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唐秘書,我要去用午餐,這份文件你替我發給周氏企業,順便請他們將上次的款項匯入賬户。」
江令權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將一份牛皮紙袋放在秘書桌上。
「好的。」唐亞-點點頭,紮在腦後如絲的黑髮一絲不亂,白嫩細緻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
目送他離開辦公室後,唐亞-臉上的表情迅速一轉,從原本的漠然,轉變為深濃的怨恨。
大家都知道,她是江令權的秘書,專門負責為他處理公事上的大小瑣事,但極少有人知道,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江令權的親生女兒——一個不被期待、不受祝福的私生女。
沒錯!她正是當年那個因母親的怨恨,而在深夜哭泣的小女孩,經過十五年的歲月,她已不再是那個脆弱、無助的小女孩。
如今的她正被著復仇的戰袍,準備向江令權討回公道。
他要求她到這裏上班,正好替她製造更多機會整垮他。
當年,她高中聯考時幸運考上第一志願,但年邁的外公與外婆相繼生病,已無力支付她的學費及母親的照養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只好向親生父親江令權求助,希望他能在她求學這段期間,支付她的學費及母親的生活費。
那時他雖然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不過也附帶一個條件:就是她在大學畢業後,必須到他的律師事務所上班,以報答他栽培的恩情。
恩情?唐亞-淒厲的一笑,笑容中有著濃濃的苦澀。
他會這麼要求,應該算是她還有利用的價值吧?
況且他是她的生身之父,本來就有撫養她與她母親的義務,而他不但多年來對她們不聞不問,甚至在她上門求助時,提出這種要求,説來怎不可笑?
無妨!反正她本來就打算找個藉口接近他,要他為自己的負心絕情付出代價,既然他的要求與她的計劃不謀而合,她又何妨暫時留在這個沒有感情、無血無淚的魔鬼身旁,親手將他送入悔恨的地獄……
「抱歉!」
一個極為好聽的男聲,突兀地介入她的思緒中。
「啊?」
她回過神,只見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她的桌前。
他二十八九歲,有張鑲嵌著深邃五官的俊逸臉龐,濃密的黑髮抹上少許髮油,一絲不亂地伏貼在頭皮上。
他身材極高,穿著一襲合身的深藍色西服,氣質出眾不凡,一看就知道屬於白領階級的高級上班族。
由於父親的負心與背叛,她對男人向來沒有好感,更少去注意男人長得什麼模樣,但這會兒,她竟不可自拔地打量起他的容貌。
説實在的,他並不是時下小女生喜歡的那種俊美型男人,他的膚色不夠白皙,雙唇不夠紅潤,超過-百八的身材結實挺拔,並不像屏幕上那些明星那般纖弱,不過他那雙深邃黝黑的瞳眸,彷彿充滿智能與深度,最令唐亞-激賞。
不過,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笑容,缺乏笑意的雙眸令人覺得有些淡漠,眉宇間也有著淡淡的哀愁。
「請問您是哪位?有……有什麼事嗎?」她臉紅的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結巴了。
「我叫敖旭惟,這裏是江令權律師的辦公室吧?」男人轉動頭顱,打量她那簡單潔淨的小辦公室。
「噢,是的!我是江律師的秘書,我叫唐亞。」唐亞-趕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過很不湊巧,江律師出去了,可能要下午才會進辦公室。」
「沒關係!我只是替我父親送一份文件過來,江律師不在也不要緊,能否請你替我轉交給他?」
「噢!當然可以。」
她起身想接過那份裝在牛皮紙袋裏的文件,沒想到因為太過慌張,竟打翻了桌上的水杯。隨著水杯的傾倒,杯裏八分滿的水立即傾泄而出,像爆發的山洪般,瞬間撲向她所穿著的灰色窄裙。
「啊——」
她雖然迅速跳開,但裙子還是有大半遭了殃。
她瞪著濕漉漉的窄裙,忍不住發出懊惱的叫嚷聲。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種蠢事竟然會發生在她這個訓練有素、表現良好的女秘書身上!
她向來連一個打字都不會出錯的,如今竟然在他人面前出這種醜,不知情的人可能還以為她天生就是個少根筋的迷糊蛋。
「不要緊吧?」
那男人遞上一條摺疊整齊的藍色方格手帕,適時展現他的禮貌及紳士風範。
唐亞-發誓,他心裏一定在偷笑,笑她的笨拙與愚蠢,她窘迫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謝謝!」她穿紅著臉,伸出手本想迅速接過那條手帕,沒想到沒瞄準目標,這麼伸手一抓,竟抓到了他修長的手指。
「噢!」
她飛快縮回手,捂著臉挫敗地呻吟,這下她連地洞都不想挖了,只想直接跳進海里,省得活著丟人現眼。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不必介意!」
男人的聲音有著淡淡的笑意,嘴角的酒窩令他略嫌嚴肅的五官柔和了些,看起來也年輕許多。
「對不起!」她低下頭,窘迫的道歉。「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從來不會這樣的……」她沮喪的喃喃低語。
「我明白,看得出你是個優秀的女秘書。」
敖旭惟的寬容與體貼,總算稍稍化解了唐亞-的羞窘。
「謝謝你!還有——很抱歉耽誤了你寶貴的時間,請把文件交給我,我會轉交給江律師的。」唐亞-勉強壓下心中的尷尬,努力恢復以往冷靜從容的鎮定。
「那就麻煩你了!」
敖旭惟將牛皮紙袋交到唐亞-手中,禮貌的點點頭後,轉身走出辦公室。
唐亞-一直望著他修長的背影,直到辦公室的門關上了,這才低聲念出一直在心中默唸的名字。
敖旭惟……
她緩緩收攏雙臂,將手中的文件緊緊抱在胸前,眼中流露出連她自己也沒發現的似水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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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
唐亞-心不在焉的敲打鍵盤,腦海中千萬縷思緒憑空亂飛,大部分都和那個名叫敖旭惟的男人有關。
她向來不相信一見鍾情,受到成長環境影響,她更不是什麼愛情的忠實信徒,但為何見過他之後,她的腦子裏只能想著他?
難道——她愛上他了?
不,這太可笑了!
他們只見過一面,她甚至連他的身份背景都不清楚,而且……他們或許不會再見面了!
想到這裏,她的心口不由得揪疼起來。
她呆滯無神的雙眼瞪著屏幕,直到皮鞋在潔淨的瓷磚地上移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才迅速抬起頭來。
當她抬起頭,看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時,雙眼立即睜大,彷彿不敢置信,自己竟然還能看見他。
「你……」敖旭惟?
「你好!這是我父親,我想你應該不陌生,他和江律師是多年的舊識,我們有點事想見江律師,能否請你通報一聲?」
敖旭惟客氣而禮貌的開口,臉上依然沒有笑容,上回相見時那種輕鬆愉快的氣氛,似乎消失不見了。
「噢,請稍等!」
唐亞-迅速瞄了站在他身旁、年近六十的威嚴男人一眼,雙眼頓時睜得更大。
她怎會不認得他?
他就是經常在新聞中出現、位高權重的政界名人——敖志衡。
原來——他是敖旭惟的父親!
「請你們稍等一下,江律師馬上出來。」
她雖感到詫異,但工作兩年的經驗,令她迅速恢復鎮定,她朝他們擠出一抹微笑,然後立即走進父親的辦公室,向他報告這件事。
不出她所料,江令權聽到敖志衡來訪,立即走出辦公室熱誠迎接。
「哈哈,敖老,敖公子,歡迎歡迎!」向來冷肅、難以親近的江令權,竟露出罕見的笑容。「有事敖老您儘管打電話吩咐一聲,我一定馬上為您辦好,何必親自跑這一趟呢?」
「江律師,我跑這一趟不單是找您談些事情,最主要的還是連絡一下感情。」
「説得也是。咱們好像有一陣子沒見面了吧?」江令權問。
「是啊!」敖志衡感嘆的輕喟一聲。
自從去年年底他選舉失利之後,他們已有一陣子不曾連絡了。
「來來!敖老,別站著説,咱們進去談!」江令權熱絡地招呼道,並轉身朝唐亞-喝道:「唐秘書,快去倒茶!敖公子是留過學的,大概習慣喝咖啡,你也準備一杯,另外茶點也別忘了。」
「是。」
唐亞-恭敬地點點頭,江令權這才滿意地領著敖家父子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敖旭惟沉默地跟在父親身後,進入江令權的辦公室,然後隨手關上門。
唐亞-看見他的身影被門板遮掩了,這才輕嘆一聲,起身走進緊鄰靠秘書辦公室的茶水間,開始準備江令權吩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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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令權的辦公室裏——
「敖老,恕我直問,您放下經世治國的大業,特地蒞臨我這間小小的律師事務所,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呢?」
三人坐定後,江令權也不拐彎抹角,直接便問。
敖志衡見他説話痛快,索性也老實説:「江律師,不瞞你説,這回我來拜訪,的確是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這麼重要?敖老,您別客氣,如果有事需要幫忙的話,儘管吩咐,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一定為您效勞。」江令權殷勤地説。
不是他做人豪爽,願意為敖志衡解決困境,只是對他而一言,這是一樁有利的投資。
他和敖志衡相識多年,一人從政、他則是縱橫法律界,雖然工作領域不同,但兩人一直有密切的往來,與其説他們交情好,倒不如説他們是互相利用。
敖志衡利用江令權廣闊的人脈,替他打下半片江山,而江令權則利用敢志衡的頭銜來替自己打知名度,兩人是魚幫水水幫魚,誰也不吃虧。
「江律師,既然您這麼坦率,那我也不客氣的説了。上次在徐國代的壽宴上,我曾見過令千金一眼,實在漂亮又聰慧——她叫子悠是吧?」
「是啊!要論相貌,小女確實還過得去,但她總像個孩子似的任性,讓敖老看笑話了。」
江令權謙虛地笑著説客套話,但微眯的眼中已露出得意欣喜的精光。
聰明如他怎會不知道,敖志衡突然提起他女兒江子悠的目的?如果他料得沒錯的話,他即將有個位高權重的親家了。
「説哪的話?像子悠侄女這麼秀外慧中的女孩,人人都擠破頭搶著要,恐怕早已被哪個年輕有為的企業新貴給訂走了吧?」敖志衡試探地問。
「哈哈!提過親的人倒是不少,不過因為小女年紀小、怕她不懂事,所以我一直沒答應讓她出嫁,轉眼她已二十四歲了,眼看著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江令權打蛇隨棍上,笑呵呵地附和敖志衡的話。
「那麼如果子悠侄女沒有合意的對象,而江律師又不嫌棄我家旭惟的話,不知道江律師願不願意將子悠侄女嫁予小犬,和我結為兒女親家?」敖志衡謙卑地問。
若非他去年選舉失利,又怎會需要借著聯姻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當然更犯不著如此低聲下氣向人提親了。
「哈哈!當然當然,能和敖老結為親家,是我求都求不來的!」
江令權怎會不同意?其實他早有意跨足政壇,參加後年的民意代表選舉,如果有了敖志衡這個親家的鼎力相助,還怕不能順利當選嗎?
「那麼江律師是同意了?」敖志衡驚喜地問。
「別説什麼同不同意,這是我家子悠的福氣呀!只是我家子悠還不懂事,娶了她,怕委屈旭惟賢侄了。」
「千萬別這麼説,是我們旭惟高攀了。」
敖志衡面露喜色,與江令權相視一笑,暗自達成某種默契。
有了這層姻親關係,敖、江兩家的關係將更為緊密,屆時不但江令權的生意會因此更上層樓,就連敖志衡已逐漸失利的政壇地位,也將因為這次聯姻獲得莫大的助益,他相信自己絕對能再創個人政治史上的高峯。
他們説得熱烈,但敖旭惟本人則從頭到尾都像個局外人般,神情漠然地坐在一旁,任父親和江令權擅自決定他的婚姻,彷彿他們討論的不是他的終身大事。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義務,無可擺脱的責任。
他是敖家的獨子,從他有記憶開始,已經從政的父親就不斷提醒他,身為敖家子孫應盡的責任與義務。
努力上進、不讓父親丟臉是他的義務,而他的責任則是追隨父親的腳步踏入政壇,擴大敖家的勢力,光耀門楣。
門上傳來輕敲聲,接著辦公室的門被一個纖細的儷影開啓。
「對不起,我送茶水和點心來。」
唐亞-端著一個裝有茶飲和點心的托盤走進來,小心的將茶、咖啡和一碟小蛋糕,一樣樣放在他們面前。
「你怎麼這麼慢才送來?」江令權不悦地責備道。
「對不起,因為開飲機的熱水有問題,所以我臨時改用電磁爐燒開水泡茶。」
「真是的!怎麼這時候出這種問題?」江令權厭煩的瞪她一眼,責怪她辦事不力。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即使在旁人面前受到江令權的責罵,唐亞-仍是謙卑平靜,絲毫沒有不滿的樣子。
「呵呵,江律師,別生氣!其實你這女秘書不錯,挺機靈的,要是我那秘書,可能連這種事都要來請示我。」敖志衡笑著打圓場。
「哼!只是不算太笨而已。」江令權完全沒顧慮外人在場,徑自轉頭朝唐亞-喝斥道:「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快下去!」
「是。」
唐亞-用冷漠平淡的面孔,掩飾她受傷的心,她抬起下巴,轉身走向門口。
臨走前,她用眼尾的餘光,迅速掃了靜默地坐在一旁的敖旭惟。
他面無表情的注視前方,神色木然彷彿沒看見她進來。
她咬著唇,將頭一扭,迅速離開江令權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