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威?」
稍後,紀夢棠到病房去看高仲威,這時他已從震怒中恢復,彷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臉平靜。
紀夢棠完全不知道,他已經發現她與康焱丞私下的關係,而且非常憤怒。
不過今天仲威對她特別好,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道謝誇獎,還直要她吃水果,讓紀夢棠受寵若驚。
「今天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她幾乎想伸手去摸摸高仲威的額頭,看他有沒有發燒。
「傻瓜!我們是情人不是嗎?我不對-好該對誰好?」高仲威柔聲斥責。
「其實仔細想想,我真對不起-!我癱瘓這五年來,-不離不棄地照顧我、幫助我,我真的很感激。偏偏我所能為-做的又那麼少,連和-出門約會,或是陪-到電影院看場電影都做不到,就算-變心愛上別人,我也沒有話説。」他像試探似的直盯着她的眼睛。
「怎麼會呢?我沒有愛上別人,我……不會背叛你的!」紀夢棠愧疚地低着頭不敢看他。
「是嗎?那就好。」高仲威狀似安心地一笑,突然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夢棠,請-嫁給我!」
她嚇得一震,直覺想甩掉他的手,幸好及時忍住了。
「你説什麼?」今天他真的很反常,不但突然説些感性的話,而且還出其不意向她求婚。
「-很驚訝嗎?我不是從很久以前就説過,等我好了一定馬上跟-結婚?現在我即將康復,這時候談起婚事一點也不奇怪吧!」
「我知道你是説過,但是……」她以為他只是因為感激才隨口説説,從未想過他是認真的。
「-以為我在開玩笑?夢棠,我是認真的!我真的想娶-,這五年來就是因為有-在身邊,我才會砥礪督促自己儘快從痛苦中站起來,康復迴歸正常的生活。」
對於他的深情告白,紀夢棠沒感到喜悦,反而是滿心的惶恐與不安。
他要她嫁給他?她真的該嫁給他嗎?
見她面露猶豫之色,高仲威有點不悦地問:「難道-不想嫁給我嗎?」
「不……不是的--」
她也不是不想嫁給他,應該説--她根本沒考慮過這件事!其實她也覺得很疑惑,她明明深愛過他,然而如今一想到與他結婚,她不但難以想象,而且幾乎無法接受。
她無法想象自己成為他妻子的生活,與他朝夕相處、同牀共枕、裸裎相對……她不敢想象。不!她不想嫁給他!
高仲威深深嘆息,又開始自艾自憐。
「我知道,要-嫁給我是委屈-了,畢竟我雖然能夠行走了,但不一定能完全康復到和正常人一樣,再説我曾經是個半死不活的廢人,或許這點會令-覺得蒙羞吧?」
「不!我怎麼會這麼想呢?」她絕對不是以他為恥,或是怕他有後遺症無法完全復原。如果她是這樣的人,五年前他癱瘓時她早就離他而去了,不會等到現在。
她只是……她該怎麼説呢,五年的時間改變了很多事,她不再確定他們是不是合適的一對,她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是否依然愛他……
然而高仲威並不放棄,繼續遊説道:「夢棠,這些年來,我真的是為了-才這麼努力讓自己好起來,-不能在這時候丟下我!現在我就像一個搖搖學步的小孩,未來的路還需要有-扶持,如果-在這時候拋下我,我一定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這等於是再次宣判我死刑!所以求求-夢棠,不要拋下我!我需要-!」
高仲威的聲聲哀求,讓紀夢棠難以拒絕。
他説的沒錯,因癱瘓而與社會脱節五年的他,人生確實才剛要起步,這時候他最需要一雙手在一旁扶持,如果她在這時候離開他,他可能會就此而一蹶不振,她忍心讓剛痊癒的他面對這麼殘酷的事?
不!姑且不論現在她是否還愛着他,光是顧念這麼多年的情誼,就算是朋友也不忍心在這時給他重重一擊吧?
想到這些她沉默了,「不」這個字她實在説不出口!
高仲威見她一直不説話,更是節節進逼,不斷追問:「-為什麼不説話?-不説話是表示同意嗎?對吧?-也想嫁給我,對吧?」
紀夢棠心情沉重地閉上眼,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於是以壯士斷腕的決心,輕輕點了點頭。
「是的!我願意嫁給你,我願意在未來的人生路上扶持你,陪伴你走下去。」
「太好了!夢棠,我就知道-絕對不會拋下我,我愛-!夢棠--」
相對於高仲威的欣喜若狂,紀夢棠只覺得渾身發冷,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去想。
她渾渾噩噩地起身道:「裏頭有點悶,我出去走走。」
接着,她木然走出病房。
她關上病房的門低頭往前走,忽然一雙男人的腳出現在她面前。她順着那雙腳將視線往上移,看到潔淨的醫師白袍,再繼續往上,看到一張僵冷鐵青的面孔。
「-剛才説的話全是哄他的吧?」他的大掌如鷹爪般攫住她的肩猛力地搖晃,她卻不覺得痛。
事實上,她已經沒有感覺了!剛剛應允一樁婚約的她,不但不感到喜悦,反而像行屍走肉般,沒什麼特殊的情緒感受。
「-是瘋子還是笨蛋?婚姻這種東西,能夠當作同情心胡亂施捨的嗎?那關係着-一輩子的幸福,-怎能隨隨便便答應?-這是在作賤自己,-知不知道!」
他嚴厲憤怒的指責,總算將紀夢棠從渾沌的思緒中拉回,首先傳達到她的腦子的情緒就是生氣。
她跳起來拂開他的手,然後反唇相譏:「説到作賤我自己--始作俑者是你才對吧?仲威本來就是我的男友,我們彼此相愛,結婚也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你什麼都不是,卻佔有我的身體,你才是作賤糟蹋我的人!」
「作賤糟蹋?難道這些年來-對我的感覺只有這樣?除了恨之外沒有其它的感覺嗎?」康焱丞心痛地問。
紀夢棠口是心非地冷諷:「對於一個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的惡魔,我還能有什麼感覺?我對你的觀感永遠不會變--我恨你!」
「-恨我?經過這麼久的時間……」
他付出這麼多努力,結果她依然恨他!
他喃喃自語,神情是震驚難以接受的,紀夢棠見了心口有些刺痛,但要她説些好聽話來安慰他實在不可能,與他唇槍舌戰已變成習慣,要她突然緩下姿態對他和顏悦色,她難以辦到。
她咬唇瞅着他晦暗消沉的臉龐,有點不確定地問:「你還記得自己的承諾吧?你不會跑去對仲威説什麼吧?」
她並不是害怕高仲威知道她與康焱丞之間的秘密協議,而是擔心剛痊癒的他無法接受這個打擊,身體説不定會突然惡化。
「如果我將我們的關係抖出來,會害-結不成婚嗎?」
康焱丞故意露出邪惡的笑容存心想嚇她。她那副唯恐高仲威知情的緊張模樣,實在讓他覺得非常刺眼。
「你不能!」紀夢棠驚駭得倒抽一口氣。「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仲威知道,他會受不了的!」
她真的很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康焱丞沉痛地閉上眼,知道自己輸了--徹底的輸了!説到底,她心裏唯一關心的人還是高仲威!
原以為這些年的相處,就算不能讓她愛上他,至少--對他也會有些眷戀吧?然而事實證明,她不但沒愛上他,甚至連一絲情感都沒有!對於即將到來的分離,她想必喜出望外吧?
面對這樣的結果,他還能不放手嗎?
這種結局他不是不曾想過,但他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平靜面對,畢竟再苦再痛的事他都經歷過了,所以他認為這世上應該沒有任何事擊得倒他。
可是他錯了!她對他的冷漠、憎恨,對高仲威的痴情無悔,都像利刃火焚般讓他痛苦不已,然而他卻不得不放手!
他當然也自私過,用盡一切手段想霸佔她--訂下週末之約、用契約綁住她,甚至佔有她的身體,想用這種方式讓她對高仲威死心。可是這些極端的方式並沒有讓他得到她的心,只將她推得更遠!她開始恨他、如同寇讎般仇視他,但他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明知錯了,還是繼續錯下去。
他錯了五年也霸佔了她五年,如今該是醒悟,將她還給高仲威的時候了!
「我可以答應-不説出這個秘密。」他睜開眼,熾熱難捨的雙眸筆直射向她花朵般嬌豔的臉龐。
他的視線令她覺得不安,立即轉開頭,迴避他的注視。「你是説真的?」
「是真的沒錯,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她不由得擔心,他該不會想要求她婚後背叛高仲威,與他暗通款曲吧?
「我要-陪我最後一個週末,心甘情願地,不爭執吵架、不互相傷害。我們從未一起出去旅行,到南部走走,假裝我們是一對相識已久的戀人,好好地度過最後一個週末。」
他淺淺地微笑,笑容中有着她不忍細看的哀傷。
「好,我答應這個條件。」
她告訴自己,她只是一時心軟,被他眼中的哀慼打動了,絕不是因為她也有所期待,渴望這個最後的旅行。
可是她緩緩抬手捂着心口,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好像在期待什麼。
反正,這是最後一個週末了!她喃喃自語。
就算她放縱自己表露真實的情緒,也僅有這個週末而已,又何必再矯情掩飾下去呢?
這維持五年的關係,終於要告一段落了!
涼涼鹹鹹的風吹拂在紀夢棠臉上,她舒服地低喃兩聲,緩緩掀了掀眼皮,接着便睜開眼。
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入目所及的傢俱物品幾乎都是木製品。幾件衣服凌亂地扔在地上,從門口一直散落到牀邊,很明顯能夠看出那些衣服是怎麼被脱掉的。
這時,她看見牀的前方有扇好大的窗户,而窗外--是一片湛藍的海洋,遠處有幾艘船隻緩緩駛過,世間的紛紛擾擾彷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好漂亮!」她忍不住喃喃自語。
她從沒見過這麼藍、這麼漂亮的海,藍藍的海水宛如寶石般剔透晶瑩,又像最頂級的絲絨般,在動靜間展現出耀眼的光澤。這麼漂亮的海,也只有墾丁才有吧?
她想起來了!昨天是禮拜五,下午康焱丞打電話給她約好要在機場碰面,他已訂好機票要到南部去。
她並沒有問他要去哪裏,只是準時赴約,結果那班飛機將他們載往高雄小港機場,下飛機之後他又去租車,駕車行駛一個多鐘頭之後,才將她帶到這裏--一個擁有墾丁最美景緻的度假村。
他早在幾天前就已訂好小木屋,他們從櫃枱的服務人員那裏拿了鑰匙後,便直接回到度假村的木屋裏休息。
羞人的事就是從這裏開始--他們進門之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壓在門板上熱吻,激情的火焰迅速點燃。
他急切地將她帶往牀上,兩人一面親吻,一面七手八腳地剝除對方的衣物,等他們終於來到牀上時,兩人都已經一絲不掛。
他們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包容對方、接納對方,共譜雙人之舞。紀夢棠不是第一次和他上牀,卻不曾有過這種想要流淚的感動。
想起自己昨夜的主動,她便感到羞赧不已,眼神複雜地轉過頭,望着身旁依然熟睡的男子,神色霎時一變。
這……什麼?
他側身面對着她,薄被蓋在腰際,遮住赤裸的下半身。他還在睡,但令她震驚的當然不是他的睡相--而是他身上令人怵目驚心的疤痕。
她首先注意到右手臂到腰際的暗紅色扭曲疤痕,那看起來像燙傷;另外在他的胸口部分則有白色的疤痕,應該已經癒合許久。
他倆相識五年,卻從不知道他身上有這樣的疤痕!因為康焱丞從不在她面前寬衣解帶,而她也絕少碰觸他的身體,因此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這麼駭人的疤痕。
她伸出顫巍巍的手,碰觸那猙獰扭曲的疤痕。這些傷疤到底是怎麼來的?當時他一定很痛吧?究竟是什麼樣的意外,讓他受列這麼嚴重的傷害?
她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眼眶裏好像有層水霧遮住了她的視線,一種幾近不捨的心疼充斥在她的胸臆間。
這時,她以為還在沉睡狀態的康焱丞忽然睜開眼,鋭利的眼神筆直射向她,她嚇了一跳,立即縮回自己的手,眼中的薄霧隨之散去。
「你醒了?」
她漠然移開幾寸,假裝自己不曾碰觸他。
「-都看見了?我身上這令人作嘔的疤痕!」他譏誚地問,掩飾眼中的恐懼,並等着她放聲尖叫。
原本他是很介意被她看見這些疤痕的,但這已是他們最後一次私下相處,自然也不必再害怕讓她看見這些駭人的傷疤--她總有權利知道,自己這幾年來是和什麼樣的男人在一起。
紀夢棠知道這是打擊他的好機會,只要對他身上的疤痕露出鄙夷的神情和大加嘲諷,必定能夠使他感到極大的痛苦,然而--她做不到!
「它其實--沒有那麼恐怖!任何人都有可能因為意外在身上留下疤痕,沒什麼好怕的。」最後,她這麼回答。
「你……是怎麼受傷的?」
她平和鎮定的態度令他感動不已,他原以為她會覺得噁心想吐……
「這是紀念品!」他諷刺地淡然一笑,告訴她:「是我母親在我十四歲那年留給我的遺物。」
「你是指--那場意外的大火?」她知道他父母葬身火窟的事,但沒想到他也在那場大火中被灼傷。
「-知道?」名醫康之廣夫婦葬身火窟,這則新聞曾經喧騰一時,她會知曉並不奇怪!
「其實那不是意外!」他揭曉謎底。
「不是意外?!」紀夢棠直覺想到許寬厚所説,有人認為那場大火是他放的,該不會是--
「那場火災不是意外,肇事者是我母親。那是我十四歲那年的事……」
他閉上眼,沉痛地告訴她這個從未對任何人説過的秘密。
當年警察調查,研判有極大的可能是人為縱火,但是無論怎麼問,他總是含混帶過,警方也查不到外人惡意侵入縱火的證據,所以就以無頭公案結案了。其實他非常清楚,放火之人正是他的母親!
「怎麼會有這種事?這樣--太殘忍了!」
紀夢棠震驚萬分,不敢相信竟有人這麼狠心,連自己的兒子也想傷害?無論父母之間有多大的恩仇,都不該將無辜的孩子拖下水呀!
「其實我並不怪我母親。」康焱丞沉聲低語。
「我知道她很痛苦,不希望我將來和她一樣痛苦,所以才想帶我一起走。況且那時她應該已經瘋了!」他雖然不贊同母親的做法卻不忍心苛責她,尤其在她已經瘋狂的情況下。
「無論如何痛苦都不該剝奪孩子生存的權利,我真的不能認同這樣的做法!」她深長地嘆了口氣。
「她只是不希望我步上她的後塵,為情痛苦。」現在他愈來愈能瞭解母親當時的心情。
「你會嗎?」她冷不防問。
「會什麼?」他微皺起眉,不明白她天外飛來的這句話。
「步上你母親的後塵,為情痛苦。」她凝視他的眼,突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哼!」他嘲諷地笑了聲,撐着手臂起身,失去焦距的雙眼轉向藍得耀眼的海洋。
「我早就從我父母身上學到愛情的教訓--所謂的愛只是一時迷惘,人是很容易見異思遷的動物,我從我父親身上得知這點。
當愛情的熱潮退去後,剩下的只有悲傷與痛苦,如果痴痴眷戀不忘,那便是自尋死路。我母親臨死前教會我這一點!」
偏偏他什麼都知道卻還是自尋死路,枉費母親這個血淋淋的例子擺在他眼前,他卻冥頑不靈,依然愛上了她。難道母親性格中多情、悲劇的一面,也遺傳給他了嗎?
「看來你對愛情很悲觀。」紀夢棠苦澀一笑。
她果然沒料錯,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沒有愛的存在!他不懂愛為何物,所以才能冷心絕情、以近乎殘酷的冷靜兀自操弄他人的命運……
幸好她沒愛上他,否則只是自討苦吃!她很想慶幸地大笑,但勉強咧開嘴更覺得心口疼得厲害。
得知他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她不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彷佛再多享受與歡愉,都彌補不了那個大洞……
算了!多想無益,別再想了。
她裹着被單跳下牀,假裝興奮地説:「天氣真好,海水好藍,走,我等不及去游泳了!」
就讓他們真正以放鬆的心情,來度過這最後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