暗算人,就不是好漢!容我把話説明,我就跳下車去隨你們治我!”有個人就説:“好!聽他小子再説幾句!”
韓鐵芳挺起腰來,又發了一聲冷笑就説:“把羅小虎送到伊犁聽官治罪,那才算會辦差事的官人,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去找春雪瓶、找我,才算好漢!我韓鐵芳與羅小虎、玉嬌龍、春雪瓶不過都是朋友相交,但我看不慣你們這樣橫行霸這,所以我才打抱不平!”
此時就有人問説:“玉嬌龍到底是死了沒有?”
韓鐵芳卻不回答這句話,接著又往下緊緊地説:“你們要報鐵霸王的仇就得找春雪瓶,報方天戟的仇就得找我,與羅某都不相……”
説到這裏,仙人劍張仲翔已掄劍怒撲過來,眾人又都刀鈎齊上,韓鐵芳以劍相迎,並趁勢往高處一跳,他就上了房,鏢和羽箭,又如雨一般地向房上飛去口他順著房脊奔,跑到店外,由牆上跳了下去,也有人緊迫著就跳了過來,卻被他反手一劍殺倒,他情急腿快,飛往正西奔去,後面的人都這出來大喊著説:“追!”
腳步亂,如潮水一般緊隨身後湧來,韓鐵芳拼命的跑,跑出了這條街,他就轉往南邊,跑得更快,但他跑出了不遠,他就將步止住了。
此地已是曠野,天昏得一顆星也看不見,地下更黑茫茫沒有一點燈光,從那條街口可有搖搖晃晃的燈籠飄了出來,而且飄得極快,燈光之中還能隱隱著得出幢幢的人影,閃閃的刀光,北風並吹來那些人的喊罵聲。然而他們此時要想抓住韓鐵芳,可比在大海中探手捉一條魚還難得多。
韓鐵芳又慢慢往南走了幾十步,又站住了。他的氣已喘了過來,力量也恢復過來,因此更不甘心,深恐在他們那些人抓不著自己之後,反把羅小虎殺了,又絕不能捨棄放在小店裏的那匹馬。
於是他見那大道上的燈光人眾往西、往北、往這南邊分送來搜尋,他往反往東邊急跑。這沒有城的烏蘇縣,也不過目是一個較大的市鎮,所以他很快他就又到了鎮裏,他飛身上了民家的房屋,輕輕地,慢慢地,踏著泥土的屋頂,踏著土牆往街裏走去,同時,認清方向,不多時他卻又回到了那居家店裏。這時店裏倒不太亂,大約張仲翔那些人追往西邊去了,還沒有回來,院中有官人,在幾隻忽明忽滅的燈光里正談説著話。
韓鐵芳趴在肩上隱蔽竊聽,聽了半大,才聽出那些官人的意思來。原來一路上仙人劍等人任意橫行,把他們欺負得不得了,他們也怕羅小虎被虐待死在中途,他們要擔處分,尤其如今發生了這件事,黑虎袁用剛才被韓鐵旁的劍所傷。韓鐵芳是玉嬌龍春雪瓶的朋友,他不過是來打前陣,隨後春雪瓶那位小王爺就會來到,所以如今這些官人紛紛地商量著,無論捉住韓鐵芳捉不住,明晨還是趕快離開這裏為是。
店房的寫賬先生也大表贊成,站在院中直説:“對!對!趁著還沒下二次雪,天山的路還通,你們諸位明天還是快點走吧!要這樣鬧下去,可真了不得,姓韓的那個人這次要是跑了,一定要勾來了秀樹奇峯!”
話語紛紛,這些人都呆在院裏,等待著那些這賊的人回來,都像是很著急。可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看看的,更沒有一個人留心到房上。
韓鐵芳就慢慢地往後退,輕輕的離開了這居家店房,又轉回到那家小店房。他由房上跳下去聲音極輕,並無人察覺,一看,馬匹還在,他心中十分喜歡,就故作沒事地回到了大屋子內,見這屋裏的許多人都直著眼睛看他,有個人還問説:“你幹甚麼去啦?你不知街上鬧了亂子嗎?……”
韓鐵芳卻將背後藏著的寶劍亮了出來,在眾人的眼前一晃,説:“諸位少打聽!與諸位不相干,你們少説就是了!”
嚇得屋裏的客人們個個變色,往後退去,往一塊去擠。韓鐵芳抄起了地下的馬鞍和鞭子往外就走,到過道中匆匆地備上了馬匹。
此時那口寶刀,已插在腰帶上,他一手提劍,一手牽馬往外就走。還沒出門,忽見迎面黑忽忽地一個人把他攔住了,他拿劍來威嚇説:“快躲開!”
眼前的這個人渾身發顫聲音也發抖,説:“是我!是我!爺!俠客大爺!我把你這寶劍銷給偷偷拿回來啦!你老人家快點走吧!”
韓鐵芳這才和悦地説:“好!多謝掌櫃的了!打擾了你半天,店錢等我回來時再給,現在來不及了!”
他匆匆掛上劍銷,收了手中的劍,出門上馬,他如這那些人剛才追向西去,他卻加緊揮鞭催馬往東走。不料還未走出街市,就見對面來了燈光、人聲和閃閃的刀影,這批人大半是由西邊又轉向東邊去搜,結果一無所獲,都彼此抱抱怨怨地回來了,韓鐵芳卻奮然催馬直撞過去。對面的那些人連問:“是誰!”
韓鐵芳早又抽出了寶劍,像燕子一般隨馬向前,風一般的快,就聽有人發出了慘叫,韓鐵芳早衝過去了,後面的人又追,又打鏢,韓鐵芳急催鐵騎已走出了街道,又斜奔向曠野,由東又轉往西。走出約三里許,聽見前面有犬吠之聲,他就將馬勒住,行得緩了,劍已入匣,氣也緩過來了。回想剛才的事,雖沒有救出羅小虎,但尚可稱快意,只不知後來殺傷的那個人是誰,如若是張仲翔,那才更令人痛快呢!只是此時有好幾條狗已將他包圍住了,吠聲震耳,他拿鞭子趕狗,也趕不開。
面前是一個很小的村落,且有的籬芭內透出來燈光,他緩緩地策馬進了村,到了一家住户前,隔著籬笆就叫人。這村子住的都是規矩的農户,還以為是來了賊呢,經他在馬上向裏面説明了來意,他説因為是那街上的店房都住滿了,沒地方住,所以才來到這裏投宿。他説話十分客氣,裏面又聽出他的口音,就把柴扉開了,容他下了馬,牽馬進去。
這家農户是從甘省遷來的,雖然看著韓鐵芳腰間帶著刀,馬上又摘下劍來,情形可疑,可是韓鐵旁的態度又極為和藹,他也就放了心,並現燒了小米飯給韓鐵芳充飢。韓鐵芳就睡在一間堆柴草的房子裏,一夜提著心怕那些人找到這裏來,便沒有睡安穩,次日天色還沒發曉,他就出屋餵馬,並將馬鞍韉又備上。農人也起來了,他拿出幾文錢要作為酬謝,這個農人卻謙遜著不肯受,只説:“都是東邊的人,雖不是一省,可也算是同鄉。你路過這裏來投宿,就算是有緣,我們怎能夠收錢呢?我們又不是開店的。”
韓鐵芳摸摸身邊,又無另外之物可贈,他只好抱拳這謝,出門上馬。農人還送了出來,他在馬上拱手説:“再會吧!”
策馬出村,好兒條狗亂吠著追出好遠,他又來到了莽莽的田野之間。天上的雲霧漸漸稀薄,陽光依舊被籠罩著,北風颼颼,吹得他身上發冷,遠處有一片黑忽忽的東西,他走過去看,才認出是一片野林,樹雖不算多,也足可以隱身;而且由此往西北望去,那裏就是一條蜿蜒如灰蛇似的大道,西南角又是一片遮天蓋地的巨大的陰影,那就是霧裏的天山。
他便下了馬,心説:“這地方好!我在此倒要看著那囚車和那些人馬,今天是不是還往西走?他們往西走就得出那道上經過,就逃不過我的眼睛,我還得往下追。在地下坐一會,又站起來伸直了脖頸向那邊看一看,回想著昨夜的事情更覺得膽壯,只是昨夜並沒聽見羅小虎在屋中哼哼一聲,他果真已被虐待得奄奄待斃了麼?想至此心中又不禁憂愁難過。
天光漸漸發亮了,遠處的小這顯得更清楚,可是雲霧仍未盡消,寒風更覺悽緊,身後的枯樹枝如雨一般落下來,馬獨自踽踽地在林中徘徊,曠野枯寒,也不見有人出來耕地,天上的烏鴉都很少。如此過了多時,他望得眼睛都發酸,那邊的大道上只有稀稀往來的步行挑擔子的,推小車的,卻沒看見一匹馬。
他心中越來越煩躁了,又上了馬,離開樹林,想往那街市的附近去踏探踏探,但才向北邊走了不遠,就見那條大道上已有一隊車馬在蠕蠕地向西移動了,他趕緊跳下馬來,將馬按趴在地下,他伏下一點身,瞪直了眼睛向那邊望去,那裏距他這裏最少有半里地,人馬影子都很小,而且模糊,可是他也辨識出來了,那的確就是押解羅小虎的差車,不過雖然一夜他們死傷了兩個,今天的人倒顯著更多了。
韓鐵芳容他們去遠,這才又將馬拉起來跨了上去。向西追去,他仍然和前幾回一樣,雖然不捨,可是也總是不敢向前,天雖未降雨雪,北風可愈為猛烈,吹來的沙礫更多,地下的這路倒越來越廣。
又往西走,漸漸兩旁田畝皆無,樹木也一棵不見,簡直無所謂道路了,只是一片荒沙,風更大。
韓鐵芳希望這時由沙漠發現一夥哈薩克,領頭的是春雪瓶,以助自己將羅小虎救了。可是沒想到走了不多時地下的沙子就少了,前面的那隊車馬早已安然度過這片狹小的沙漠了。韓鐵芳又急揮兩鞭,馬追隨著面前的車馬影子再走,地下雖又有路了,卻是坎坷不平,從這裏看南邊的天山更清楚、更高、更綿延無盡,並且路徑似向西南斜了下去,越走也越高,前面的車馬倒慢了。
韓鐵芳也只得將馬慢行些,風沙更緊,漸漸前面的車馬已消失了影子,而又似乎聽後面得得的來了一陣清切的馬蹄聲。他一驚,趕緊回頭,就見東邊飛也似的馳來了一匹馬,就如在滾滾的風塵之中衝來了一股白煙似的,韓鐵芳就益為愕然,急將馬撥向道旁,同時伸手去摸寶劍。但那匹馬已來到了臨近,馬上的那人是頭上蒙著白紗的帕子,渾身衣服是青色,分明是個女子,韓鐵芳更怔了,也不想抽劍了,心中倒十分喜歡,馬到近前,他看出那紗帕下露出來的一點嬌顏,正是春雪瓶,他就突然叫了聲:“姑娘!……”
春雪瓶不容收往馬,就把馬撥回去。馬在揚頸抬蹄,她在勒繮轉首,急急地説:“盡在後面這隨他們是無用的!昨天晚上的事,你辦得太笨,也太沒用!……反正按路程計算,明天他們就要過博羅霍洛山,咱們到那山根下等著他們去吧!快走!”
她催著馬又往東邊去了,韓鐵芳只得跟著她走。雖然風很冷,但自己的臉非常發熱,因為春雪瓶真是矯若神龍,竟不知她是從何處來的,並且昨晚的事她也全都知這,自己還覺得辦得很漂亮呢,卻不料她一連説了兩聲“無用!”“太沒用!”真使得自己是又慚愧,又灰心。
蹄聲噠噠,風聲呼呼,塵沙迷眼,天地昏沉,前面的春雪瓶竟連頭也不回,韓鐵芳只一隻眼睛能夠睜開,看著她的騎術實在矯捷,而背影兒又真是俏麗。一前一後,走了半天,這路彷彿是往南去了,路越曲折、越陡,也越窄,漸漸他看見面前有推獨輪車子的和趕小毛驢的鄉下人,他們一霎時就給越過去了;又是一會,眼前又發現一片低陋的房屋和枯乾得可憐的小樹,有酒葫蘆和麪幌子在風沙裏隱約地搖擺著。
春雪瓶就把馬勒住緩緩的往前走,原來前面又到了一處很小的村鎮。韓鐵芳也收住了馬,卻不住的喘氣,一隻眼睛進了沙子,揉也揉不出來,流出很多的眼淚,春雪瓶一點也不等他,就先進了鎮。
來到一家店門前,她才下了馬,就牽著馬進去,韓鐵芳依然閉一隻眼,睜著一隻眼牽馬到了裏面。這家店的院落很大,爬著七八隻駱駝,雪瓶將馬上的包裹、寶劍拿了下去,就將馬交給了店夥,韓鐵芳也如此地辦了,但是氣還沒喘過來。春雪瓶又叫店夥找了間屋子,她就先進去了,韓鐵芳也只好隨著進屋,屋裏又黑又窄又低,韓鐵芳幾乎抬不起頭來,有一張破炕,上面有塊破席頭,韓鐵芳兩腿真覺得疲乏,他就坐下了。
春雪瓶卻解下了紗帕,露出雲鬢和飽帶風塵之色的容顏,笑著説:“今天的風真大!”
韓鐵芳聽她説到風,不由又憶起夏天在白龍堆中部一次所遇見的那場風了,心中發出無限的感慨。一邊拿袖頭揉眼睛,一邊就也帶笑問説:“這些日來,莫非姑娘時時在後面跟隨著我嗎?”
雪瓶卻先開了屋門,向外面叫店夥:“打盆洗臉水,再拿只撣子來!”然後關上了門,又回身向韓鐵芳看了一眼,帶笑地搖著頭答道:“不是!我昨晚才趕上了你,我想有你跟隨,羅……羅大叔他不至於出甚麼舛錯。”
韓鐵芳聽了這個稱呼,自己倒覺得頗難為情。
雪瓶説:“我是先把我繡香姨姨安置在達板城,可就麻煩了,我那蕭姨失真不好,我百般地向他解釋説,他才肯在那裏住著,等你去相見,我這才騰了身出來。昨天烏蘇地方你做的那事我雖未親眼看見,我可也聽説了,今天他們那裏留下了兩三個人,在那裏葬埋那死的,看顧那受傷的,但我想,昨天你辦的那事,於羅大叔並沒有益處。”
韓鐵芳説:“我是要警告警告他們,因為羅某犯了罪,解往伊犁去是可以的,但他們沿路以私刑虐打,我卻著不下去!”
春雪瓶説:“那除非……唉!”嘆息了一聲,就面現悲色,説:“因為我爹爹生前囑咐過我,甚麼事情都可作,其麼人都可以鬥,可以殺,但對於官人差役卻不可妄為,朝廷王法必須遵守,這也是因我爹爹乃是宦問出身之故,所以我處處顧忌著這層。不然我在迪化城內那些日豈能那樣安靜地住著?羅大叔的這點事情算得甚麼?我早就把他救出來了!”
説到這裏,又嫣然地一笑,説:“這是真話,並非是我自負。不過韓大哥你現在也儘管放心好了!我們在這裏歇宿平日便走,由此往南有便這可以上山,順山一直往西,必定可以截上他們。假使我們不去截,他們也絕不能平安走過這這山,那裏也必定有人將他們截住。你我不肯做的事,別人會替我們作的,仙人劍張仲翔必定喪命,羅大叔必能出險。”
韓鐵芳聽了這話,倒不勝的驚異,怔一怔,突然問這:“你在路上可看見哈薩克人了嗎?我可遇見了許多,他們並都像是認識我,大概都是由尉犁城來的,往西去的路上店裏住滿了,聽説還有一年輕女子……”
雪瓶擺手笑著説:“你別疑惑那個女子是我,這一路上我沒遇見他們,我也沒有勾引他們來,不過……”説到這裏,店夥送進水來了,雪瓶也就止住話,她先拿了撣子到屋門外抽撣衣裳,屋門外的風都湧進來,一霎時臉盆的邊沿上都浮了一層沙土。
雪瓶進來,店夥又往屋外走去,雪瓶囑咐將屋門關帶嚴緊了些。她看了看那很髒的木頭的洗臉盆,一塊灰色的手中,連塊肥皂也沒有,她就不禁皺眉。
韓鐵芳就説:“叫他們再換一盆水來吧,或者另倒一盆來,這盆水我洗,另叫他們撕一塊白布來,作為手巾,這條手巾真不能用!”
雪瓶翻眼看了他一下,帶笑問説:“怎麼不能洗?既然出來走路就得受點委屈,不能事事都講究,不能像在家裏時那樣的奢華,也不能所走的地方全是迪化那樣的大城市。我爹爹在世時常説:她當年初走江湖的時候,也是一點苦也不能受,可是後來到了新疆,走慣了沙漠,她也甚麼都不在乎了。”
説時她微微帶點笑,可是眼淚如珠子似的都掛在睫毛上,她就低下了頭洗臉。草草洗畢,又從炕
上放著的她的包裹裏,取了一隻木梳,和一面圓形的小銅鏡子,她就倚窗俏立,徐徐流著鬢髮。
韓鐵芳的心中也難過了半天,慨然説:“我總以為這是個夢!我不相信是真的,我實在懷疑,春前輩大概不是我的母親,我不配當她的兒子,我……”
春雪瓶驀然回過頭來笑著説:“這件事容易辦呀!我們大概明天就可以追上了仙人劍那些人,或救羅大叔,或殺仙人劍,或是一面救、一面殺,總可以把那件事辦完。然後咱們倆人就分手,你趕緊去往達板城,我穿山越沙走便路趕回到尉犁,你看這個……”
説著由小襖裏掏出來一個發光的銅鑰匙,下面還系著一條紅繩,又引逗似的笑著説:“就憑這個,我回去開了箱子取了我爹爹藏了十九年多的那件紅襖,然後我再趕到達板城,當著你,對一對看看你那塊紅蘿是否就是從那襖上剪下來的?如果真是相合那還有甚麼可疑的?那還是甚麼夢呢?我倒真是在夢裏度了十九年,原來我爹爹跟我……真不是親生骨肉!”她又轉臉向窗,並揉了揉眼睛。
韓鐵芳真想於此時把心裏存著的話全都説出來,當時就問問她願意不願意與自己結為夫婦,可是又想到洛陽家裏,不由便又長嘆了口氣,話都咽回去了。
忽然,春雪瓶又轉過了臉兒來,臉上還有淚痕,但仍勉強笑著説:“繡香姨姨跟我説,不必取那件紅蘿衣,她也能斷定這件事沒有半點錯,她初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長得像我的爹爹,天下原盡有巧事,這並不算甚麼稀奇,你也不必驚異,現在我倒是高興極了,因為我能夠藉著此事,報答我爹爹育我之恩……”
韓鐵芳不容她説完,就説:“以後你可以同我一同往東去。”
春雪瓶問説:“幹嗎?”她的眼睛瞪大,雙頰略現出一些紅色。
韓鐵芳就説:“我原以為方氏夫人是我的親生母親,她是於十九年前,不,如今二十年了,陷於祁連山上的強盜黑山熊吳鈞之手,此次我散盡了家資出來,原就為的是救母復仇!但如今就不必了。
可是那位方氏夫人對早先的事情也必定盡皆知曉,我想姑娘可以同我一同去見她,她或者知這姑娘在孩童時是怎樣被春前輩收養的,姑娘的父母現在何處,她也或者能夠知道……”
春雪瓶搖頭説:“不用!我不是非有父母才行!以前,我以為我爹爹是我的父親、又是我的母親,如今,我全不認!取了紅襖再見繡香姨姨一面,我就連她也不認,尉犁城那也不是我的家,我哪裏都可以去……”
韓鐵芳趕緊站起身來,連連説:“姑娘你千萬不要錯會了我的意思!”
春雪瓶忽現怒容,後來又出現了微笑,擺著雙手説:“不要提了!不要提了!我們都不要再提這些事啦!”
韓鐵芳點了點頭,又坐下,但心中實在十分發堵。少時店夥又送進茶來,雪瓶便吩咐給做飯。外面的風聲呼呼,風裏挾著沙子打得紙窗嘩嘩地響,但韓鐵芳覺得這時天色還很早,真不甘心放那押解羅小虎的一隊車馬去這了,所以少時店家送進來兩碗煮得跟漿糊一般、上面黏有一點白菜葉、灑了不知有多少黑鹽的湯麪,他雖然餓,可簡直吃不下去。偷望著雪瓶,見雪瓶坐在他身旁不遠,低著頭,以纖手拿著兩根粗筷子,夾起那帶著熱氣的面片,小口吃著,倒似是很有味兒。
韓鐵芳也勉強吃著,卻不禁的出神,吃著吃著,忽然他就停住了筷子説:“雪瓶姑娘!我覺得今天天色尚早,我們在此停留住,一任他們那些人遠去,越離越遠,再説大風之中,那仙人劍張仲翔包藏著禍心,其麼事情都能作得出來,我真不放心!我想:姑娘可以在此稍歇一日,吃完了這碗麪,我還是要追他們下去!”
雪瓶斜著眼睛向他瞪了一下,當時就沒有答話。韓鐵芳又説:“我這人就是性情生來有點急,我不會從從容容地辦事,所以天既然早,就非得再這上他們,我才能甘心!”
雪瓶説:“你雖不能夠甘心,但請你放心好了,風起得這麼大,他們也絕不會走遠。這股路我雖沒有怎麼走過,可是我往前幾天臨離開迪化時,早已把西去的這條路詳細打聽明白了,所以我敢説:由此往伊犁,還有幾站幾鎮,過幾這山,馬快的可以走多少日,車快的一天能走多少裏,我都已瞭若指掌。”
韓鐵芳一聽,不勝驚異:原來春雪瓶不僅是貌美、藝高、聰明勇敢,並且她這樣地心細!因此益發地愛慕和敬佩,話倒説不出來了。
春雪瓶又夾了幾片面,細嚼著,吞了下去,就又説:“我敢斷定,他們往西南再走七八里,準在旗竿店那地方歇下。因為張仲翔雖然強暴,可是那些官人卻都護慎,都明白地理,他們絕不敢於這大風的天氣中過山。”
韓鐵芳只是發著怔不言語,春雪瓶就又説:“這些詳細的路徑,我都是向我姨夫蕭千總打聽出來的。他那人別的都不行,惟獨對於這條路,還算知曉得極詳。”
韓鐵芳這時才搭話説:“那是因為他是當差的人,在新疆多年,久走這條路之故。”
春雪瓶微點了點頭,又説:“據他所知,由此往伊犁去,雖然須要過山、爬嶺,可是險要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地名叫作淨海。”
韓鐵芳説:“我也聽人説過這地名。”春雪細説:“可是若由我們這條便路上山,比旗竿店雜著淨海還要近;明天早晨我們再走,一定能夠先趕到淨海岸邊去等著他們的車馬,今天……”
她瞪了韓鐵芳一眼又笑著説:“咱們暫且在這裏歇息一天,明天再走,絕不誤事!”
韓鐵芳到此,只得無話説了,就答應了。但自覺跟春雪瓶同在一間屋內,十分拘束,他就又推門走出來,只見彌天漫地都是黑沙,想不到颳得竟這樣大。
他走到櫃房,這屋子黑得簡直對面看不清人,掌櫃的手裏頭已抱上一個小炭盆了,韓鐵芳就問這店裏還有空閒的屋子沒有?掌櫃又問夥計,店夥卻説:“空屋子可沒有啦!因為風大,客人都不能走,騰不出屋子來。大哥,你那屋子很好呀!你跟大嫂只是兩個人,一張炕還不夠睡的嗎?”
韓鐵芳卻笑笑説:“那是我的胞妹。”
掌櫃的向夥計説:“你怎麼連婆娘跟閨女都分不出來?”
店夥地無話説了。掌櫃的卻向韓鐵芳説:“按理説,親兄妹住在一塊,也算不得甚麼,既然出門上路,就都得將就一點。你若是覺得不便,你只好在這櫃房裏睡好了,算你一半的店錢。”
韓鐵芳點點頭説:“好!”於是他就脱了鞋上炕,閉著眼睛休息,旁邊店掌櫃的那個炭盆溢出來暖氣,使他的身體倒很舒適。只是這屋裏出來進去的人總是不斷,凡是到這屋裏的人必要跟店掌櫃談上半天。
原來這裏雖不靠大道,但卻通著幾個小村鎮,還連著山陰,是蒙古人遊牧之她,並且附近的山裏出木炭,所以這裏住著不少採炭的,利用駱駝運炭的人,他們全是這家店的多年老主顧,彼此又都早就相識,就以此為聚談之所,談東説西,甚麼話都有,使韓鐵芳的耳邊沒有一時清靜。到了晚飯後,屋裏點上了燈,人更坐滿了,光是拉駱駝的就有四五個。大家抽著煙喝著茶談話,就有人提到了半天雲起解西去之事,還有從烏蘇來的説那地方有甚麼春大王爺的朋友韓鐵芳,大鬧屠家店,殺死了一個人的事。
韓鐵芳盤膝在炕角坐著,就不由得傾耳去聽。有個作小生意似的人,聽了這件事,他就不由得吐舌,説:“這還了得!春龍大王爺的朋友,那本事還能夠差了嗎?仙人劍張仲翔那幾個鏢頭是枉自送死,看吧!他們到不了伊犁,沿途準都得去了吃飯的傢伙,那些差官押解著半天雲,還可以説是沒法子,但要叫我去當差官,我可就早請假了,我不敢應這檔子差!”
旁邊又有個一身油泥滿臉烏黑,像是賣油的,又像是背炭的,他也搖著頭説:“我也不敢管!仙人劍那幾個人大概是才來到新疆,他們不明白春大王爺的厲害,有人説她死了,我可不敢信那話。屋裏可沒有外人,要叫我説出她老人家的名字來,我都不敢!”
有個拉駱駝的人,脱了他身上披著的老羊皮襖,墊在屁股底下,又裝了一袋煙,説:“其實現在倒不要緊!背地談論談論她,也不至於就去頭,早先可不行!你們幾位年紀輕些,那時候大概還沒出來作買賣,許不知這,我可是趕上啦!二十年前我就拉駱駝,那時候那位王爺就已經到新疆來啦,好嘛!誰的嘴裏敢説個春字呀?説春還不要緊,誰的嘴裏敢説王字呀?連往南疆採玉的那些財迷們,都不敢説是去採玉,説是找石頭,玉門關那時我們都不敢叫玉門關……”
店掌櫃搭話了,問説:“叫甚麼?難這還能叫作鬼門關嗎?玉嬌龍雖説不講理,可是那時你們也太雞毛小膽啦!”
拉駱駝的直著兩隻眼説:“啊!你不信?早先你住在這山背後,小鎮市裏,她是犯不上找你來;
像我們那時候就連炭,拉石灰,走甘省,腦袋後頭都得長兩隻眼睛,説不定甚麼時候她就在你的身旁。”
店掌櫃卻撇嘴説:“她也不是沒身份的人,能夠跟著你們拉駱駝的?人家的寶劍是金子制的,你伸著脖子叫人家殺,人家還怕髒了人家的劍刃兒呢!”
那個拉駱駝的聽了這話大不服氣説:“你説她不殺拉駱駝的?你打聽打聽去,這個人你也許不認識,安西州有名的駱駝彭如,現在他趁二百頭駱駝,他那財是怎麼發的?他的爹黑三又是怎麼死的?……”
由此這個拉駱駝的人就説起故事來了。他就説:“二十年前有一個倒黴的拉駱駝的人名叫黑三,是肅州酒泉縣的人,那一年他拉著幾頭駱駝圭在甘州張腋縣,忽然有兩頭得了病,他就住在一個同鄉開的店裏給駱駝養病。正是年底,下大雪,這店裏本來就住著由安西州新調涼州府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帶著個老媽子,老家人,她還有一個才剛出滿月的小姑娘,雪攔住了他們不能往東去走,天緣湊巧合,那時候就來了一位身懷六甲,騎著快馬的小媳婦。”
此時屋中的人雖多,但卻靜悄悄地,只有北風挾著沙子嘩嘩地擊打著紙,連院中的馬也不嘶,駱駝也不叫。這個人磕煙袋鍋,又裝了一袋,他停住了話,東瞧西里了半天。
韓鐵芳催著説:“你快往下説吧,讓我們聽聽!”
這拉駱駝的把煙點著,又徐徐噴著,接著説:“這件事情知通的人很多,你們大概也猜出來啦,原來這個身懷六甲的小媳婦,就是玉……那時候還沒人知這,她就自稱婆家姓春,孃家姓龍,來到那店裏,當晚,她就分娩了!……”
此時突然就有人問説:“那就是半天雲的兒子嗎?”
這人搖搖頭説:“那誰知這呢?不過那時候的收生婆,就是那方知府的小太太,收了個男孩子,她可就起了心,硬把她那女娃子跟人家換啦,第二天雪還沒住,她就帶著家人老媽子跑了。可是她也永還沒到涼州府,她的男人方知府後來還派人找她,各處找她,也沒找到,後來怎麼啦,大概是半路上出了事,連她換去的那個小子都送了命!這且不提,那店裏第二天春龍大王爺一看自己的孩子叫人換走了,她哪能甘心,正在氣頭上,偏偏我們那個倒黴的同行黑三,不知怎麼得罪她啦,就被她拔出寶劍來克叉一下……”
説到這裏,就像是得著了證據似的,探著頭問店掌櫃説:“你説她不殺拉駱駝的?”
店掌櫃抱著火盆,呆得説不出一句話來了。那人又説:“春龍大王爺真行,別的娘兒們養了孩子還能動彈?她可立時就騎馬冒雪去這,自然也是沒有這上,要不為甚麼這些年出的小王爺也是個女的,沒聽説她有個兒子呢?”
韓鐵芳此時便問:“這樣説來,春雪瓶就是那方夫人之女了?”
旁邊不知是誰,推了他的大腿一下,他卻精神興奮,願意雪瓶也來到這裏聽聽。
那被問的人卻説:“這還用説嗎?可是,黑三那倒黴的雖然死了,他的兒子後來倒發了財啦。他那時有個婆娘,有個兒子才五六歲,他一死,家裏的人簡直就得要飯,那婆娘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把到十多歲,還是幹他爸爸的老本行,幫助人拉駱駝。這孩子嘴不嚴,他知道他爸爸死的事情,有一次他拉駱駝到了大概是南疆且末城,住在店裏,他就説出來了,他説的是當年甘州城換孩子的事,不防玉……春龍大王爺就露了頭了,拿著寶劍要殺他,並問他是哪裏聽來的,竟敢胡説!寶劍擱在脖子上,這孩子可就哭啦,他説他是聽他娘説的,他爸爸拉駱駝的黑三就是被春龍大王爺給殺了的!這地方春龍大王爺可真令人佩服,一聽了他這話,不但不殺他,反倒對他很好,當時她就走了,過了許多日,那孩子拉完駱駝又回到家裏,不料春龍大王爺隨著就來了,贈給他很多很多、無數無數的金銀……”
那一身油泥的人聽到這兒,就羨慕地説:“這小子倒發了財啦!”
拉駱駝的人説:“可不是!他就是駱駝彭家的大當家的呀!今年他還不到三十歲,他帶著他娘搬到安西州,説了媳婦,置了產業,現在家裏養著二百多頭駱駝,哪兒來的本錢?”
旁邊另有個人説:“我倒願意我也有個爸爸,先叫春大王爺弄死,遂後我再發財。”
店掌櫃等人一齊笑著説:“衝你小子這良心,你就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笑聲,嘖嘖稱讚聲,紛紛評議聲,又都漸漸沸騰起來。韓鐵芳卻忽然找著鞋穿上,他下了炕,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外面天已黑,風已漸息,春雪瓶住的那屋子的窗上浮著淡淡的燈光。韓鐵芳在院中站著發呆了半天,心中擬好了見了春雪瓶時應當怎樣跟她説明了自己聽來的那些話,告訴她……事情都已經弄明瞭,我確是玉嬌龍之子,而你又確實是那位方夫人的女兒。……他心裏默默地温習著,鼓著勇氣走到那窗前,就向裏咳嗽了一聲,屋裏就有嬌細而清亮的聲音問説:“誰?”
韓鐵芳答聲:“是我。姑娘還沒有歇下嗎?”
裏面把門打開,韓鐵芳一看春雪瓶的手中還拿著針線,燈旁邊放著沒縫好的衣棠。雪瓶就問説:“韓大哥你有其麼事?”
韓鐵芳搖搖頭説:“也沒有甚麼事。”説完了這句話,其餘的話卻又都説不出來了,他只答訕著説:“姑娘在路上還要自己做衣裏?”
雪瓶微笑著説:“不是做衣裏,是在路上因為騎馬把衣棠都磨破了,沒有法子,只好自己縫縫。”看了韓鐵旁的身上一眼,又説:“韓大哥你身上的衣棠也太單薄,大概是因為你的行李在迪化城都被官人拿去了,你手邊也不方便。……我這次出來倒帶的銀了很多,大哥你要用盡管用。”
韓鐵芳搖頭説:“不用,我是穿不慣太多的衣棠;再説,在這大風之中騎著馬走遠路,也不能穿甚麼整齊的衣裏。”
雪瓶説:“我看現在的風倒是已住了,明天早晨咱們一定走,只怕天寒,又要下雪,到了山上很冷,所以找想韓大哥不如在此買一件棉衣棠。”
韓鐵芳搖頭説:“用不著!用不著!”
他發呆了一會兒,回想著二十年前大雪殘年之下的甘州城旅店中一件驚奇之事,更想:難這當年的那兩個被命運所簸弄的無知的孩子,就是這屋中的我們二人嗎?他不由得嘆了口氣説:“甚麼事情都想不到,剛才我在櫃房裏,聽有一個拉駝駱的人説閒話,他知這二十年前甘州旅店中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時候春前輩正跟那位方氏夫人同住在那家店中,……”
雪瓶聽到這裏,不禁驚愕,就瞪直了眼睛看著韓鐵芳,聽他往下説。韓鐵芳卻似很難為情的樣子,就説一句話吸一口氣,説到緊要之處,他還不禁皺眉嘆息,遂就把聽來的話都一一地説了。然後説:“這些話雖是事隔多年,而且彼此相傳,早失其真,但是我想那位方氏婦人或者就是姑娘的……”
春雪瓶不待他説完了就急急擺手,發怒了似的説:“你別説了!別管是真是假,我都不願認那麼一個母親!”
韓鐵芳説:“我想:當年是因為方夫人愛子的心重,故不惜以女兒更換……後來中途在祁連山遇著盜匪,也是可憐,我們理應去救她……”
春雪瓶憤憤地搖頭説:“你別説了!將來誰愛去救誰就去救,我不管!早先我認識我爹爹,我爹爹既……死了,我就誰也都不認識了,明天上山我準保教了羅小虎。救完了他,我再住尉犁取了紅蘿衣迭到達圾城,以後,大哥你不要惱,我連你也不能再認了。因為究竟非兄妹,非親非故,在一起長了,實在不合適!”
轉過了身去,又拿起了她那件衣棠就著燈去縫做,她雖沒落下來眼淚,可是容顏卻十分慘淡。
韓鐵芳怔得倒不知怎樣才好,本來應當爭辯,解釋解釋,可是又想:人家都已説出“非親非故”這樣的話來了,我還能夠腆顏跟人家説甚麼呢!於是,微微地嘆氣,退身走出,身後的穿針拉線之聲還“哧哧”地響。他把門輕輕帶上,寒風吹得他的心裏都已冰冷了,仰觀長天,蒼茫慘黯,他又嘆了口氣,心想著:好,好,這倒乾脆,她突然變了脾氣啦,我倒正可以免去了為難;不過,將來祁連山上我可倒更得走一趟了,她幫助我救我的爸爸,我就不能去救他的親孃嗎?
唉!天地間怎會竟有這樣的怪事,這樣的遇合?玉嬌龍就説確是我的母親吧,她當年何苦以一尊貴之身去鍾情於一個大盜?那個方太太又何必以自己的親生女兒去換別人男孩?真的,婦人之心,誠不可測,而我就偏偏不幸陷在這不測的命運之中!越想越煩,回到櫃房裏倒頭就睡,好在炕熱,旁邊又有店掌櫃那個永遠不減的火盆,那些人又談説了半天,少半的回屋去了,多半的就都在這炕上擠著睡,更暖,也不用蓋被,睡了一夜。天色才明,卻就聽見院中有人拿鞭杆擊著窗户,發出春雪瓶的嬌聲,急急地呼叫説:“韓大哥!快起來吧!快走吧!”
韓鐵芳一驚,急忙穿鞋下地,一邊揉著還沒完全睜開的睡眼,一邊走出了屋。卻見春雪瓶上下身穿著青色的新換的衣裏,頭上蒙罩著一塊雪白的紗帕,腳下穿著「英雄鬥智”的繡花鞋,亭亭俏立,一手提著皮鞭,另一手按著腰間掛的變劍柄,兩匹馬都已經備好,一個還打著呵欠的店夥,凍縮著的手託著才開發的店錢。
春雪瓶此時很急躁,卻一點也不和氣,就催著説:“快收拾!快點走吧!”
韓鐵芳也趕緊去拿寶劍,匆匆掛在鞍旁,此時春雪瓶早已牽著白馬出店門去了,韓鐵芳也趕緊牽馬追出。就見街上的幾家小店鋪還都沒有開門,四周瀰漫著濃霧,風雖不大猛,可是天氣更冷,春雪瓶甚麼話也沒説就上了馬,“吧吧”的緊抽了兩鞭子,馬就飛也似的向南馳去。南邊地曠,她騎的馬既是白的,頭上又蒙著白紗帕,稍離著遠一點,她的影子就消失在煙霧裏了。
韓鐵芳不識路,所以絕不敢稍微落後,加鞭緊隨,蹄聲達達,前後相應,走了半天。忽然雪瓶又將馬收住了,她也好像有點辨別不出方向了,逡巡了一會使又決然説:“走!”“吧!”的一聲鞭子響,馬也轉向西邊去了。
韓鐵芳又跟著,心裏卻説:春雪瓶一發了脾氣,怎麼跟她爹爹一個樣?昨天我説的那也是好話,找不我方夫人去隨她,她何必恨我這樣發脾氣呢?因此心中也有點生氣,馬又相連著走了半天,韓鐵芳雖沒有太落後,可是全身都已累得汗出涔涔。煙霧已漸漸消散,馬的左邊顯出一個兀然轟立的深灰色的東西,那就是高山了。
韓鐵芳就問説:“那邊是甚麼山?就是天山嗎?”
他説出這話原想著是自問,自討一回沒趣,春雪瓶既惱了我,她必定不回答。卻沒想到前面清歷歷的聲音居然答話了,説是:“也就算是天山吧!可是北疆的人都管它叫博洛霍羅山,這是一句蒙古話。”
隨説著又是,後面的韓鐵芳卻又覺著心上輕鬆了一點,精神振起來一點。越走山形越清楚,前面的春雪瓶忽然回首説:“我們該往山上去了,這條偏路可極陡,山上還一定結著冰,馬蹄滑,韓大哥你可要多謹慎!”
韓鐵芳一聽她又呼自己為“大哥”,似乎又不是“非親非故”了。便又高興地答應了一聲,跟著轉馬往南走去。又是到了山根下,此時霧慚斂,蛟峭的山石上面掛著堅厚的冰雪,已經能夠看得出來了。春雪瓶先在前面尋著了山路,然後又向後招呼了一聲:“小心!”
韓鐵芳答應了一聲,便跟著她進了山路。這條山路果然是偏路,又陡又狹,地下滿鋪著厚雪,馬向上走,腳下倒還不太滑,但兩旁全是雪壓著的如怪獸一般的山石。走不遠,就得轉一個彎,因此絕不敢走快,韓鐵芳又怕自己由馬上跌下來,遭雪瓶笑話,就更是小心僅慎。越走越高,山雖然寒冷,風力也十分猛烈,但兩人都很累,反倒覺得頭上烤烤地出汗,多時,便爬上了一座魏然險峭的山嶺,又應當往下走了,嶺這上全都被雪瀰漫著。
春雪瓶就又回首説了聲:“到此時倒要放開一些膽,馬寧可快,別慢,也別遲疑!”説時她就“吧”的一聲揮動了皮鞭,她胯下的白駒直衝而下,踢得雪屑飛騰,白馬的影子都混在雪色之中,只有春雪瓶的青衣裏還能看得出來,飄然地,軌彷佛駕著雲降落了下來似的。上面的韓鐵芳心中本不禁有點躊躇,可是座下的黑馬卻一點也不遲疑,四蹄飛騰,也直躍而下,到了下面,幾乎與春雪瓶的馬撞在一起,黑馬的身上落了許多白雪,並噴吐著如煙的白氣。
這時春雪瓶忽然轉首一笑,笑得是那麼嬌媚嫣然,更發著柔和的聲音説:“韓大哥馬上的功夫真好!在新疆又經歷了這些事,將來到了玉門關裏,騎術得數你第一!”
韓鐵芳也笑了笑,沒説出甚麼活來,依然跟隨著春雪瓶往對面的嶺上走去。又是上坡的路,又得慢行,但他的心裏卻思緒萬端,他想起草原上的那次賽馬,初與春雪瓶相遇,後來屢次的離合,發生了許多事情,如今二人總算相處得很熟了,並且若細説起來,還其是一家人,可是説是“恩同兄妹”;再若按照著玉嬌能與羅小虎之言去作呢?那麼又可以成為一段“姻緣”。可是這隻好忖之流水,讓它像夢一般的飄去,像雪花一般的飛走,辦不到,而且,眼看和她就要長久分別了!……
他的心裏真有些悽楚,兩匹馬又過了一重山嶺,山路就漸平,馬也更快,又紓回地走了許多時,耳邊忽然聽得“嘩啦嘩啦”地發出了一種猛烈的聲響,韓鐵芳不由收住馬細聽,心中覺得很詫異。
春雪瓶就在前面高聲説:“到了!到了!到淨海了!我聽説凡是往伊犁去的都要由此處經過,那麼咱們趕緊找個高的地方往下看吧!他們只要今天過山,就逃不開咱們的眼底!”
韓鐵芳説:“天這樣陰,我倒恐怕那些人今天未必過山!”
春雪瓶説:“不可能!他們若不趁此時過山,天氣是一天比一天冷,以後山路要叫冰雪封住,他們就不能過去了。他們之中有久慣行路的人,絕不可能那樣辦。”
韓鐵芳又説:“這時天色恐怕都不早了,他們也許已經過去了!”但這句話春雪瓶似乎沒有聽見,她急鞭催騎,往山上直行,鐵芳仍在後面緊跟著。
這座山可比那些個更高,山路更陡。因為陡,所以雪在上面掛不住,都隨著風吹落到嶺下,堆積得也都跟石頭一樣,往上圭冰雪越來越多。
春雪瓶都不敢在馬上騎著了,她下了馬,纖手挽著繮繩,努力地往上面拉馬,韓鐵芳就也照著她的樣子去做。一前一後,要不就是一上一下,有時走到極陡之處韓鐵芳簡直就在春雪瓶的腳底下走,他非得仰面才看得見雪瓶那雙“英雄鬥智”的花鞋,同時花鞋跟白馬的四蹄踢落下的雪,都落在韓鐵芳的頭上,他簡直不敢仰臉。
費了極大的力,好半天的工夫方才爬上了這座山嶺,這簡直是削峯絕壁,上面滿是雪,韓鐵芳的鞋襪已完全成了白色的了,口中不住喘氣。
忽然見雪瓶身傍馬旁,手帕上顯露出的髮髻,被風吹得不住飄拂,她的嬌客反而變得更加美麗。
她用鞭向下一指,急聲説:“韓大哥快看,那邊,那邊不是麼?啊呀!果然有人比我們先到了!可見那些人還沒過去呢!”
她極為歡躍,韓鐵芳也一驚,就低著頭,瞪大了眼,眼光順著雪瓶的鞭杆向下去看。只見下面真是千山萬墊,冰雪無涯,只有一處是青色的,那大概就是“淨海”,是山嶺之間的一座大河,剛才聽見的是那波濤之聲,在這高的地方也看見了一條條的山路縈迥盤繞在峯嶺之間,就像淺灰色的蛇一般。但是,韓鐵芳心裏説:甚麼也沒有啊!
春雪瓶又向下指著,更急急地説:“你快看呀?下邊,那……”
韓鐵芳這才看出,原來就是這座嶺下,淨海湖邊,蠕動的無數的灰白影子,都很小,細細地去看,才知道有人有馬。馬是深淺各色都有,人大概都是穿著反毛兒的皮衣,所以在上面更難看得清楚,再定睛細看,才彷彿看見一閃一閃地,好似是刀光劍影。韓鐵芳就更是興奮,但是又見那些白雪,青濤蠕動的一羣灰色人影之中有一點微紅,這種紅色很嬌豔,又似萬綠叢中開著一朵小小的紅花,只要用眼光找住了它,便特別覺得顯眼。
韓鐵芳看了半天,心裏又生出一點憂愁,就轉頭向雪瓶問説:“下面那羣人莫不是小霞率領的……”
話尚未説完,忽然雪瓶又連連以鞭向下去指,並且跳起來笑著説:“來了!來了!可真來了!”
韓鐵芳也察辨出來,就見出北邊漸漸發現了更小的灰色的點兒。這種灰色的點兒越出現越多,原來是押解羅小虎的那一隊車馬出北邊的山路爬上來了。
韓鐵芳也不禁大呼一聲,“吧”的跳上了馬,就要縱繮直躍而下,好去攔截。雪瓶卻立時伸手把他攔住,説:“別忙!別忙!”
這時分明看出那隊車馬才爬上去,正如同一隊小蝨子似的蠕蠕的前進;而這邊的那點紅色,卻揮起來兩道劍光,指揮著那些灰白的影子飛快地迎了上去,攔截去了。
雪瓶還笑著説:“有人替咱們動手,咱們就在這兒看著吧!”
韓鐵芳卻奮然説:“羅小虎是我的父親,是我的朋友,我如何能叫別人去救?我反而坐視不管?”
他“吧”的一鞭拍下,馬就順山嶺直馳下去,其勢很快,幾乎等於從天飛落,馬真好,四蹄濺起淨海湖邊的冰雪,真如一條烏龍似的,向那邊直飛。韓鐵芳已掛上了鞭子,而鏘然一聲亮出來寶劍。
那邊一羣哈薩克人已經跟那保護囚車的人殺鬥起來,刀光交舞,雪屑紛飛。有一個騎紅馬的手使雙劍的女子,簡直是這羣哈薩克人的頭領,一邊縱馬揮劍,猛殺亂砍,一邊失聲喊叫,直如天空的鷂子飛鳴。韓鐵芳也沒看出這女子是誰,他的馬已衝至了近前,一眼看見耳邊生長黑毛的仙人劍張仲翔,他撲過去就殺,張仲翔虛晃一劍,撥馬就跑。
韓鐵芳催馬緊追,並厲聲罵:“惡漢!你死到臨頭了!”
追出了多遠,忽然張仲翔的馬蹄一滑,馬倒人落,韓鐵芳也跟著飛躍下馬,揮劍急刺。張仲翔卻驀然爬起,冰雪揚起來很多,他的劍“當”的一聲又將韓鐵芳的劍擋住,韓鐵芳轉腕再刺,張仲翔拼命地迎抵,“噹噹噹”雙劍交磕。此時他們都顧不得甚麼劍法,只是拼命。
張仲翔的面色發白,耳邊的黑毛亂動,並大罵:“小輩!我叫你死!”
韓鐵芳説:“惡漢!”嗖嗖嗖,鏘鏘鏘,他把張仲翔殺得不住後退,他往前去追,不料腳下一滑,他竟一腿跪在雪上,張仲翔卻反腕掄劍自頭上劈下,韓鐵芳急橫劍一迎,又具噹的一聲響亮,震得二人的手腕都發酸,都略緩了緩力。韓鐵芳已經站起身來,揮劍撲過去又殺,張仲翔卻抹頭向嶺上緊跑,韓鐵芳在後緊追。
此時汪洋的淨海,就在他們的身畔了,濤聲如雷,擾得他們喊罵聲,都互相聽不見了,同時海里擲出來的大塊小塊的冰,如雨似的,他們腳下所走的也都是極滑的乳石似的大塊小塊的堅冰。張仲翔在前面連跌了兩跤,韓鐵芳要趁勢去殺,可是腳下一急“吧叉”也摔倒了,剛要站起,張仲翔卻從上面滑下來了,二人幾乎撞在一塊兒。韓鐵芳驀然一劍砍向他,不料砍在冰雪上,他也瞪大了眼,張著嘴,反劍向韓鐵芳去刺,不料腳下一滑,他又跪了下去,韓鐵芳可撲上去,張仲翔挺身而起,又舞劍相迎。
這時不知何處就有一枝弩箭射來,不偏不倚正射在張仲翔的鼻子上,血汪然流了下來。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手中的寶劍還狂掄,韓鐵芳雙手握劍,咬著牙向前狠刺,張仲翔仍要閃躲,但前胸也流出鮮血,劍已撒手,身子向後傾斜,隨著北風的威力就墮入淨海之中。冰塊卻又濺上來,韓鐵芳趕緊往後退去,才一眨眼之間,忽見出那海水之中飛出來一物,撞在冰雪岩石上,摔得血花飛濺。
原來是張仲翔的屍身被摔出來,這座山頂的湖無怪其名日“淨海”,它的波浪中不肯收容張仲翔的屍骸,當時就給打出來了。倒把韓鐵芳嚇了一跳,緩了緩氣,提劍轉首,四下去望,忽然一眼瞥見了自己的黑馬,他趕緊又往下跑,不料一不小心人整個摔了下來,忍著痛,由冰旁抓住劍,再爬起來,跑過去把馬捉住。兩腿痠疼,好容易才騎在馬上,這時就見那邊的人馬有的紛逃,有的仍在交戰。
那紅衣的哈薩克女子,雙劍左右分揮,東殺西砍,地下紛紛地倒下了死屍。這時春雪瓶也縱馬趕到,等到這邊韓鐵旁的馬來到之時,那邊已經住了手了,他直著眼睛才看出這紅衣女子原來是小霞的妹妹幼霞。
只見她收了雙劍,一邊微微地喘氣,一邊帶笑地向雪瓶説:“我!因為是我射傷了羅小虎,他才致被人捉住,你又埋怨我,我才,你看我有法子救他沒有?哼!”
春雪瓶也微微笑著,説:“你走的那天我就猜出來了,你必是回尉犁勾人去啦。其實那時我要是把你追回來也可以,但,我為其麼不放你走呢?我就是為叫你辦這件事,替我辦,你受累是活該!”
幼霞撇撇嘴,還傲笑著。春雪瓶又瞪了她一眼,説:“得啦!別得意啦!”
幼霞回頭看見了鐵芳,她也回瞪雪瓶一眼,撇嘴説:“我看你才是得意了呢!”催馬又向北去了。
雪瓶的臉上突然紅了一紅,也催馬隨著去了,韓鐵芳最後跟隨,他眼望著眼前的兩個女子,心中又羨慕,又自愧。少時趕到了那邊,羅小虎已經被十多個哈薩克人給救了出來,哈薩克人之中有認得韓鐵芳的,還只管向他笑。
韓鐵芳卻顧不得別的事,就超過紅馬和白馬,上前一眼望見了羅小虎,他就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羅小虎雖然兩隻胳膊被人攙架著,兩腿上的鐵鏈也被人打開,但卻癱在雪地上站不起來。他的那身緞子的衣服是又髒又破,沾著乾草,滾滿了泥沙、冰屑、雪花,還帶著斑斑的血跡。他的臉面越發可怕了,鞭痕棒傷,污血和爛肉,並且都浮腫了起來,顯得臉膛倒更大,眼睛縮得極小,左眼睜不開像是已經瞎了,然而右眼卻微露亮光,並且顯出來一種驚喜之意。
韓鐵芳先下了馬,愁容滿面,望著他卻説不出一句話,只見他身上滲帶著這些被虐的傷痕,就痛悔自己為其麼不早一點殺了張仲翔呢?為其麼那樣的怯儒,以至使……“唉!”他長嘆了口氣。
羅小虎那亂蓬蓬的大鬍子卻直往上拱,笑著説:“好朋友!”他恨他自己發出的聲音太啞,他就張開了大嘴又喊了一聲:“好朋友!”這聲音像破鑼似的拼命地喊了出來,他可力弱了,胸脯不住直喘,那一隻眼睛也閉上了。
雪瓶已到臨近,急忙跳下馬來,説:“不好!恐怕他要死!”
旁邊幼霞也下了馬説:“快把他平放在地下,叫他卧下喘喘氣吧!”
春雪瓶卻又皺眉踝腳説:“地下全是冰雪,放下他不凍死了嗎?”
韓鐵芳卻伸出雙臂去抱羅小虎,想把他抱在那邊官人遺下的車上,不料羅小虎忽然全身用出來平生之力,將臂一振,架住他的右臂的那個哈薩克人立時就架不住了。他的雙腿要努力向上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巨大的身子向後如山的倒了去,幸仗韓鐵芳用力把他緊緊的抱住,他的大鬍子一根根如刺蝟似的毛都刺在韓鐵芳的臉上。
他卻喘息著説:“我要死……可是我死得高興!”又咧開大嘴哈哈大笑,説:“我半天雲有個好女兒!……”微微睜開那隻右眼著,看了半天,才看出來蹲下身來的穿黑夜的才是春雪瓶。他不禁歡喜地笑了,説:“你認得我嗎?女兒……”
春雪瓶卻高聲爭辯説:“我不是你的女兒!他!韓鐵芳才是你的兒子呢!”
韓鐵芳也忍不住流淚向他的耳邊哀聲叫著:“爸爸!爸爸!”
但羅小虎這時耳朵似也聾了,沒有聽見,他又向雪瓶説:“你媽媽的脾氣真……”他兩隻眼睛都瞪起,説:“你快嫁韓鐵芳:快嫁!快嫁!別等著他作了官再嫁,別學……別學你媽媽,你!聽我的話!當韓鐵芳的老婆吧!韓……嘿!朋友!……”
他的力氣盡了,喊也喊不出來了,雙目都閉上再也睜不開了,他的頭也頹然向下垂去,脖子搭在韓鐵芳的臂上。北風捲著山雪吹得他的頭髮和鬍鬚更亂,無主的數匹野馬四下奔跑著,地下卧著的橫七豎八的死人和刀劍也都半被雪給蓋住了,流的血也早結成了冰,那邊的大湖””淨海,仍在“嘩嘩”地發著狂嘯,似是昂壯的歌聲。
羅小虎喘了半天氣,就死在韓鐵芳的臂上,春雪瓶也淚滿雙頰,幼霞擦了擦眼睛卻説:“算了吧!把羅爸爸就在這裏埋起來,或是送到白龍堆裏……”
雪瓶卻站起身來搖頭説:“不必,就埋在這裏倒好!”
韓鐵芳心中悲痛得麻木了一陣之後,就輕輕將羅小虎的屍身放在地下,他站起來,忍悲淚,振精神,就向雪瓶説:“可惜這裏處處是石頭和冰雪,無法埋葬!”
雪瓶向四下看了看,然後又用番話跟那幾個哈薩克人説了半大,哈薩克人給她出了主意,旁邊幼霞聽了也點頭認為那樣辨是最好。韓鐵芳發著怔,聽著他們説話,對他們的意思雖聽得出來,話卻一句也聽不明白。
春雪瓶就轉告他,説:“在這裏雖不能刨坑,可是石洞很多,要將羅大叔的屍體移進洞裏,用雪封住洞口,天氣冷一些,雪再變成冰,那較埋在地下還穩當。等到來年春天雪化,你再來備檔接靈也不遲!”
韓鐵芳卻嘆了口氣,説:“人事難料,將來誰還知我能來到此地不能?不過現在只有這個辦法。這辦法也還好,那麼就請姑娘分派他們諸位幫助我去找找,看看哪裏有山洞?”
雪瓶還沒分派,幼霞便以番語指揮了她手下的人,當時這些哈薩克人又都歡躍了起來,有的往山上爬,有的往嶺下去找。這些峯嶺之間的大山洞、小山洞本來無數,隨處都可以找到。
幼霞就隨他們前去查餚,待了一會兒,她便回來告訴雪瓶,説:“就在這上面,崖上有兩個山洞,一深一淺,地方倒很幽僻,不容易破人查看出來,請你去看一看,以便決定。”
雪瓶就轉過臉兒來,把這話又向韓鐵芳説了一遍。
韓鐵芳説:“只要有個地方掩護住他的屍體也就行了。深的山洞免不得是虎豹的洞穴,倒不好,就找一個幽僻之處淺一些的洞,要緊的是把洞口封堵住,那就如同是葬埋了!”
春雪瓶於是就指揮著哈薩克們將羅小虎的屍身抬起,韓鐵芳又叫他們把幾輛車上的狼皮褲子、棉被套等等拿下來幾條,將羅小虛的屍身一層層的包裹了起來,份量很沉重,六七個人才拾得動。
有的哈薩克人還不住大笑,可是一看見了他們的“秀樹奇峯”春雪瓶這時候的面色非常嚴肅,幼霞也合著悲哀之意,韓鐵芳更是不禁的悽黯流淚,他們就不但不敢再笑,連大聲説話也不敢了,都靜默默地,抬著這隻大包裏似的東西,往崖上走去。
這座山崖上面的冰雪更多,大家怕滑倒,邁步都十分謹慎,特別地慢。北風呼呼吹著,天地顯得更為愁點,韓鐵芳與春雪瓶先到了上面查看山洞,見那個深的山洞裏面黑忽忽的不知有多深多遠,由石縫中流下的泉水早已結上了堅冰,雪瓶也認為這座洞太深,不能作為墓穴。
於是二人退出來,又到旁邊那洞中去看。見這個洞倒是很淺,洞口也不大,春雪瓶的腳底下還發生“克崩”的一聲響,她低頭抬起來那個東西,就著由洞口進來的淡淡的光,仔細去看,原來是一片破瓦,大概是個破罐子,可見早先,不知多少年之前,這洞裏一定住過修煉的老道或是僧人,現在洞口內外並無別人的足跡,可知現在倒是沒有人住。雪瓶就又向韓鐵芳問了一聲,韓鐵芳點頭,又説了一聲:“好!”自己都覺出這聲音太是悲慘了,心中痛楚如刀割。他不是哀憐羅小虎一世英雄竟葬埋於此地,而是他由這時的事情又聯想起他在大漠中葬埋玉嬌龍時的情景,他想:若果他們真是我的父母,那麼我這次到新疆,倒像是為葬埋他們二人而來的。
唉!他們生平都是桀驁不羈的人,一個是平生馳駱於草原大漠之間,一個是一生淪落於綠林江湖之上,這樣的結果不算是委屈了他們,他們的靈魂還許在高興。可是我目睹此情,親逢此事,以後真能把我的志氣完全消磨,我真對於人間的諸般事都灰心了:他暗暗地慨嘆著,便與春雪瓶出了石洞,而那幾個哈薩克人就將羅小虎的屍身抬進去,還有的哈薩克人就跪在雪地上念他們的經。待了一會,那幾個哈薩克人也由洞裏出來,向雪瓶跟幼霞説了幾句番話,大概就是稟報:“屍身在洞裏已經安置好了。”
幼霞就令人填封洞口,當時這些哈薩克人又都緊張了起來,忙碌地拿刀拿手鏟冰,搬雪,連同大大小小的石塊,枯樹枝,“嘩啦嘩啦”都亂往洞裏扔去。
韓鐵芳這時又不住流淚,春雪瓶也拭眼睛,幼霞卻也移動嬌軀幫助人去抬雪搬冰。北風這時更緊,吹得冰雪紛飛,但這些人卻都累得不住喘氣,不多時竟將一個丈多高、五六尺寬的石洞完全封堵住。幼霞怕封堵不嚴,再令人搬冰抬雪,又多時,冰雪在洞外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很像一座墳,皚皚生光,呈現出一種悽慘之色。
此時各人的身上也都為雪花冰屑所佈滿,彈都彈不下來,又都前前後後地慢慢走下這座山崖。大家仍舊不説話,只聽見那些哈薩克人都不住的喘氣,到了下面又聽見聲聲的馬嘶,遠處的淨海還在狂嘯,天色更陰晦。
韓鐵芳這時才細細地看,見那些車輛都已扔下,連趕車的人都死於地下,逃活命的人大概沒有幾個,那些無主的馬有的跑往深山絕跡之中不見蹤跡了,有的已被哈薩克人捉住。這時韓鐵芳與春雪瓶還都是滿面的愁容。
幼霞卻拍手兒笑著走過來,她向雪瓶問説:“姊姊!你跟我姊夫還到哪兒去呀?是回迪化還是跟我們一同回尉犁城呢?”
韓鐵芳聽了這個稱呼,倒覺得十分難為情,被凍得都僵了的雙頰,忽然又熱辣辣地發燒起來。
春雪瓶卻仍然沉著臉兒,不生氣,也不如辯論。她就轉臉兒向韓鐵芳説:“我是要回尉犁去,為取那件衣服,你……”
這一個“你”字稱呼得韓鐵芳更是臉紅,並且春雪瓶這柔細和婉的聲音,撫媚多情的態度,真與昨天晚上在那小店裏大發脾氣的時候,截然不同。她又説:“你也跟我們一塊兒走好嗎?”
這話説的像蜜一般的甜潤,而更令人想到她是受了羅小虎臨死時的那遺言所感動,她肯於接受那句話了。但韓鐵芳卻怔了半天,也沒有回答,心中翻來覆去地想:到了尉犁,免不了又受那小霞的糾纏,其實那還不要緊,最要緊的就是自己的家中原有妻子!他此時愁得簡直不像樣子了,不能決定是點頭,還是搖頭。
那邊的幼霞似乎猜出了他一半的心事,就又笑著,慢慢地走過來,説:“姊夫!你跟我們一同到尉犁城去嗎?等你們回到那兒,我再跟我母親去給你們賀喜,以後你們在那裏住,得多麼幸福呀?……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你別再擔心了。我那姊姊小霞,她在白龍堆裏受了傷回到家裏,我的母親看見了她那狼狽的樣子,就很驚訝,向她盤問出來原由,我母親真生氣,把她好罵,派了人看著她,不放她再出去惹事了。過了年,我母親就要給他找個人嫁了,也許嫁得很這,所以你們別擔心,我母親並沒腦你們!”
韓鐵芳説:“不是因為那件事,而是我此刻真有些猶豫不決!”
春雪瓶在旁邊一聽了這話,她就急躁了起來,趕緊過來説:“你就快説一句話吧!我們在此地不能多待!”
幼霞也説:“迪化的官人只死了幾個,那些都被我們放走了,他們若是出了山,就許勾了大隊的官人來!”
雪瓶也説:“我看你也不要再住北邊去了,往北下山回迪化,或往達圾城,還須走你來時的路徑,那路上就有人認識你,必出麻煩!”
幼霞笑著,甚至於要伸手來拉韓鐵芳,韓鐵芳這時卻忽然心一橫,堅決地搖頭説:“我不能再到尉犁去了!”
幼霞一怔。春雪瓶忽然就似乎翻了臉,厲聲地問説:“尉犁城是你的家!那裏的房屋、牛馬,全都是你的,你為甚麼不肯去呢?你不去,那些東西應該歸誰?”
韓鐵芳一聽這話就更是搖頭了,急又不敢急,冷笑也恐怕雪瓶誤會,他只是又嘆息一聲説:“那裏的東西本來是誰的,以後就還歸誰管理,我豈能夠據為己有呢?我自河南洛xxxx徒手出來,這次我到新疆很僥倖就是了,讓我親手,親眼看著,葬埋了人間的兩位奇俠,並得見兩位姑娘之面,我就很高興了,很覺得榮耀了。剛才……羅前輩臨死時所説的那話,我自愧無才,不敢允許!……”
幼霞更是發怔,扭著臉兒望著雪瓶,雪瓶卻只是臉兒微紅,並不露一點生氣或失望之色。
韓鐵芳把話説到這裏,態度倒顯得很是平和,只拱拱手説:“雪瓶姑娘跟幼霞姑娘就過山往南去吧!山中風冷,也不可多耽擱時間,我,我現在要往北去了!”
幼霞急急地説:“你往北去?你認得路嗎?”
雪瓶卻把她攔住。韓鐵芳就慢慢地過去牽了那匹黑馬,將馬的肚帶又往緊束了束,寶劍也掛好,鞭子也由鞍旁摘下來。
這時大概是春雪瓶授的意,只見幼霞的雙手託著個緞子包兒,又笑吟吟地過來,就把這包兒給他系在馬鞍之前。不待韓鐵芳發問,她就笑著説:“你既不肯到尉犁城去作姊夫,那我們就也不能請你、央求你啦!但是我們知這你的盤纏不夠用,衣服也沒有錢買,這包裏裏就是錢跟銀子,你帶去吧。你若不肯要,隨便拋在哪個山溝裏都好,可就是不能當著我們的面拋。”
韓鐵芳倒更慚愧了,拱手向幼霞和雪瓶這了聲謝,就上了馬,又向雪瓶説:“我由此就要往達圾城去了!姑娘……”
他不想説:姑娘到了那裏,我們再見面!可是隻見雪瓶跟幼霞正幫忙著叫那些人去收抬地下的死人,顧不得再看他了,韓鐵芳只得就悄然地上馬往北去,連頭也沒敢回過去,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愁悶。越走山路越往下,地下倒還好走,因為那羣被殺死的張仲翔和官人等就是由這條路上來的,所以他們的車輪馬蹄把這股路上的冰雪早給輾軋得很平坦了,如今走上去倒不十分滑,然而北風悽悽,四顧荒涼,連一隻飛鳥也沒有,他更感覺得魂斷望絕。一連向下轉過了幾個山環,驟然聽得身後有“踏踏”的馬蹄之音,他不禁又吃了一驚,趕緊扭頭看去。
原來是春雪瓶騎著白馬這下來了,他急忙把馬繮繩勒住,扭身仰面向上去望,只見雪瓶也勒馬停於一座帶雪的山岩之旁,向他又呈出嫣然的笑色。他不知雪瓶又有甚麼事,剛要問,卻聽雪瓶向下發出了嬌聲,藉著山谷的迴音是更為清楚、了亮。她説的是:“韓大哥!你就往達板城去吧!那裏店房有限,你到了那條街上定能遇見我的蕭姨夫,請你告訴他,我不能去了,我回到尉犁把那件羅衣取出,交給別人帶了去,也就行了……”
韓鐵芳一聽,她這話是來告訴我,永不能再見面的意思呀!剛待要説你的爹爹也曾有意將你許配於我,叫咱們永久在一起呀!可是,風吹著他的後腰,寒氣堵柱他的嘴,心中著急,卻難發一語。
又聽春雪瓶在高處説:“韓大哥一路珍重!後會有期!”
這聲音也顯得悽熬了,就見秀樹奇峯春雪瓶黯然轉身撥馬,當時“踏踏踏”一陣蹄聲,她又馳往山上去了,霎時間人馬的影子就都已不見。
韓鐵芳又怔了半天,心裏倒是慨嘆説:好!這樣好!如今只是在達板城還有一件小事,除那事情以外,我在新疆的一切事情就算全都告終了。於是他又催馬往上走去,又走過了一道山環,眼看著就到了山下的曠地了,忽見有兩個人正走在前面,一見著他的馬從後面來了,就全都驚慌著藏躲,他覺得詫異,趕緊催馬下去,那兩個人都驚喊了起來。
其中的一個還跪在一塊山石旁求饒,韓鐵芳馬到臨近才看出來,這兩個原來都是差官,紅櫻帽早都丟了,箭袍上也滾滿了泥雪,樣子都是十分的疲憊,而且恐慌,不過身上還都沒有傷。他們看見韓鐵芳不是哈薩克人,這才都驚慌略定。
韓鐵芳就勒馬問説:“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這兩個差官一個是全身顫慄,面色蒼白,説不出話來:另一他倒是説:“我們是迪化撫台派來的差官,押解的是半天雲羅小虎,往伊犁去。不料有欽差分館的護院仙人劍張仲翔,還有他的哥哥老君牛張伯飛,隴山五虎等人,一定要跟我們一起走,在路上他們虐待羅小虎,我們攔也攔不住,就把春小王爺給得罪了。剛才我們走到山裏,春小王爺手下的那些哈薩克人就把我們截住,亂殺亂砍,幸虧對我們當差官的還留些情面,我們兩人這才逃了活命,仙人劍,老君牛那些人可多半都死在山上了!……”
韓鐵芳就問説:“你們這差官之中是誰為首?”
這差官回答説:“是飛鏢慮大,剛才我眼看見他被一個哈薩克人給砍下腦袋來啦!”
韓鐵芳聽了,不禁皺眉,又問説:“你們如今想要往哪裏去?”
這差官説:“差事已出了舛錯,我們就是回到迪化,也得擔受大處分。好在新疆的地方大,我們只好逃到別處,換名改姓去要飯吃吧!我們帶著的錢跟東西全都擱在車上,這時候誰敢回去拿呀?”
韓鐵芳看這兩人的可憐情形,倒覺得十分不忍。就將幼霞給自己的那個包兒打開一看,裏面除了銀子之外,還有許多黃金,就知這這絕不是臨時打劫來的,遂就取了兩塊銀子,扔給差官每人一塊,就説:“你們拿著這個沿路買飯吃吧!快些走!待會兒那些哈薩克人就這來了。”
説完了這話,就又催馬往下走去,不多時就到了平地上,他就將馬越發鞭得快,走下不到半里路,卻又聽得耳畔發出一種慘厲聲音,喊叫著説:“救命呀!救命呀!……”
韓鐵芳疾忙又收住了馬,煙塵由馬畔四下紛落,他縱目向兩旁望去,才見這左遠遠的曠野之上趴伏著一個人。他急忙撥馬走過去,低頭一看,見原來是一個從那邊山上逃下這裏的人,背上的刀傷很重,渾身是血,穿的也不是官衣,韓鐵芳想著這個人必是張仲翔的一夥。自己不能夠救他,本想要撥馬走開,可是又見這個人把頭都貼在地面抬不起來,兩腿空抖,兩手也在地下亂抓,一邊悲慘地呼救。
韓鐵芳看了,又實在不忍心走開,便下了馬,間説:“你是誰?被甚麼人傷的?”
這個人聽見旁邊有人向他問話,他才停上悲呼,但仍是不住呻吟,緩了半天氣,他才漸漸地將頭抬起。韓鐵芳一看,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土,可是又黑又胖,自己分明認識他,前幾天他還騎著大馬,雄赳赳地跟著張仲翔等人在一塊兒呢,於是就面現嚴厲之色,問説:“你叫甚麼名字?你不就是那老君牛張伯飛嗎?仙人劍不就是你的兄弟嗎?”
這人原也認識韓鐵芳,他就不禁驚慌失色,連連點頭搖頭,連連地呻吟著説:“我不是!我真不是!張家兄弟我都不認識……”
韓跌芳冷笑著説:“你到了此時,何必還跟我説假話?你放心好了!你既傷成了這個樣子,我絕不能將你殺死,可是你得實説出你的真姓名來!”
這個人又把頭貼在地下,又呻吟了半天,他才説:“我叫瘦虎常明!”
韓鐵芳説:“我看你可是一點也不瘦,而且隴山五虎想必都是甘人,你説的話卻像是潼關人!”
這個人卻説:“我本來是潼關縣的人,和老君牛、仙人劍他們兄弟都是同鄉;我早先本是個瘦人,近年才肥胖的,但我那外號兒還是改不過來,江湖人還稱我為瘦虎。”
韓鐵芳手掄起來鞭子,本要狠狠地向這個人抽去,卻又自己將自己攔住,暗想:這個人已經傷成了這樣,我還打他幹甚麼?遂就責罵他説:“你既是江湖人,也得知這江湖人雖甚麼事都作,義氣卻不可不講。羅小虎本是堂堂的好漢,他犯了法,自然有官人治他的罪,把他解到伊犁去正法,那即便是他的至親、好友,只要深明大義,就不能有甚麼怨言,但你們一非官人,二非捕役,鐵霸王竇定遠,方天戟秦傑二人之死,又與羅小虎全不相干,你們為甚麼要沿途這隨對他慘加迫害?”
地下趴著的這人,忽然抬起他的黑胖腦袋説,“誰幹過那不英雄的事?只是仙人劍張仲翔一個人幹過,要不是我們攔阻他,他早就將羅小虎給殺了。我們這次原是到新疆來辦別的事,不防遇見了仙人劍那小子,他拉我們幫忙,我們本當不管,可是,誰叫都是老朋友?今天在山上捱了那哈薩克小丫頭一劍,其冤枉!”
韓鐵芳稍微息怒氣,就又問説:“現在你要往哪裏去?”
這個人卻哀聲地説:“我還能往哪裏去?我好不容易逃命逃到這裏,就連爬也爬不起來了!可憐我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總怪她不好,誰叫她生下個兒子叫他學武藝,闖江湖,上了朋友的當!我死在這裏也從命。朋友,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你是洛陽的韓鐵芳,我知這你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咱們倆又沒有其麼不共戴天之仇,你要可憐我呢,你就高抬貴手,拉我一把,叫我起來,往東邊不遠就是旗竿店,那是個鎮,你把我救到了那裏,就算是救了我的命啦,你就不必管啦,那裏的人都很忠厚,他們自然會拿一點殘湯剩飯來叫我活命;你要不肯這樣辦,我也想求你,把你的寶劍抽出來,索性“克叉”一聲,給我一個痛快。”
韓鐵芳:“我豈肯殺你一個受傷的人?”
這人卻説:“不,我求你殺我,免得叫我這樣活受罪。”
韓鐵芳此時卻慷慨地説:“既然這樣,我就把你送到那地方去。只要你活命之後能改過向善你就是好的,過去的事就都不用説了,我也用不著問你的真名實姓!”
於是他雙手將這人抱起,這人的身體很沉,他費了很大的方才將這人放在馬上,這人還不住呻吟,韓鐵芳也弄了兩手血,於是就用雙手扶著這個人,自己卻傍著馬走。此地離著那旗竿店還很遠,所以一直走到天黑,北邊又更猛的捲起來狂沙,他們才來到那個他方。韓鐵芳於黯黯的燈光之下,牽馬進了一家小店裏,把受傷的人扶進屋去。
這裏的店家都很詫異,本來認得這個黑胖臉的人,昨天還很威風,如今車輛、差官,連羅小虎都沒有回來,只回來他一個,還是身受重傷,被這少年人給救回來,大家就猜著必是在山上出了事,於是好事的店家就向他來打聽。韓鐵芳倒不禁捏著把汗,誠恐這個人吐露出真情,讓本地的人將自己當作打劫囚車的強盜看待。
可是,誰料這個受傷的人只是呻吟,一句話也不肯説出來,直等到吃完了飯,店家全都出屋去了,這個人他還自稱是瘦虎常明。他的脊樑不敢挨東西,只像一條狗似的趴在炕上,他瞪大了眼睛向韓鐵芳説:“朋友!你放心!我絕不向人説出今大山上的事!殺死了我也絕不説。烏蘇那地方那夜的事情,我也不會告訴人!”
韓鐵芳卻説:“你説出來也不要緊,我沒打劫囚車,在烏蘇地方,我也只是打抱不平,對付的是張仲翔,我並未救半天雲,未與官人為難,即使見了官,我也毫無所懼!”
這瘦虎常明卻又一面呻吟,一面説:“我好不容易遇見了你這位好人,把我救到這裏,我還要我這條命呢!倘若我説出山上的事,好傢伙!秀樹奇峯春雪瓶小王爺此刻就許在窗外了!”説出了這話,他真不勝顫慄。
韓鐵芳也吃了一驚,回首看了看,窗外只有呼呼的風聲,與店夥往來的“踏踏”的腳步響。他想著:雖希望春雪瓶這時來到,可是她也不能夠來了!從今以後,那秀樹奇峯,佳人俏影,將永遠不能復睹了!心中又不禁悵悶。當晚他就跟這個受傷的人睡在一個炕上,這人呻吟聲時時將他驚醒,他的寶劍永遠用胳膊壓著,不離身邊。
夜深天寒,次晨起來,開門一看,滿空中又飄蕩著雪花,在這院裏就可以望見南面的峻嶺,如同玉做的高大無比的屏障似的,他想到葬埋羅小虎的那個地方,那洞門一定白雪封得更緊了,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回到屋中,見那個人傷勢似已略輕,呻吟得也不太厲害了,他就不由得笑了,急忙又去到櫃房,打聽這地方有賣刀創藥的沒有?
店家就告訴説:“刀劍藥在這地方很難找,只是東邊有個小村子,那邊住的都是獵户,他們終年以打獵為生,免不了叫狐狸抓了,兔子咬了,大概他們許有冶外傷的藥。”
韓鐵芳就想:“救人要救到底。”於是他就向店家問明瞭那村子的所在,他不辭辛苦,冒著嚴風大雪,就找到那個村子,同那裏住的獵户一半央求,還拿出銀子來,才買了一包刀創藥,急忙回來就想給那瘦虎常明敷藥治療。
他回來了,店夥一見了他,就不似剛才那個樣子了,對他彷彿帶著一種凜懼之意。大概就趁著韓鐵芳沒在屋裏之時,這個受傷人就把昨日山中所發生的事情,以及韓鐵芳的來歷,都告訴了店家。韓鐵芳卻也不甚介意,他就親手給那人的傷處上藥,店夥就悄悄地溜出屋去了,韓鐵芳買來的這種藥很有效,好像立時就使瘦虎常明減去了疼痛。
這傢伙的黑胖臉上顯出一種舒服的樣子,他就説:“朋友,想不到我來到這地方,竟交了了你這麼一個好朋友,將來,我不敢説必報你的恩,反正我絕忘不了……你!”又嘆了口氣説:“仙人劍那小子本來不行,他不肯聽我的話麼,我早就知這絕惹不起秀樹奇峯,不如等到吳元猛……”
韓鐵芳聽了這話便又不由的驚愕,遂就問説:“吳元猛是如何的一個人?有本事嗎?”
這瘦虎常明就像忘了傷,也忘了形似的哈哈大笑説:“連吳元猛你都不曉得?韓老弟,你總還是個雛兒。咱西路上現在第一位英雄,頭一條好漢,就是吳元猛,年輕有本事,比甚麼玉嬌龍、春雪瓶的武藝可又高得多了,他是祁連山上有名的老英雄黑山熊吳鈞的大少爺!”
韓鐵芳一聽這話,氣得臉色全變了,一而再給這人上藥,一邊就又問:“他來到新疆是為何事?”
瘦虎常明微閉著眼睛,但也得意地笑著説:“有事!我們這次到新疆來,就是奉了他之命!……”
韓鐵芳聽到這裏,真要抽出寶劍將這賊殺死,卻又聽這賊説:“朋友!我知這你也是咱綠林的朋友,你跟春雪瓶也不過只是相識,絕沒有深交,你何必要幫助她們,不幫助我們呢?吳元猛因為他的爸爸跟玉嬌龍有二十年的仇恨,春雪瓶,哈哈,聽説她有一個親孃,還在祁連山上跟著黑山熊過日子呢!
吳元猛從少年就要到新疆去鬥一鬥玉嬌龍、春雪瓶一對母老虎!這次是叫我們先來探一探她們的虛實,打聽清楚她們的窩到底在甚麼地方,然後吳元猛好去拆她們的窩!”又説:“可恨的就是我那兄弟張仲翔,他跟方天戟,鐵霸王,給玉欽差保鏢,原是為等到玉大人這檔子闊差事當完了,銀子樓足了,等他東這時,我們還給他保鏢?媽的,誰能那麼傻?那時他們就要收拾他啦!可是,真沒料到!
弄檸了!”
他驀然驚省了過來,睜大了眼睛,害怕地望著韓鐵芳。他自悔失言,全身又不由緊緊地顫慄,又發出呻吟,併發出怪笑説:“你別生氣呀,韓大爺!我胡説了!我也知道我是個糊塗蟲,我是個混蛋,我該受這種傷!誰叫我跟他們那一羣強盜王八蛋在一塊兒混呢?憑吳元猛,能鬥得過玉嬌龍?
不!春大王爺,連秀樹奇峯,連你老哥,他他鬥不過呀!唉!我這回要是傷真好了,以後我就找一座古廟去當和尚!”
韓鐵芳不禁笑了,説:“你這個人很狡猾,但你放心,我既然救你到此地,我絕不能再將你殺死。以後,你傷愈之後,只要能成為好人,作些好事,那就不枉我這次救了你,否則,不管是你,是吳元猛,是黑山熊,只要是犯在我手裏,那時我是毫不容情!”
説出這話時,覺得窗外似有人正在偷聽,他拿起了寶劍,推開屋門一看,見正是那個店夥。他臉上又驚慌又笑著問説:“我來問問大爺,吃飯不吃呀?”
韓鐵芳説:“為甚麼不吃飯:你快給去做吧!”他又回到屋中,但仍然給那個賊的傷處敷藥,想以自己的這義感化了這個賊的賊性,但是卻覺得不能在此多留了。
所以等到少時店家把飯做好了送了來,他用畢飯,就自己出去備馬,然後就給了飯錢,並給這瘦虎常明留下了幾兩銀子;那刀劍藥也給他留下了一半,另一半自己包好了帶在身邊。
那常明就驚訝的看著問説:“怎麼,你這就要走嗎?”
韓鐵芳點頭説:“我要走,因為我在旁處還有重要的事情,我給你留下的錢和藥,足夠你將傷養好,咱們將來再會。可是我所勸你的那些話,你都記住了,見了吳元猛之而時你也不妨跟他説。”
這個瘦虎常明卻説:“你放心吧,別説我也見不著吳元猛,即使見著了他,我也躲著他遠點,我只要活的了命,以後我還跟他們混?還找著挨刀?那可真是不知這死活了!”
韓鐵芳就點頭,又拱手説:“再會吧。”
説畢提起了寶劍,皮鞭,跟那金銀包兒,就往屋外走去,兩個店夥都站在屋擔下發呆地看著他。
他將東西系在鞍旁放好,就牽馬出門,這時大雪紛紛,街上沒有一個人,他就上馬揮鞭一直向東走去。他眼觀著灰色的天空,銀色的大地,更向右望,是那皚皚無邊的巍峯峻嶺,他不禁想起當年玉嬌龍騎著馬冒雪追趕方夫人的車輛之時,益發地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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