粱微瑕坐在汽車後座,低頭望着自己的手,完全失了神。
自從昨天父親告訴她,即將與倪家結親之後,她便一直處於這種失魂的狀態。
説真的,她非常震驚父親竟會將她的終身幸福,託付給一個花名在外的風流浪子。她從沒見過倪晏禾,當然不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單率交到他手上,但是當她看見父母親欣慰的表情時,反對的話竟卡在喉嚨裏,怎麼也説不出口。
她好久沒看到父母——尤其是父親,露出這種安心、寬慰的表情。
她真是不明白,這個名叫倪晏禾的風流浪子,真有那麼好嗎?爸爸竟然放心將她交給他!
不過……今天是自父親生病之後,她第一次看見他那麼開心。
他一定很希望她獲得好歸宿吧?她的眼眶不禁紅了。
父親來日不多,只要能讓父親高興、安心,就算要她嫁給一個風流成性的浪蕩子,她也無怨無侮。
梁家的司機將車停在樊宅廣大的草皮上,然後下車替她開門。“小姐,我們已經到達樊家了,請您下車。”
“啊,謝謝你!”梁微瑕猛然回神,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整路都在發呆。
她拉高黑色晚禮服的裙襬,優雅地下車,然後沿着燈光朦朧的小路,緩緩走向燈火通明的宴會大廳。
今天樊家的一對雙胞胎滿月,樊家特地廣發邀請帖,向大家介紹這對初降臨人世的寶貝們,因為父親病了,所以由她代替父親登門道賀。
她在門僮的指示下,走到宅子的大門入口處。
她站在一扇對開的豪華大門前,有些遲疑地停下腳步。
想起那些滿含着好奇與惡意嘲笑的眼光,她便沒由來的感到恐懼。
“小姐,請問您要進去嗎?”負責開門的另一個門僮好奇地望着她。
“噢,是的!”
她朝門僮點點頭,然後挺起背脊,準備進去面對一場戰鬥。
門僮拉開緊閉的大門,裏頭喧嚷的談話聲奸像立刻停止,大家全將視線轉向入口處,緊盯着愣在那裏的梁微瑕。
距離宴會開始的時間,已經超過一個鐘頭,她原以為這時候來,比較不會引人注目,但事實好像恰好相反。
大家一見梁微瑕出現,立刻開始交頭接耳,用她聽得見的“耳語”,熱烈地談論她臉上的紅色胎記。
她又羞又窘,低着頭,飛快走進人羣中,想將自己隱藏起來。
但那些耳語根本不放過她,她走到哪裏,耳語就跟到哪裏。
樊翼看見梁微瑕出現,算計的眸光一閃,嘴角緩緩勾起。
今天新聞頭版的男女士角,全都出現了!
好友樊翼的一雙兒女滿月,倪晏禾當然也到場祝賀,他已喝得有幾分薄醉,再加上正好背對着大門,所以根本沒發現剛才的那段插曲。
“哈哈,乾杯!”
今晚他興致特別高昂,不斷招來服務生,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填滿。
“樊翼,真有你的!嘴裏説着死也不娶妻,結果才不過一年的時間,你不但娶了妻,還當了老子,看來那個算命仙算的命,還真有幾分可信呢!”
容貌俊美的倪晏禾,懶洋洋地勾起薄唇,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更添幾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氣息。
“我倒覺得他算的不只幾分準,而是非常準。我打賭你們將會和我一樣,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結婚、生子。首先結婚的——是晏禾!”
“你説什麼?”倪晏禾皺眉瞪他。
樊翼噙着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修長的手指響亮的一彈,傭人立刻為他送來一份熱騰騰、剛出爐的晚報。
“晏禾,你應該還沒看過今天的晚報吧?有沒有興趣瞧瞧,上頭有一則有趣的啓事。”他將報紙翻到頭版,指着上頭的一則訂婚啓事讓倪晏禾過目。
倪晏禾努力眯起模糊的醉眼,困難地念出上頭的字。
“倪氏企業公子……倪晏禾,將與梁氏企業微瑕小姐訂婚,日期定在本月二十五號,地點在……這是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酒這會兒全醒了,瞪着那份報紙,不敢相信自己什麼也沒做,竟然就莫名其妙成為那社交圈“名人”粱微瑕的未婚夫婿。
“訂婚宴呀!很顯然的,令尊與令堂已經無法忍受你再繼續漂泊下去,所以決定替你安排一門好親事。”
樊翼的聲音是全然的幸災樂禍,另外兩位好友佟烈歲與齊洛雖然沒説什麼,但眼神與表情也傳達出相同的意思。
倪晏禾老是愛整人,這會兒換他嚐嚐被人捉弄擺佈的滋味了。
“什麼啊?別開玩笑了好不好!這算哪門子好親事?她可是梁微瑕,不是別人耶!我為什麼要娶全社交圈最醜的一個女人?”
倪晏禾憤怒地吼完,四周的空氣突然像結凍般,瞬間僵凝起來,大家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人羣中的某一處。
擋在視線前頭的幾個人,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立即飛快閃開,眾人的目光彙集處,就更加明確了。
大家的目光,全部落在一個身穿保守黑色晚禮服的女孩身上,她低垂着頭,長髮半遮面,像只孤鶴般站在人羣中,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
這女孩身材玲瓏、皮膚白皙、五官漂亮,可惜左眼的眼尾附近有一大塊紅色胎斑,就像不小心滴到白紙上的紅色墨漬,破壞了整體的完美。
難道她就是……
“她就是你口中的醜女梁微瑕,小心!命運之神開始眷顧你了。”
樊翼低聲附在倪晏禾耳邊説完,隨即大笑着走向自己的妻子,與一雙被眾人包圍的寶貝兒女。
是她?!倪晏禾怔仲失神了。那個在他夢中盤旋已久的神秘女子,竟然就是……
梁微瑕!
“怎麼?看得入迷了?”
好友齊洛和佟烈歲雙雙嘲諷道,倪晏禾根本沒有聽見,他的雙眼直盯着低垂粉頸的梁微瑕,震驚地發現,他的心頭有股陌生的悸動,像剛剛破繭而出的蝴蝶,正掙扎地鼓動翅膀。
倪晏禾難以置信,那個他曾經認為最完美的女人,竟然就是大家口口聲聲流傳的社交界醜女——梁微瑕!
他現在總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謠言真的會害死人!
先前聽到的傳言,總將她傳揚得極其不堪,讓他以為她是個令人不忍卒睹的世紀大丑女,但事實上……他認為她不但不醜,而且很美!
即使已經看清楚,她臉上有一大塊紅色胎記,他仍然認為她很美。不但美,而且纖弱優雅的氣質,比在場的任何名暖淑女都要好!
想到剛才自己用了什麼惡毒的字眼來形容她,他便覺得面頰一陣灼紅。
他從來不讓女人傷心——不論老少美醜,他認為只要是女人,就該得到男人的關注與疼愛!而今天,他竟然用了醜陋這種字眼,來形容一個女孩——更何況,她的不醜!
他的心中開始浮現濃濃的愧疚,他不禁暗自揣測,如果他誠摯地向她道歉,她會不會原諒他?
“我看有人繼樊翼之後,陷入情網了!”
“別胡扯了!”
齊洛和佟烈歲才一取笑,倪晏禾立即像聽到什麼駭人的事一般,迅速地搖頭否認。
“我可沒打算那麼早尋死,這樁婚事,我一定要取消!明天一早我就召開記者會,宣佈這個婚約無效!”
對他們這羣不婚的黃金單身漢而言,婚姻的定義就等於墳墓,除非時辰到了,否則是誰也不會想走進去的。
他活得快意極了,何必想不開往裏頭跳?
“是嗎?”齊洛和佟烈歲不屑地冷笑。
他這副模樣,活脱脱就是當初樊翼墜入情網,卻死不承認的翻版。
無妨!他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反正事實就是事實。
“你猜,倪晏禾這小子要多久才會明白,自己早已對人家一見鍾情?”齊洛好奇地問佟烈歲。
“你認為呢?”
佟烈歲習慣性的露出嘲諷的笑容,不經意抬起頭,發現遠處那雙始終注視着他的明亮水眸,剛揚起的笑容立即消失。
“我先離開一下!”
他僵着臉轉身走開,不理會背後那雙愛慕的眼眸,一直追隨着他……
***
倪粱兩府的婚事只是玩笑?
昨日報紙才剛刊登倪粱兩府的喜事,然而今日當事者,倪氏企業少東倪晏禾便召問記者會,表示倪粱兩府的婚事,只是雙方家長一句玩笑話,並非真有其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粱信宇合上報紙,氣憤地大吼,因為激動過度,還不住地咳嗽。
“信宇,別那麼激動。”段湘雲趕緊安撫他的情緒。
“他們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定,才答應把微瑕嫁給那個小子?我以為他會好好對待微瑕,才願意把寶貝女兒嫁給他,誰知道——那個混帳小子居然翻臉不認帳,還説這只是個玩笑?他這麼做,要咱們微瑕以後怎麼出去見人?!”梁信宇氣得連蒼白的臉色都漲紅了。
“爸爸……”見父親實在太過激動,梁微瑕趕緊上前替父親拍背順氣。
“他們倪家不娶正好!現在我也不想把微瑕嫁給那個臭小子了,以後不許他出現在我面前!”
“爸爸——”
“信宇——”
“哼!我回房去了。”
梁信宇不讓妻子幫忙,費盡氣力,自行推着輪椅回到房間。
他離開後,段湘雲嘆了口氣,難過地説:“其實你爸爸是失望大於心痛。他真的很希望能夠親眼看你出嫁,你能有個好歸宿,是他生平最大的心願。”
“爸爸……”
梁微瑕眼眶泛紅,心裏好難過,想到剛才父親失望的眼神,她更心痛。
她一咬唇,立刻下了一個決定。
“媽,我出去一下!等會兒如果爸問起,請您幫我告訴他一聲。”
“你要去哪裏?公司嗎?”段湘雲下解地問。
“呃……也算啦。我去談一樁交易!”
“交易?”
“我先走了!”
梁微瑕沒讓母親多問,飛快抓起皮包,快步向外走去。
半個鐘頭後,她已站在倪氏企業大樓外,望着眼前壯觀雄偉的摩天大樓,心中忐忑不安。
真的要進去嗎?
一想到必須進去見倪晏禾,請他答應她所提議的事,她就覺得萬分膽怯,她很怕看見鄙夷不屑的面孔。
然而為了生病的父親,她不能退縮,她必須求他幫助她!
昨晚她終於見到他了!想起他俊美無雙的面孔,她立即雙頰發紅。
關於地的傳聞,她略有耳聞,聽説地是全社交圈最英俊的男人,與被人稱為社交圈醜女的她,堪稱兩大強烈對比。昨日一見他的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他是那麼出色的男人,身旁又不乏各家美女圍繞,被迫與她訂下籤約,心裏一定感到很厭惡吧?
爸爸的身體日漸衰弱,既然他生平最大的心願,是親眼看她找到一個好對象,順利步入禮堂,那麼她不能讓他失望!
所以她想來求倪晏禾,請他答應暫時先別取消婚約,就算是欺瞞父親也好,她必須請求他,至少在父親在世時,暫時別解除這樁婚約。
她大概站得太久了,附近來往的行人經過她身旁時,都忍不住回頭看她兩眼,她這才趕緊邁開步伐,走進倪氏企業大門。
***
梁微瑕……
倪晏禾科倚在窗邊,凝望着摩天大樓下,宛若螞蟻般緩慢移動的汽車與行人,不自覺陷入沉思。
從他得知父母替自己與梁家訂下婚約之後,他一刻也沒耽擱,立刻撥電話給幾家報社,召開記者會聲明昨天的報紙所刊登的消息,全是雙方家長的小玩笑,根本沒有婚約這回事。
今天的報紙已經刊登出他的記者會內容,相信這會兒,雙方家長應該都已經看見了,可以想像梁家的人,在看見他的發言之後會有多生氣,現在就算他想繼續這段婚約,他們恐怕也不會答應了!
他只打了幾通電話,就輕易達成了目的,照理説應該感到很輕鬆才對,但他的心口卻有種怪異的感覺,心情難以愉快。
他心中有種莫名的罪惡感,不斷想起那晚梁微瑕低垂着臉,沉默不語的落寞神態。
被他片面取消婚約,她一定覺得很難過,畢竟這是她的第一次婚約,如此草草結束,對她實在有點説不過去!但——他真的不想結婚!
無關梁微瑕的相貌——因為他根本不覺得她難看!只是他還沒打算被一個婚約綁住終身,他渴望自由,想多呼吸幾年新鮮空氣,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是絕對不會輕易步入禮堂的。
一旦踏入婚姻的豐籠,想要擺脱談何容易?
他可不想把倪氏企業的大批產業,全用來支付贍養費……
“總經理——”
方秘書走進辦公室,看見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驚訝地瞪大眼,想説的話也消失在舌尖。
總……總經理居然在……發呆?!
她所認識的他,向來是反應敏捷、活力充沛的人,從早到晚沒一刻閒得下來,而今他竟然對着窗外發呆?!
他怎麼了?生病了嗎?
“喔!方秘書,有事嗎?”
聽見秘書的聲音,倪晏禾轉過身,露出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
無論對方是誰——只要是女性,從零歲到一百歲,都能免費獲得他親切和善的笑容,就算是他的部屬也一樣。
“總經理,這裏有一份營業部送來的簽呈,請您過目。”
“好的,先放在我桌上,我等會再看。”他朝方秘書笑了笑,又繼續回頭望着窗外。
方秘書不安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赫然看見一個身材纖細修長、烏黑長髮披肩的女人站在她的辦公桌前。
“請問你是——啊!”她正想開口詢問,那女人已抬起頭來。
是粱微瑕!
方秘書雖沒見過粱微瑕,但已認出她臉上的招牌記號——紅色胎記。
“你好,我叫梁微瑕。我想見倪先生,請問他在嗎?”
她那輕柔軟甜的嗓音、優雅有禮的態度,立即擄獲了方秘書的心。
誰説粱微瑕是個醜八怪?依她看,她根本不算醜嘛,氣質又好……況且她還是自己上司的“前任”未婚妻。
“總經理在辦公室裏,我馬上為你通報。”
方秘書回她一個笑容,再度推開門,走進倪晏禾的辦公室。
“總經理——”
“方秘書,我已經説過,那份簽呈我晚一點再看。”倪晏禾頭抵着玻璃,為了二度被人打斷思緒而嘆氣。
“總經理,不是的!是——梁小姐在外頭,她想見您。”
“粱小姐?哪位梁小姐?”倪晏禾心跳的頻率突然加快,他轉過頭,一字一字問。
“是梁微瑕,梁小姐。”
是她!
他漂亮的黑眸一眯,眸中同時出現驚喜、疑惑與防備的神色。
她突然來訪,究竟打着什麼主意呢?
“請她稍候,我馬上出去。”他迅速下決定。
就算她打算來討回公道,他也會全力應戰。
“是的!”
方秘書忙着轉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