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少年鐵手》之第四部《武林低手》
總第四十五集走井法子
第一章請
請。
──什麼是請?
請是什麼意思?
●
一般來説,請是一種客套,一種禮讓,一種謙恭的態度:
請上座。
請用飯。
請賜教吧。
請留步吧。
──這些都是客氣、禮貌的意思。
但也有迥然不同的意思,例如:
請你動手吧!
請你去死吧!
這兒的請,其實是有殺傷力的,不耐煩的,浮躁的,甚至是煞氣騰騰的,十分虛偽,不懷好意的。
大家常聽人説:請。似乎很有禮節,甚至還一再請請,乃至請請請,客套得很,謙沖得很,但是,也可能意味着:虛偽得很,歹意得很,迫不及待得很。
那末,此時此刻,此情此際,驚怖大將軍凌落石,跟鐵二捕頭鐵遊夏説出這一句:
請。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有什麼用意呢?
是尊敬敵手?還是催促對方動手?
是蔑視對方實力?還是討好鐵手?
●
説了請之後的大將軍,仍不馬上動手,只肅然道:其實,諸葛小花麾下,四位捕頭裏,我最不想對付的,你可知道是誰?
鐵手神凝氣定,就算在這頭老虎看來已飽魘、最温馴的時候,他也絲毫不敢輕忽。
鐵手語音如鑄劍鐫刃時的交鳴:不,知,道。他道,請教。
追命忍痛道:一定不是我。
大將軍怪眼一翻:何以見得?你輕功絕世,行蹤飄忽,當今之下,沒幾個人願意對付你這樣的敵人!
追命嘻嘻笑道:也許你説的對。可是你最想對付的,肯定是我。
大將軍合起了雙目。
在大敵當前,惡戰將啓,他居然也能閉目聚氣,抱元歸一,為什麼是你?
追命倔笑道:當然是我。因為我騙過你。還騙得你相當慘。嘻嘻,哼哼,嘖嘖,哎哎。
後面這幾聲,是他本來要維持笑謔的,但一笑就觸動了舊患新傷,痛得他變了聲,原本只是想嘻嘻,不意強忍哼哼,一時呻吟嘖嘖,一會哀呼哎哎。
但他得堅持要氣凌落石。
因為他既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一個激動的驚怖大將軍,在憤怒時也許十分可怖,殺傷力也十分之巨大,但比起對付一個沉着、冷靜的凌落石,還是好對付多了。
所以他一定要設法使凌落石暴怒起來。
並且繼續暴怒下去──直至大將軍同時也暴露了他的要害與破綻為止。
所以他繼續哼哼哎哎的道:對大將軍你而言,受我瞞騙,還重用了我,簡直是奇恥大辱對不對?由於他要擠出笑容,但腳痛得入心入肺,所以笑意甚為詭怪。
大將軍悶哼一聲,臉如紫金。
追命賊忒嘻嘻的笑道:所以,若問:大將軍最想對付的是誰呀?那才一定是我。
大將軍合着目,額上青筋如賁動的鷹爪,眼珠子在眼皮下賁騰着,直似要噴湧出來一般。
追命一拐一拐的迫進了兩步,端凝着他,彷彿很得意洋洋的問:我説的對不對呀?
大地似微微顫哆着。
彷彿,這山頭的地殼內正在熔岩迸噴,地層裂斷,撞擊不已。
追命知道,大將軍一旦按不住這把怒火,就會向他出擊。
這一擊,必盡平生之力!
那是一種爆發!
他不一定能避得開。
也不一定能接得下。
但只要大將軍一旦向他發出全力一擊,鐵手就有可能擊潰大將軍。
只要能爭取這個機會,能使大將軍分心,能讓鐵手有多一次機會可趁,追命都一定會説這些話,做這種事,冒這個險。
可惜,可是──
大將軍並沒有爆炸。
他悶哼一聲,耳朵都赤紅得像滴血一樣,滿額都是黃豆大的汗珠,而且還跟黃豆一般的顏色,但他卻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只悶濁的説了一句:
不錯。
●
不錯。
──不錯就是對了的意思。
●
追命聽了,驟然震了一震,一時間,皺了雙眉,陷入沉思,説不出話來。
就連中天月華,也給浮雲遮掩,忽明忽暗,人在山上,也似徜徉在蒼白的乳河上一樣。
●
鐵手見追命陷入了沉思,他第一個想法便是:
讓三師弟好好的尋思下去。
他明白追命。他知道追命。
──這個同門要是忽然沉默下來,苦思細慮,就必定有重大的關節要去勘破,而且一定事關重大。
所以他一定替追命接陣。
他沉實的聲音沉實的問:是不是冷血?
大將軍眉也不揚:為什麼説是冷血?
鐵手:他是你兒子。虎毒不傷兒
大將軍冷哼道:俗人。
鐵手沒聽懂:請教。
大將軍道:沒想到一世豪傑的鐵二捕頭,依然未能免俗,還是個俗人。
鐵手不愠不怒:我本來就是一個小老百姓,原就是俗人,也樂意做俗人──卻不知這跟我的説法有什麼關係?
大將軍眼皮兒也不抬:他如果反我,還稱是什麼我兒子?他要是對我不遵從,我還當什麼老子?再説,這些年來,我也沒撫養他,他也不會對我有父子之情,他對付我,我就撕了他,有什麼不想對付、不便下手的?!──那是凡夫俗子才顧忌的!
鐵手聞言苦笑:説的也是。但我還是寧作凡夫,甘為俗子。
大將軍眼珠子在眼皮子下滾鼓鼓的轉了轉,溜了溜:所以大將軍我只有一個。
鐵手恍然道:莫不是你最不想對付的是──
大將軍問:誰?
鐵手道:大師兄。
大將軍悶哼一聲:無情?
鐵手道:正是。
大將軍反問:為什麼?
鐵手道:我大師兄,不必動手,運智便可克敵;不必用武,舉手間便可殺人。
大將軍哈哈一笑,額上青筋像青電突賁而騰,你們怕他,我可不怕這殘廢!
鐵手臉色大變:大!將!軍!你這句話不該説──
大將軍巨大怪誕的頭,忽爾張了一張血盆大口:他是你們的大師兄,在我眼中,卻只是一個無用的瘸子,一個廢人!
鐵手全身格格的震顫了起來:凌落石,你敢再辱及我師兄一個字,我鐵遊夏跟你一拼生死!
大將軍露出一口黃牙,像只忽爾裂開的巨蛋:
無情啊無情,在大將軍我的眼中,你只是無能啊無能,居然能竊居首座,簡直是無恥啊無恥──
這回話未説完,鐵手已發出一聲迴盪山谷、響澈山峯的怒吼:
請──!
一掌向凌落石當頭拍落!
卻聽追命忽然大喊了一聲:二師兄小心,別──!
第二章爆
鐵手一掌拍落。
這一掌平平無奇。
這一招更是平凡極了。
──獨劈華山!
幾乎所有會武的人,都會使這一招;也幾乎所有自恃武功高強的,都不肯用這一招。
有時候,所用的招式,就像自己的名帖、服飾一樣,有些不願用,有些不想攜帶,有的更不願穿上一樣:
因為那會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辱沒了自己的品味。
──所以任何時代,都興作品牌:吃館子要上第一鮑魚,喝湯要包座二奶燉湯,上青樓要到真富豪,讀書要進嶽麓洞,寫字要學趙米蔡,登高上黃山,登樓到黃鶴;做人親信,要坐在鐵劍將軍楚衣辭身邊才入形入格;連去如廁,也得入六分半堂雷震雷的純金馬桶蹲上一蹲,這才叫做人做上了格,品味品上了位。
這一招既非高招,也非絕招。
但使出來的是鐵手。
──同是字詞兒,落在蘇子手裏便不同。同是箭和弩,張在飛將軍廣腕底便不一樣。同是刀,誰敢去碰沈虎禪背上那把?同是暗器,誰敢未得公子同意便靠近無情十步之遙?
這一招平凡,使的人卻不平凡。
因為他是鐵手。
鐵手的手。
●
這一掌輕描淡寫的拍落,卻在大拙中潛藏了大巧,大穩中自藴了大險,大靜中吐納着大動,這一掌,足以開山碎石,震天懾地。
他恨大將軍出言辱及大師兄,所以動了真氣,這一掌也用了真力:
一以貫之神功!
●
大將軍依然沒有睜目,左手發出一層淡淡澄金;好像是一件金屬物似的,突然向上急挑而出,剛好斜斜架住了鐵手那平實無奇的一掌拍落。
兩人兩隻手掌,便黏在那兒,膠着不動,既沒發出巨大聲響,周圍也並無震動,只是忽然之間,於投和於玲,竟不由自由地,一步緊接一步的,向大將軍和鐵手的戰團走了過去。
其實,他們兄妹兩人,對大將軍畏之如蛇蠍,更不會主動往戰團走去,只是,在戰團中正發放着一種強大的吸力,像是無形的漩渦一樣,把二人一直往這漩渦的中心吸了過去。
他們已管不住自己的腳步。
控制不住自己。
馬爾和寇梁見之大驚,也想阻止、攔住、抱開二小,但二人心念一動,竟也止不住步樁,也向戰團靠攏過去,待斂定心神,卻發現已身不由己的走近了七八步。
鐵手用的是左掌。
大將軍也是使左掌。
兩人雙掌,正鬥個旗鼓相當。
這時,鐵手的右手已蠢蠢欲動。
追命這時已回過一口氣,及時説了幾句話:二師兄,別上他當!你要小心,他正要你沉不住氣,你,千,萬浮躁不得──
其實,浮躁不得四個字,追命的語音並未能傳達到鐵手耳裏。
原因是他開始説話的時候,原本看似平靜的,大將軍和鐵手的對掌,突然,呼嘯之聲大作,自兩人雙掌交貼之處的上、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均捲起了一股罡氣,一陣邪風,使得功力高深如追命,在喊聲吐氣發語間,吃勁風一逼,幾乎把話吞回肚裏去,幾乎得要嘔吐大作,差點閉過氣去。
然而追命的意思,鐵手是聽得出來,知道了的。
那股突然遽增的力道,以致在山崗颳起了狂砂狂嘯,當然不是他發動的。
而是大將軍。
凌落石已經從將軍令掌法,轉入了屏風大法的第一扇門:啓。
啓就是開始,啓動的意思。
屏風大法,一旦發動,沛莫能御,無可匹敵。
這一股大力,把武功精湛的追命,也得把話逼吞回去,而這一回,馬爾、寇梁本已扯住於玲、於投,但也禁不住這股大力卷吸,一步一步,四個人往暴風的中心騰挪過去。
可是,此際,心中最感覺得不妙的,卻不是鐵手,也不是馬爾、寇梁、於投、於玲。
而是大將軍。
●
本來的形勢是:
大將軍以將軍令格住了鐵手的獨劈華山。
──獨劈華山招式不值一哂,但一以貫之神功卻是非同小可。
這連諸葛先生也練不完全的內功,卻給鐵手在少壯之齡修成了。
這種內力好比是:你站在高峯上,砸下任何小塊硬物,其效果都要遠比你舉起重物往你對面砸去,力道上來得要強百倍、千倍!
鐵手練成了一以貫之,使得他的個人修為與功力,有如長期站在高峯之上,那怕隨便一招一式,一發力便可有萬鈞。
大將軍知道跟前這個漢子是強敵。
他對付他的方法,便是要先引發他的力量。
任何力量,都有用罄的時候;任何強人,都有虛弱的時候。
何況,鐵手明顯受過傷,而且,還十分的疲憊。
大將軍只要待他功力稍有缺陷、招式稍有破綻、心神稍有鬆懈之際,他便可以把將軍令掌功,迅疾轉入屏風四扇門,將鐵手格殺其間。
可是,鐵手的確內力渾厚,哪怕他是已負傷在先,而且,已近筋疲力衰。
──衰,而不竭。
而且一振又起。
鐵手的磅礴大力,綿延不絕,彷佛已跟大地結為一體。
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難敵之處。
更難取之的是鐵手所用的招式。
那是一記平凡招式。
人人會用的招式。
可是,這才是最難有破綻的招式。
──一件事物,一種手藝,一個策略,一門藝術,要是源遠流長的流傳迄今,就一定有它的存在價值,和它顛撲不破的真理法度。
所以少林永遠是佛門正宗的圭皋。
武當一直是道家武術的顛峯。
無以取代。
無法攻破。
是以,鐵手這一招也沒有破綻──就算有,他以一以貫之使出,也使破綻變成了強處。
大將軍一時無法攻破。
他只好激怒鐵手。
人一生氣,難免浮躁,一旦躁動冒進,大將軍便有機可趁了。
他要吸引的,是鐵手全部戰力,而不是一部分的。
一部分沒有用。
就像行軍一樣:一支佈署精良的部隊,你攻擊他的前鋒,就會給左右包抄,你就算能一一抗衡,但遲早還是給他的後援部隊攻陷。
他要的是引出鐵手的主力。
然後他遽然發動最強大的殺手鐧,予以截殺,予以重挫。
他知道這些人裏,除了於一鞭戰力最高,輕功最高的是追命,內力最高的是鐵手。
但他一上來,已拼了負傷,先重創於一鞭,再使追命雙足負創。
──跛了足的羚羊,跑不過獅子的追攫。
可是,對鐵手,他卻未能得逞。
鐵手雖給激怒,本來另一隻手,也正要出擊的。
──他的左手即使出了一以貫之,右手出擊,定必施大氣磅礴神功。
大將軍要吸引的,正是鐵手的兩隻手──而不只一隻。
制住鐵手的手,就能制住鐵手。
由於鐵手是現場僅存功力最高的人,只要能制住鐵手的手,便大可以收伏這羣龍之首,他便可縱控全局,使敵人一一授首。
可是,追命這一叫破,鐵手的右手,便沒有攻出。
他留了後力。
沒有人知道他那一隻手,留了多大的力氣。
沒有人知道,鐵手那一隻手,會作出什麼樣的攻襲。
沒有人知道,那一隻手,能有多大的殺傷力。
也就是説,鐵手的手,沒有完全出擊;他的功力,也未全然引爆。
──有什麼要比一桶將引爆但仍未爆發的炸藥來得更危險?更具殺傷力?
不行。
一定要引爆。
大將軍思忖:
引爆了鐵手,就是熔漿,他就可以用屏風四扇門承載了它,把它送入了啓、承、轉、合,送入了無間,送進了輪迴。
然後,再來取這廢鐵的命。
第三章出手
於是,大將軍的右手,從下到上,轉了三個方位。
先是收拳於腰。
再提拳於肋下。
之後,又橫掌於胸。
●
三個方位是三個變化,三個變化都看似平凡。
三次變化都可以殺人於一擊。
一瞬間。
──只要鐵手另一隻手出手。
他就是要引爆:鐵手先出手。
●
鐵手的另一隻手,也在動。
他的右拳本來豎於胸前,轉而緊收於肋,最後,沉拳於腰畔。
他是動了手。
但沒有出手。
沒有。
●
所以,他沒有給引爆。
他始終隱藏了實力。
大將軍一時間取之不下,但他身邊,到處到寰伺着敵人:
他面對鐵手這樣的強敵,又無法引發他出手;鐵手另一隻手的動作,剛好剋制了他三種引爆、誘敵的意圖,大將軍失去了制敵的先機。
所以他不退反進。
率先發動了攻襲。
●
他的將軍令取不下鐵手的一以貫之神功,他只好提前發動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他不退反攻,是因為周遭都是敵人,一旦給敵方知道他已萌退意,只會羣起而攻,落得個退無死所。
攻擊,永遠是防守的最佳方式。
何況,他先戰於一鞭,再鬥追命,之前,又狙擊温辣子和温吐克,已耗費了他不少功力。
可怕的是,他又感覺到一陣陣的昏眩,一陣陣的噁心,他雙目因刺痛而緊閉,但一合上眼睛,他彷彿就看見一團黃光,黃得像浸在一團油鍋裏,而又看見自已的頭顱,化成了一隻骷髏,兩隻空洞的眼眶,一隻爬出一條脱着皮的白蛇,另一隻,卻長出一朵花來,而他的骷髏白骨頂上,卻插着一把劍:
一把尖鋭、薄利的劍。
劍似斷了。
斷口處就插在骷髏頭頂上。──燈下骷髏誰一劍?
不。
不!
不!!
他不能敗!
不能死!
他要活着,呼風喚雨,殺人放火,決不認輸,決不認命,千秋萬載,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所以他不再忍。
也不再等。
他率先發動了屏風第一扇門:啓。
門一開,把功力較淺的對手吸了進來。
他先出手。
對方發現他要把他們吸過來,一定奮力拒抗──很簡單,人見了狗,狗追,人跑;反之,狗逃,人追──至少,敵人更不敢進犯,不敢欺近。
那他便可以先行消耗鐵手體力,將之格殺。
至於功力較差的,他可以吸了過來,殺得一個是一個,不然,也正可分了鐵手的心!
他的啓功一發,吸力一起,土崗上真個沙塵滾滾,飛砂走石,星月無光,連剛燃起的燈籠,也紛紛着火自焚,搖晃不定,不管是將軍的部屬,還是於一鞭的手下,能站穩的,也沒幾人,幸而,大都離得較遠,機警的,已及時後退,遠遠離開吸力的漩渦,只有二三人,勉強可以站穩了步樁。
就連已掛下的屍首,也慢慢向勁力的中心移了過去。
馬爾、寇梁、於投、於玲,由於本就離大將軍較近,一個拉一個的,已往厲勁中心拉拔過去,情形已甚兇險。
這種情形之下,鐵手已不能再以靜制動,隱藏實力。
他一定要出手。
出手相護。
──因為馬爾、寇梁是他的朋友,雙於則是小孩子。
他非救不可!
可是,只要他一動手,就不能隱藏實力──實力,只有隱藏着的,才不會消耗、用盡。
大將軍就等他出手。
一旦實力相抵,屏風另三道門:承、轉、合,就瞬即在天、地、人、魔四界裏輪迴,擊殺鐵手。
必殺鐵手!
──只要殺了鐵手,剩下的敵人,都不會是他的敵手。
這是大將軍的盤算。
也是凌落石的如意算盤。
●
──如意算盤人人會打,但大將軍這次的如意算盤打的響不響?
本來可以很響。
可是,追命那幾句上氣不接下氣的話,卻令鐵手有了警覺。
警惕的鐵手,便沉住了氣。
他的武功強有內力。
他的內功深厚宏長。
大將軍便一時制不住他。
可是,眼看於投、於玲就要往二人對掌處黏了過來,馬爾、寇梁若及時放手,也許還能抵住一陣,若不放手,只怕四人都得捲進掌勁的漩渦裏,但若放手,於投、於玲必斃當堂。
忽地,一條迅蛇疾閃,先纏住了於投的胸,再返捆住於玲的腿,然後,綁住了馬爾的肩一拖,再繞過寇梁的肘一扯,四個人,相逐給拉了回去。
鞭在一人手裏:
至寶三鞭於一鞭。
●
他剛才力戰大將軍,受了重創。
──是重傷,但沒有死。
他仍保有一定的戰鬥力。
●
這一來,鐵手已沒有了後顧之憂。
可是,對旁觀的追命而言,戰局卻前景堪虞:
兩人還在對掌。
左手對左手。
兩人右手都未攻擊,但看來不出則已,一出必有傷亡。
不過,兩人身體上都發生了變化。
鐵手正以恢宏綿長的一以貫之神功源源摧了過去。
大將軍本以將軍令極陽極剛相格,繼而,已發動了屏風大法之起式,氣門大開,造成強大的氣流,幾乎把旁的沉重事物都吸向戰團來,再一一絞碎扭斷,然後吸收,助長他的無邊大力。
本來在運功對敵之際,愈是高手,愈應屏息閉氣,抱神返一,全力對敵,但凌落石的屏風四扇門卻故意反着練,氣門大開,只發不斂,就好比敵軍進軍之際,偏把城門大開迎敵,待敵深入,再關閉城門,截斷敵援,然後才翻身貼面殺個片甲不留,血肉橫飛!
那非要多年苦熬的過人修為,以及膽大包天不可!
這時候,追命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兩件令他擔心已極的事:
大將軍這邊,本來如龍巨蛋、光可鑑人、童山濯濯的頭顱,忽然,出現了一件奇事:
毛髮!
──他的毛髮竟急速成長!
他本來光禿禿的頭頂,遽然長出了許多頭髮,未及片刻,已密密麻麻像刺蝟一樣,再過片刻,頭髮已越來越長,越來越紫,越來越妖異。
鐵手那邊,他的一雙手,也發生了極為詭異變化:
他的左臂在劇烈抖動着,但運勁使力,勁所聚處,顫哆難免,不過詭異的是鐵手的右手。
他的右手不抖。
掌收於肋上腋下,護於胸前。
但指甲在暴長,長得極快、奇速、甚詭。
在月下,突長的指甲竟是慘青色的,苦藍色的,而且看去並不堅硬,顯得綿軟,長到一定長處,竟有點卷,像一條腹部中了一拳的蝮蛇。
第四章對付
兩人功力交擊,竟產生了如此詭異、不同的變化!
追命一看,心裏已有了判斷,心下只覺不妙:
鐵手正道的氣功,催入了大將軍體內,凌落石將如此密渾綿長的功力吸為己用,於是竟禿髮重生,而且還迅疾蔓長。
這對大將軍而言,卻是大大好事。
他能把鐵手功力迅速抵禦吸收、轉化,變成了正面的力量。
然而,鐵手卻只能把大將軍侵入他體內屏風第一扇:啓式的力量,轉而變成了無用的指甲,而且隨時折裂。
看來,鐵手已盡落下風。
●
如此説來,鐵手真的有點不妙。
追命心中大急。
這時,他就聽到一句話:
在暴風中狂砂中,大將軍桀桀笑着説:
你知道嗎?四個捕快裏,我最不想對付的,就是──
大將軍的話當然是對鐵手説的:
──你!
鐵手悶哼一聲,這時候,大將軍的左掌愈來愈金,而鐵手連左掌的手指,也漸漸長出了指甲來。
指甲愈長愈長,愈帶點磷磷的紫藍,映着月色就像漾着海上的波光,在此時此境,可謂詭奇已極。
不過,現在已沒什麼不好對付了,大將軍揚起了兩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非常志得意滿的道:
我只開啓了一扇門,你卻快完了。你不聽我的話,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大將軍興高采烈是有原由的。
他在初交手之時,發現鐵手為人峯停嶽峙,功力深沉厚重,只怕難以對付,而今夜眾敵寰伺,不能有失,終能勉強收拾此人,只怕也大傷元氣,故而決心要先激怒鐵手,讓他激忿中錯失,他再設法一掌擊之潰之
遂而,他發現鐵手並沒有給激怒,而且,很沉着應戰,內力也的確夠雄長充沛。
將軍令大剛大猛,至剛至猛,遇上鐵手的一以貫之,如同狂馬渡海,厲豹陷澤一樣,發揮不着,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大將軍只好被逼先行祭出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起就是啓。
沒想到,這氣門一開啓,大將軍憑生修為的罡氣,便能與天、地、魔及敵人互通互轉、相生相持,但卻顯露了鐵手的兩個大大的缺點:
一,鐵手似受過極重的內傷,甚至還中過毒來,迄今未能完全平息。
二,鐵手一定經過連場劇烈的戰鬥,以致元氣未能恢復,甚至,恐怕只有平時的一半而已。
這一來,在最高層次的功力相搏下,加上大將軍所修練的內功又能裏、外、敵、我間互通互用,對鐵手而言,可是大大的吃了暗虧。
大將軍還巧妙的借了鐵手正道氣功之力,長出一頭怪發!
但大將軍卻迫出了鐵手十指怪甲。
大將軍明顯已佔了上風。
但他需要一點點的助力。
一點點,可以少,可是卻必須的:
他只要再增加一層的功力,就是從屏風大法的第一扇門:啓(或起),進入第二扇門:承(或陣),他就可以用內勁把鐵手重重包圍,然後一攻而破。
這一點點的助力,就是:
水。
●
可是這兒並沒有水。
不過,對大將軍而言,沒有水,血也一樣。
這兒有血。
有人,就有血。
何況,還有死人。
●
大將軍的吸力遽然增強,追命正要不顧一切,要出手相助鐵手,但因腳創,幾乎立樁不住,給捲入漩渦裏去。
這時候,風砂四起,一人已給猛地吸入屏風四扇門的掌勁罡氣中去。
這不是活人。
而是死人:
温吐克!
●
水啊水啊
大將軍乾涸的喉嚨千呼萬喚着無聲,他緩緩伸出了右掌,罡氣勁道陡然加強──
這時候他已無需要去擔心鐵手內力的反撲,因他已完全牽引住對方的攻勢。
──佔盡了上風,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他一口咬住了温吐克的咽喉,一股又腥又鹹的熱血,已衝入他的喉管裏:
──血啊血啊
好歡快的血,流入了他的胃壁,大將軍怪眼一翻,終於睜開了眼:
他卻不知道自己那雙突露的大眼,已充滿了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盤根錯枝、糾結纏繞的血絲!
●
追命一見大將軍的樣子,心中不禁生了畏怖,只見鐵手從雙手顫哆已轉而成雙腳也在抖哆,知道情況不妙,再不出手、只怕鐵手要毀在當前了,一腳向大將軍的臉門及後腦蹴去。
這話確有點弔詭。
人的面孔向前,那麼,背面便是後腦勺子,追命只出一腳,沒理由同時踢向大將軍的顏面和後腦的。
但追命就是能辦到。
他的確只蹴出一腿。
──他的腳已負創不輕,不到生死關頭,儘可能不雙足齊出,因為一旦失足,只怕就自保不及了。
他是用足趾前底攻擊大將軍臉門,而再用足踝反自勾蹴他的後腦。
一正一反,一腳兩踢,一氣呵成,一擊二殺。
他出擊的時候,還大喝了一聲:看腿!
●
──看腿?
腿有什麼可看的?
沒有。
至少男人的腿沒啥看頭。
追命這樣大喊一聲,也許,只不過是一個俠道中人,對於自己以眾擊寡的一點補償、一點慚愧,和一點責任、一點內咎而已!
這也許便是白道與黑道中人的分別。
●
這時候,吸了大量鮮血的大將軍,功力陡地增強。
他右手陡然出擊,手揮之處,追命忽如陷入陣中,金戈鐵馬,殺伐震天,但他的腳,卻失去了目標,渾無着力之處!
大將軍竟一手劃出一個陣勢來,且使飽經江湖的追命,陷於陣中,不能自拔。
鐵手這時,已知等無可等,忍不能忍,右手隨着一聲猛喝,右拳平平擊出!
大將軍一笑,露出滿口沾血的利齒,他就用左掌一沉,橫肘抵住了鐵手的黑虎偷心!
也就是説,大將軍已功力陡增,到了用一隻手,以屏風第二扇門的承功,抵禦住了鐵手的以一貫之及大氣磅礴兩大內功。
非但能抵擋,還緊緊吸住了鐵手雙手,吸力更勝於前,仍佔了上風;更令追命飄搖莫定,如怒海浮棹,沒了個着落。
同一時間,温吐克血盡。
温辣子的屍首已給吸了過來。
大將軍血目通赤,獸芒大作,一張口,咬向正給平平吸過來的温辣子的咽喉。
──血啊血啊血!
不過,這時候,遽變驟然生!
電光火石,剎瞬之間,兩道紅影,急閃而過:
波波二聲,大將軍兩顆眼珠子,陡地一合,也幾乎在同一剎間爆出了兩柱血球。
血花激濺。
大將軍掩目。
慘嚎。
唬聲驚天。
震地。
慘烈已極。
第五章紅辣椒
這時,追命靠鐵手與大將軍二人最近。
他正向大將軍進擊,但凌落石祭起承功,令追命頓失所寄。
其實,這電掣星飛剎間,還有一人,跟追命靠得也極近。
這是人。
也不是人。
因為這是個沒有了生命的人。
沒有生命的人就是死人。
●
這死人就是温辣子。
大將軍吸了温吐克的血,神功鬥發,已轉而制住了場面,現在,他又把温辣子吸了過來,要更進一步加強功力,一氣打殺這兒所有的仇敵。
就在温辣子平空而起,吸向大將軍之際,狂風大作,砂塵撲面,追命就在這閃電驚雷的一瞬間,乍見了一件事:
温辣子忽然翻開了細目。
厚重的眼皮內雙瞳竟精光暴射!
然後有兩件事物,急打大將軍的臉!
這兩件事物,不是追命親眼見着了,只怕殺了他頭也不會置信!
那是温辣子的兩撇鬍子!
──那兩撇鬍子,竟然是一種暗器!
鬍子破空而出,飛渡幾寸,已轉色,不到半尺,已透紅,到了大將軍面前,已成了兩根紅辣椒一般的事物!
如果這兩根辣椒,是從温辣子手中打出,以大將軍的應變奇速,或許還有一閃一擋一招架的機會。
但現在已完全沒有機會。
因為那是從温辣子面上急彈而出的。
而大將軍正要俯面下來咬噬温辣子咽喉的血管!
這一下,變起遽然,打個正着!
●
大將軍捂面疾退,狂嘶怒吼!
然後,兩隻眼球乍迸起兩道血柱!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大將軍是吃了虧了!
他的護身罡氣,就在這負傷的剎瞬間,破了一個大洞。
鐵手掌力一吐,右掌左掌,一齊攻出!
大將軍眼球刺痛,無法視物,在此百忙間,承勢不變,卻轉掌為袖,一下子,用兩隻袖子,硬生生把鐵手攻出的兩拳裹住。
只見大將軍雙袖,立即如急鼓猛脹的風帆,硬化去承起鐵手兩記猛拳之力。
不過,大將軍顧得了鐵手的手,卻兼顧不了追命的腿。
罡氣一破,護體勁道給硬硬撕裂,追命本來踢出的兩腳,正好一前一後,幾乎在同一剎那,踢中了大將軍的面門和後腦!
大家都知道四大名捕中,以冷血的劍、追命的腿、鐵手的手、無情的暗器稱頌江湖,當時,冷血初起,在武林中名頭也許還不算太過響亮,但追命的腳,卻是人人聞風色變,賊寇遇之膽喪的。
這兩腳踢的恰到好處。
恰是時候。
大將軍臉上先中了一記。
──要是這下踢個正着,就連功力深厚如凌落石者,面上只怕也得給踢個稀花爛。
但大將軍在驟受暗襲,痛得錐心刺骨之際,依然能及時用手在面門一格。
凌落石本來不是正用雙袖裹住鐵手的兩記猛拳麼?卻是如何以掌心硬接下追命這二記急蹴的?
原來在這生死關頭,聽聲辯影,凌落石的手自袵肩處抽了出來,硬在面門一攔,追命這一腳,是踢實了他的手;凌落石的手,卻似一把磨勻了的鐵器一般,硬接了一腳。
只不過,凌落石的手,在極其貼近鼻端之際,才抵住這一腳,這一腳的餘力和蹴勁,仍透過掌背,蹬在其面上,使得大將軍吃痛暈眩,往後一仰,這剎間,追命的腳變招如魅鞭,腳踝忽然一勾,又啪地擊中大將軍往後翻仰時的後腦。
這一下子,大將軍前後都形同吃了追命一腿。
一共兩腳。
硬要算:面門那一腳,總算讓凌落石及時以掌心一格,卸了半力,但後頭那一記,可謂吃了個硬的!
只是,這自後回蹴的一腿,對追命而言,也算是強弩末勁,因為他第一腳踢在大將軍如同兵刃的掌上,也形同跟將軍令掌功對碰了一下,一時痛入心肺,趾都麻了,雖然他還能及時變招追擊,再着一招,但在蹴力、腿勁上,已大大打了折扣。
追命知道負傷猛虎,不殺後患無窮,正待追擊,不料凌落石吃痛負傷,卻臨危不亂,忽一撐腳,當胸一腳,把追命踢翻了兩個跟斗。
追命一直自恃腿法,太過急攻躁進,卻不知臨急遇危時大將軍的大腳飛踢,恐怕不在他腿法的精妙詭奇之下,一腳蹬中了他──若不是大將軍已氣急敗壞,一再負傷,這一腳恐怕追命也不一定能撐下來。
這一刻,驚怖大將軍哀嚎着掩面往後疾退,從來只有他殺人、害人、殘虐人,讓人驚而怖之,今兒,卻是首次一再遭受重創,幾乎走投無路,且目不能視物,心中更是既驚、且怖,更畏!
他往後疾退,先求立住陣腳再説。
但他這麼一退,形同退向於一鞭。
於一鞭已拖回四人,正收鞭回勢,這時候,只要再從後一鞭,鞭長而及,只怕凌落石就要立斃當場。
可是,於一鞭似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出手。
另一邊,温辣子一擊得手,本來身子平平捲入氣網,現在利落的一個翻身,落地無聲,只見他雙手抓緊自己脖子,發力一扭,格勒的一聲,又扭回了正面,然後,向鐵手一笑,拍拍自己的頭頂道:
我這頭愛怎麼轉就怎麼轉,正好可以試出朝天門有無誠意跟我們老字號合作。幸好老奶奶叫我提防這凌驚怖狼子野心──他果然禽獸不如!
鐵手瞠目乍舌瞪着他曾完全給扭得倒轉的頭,喃喃地道:你沒事?
温辣子摸摸自己的頸項,臉上也出現了一陣痛楚之色:説全沒事兒,那是假話。只不過,這廝中了我兩枚老字號的紅辣椒,就算保住命於一時,一對招子也得報銷了。我就用毒物來對付野獸!
原來,那不只是暗器。
而是毒物。
──老字號温家的毒物。
●
正值此際,於一鞭放棄了攻襲,沒有馬上把握時機,夾擊凌落石。
可是楊奸在。
他可不願痛失良機。
他手上痰盂一翻,正要出手,忽爾,他的右肩離頸稍偏之處,遭人力按,出手按住他的人正是:
驚怖大將軍凌落石!
●
凌落石而今已一時不能視物。
可是他以雙袖卸去鐵手雙拳,又以一手格住追命殺勢,並以一腳踹飛了他,在他急退之際,又用剩下的那一隻手,認準了方向,自襟衽處穿了出來,疾按住了楊奸。
這梟雄在吃敗負痛之時,依然臨危不亂,認位奇準。
楊奸隱隱感覺到凌驚怖先他出手而按住他肩膀的手,足以化解他一切可能的攻勢,並且可以隨時發力,取他性命。
他當然不想死。
所以更加不想妄動。
只聽凌落石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嘶聲道:這小兔崽子我的眼睛我受傷了
然後他問:你還不下令叫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急攻?!蘇花呢?他在哪?!我看不見啊──
語音淒厲而落寞,急切而怒忿。
楊奸心忖:你都會有今日
卻聽一人應聲而出:蘇花到,拜見大將軍!
第六章紅太陽
大將軍一聽,臉上頓時罕見的狂喜之色:綠刑,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這剎間,楊奸轉念奇速:大將軍現在負了傷。傷重。至少他是目暫不能視物。他現刻是孤軍作戰。於一鞭肯定已跟他扯破了面,不會幫他。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已大量耗費了大將軍的內力將軍令。追命更是兩度重創了大將軍的眼,讓他視力大受影響。最後,鐵手以純內家功力拼他的屏風大法,雖然明顯不敵,但也促使凌落石在技窮力衰之餘,非得要以水激活他的另兩層未施展的屏風境地不可。但這兒沒有水,找不到水,那是於一鞭的計劃,不然,神鞭將軍才不敢跟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會面。沒有水,只好迫使大將軍飲血,威力更大。結果,因為這轉折,給詐死伺機的温辣子攫住了千鈞一剎的良機,兩隻紅辣椒釘上了凌落石本已受創的雙目,炸得血流披面,而他,楊奸,他給自己取名也有一個奸字,他可百無禁忌,以奸人手段做忠義之士,他可不是俠士,他大可以不避忌用暗算、狙殺、甚至趁人之危,只要他出手的對象是個奸惡該殺之輩!
就在這千載難逢的一刻,楊奸本擬出手,但目不能視的大將軍,一出手卻正好截住了楊奸的活路:
也就是説,楊奸若是不能一招得手,一出手就能殺了凌落石,只要讓大將軍有一次反擊的機會,死的就是楊奸。
楊奸在這一剎間略有猶豫。
──良機不可失。
──死生繫一線。
楊奸滿額冒汗,正要作大死大活的決定之際,忽然間,乍聞蘇花公到了。
●
蘇花公。
字綠刑,又名青刑,正是大將軍的幕僚裏第一號人物,也是凌落石的智囊。
就連老字號温家這幹人馬,也是大將軍特別調動蘇花公專程走一趟,從嶺南請回來的。
而今,蘇綠刑趕回來了。
對大將軍而言,是十分及時。
──但對楊奸而言那?對羣俠如鐵手、追命來説呢?
●
人生便是如此。
伐了木讓人取暖建屋,對人而言是好事,對樹木而言而不幸。殺了牛羊讓人可以裹腹充飢,對人來説是樂事,對牛羊來説是殘害。敵人來犯殺了敵,對殺敵的人來説便是值得慶幸的,對敵和敵之家小而言是可悲的事。
難道幸則一定有不幸?
喜則一定有人悲?
圓則有缺?明則有暗?
──可不可以同幸?共喜?普天同慶?
無緣大慈。
同體大悲。
●
話説回來,蘇花公的及時趕到,對大將軍,最終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好事?還是壞事?
對楊奸,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不出手。
因為不能出手。
大將軍的手,就扶在他的肩上離喉嚨不到半寸處。在不同的觀點裏,也許可以説,大將軍已在有意無意間向他出了手。對大將軍這個人,他一向都認為是深不可測。
而且,蘇花公就在他身後出現。
──這扶在他身上的手,隨時會捏住他的咽喉。
在他背後的那個人,使他感覺到一種寒芒在背的凌厲刺骨。
他在朝天山莊多時,雖知蘇綠刑詭計多端,智計無雙,但也還弄不清楚,蘇花公的武功有多高?甚至有沒有武功?
對這個人,他只有莫測高深四個字;同樣,當日蘇花公也戲稱他諱莫如深。
他面對、背向這兩個深沉可怕的高手,把他夾在中間,他只有把出手之心,硬硬收回,生生打住。
因為沒有把握。
──在江湖上,沒有把握的出手,是自求速死,自取其辱,機會的浪費,生命的蔑視!
●
大將軍又怒又痛又急:你來得忒也太遲!
蘇花公道:我路上遇冷血,給耽擱了!
大將軍一聽冷血,心頭一震,來了兩個名捕追命、鐵手,已難以應付了,若再來一個冷血負痛之下膽子也起怯意了:冷血?!你殺了他沒有?!
蘇花公道:他本來死定了可是,我殺他時候有顧忌,一失神間就讓人救了他──他反過來攻襲我,我和他一路纏戰到了這兒。
顧忌?!大將軍怒急怒道,綠刑你縱橫天下,行遍江湖,居然還是有顧忌?!
蘇花公道:那是小姐和公子也是您的兒子我不能不顧忌。
大將軍慘然道:小刀?小骨??
蘇綠刑這時已攙扶住大將軍,苦笑道:是。別的人還就罷了,但他們是小骨、小刀。
大將軍忽爾急切地問道:水呢?水啊水!
蘇花公道:大將軍,我趕回來,雖然遲了,但知大將軍早獨赴落山磯,我覺得不妙,所以把該準備的都備好了,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全都往落山磯靠攏,我把大連盟的四大妖奸、商、通、明另三妖全急召回天朝門候命了。只要在這節骨眼上緩得一緩,法子就要來了!
大將軍喘息道:很好。
蘇花公上前攙扶着他:大將軍,你挺得下來麼?!
大將軍低聲問:現在戰情如何了?他畢竟江湖上大風大浪,狙殺暗算,無不歷遍,他也下手害人,無不用其極,是以,他眼雖不能視物,一面與蘇花公説話,一面仍留意敵情。
蘇花公道:鐵手正與追命説話,於一鞭偷偷找牙將於勇花送走兩個小傢伙!
大將軍一面運氣調息,一面掏出四粒三角形的小丸子,一顆吞服,一顆置於舌底,另二粒則自左右鼻孔一氣吸了進去,片刻才能艱辛言語:
紅太陽
──紅太陽?蘇花公不明白,什麼紅太陽?
大將軍喘息得像牯牛剛吞下一隻蟾蜍:我的眼我看不見別的只看見兩個兩個紅太陽兩顆大紅太陽大紅太陽高高掛!
蘇花公端詳看大將軍仍在淌血的臉,好一會才道:你着的是老字號温家的紅辣椒
大將軍悶哼道:我知道。
蘇花公道:那其實不是暗器,而是一種毒物。
大將軍哼聲道:若是暗器,而非唐門,豈射得着我?
蘇花公欲言又止,看着大將軍一頭亂生的紫發,瞠目無語。
大將軍立即覺察了:怎麼了?
蘇花公道:沒事。治大將軍毒傷要緊,我有波灞兒本兩條,或許有助。
大將軍急道:波灞兒本?!我知道,這原是西域罕有的東西它又名波灞耳根,它在那裏?!你怎麼會有?
蘇花公道: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情形它仍養在天朝門內我的三點堂裏。
大將軍雙手捂臉,痛苦地道:唉,沒料我一時大意,存心仁厚,還是着了道──其實我一開始,若不是先給那於狗鞭子消耗了將軍令的鋭氣,追命早就不活了──
蘇花公擔心地勸道:將軍莫要用手揩臉,紅辣椒的毒會迅速蔓延傳染的
大將軍痛楚得全身顫哆不已:我其實最主要是傷在追命的暗算下
蘇花公聽到也有點意外:追命?卑下趕來的時候,大將軍已鬥到鐵手,紅辣椒已飛襲大將軍您
大將軍兀自忿忿不平,我的一雙招子,先給追命含酒噴我所傷的。之後,我又掉以輕心,不意殺千刀的這酒鬼狼子野心,嘴裏居然還有酒,再傷一次,所以無法清楚辨認戰勢,之後又跟鐵手惡鬥,這才着了道兒的!
蘇花公這才明白:先傷在兩記酒箭下,再為紅辣椒之毒所侵,難怪
他本來是想説:雙目會傷得如此嚴重了。但怕大將軍盛怒極痛之下,不懂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便沒直言。
第七章吹彈得破
可是他只那麼一下微微吞吐,大將軍已感覺出來了,他恨恨地道:
不!不!!不是這個!最毒的是連我都沒料到──最毒的是鐵手!
蘇花公倒意料不到,兩道灰眉一振,道:鐵手?!他一向是光明磊落、出名好漢的傢伙──他也對大將軍您施暗襲?!
語言裏很有點不可思議。
大將軍獰惡地一把抓住了蘇花公的肩膀:你不相信?!
蘇花公還未來得及説話,大將軍已道:他和我對掌的時候,各留主力不發,互相試探、琢磨。不料於此之際,他的掌力竟有劇毒,已偷偷逼入我體內,我發現時已遲,你看
他淒厲的指着自己一頭怪發,兩眼仍淌着鮮血:他的毒力可怖凌厲,接近温家老字號的邪門毒力,但又更加詭怪,我將之逼出體外,就生這一頭怪樣兒
蘇花公再次端詳大將軍那一頭妖紫色的怪發,一時語塞,好半晌才喃喃道:這種毒,好像不是
大將軍突然兀地睜開了眼睛。
他兩隻眼睛猙獰獰的滾出了血珠。
腫得像兩口杯子。
老大。
──他並沒有完全瞎掉。
但他先着追命兩記酒箭,再中兩條紅辣椒,雖不瞎但已受嚴重傷害,能看見的只怕不及平時、常人的五、六分之一,若他不是凌落石,三次受創,均能及時凝氣護體,神功護眼,早就變成一個盲人瞽叟了。
他一雙眼珠,恐怖難看,讓人怵目驚心,而且浮腫無比,簡直吹彈間便得爆破。
你在看我?!
他低吼道。
是。將軍。以卑下所見,將軍給鐵手逼入體內的毒,應該不只是老字號温家的手法。
大將軍本正盛怒,但蘇花公這幾句話,他居然仍聽得入:你是説?
蘇花公仍在辨毒析源:這應該是蜀中唐門的暗器或兵器上所淬的毒!能用得上這種毒的,已是唐門裏一級高手,地位想不在温辣子之下!這這很像是破傷風之毒,或是冰毒如果是蘸在刀口上或劍尖上,一旦傷人見血,無有不中毒入骨,求死難得
蘇花公雖然博聞識廣,但説來確有些結結巴巴,但他講述要害要務的時候,卻用語切確,完全不對大將軍巴結。
大將軍臉色也在發紫,眼創仍令他痛得發抖不已:這姓鐵的傢伙內力怎會混合這種毒?!
蘇花公也不理解:我也不明白從未聽説過鐵遊夏也會用毒!
大將軍氣虎虎地道:江湖傳言,本不可信──我是先着了這破傷風之毒,再催真氣,一時銜接不上,又沒水可借力運勁,只好飲血求補充元氣這一來又着了辣傢伙的道兒!
蘇花公看着大將軍那一對幾乎不吹彈也欲破的眼球,也驚心動魄地道:紅辣椒的毒聽説是温家和唐門合併研究出來,既是暗器也是毒物的絕活兒,可以變成五官、飾物、穿着之類的事物,發動之前,無人可以識破,所以更具威力!
大將軍含恨飲忿地道:我全身護着屏風真氣,迴旋激盪。如果只是暗器,總會有破空之聲;再厲害的暗器,也有破氣的法門。我一定會警覺。但那是毒摻和着活物,又潛黏在温辣子臉上,近處猝襲,我才──!
説到這裏,實在太痛,慘嚎半聲,説不下去。
蘇花公和楊奸,一直以來只見大將軍殘虐害人,折磨殺戮,受他逼害的人哀求、哭號依然不得寬恕、輕饒。幾時見過囂狂一世、無人敢惹的驚怖大將軍,今夜居然落得個血流披面、惶然哀號不已的情境?!氣急敗壞幾乎走投無路的場面?
然後大將軍兀地問了一句:你們為什麼一直看着我?我很恐怖,是嗎?我傷得很厲害,是吧?
蘇花公答:是。
楊奸忽道:温辣子又來了。
大將軍仍十分警覺的道:現在是誰退回來了?
楊奸道:是七十三路風煙的一風三煙,把於家兩小和於牙將逼回戰陣裏來了。
大將軍冷哼道:憑軒轅、海豹、鐵鐵、元元一風三煙四人,還得費這麼多時間。看來,戰局並不樂觀。
楊奸道:我們的人的確是包圍了這兒,但他們的人更重重包圍了我們的人。
大將軍顯得臨危不亂,依然調派有度:奸、商、通、明呢?你早到了,其他三人呢?
楊奸片瞬間也沒猶豫,道:他們反包抄,故在最外圍。
大將軍臉上抽搐了一下,他們老在外邊幹啥?方便逃跑麼?!你是怎麼個領導他們的?!
楊奸忙道:屬下處事無能,罪該萬死。
大將軍叱道:設法殺開一條路,領他們進入核心!
楊奸道:是。
即行退去。
●
退走之際,楊奸這才發現自己汗濕重衣,一顆心原來已經停止跳動好一段時間了,自己猶未覺察。
他仗妖魅一般的身法,穿出了包圍,才有機會擰首取看一看自己的頸肩:
兩個硃砂般的指印,像一朵烈豔紅唇,印在他鎖骨上,就在那欲焰紅唇的膚下,至少有三處死穴一個大血脈,埋在那兒,大可以在彈指間讓他灰飛煙滅。楊奸只覺一陣寒意,從內心裏一波波的傳了開來,直至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他省覺自己得向追命交待些要害。
●
楊奸去後,大將軍忽然對蘇花公問:你怎麼還是在看着我?
蘇花公道:我在觀察將軍的目傷。
大將軍冷哼道:我一時還死不了。
我可不可以碰碰你的傷口?蘇花公用手輕撫大將軍目角傷處,然後凝重的道:將軍還是先設法殺出重圍,先求全再求攻的好。
我還可以。大將軍冷峻道,並任由蘇花公用手指輕觸他已經變成兩個大水泡的眼膜,我要水只要有水就會好上一些。
蘇花公依然堅持:可是這眼傷非同小可,今晚這兒人手也不夠。
大將軍冷冷地道:就算人手不足,但現在燕趙已經來了,暴行族也殺入圍內了,不然,你以為我會遣楊奸離去,讓自己與你孤立於敵人包圍中?
然後,他驀地絞住蘇花公的手指,另一手扣住了蘇青刑的咽喉,一字一句的道:
你明知温辣子是來刺殺我的,你還請他們來?!
蘇花公馬上透不過氣來。
但他沒有掙扎。
他不動。
他的樣子,似在等死多於在求生。
好一會,大將軍覺得對方確切是完全沒有反抗,沒有掙扎,這才稍稍鬆了手指頭:
你剛才用手指觸摸我捱了紅辣椒之毒患處,手指頭上還蘸了若葉花吹血,略可紓解紅辣椒之毒力但你這樣以指敷藥,也得冒上中毒之危,是不?
蘇花公淡淡地道:為將軍療毒,理所當然,我沒想過自己。
大將軍感覺得眼上的刺痛已迅速平復了許多,他的手指也一一鬆卻,改而用寬大的手掌好像很親暱地拍了拍蘇花公的面頰。
蘇青刑也沒閃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温辣子是將軍你下令要我叫他們過來相助的。
以你精明,一路上也沒發現蹊蹺?
大將軍當日主張要引入老字號之時,我曾提起過老字號近年跟蜀中唐門有聯結的異動,唐老奶奶跟温家四個字號的頂峯人物都秘密有聯繫那時我就不主張引入温那幫人,就是因為有懷疑,甚至連唐仇、唐小鳥等都信不過。
你明知道不妥,為何還是要讓温辣子、温吐克接近我?
將軍聖明,蘇花公道,我一早已飛鴿傳書,走報温家幾個人:温辣子、温吐克、温吐馬、温情、温小便全都是各有機心的,宜懷柔留用,並在路上故意讓他們分散入城,不讓他們聯在一道,但不知為何將軍好像完全沒收到過這個消息?
大將軍聞言,用手往臉上大力一抹,頓時滿手血腥,他也滿面血污,仰首向天,喃喃地道:
奇怪,我的確是沒收到你的通報。
然後他轉過身來,問了一句:剛才我在説,若是暗器,若非唐門,豈傷得了我,為啥你欲言又止?你不同意?你不服氣?
蘇花心中,暗自發出一聲浩嘆。
那時候,大將軍雙目受到重創,奇痛攻心,眼又不能見物,居然還對這麼小心細微關節:些許的異常反應,都觀察、牢記得這般清楚,還不忘記這時候提出追問,對這種不世人物,他也無話可説了。
是。蘇青刑道,還是會有一些例外。
譬如?
例如蘇花公道,名捕無情。
那個小傢伙?大將軍喀吐一聲,吐出一口摻着血水的濃痰,要不是楊奸剛好走了,恐怕還會借他痰盂一用哩,只不過是個殘廢罷了!
他桀桀的不知是怪笑還是呼痛:他連站都站不起來,又能奈我何!我堂堂大將軍,怎會怕一個叫無情的殘廢!
第八章三十星霜
為什麼大將軍負傷之後,還可以和楊奸、蘇花如此從容的對話?
雖然這些對話其實並不從容。
而且還是殺機重重。
其中兇險,只有楊奸心知,蘇公肚明。
──整個局面,卻只有一個身受重創、雙目幾盲的恐怖大將軍可以縱控。
至於他們三人,至少可以暢所欲言的原因,那是因為:
燕趙來了。
──以及他的死士。
死士有男的也有女的:
他們圍繞了一個大圈,以燕趙為主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之,詠之,誦之,唱之,還生着沖天大火,十分陶醉,也相當瘋狂。
他們這麼一圍,誰要越過火線,都非得跟數十名死士交手不可。
就算能通得過這六十二名狂歌曼舞的死士,也決計通不過燕趙的神手大劈棺。
何況,還有兩個不驚人的人在掠陣。
貌不驚人。
但絕對掠得了陣。
一個長得高大,一個卻十分矮小,兩個人同樣的長得圓滾滾。
這兩個人,一個是行屍尊者麥丹拿,一個是走肉頭陀鍾森明。
誰過來誰就得吃他們的暗器。
還有他們的古怪功夫:行屍拳法,每殺一人,功力就增一分;走肉掌法,專把對方武功偷龍轉鳳,化為己用。
跟他們交手,輸了成了犧牲品,萬一贏了,打狗還看主人面,唐仇是他們主人,現在是不是來了也無人得悉。
落山磯那兒,也不只於一鞭的部下在對付驚怖大將軍的人。
主力的,還有青花會和鳳盟的高手,另外,在外佈署包圍的,更有天機和蘇秋坊的一眾志士。
大家正好實力相峙,相互抗衡,旗鼓相當,棋逢敵手。
這之間,驚怖大將軍是負了相當重的傷,主要是目不能視物,對敵自然大大打了折扣。
追命傷了足。
於一鞭中了掌。
温辣子看來一擊得手,但他的頭好像卡得不太穩當,使得他老是用兩隻手去扶住他搖晃晃的大頭勺子。
鐵手受了內傷。
不過,三人中,幸運得最離奇,卻是一向渾厚、純樸、不使花巧機詐的鐵遊夏!
●
在與大將軍比拼內力之後,就連追命也認為:鐵手大落下風,情形十分不妙。
所以當大將軍受創疾退,兩人陡分了開來之際,追命馬上要掠過去要替鐵手護法。
你傷重了!
鐵手一開始,是回不過氣來,但半晌後,已能答:不重
但你的指甲追命仍是擔心。
我之前着了唐仇的冰毒。又捱了她的刀毒。幾種毒力和暗器合併,潛伏我體內,並未能一一逼迫出來,自己一路拼鬥,也並未留意。鐵手很快就緩得一口氣來,怕追命為他掛慮,就道出其中原委,大將軍用屏風大法的起式,跟我一以貫之鬥得正酣,他因前已惡鬥二場,一時取我不下,便轉用承。承是受之意,以內力布成陣,陣即是先讓人入陣才能發動、發功。問題是:我的內力本有干擾,潛有毒質,就給他一吸一引,轉入他體內,他承受了。但他也夠厲害,把力全轉入額頂,生了一大蓬亂髮。我的功力雖給他吸取不少,但我內力源於大地,自是源源不絕,而原本內勁上潛存的毒力,卻給吸取盡除,餘毒漸卸,長成為惡甲,其實也是完全掙脱毒力的微兆和過程而已,就好比蛇要脱皮才能重新蜕變,受傷患處結了痂子不久就能長出新肉一樣。我反而沒什麼事。
鐵手算是因禍得福。
大將軍吸取承受了他身罹的毒力,相當不划算。
追命聽了,這才算放了心。
馬蹄狂嘶,車聲轆轆,十五輛駟馬蓬車,飛馳上了土崗,馬車四角,風燈照明,一齊停下,把眾人圍在中心。
趕車各有二人。
一正一副。
總共三十人。
──三十星霜,天下無雙,出手驚心,非死即傷。
他們這一夥人,每一動手,都有嶄新的設計,新穎的殺法,總之,令人動魄驚心,而且殺傷力奇大,使死的人死得震撼淒厲,而未死的人也一輩子難忘。
他們這一個殺手集團正好藉此打響名號,讓人牢牢記住,就會永生不忘。
讓人駭怕驚懼,也是一種成名的方式。
可是他們這一次冒上來、衝上來,卻是為了什麼?又要用什麼法子驚世駭俗、揚名立萬?
追命已不暇細思。
因為楊奸在離開山崗掠身而過的時候,已傳達給他一句很重要的話。
一句很重要的話。
如果三十星霜一到,馬上就要對大將軍圍攻格殺,不然恐怕制他不住。
這句話,追命已通知了於一鞭和鐵手。
於一鞭一見於投和於玲,本交給裨將招九積和牙將於勇花要帶離土崗,但居然給七十三路風煙圍殺了回來,這時,他跟大將軍已扯破了臉,正面對敵,自知以個人之力,絕收拾不了凌落石,若自己一個不敵,只怕兒子、女兒都活不了,以大將軍的狠性,也決不會放過他的後人,他的部屬軍隊,也一定會受誅連殺害,所以,他今天也不管一切,已豁了出去,不管單挑羣毆,都非把凌落石置之死地不可!
是以他們三人再不遲疑,不約而同,分三個方向,向大將軍逼近。
不。
不只三人,另一非常和氣的人,向大將軍背後,沿着華麗馬車的陰影,用一種非常慢條斯理的,以一種非常和氣的步伐悄悄的欺近。
這個當然就是天機四大天王裏的哈三天:哈佛。
哈佛正打算以一種非常以和為貴的方式,十分和氣的殺了驚怖大將軍:
凌落石!
●
這時候,凌落石的視力幾乎一片模糊。
他所中的毒和傷,都未逼出,也未復元。
他的徒眾雖多,但真正強大能戰的,就一個燕趙,另外,就是在他身邊智囊兼戰友,但是武林中始終不知其戰友的蘇花公。
但大將軍卻不退卻。
他叫蘇花公扶着他。
扶着他行前。
迎着敵人。
這時,十五駕蓬車,車簾緊閉低垂,齊齊團團圍在土崗上,中間,空出一大片地方。
大將軍就站在那兒。
於一鞭、追命、鐵手、哈佛,分四方面包抄過去。
就連燕趙和他的死士們,以及馬爾、寇梁、於玲、於投、鍾森明、麥丹拿、招九積、於勇花這幾十人,也全聚合在這曠地上,
月,在天。
星,稀。
馬在低鳴。
人呢?
在拼死活。
在求勝。
求存。
第九章慘綠少年
有些人,幫人活得更好,他就愈快樂,是求存的一種方式。
有的人,殺人來讓自己活得更好,也是求存的另一種方式。
大將軍呢?
●
他昂然立於曠地中央。
然後他站直,一手推開蘇花公:
來吧!
這次,他不説請。
因為已不須要客氣。
此際是性命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只有你死,我活。
他一説完,立刻有人向他出手。
哈佛。
他猛吸一口氣,哈一聲,打出一拳,哈三聲,打出三拳。
哈哈哈。
一拳比一拳和氣。
殺傷力,卻一拳比一拳勁!
但他的拳主要不在殺敵。
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拳法,要殺大將軍,還力有未逮。
他志不在此。
旨在掩護。
掩護兩個人。
豔芳大師自另一輛馬車旁躥出!
他手上的袈裟,直罩大將軍。
另一人則自馬車底滾了出來。
他手上有琴。
他用琴橫掃大將軍下盤,彷彿他手上所持的,不是風雨鈴霖古琴,而是一柄大斧鉞!
破空劃出殺伐的琴韻!
大將軍笑了。
狂笑。
他突然衝向一輛馬車。
一掌,車蓬垮了,坍倒下來。
鐵手、追命一直沒有動手。
他們在提防。
提防車裏的埋伏:
是強弩?
是伏兵?
還是殺手?
暗器?
●
都不是。
車裏都是:
水缸。
──一口一口的大水缸。
瓷水缸!
●
水缸用來做什麼!
當然是盛水。
可是,水缸在這時候出現,實在是太過詭怪、突兀、不協調了!
●
大將軍忽然衝了過去,一伸手,將軍令,便拍破了一口大水缸。
瓷片四分五裂,水迸濺而出。
水洶湧而出,大將軍衣衫濺濕。
大將軍宛如全身浸透在水裏,一付狂歡的樣子。
然後他打破第二缸、第三缸、第四缸每車只有四缸。
這時,大將軍像個頑童一樣,他東竄西躍,手拍腳蹴,乓乒彭另,又上了另一部馬車,砸下車篷,又有四口水缸,他照樣又一一打破。
當他擊破第二輛馬車的第三口瓷缸之時,不管哈佛、袁天王、豔芳大師的攻勢,再加追命、鐵手、於一鞭的攻擊,都已全然不管用了。至少對他,已沒有用了。
水對他而言,像鯊魚重回到了海洋。
他不只如魚得水。
更不止如虎添翼。
他是一下子成了仙入了道卻變成了魔頭了。
他歡快地狂嘯、盡情的怪嘶!
他全身浸着迸濺出來的水,然而,迅即又全身蒸騰着煙霞薄霧。
他踢破水缸,躍到第五輛馬車的時候,追命、鐵手、於一鞭、袁祖賢、豔芳大師、哈三天,只有完全捱打的份兒。
他每拍碎一口缸,當水花迸噴之時,珖琅聲中他就運氣一送,將水即時凝成冰,像一片鋭利無比的玻璃晶片,全向敵人拍飛了過去。
千片萬片。
萬晶千瑩!
鋒鋭無比!
利不可擋!
追命、鐵手等人,武功再好,也接不下這千千萬萬水凝結而成的暗器,傷殺力又奇巨,不消片刻,六人皆給利鋒割切得傷痕累累,體無完膚,血湧如泉。
血令大將軍更是歡狂。
他已竄到第八輛馬車,又拍開第一口水缸,這時候,他忽把鋒頭一轉,所有的水凝成利片,都攻向離得較遠馬爾、寇梁,還有於投、於玲、招九積、於勇花等人。
於投、於玲年齡還小,武功最弱,立重傷倒地,哀呼連連。
招九積和於勇花二人拼了性命維護二小,但也傷了多處,情況危殆。
馬爾、寇梁的情勢也好不了多少。
於一鞭看得睚眥欲裂,怒叱道:凌落石,你用走井法子對付小孩子,你有種就──!
話未説完,一道玻璃水晶片已打橫割入他唇裏,對穿過他雙頰。
追命輕功好,避得較多,但也傷了七、八處,血流如注,已力盡筋疲。
他向鐵手忿道:不好!看來大將軍雖找不到井水,卻把水一缸缸的運來,激發他的功力了!
且見鐵手的情形,也好不了那裏去。
鐵手內力深厚,運勁於全身,勉強硬崩掉了百來片水晶刀片,但久而久之,只要功力稍馳,就給一兩片割入肌裏,疼痛一生,聚力稍散,於是,愈來愈不能抵擋,傷口也愈來愈多了。
他一面強忍痛楚,一面嘶聲喊道:大家要聚在一起比較好抵擋──
話説如此,可是談何容易。
大將軍已經到第十輛馬車內,車裏有的是水缸,水缸一破,千萬道玻璃水晶刀片,馬上以屏風四扇門的轉字訣,活化了走井法子,變成了用之不盡的可怕兵器、利器、暗器,眼看羣雄要給水刀,切割成片、伏屍當堂不可了。大將軍殺得性起,除了蘇花公略有迴避之外,連燕趙手下的死士及大連盟暴行族的人,也一併殺傷了多人。
凌落石還特別專攻於投、於玲二小,這一來,就分盡了於一鞭的心神,要保護他的孩子,更着了更多水刀,追命、鐵手欲前去助他,輕功因而稍滯,氣功亦因此微馳,又遭水刀破體重創幾下,連追命、鐵手也幾乎支撐不住了。
──走井法子,只遇上水已有如此威力,若遇上井,那還得了?!
眾人極為恐懼,逃生無路,求救無門之時,大將軍更得勢不饒人,跳上第十一輛馬車,明黃燈火晃漾,照個通明,大將軍一腳踢開第一口大水缸,又咣琅一聲,猙獰狂笑道:
今晚叫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波的一聲。
缸碎。
水濺。
然後,他以絕世功力,水化冰,冰化刀,刀殺敵!
痛快。
他原想如是。
但不是。
事實不然。
缸碎。
裂開。
缸是空的。
有人。
一個少年人,這剎那給大將軍的感覺,竟然是恬和驚。
恬。
驚。
這本來是兩種完全合不攏、湊不全、搭不在一起的感覺。
可是大將軍乍看到他,第一個迎面擊出來的感覺就是:
恬和驚
那是一個少年人,寂寞如常的坐在那兒,好像就在山河歲月裏,悠悠遊遊,長袍古袖,風靜温恬,只等人來敲碎這一缸,只等人來敲醒這一刻。
儘管外面鬥個虎嘯龍吟,山動嶽搖,他還是車裏缸裏,萬古雲霄一羽毛,匕鬯不驚,黑白分明。
大將軍碎缸。
見到了這個少年。
少年對大將軍一笑,一伸手,説:我也有,還給你。只見千百道水晶片,齊打了過去,一齊打到大將軍臉上、胸上,身上,插刺得凌落石像只水晶刺蝟一樣。
不可一世全面制勝的大將軍馬上仰天飛跌了出去,慘嚎:你──到──底──是──誰?!
大將軍痛急攻心,驚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連跌邊問了那麼一句。
少年那一揚手間的暗器,看似簡單,也很平淡,但卻似四散而包抄過去的音符,而且每一發都能準確地命中。
奇怪,你剛才不是一直在罵我嗎?少年在看自己剛發過暗器那修長白皙秀氣的手指,寂寞地道:我就是你説的那個廢物啊。
●
人,原字本只有一撇一捺,但月下燈裏,這慘綠少年淡淡的寂意,卻似有千悲萬喜,像是少女心中一個千呼萬喚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