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卷爾還沒想好怎麼實施她的報復大計,就淪為宿舍的小勞力。上午的急行軍讓同宿舍的其他人多數都癱倒在牀上動彈不得。陸卷爾的襪子掉落事件,並沒有博得任何同情,大家反而都覺得羨慕還來不及呢。所以陸卷爾忽然變成了比較幸運的一個。幸運兒當然任重而道遠,中午打開水的重任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開水房雖然不算遠,可她瘦瘦小小的,一個人拎六個水壺還是比較困難的。何布把六個熱水瓶強行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卷爾老實地接過來,但還是多少有些不甘心地嚷嚷,"你們奴役童工,我要抗議,我抗議!"
卷爾上學早,比舍友都要小個一到兩歲,所以剛認識的時候她們笑她長得太小,管她叫"小不點兒"。
她不服氣,"我還在青春期,還沒發育完呢,等着瞧吧,都説換水土還會長個兒。我長,而你們不長,我不是要變成最高的了?!到時我俯視你們,讓你們見識一下,什麼是看誰笑到最後!"
説到興起處她踏上牀,想要示意一下她可能到達的高度,結果當然是頂天立地了。只聽"咣"的一聲,卷爾一聲慘叫捂住頭栽倒在牀上。在她上鋪看熱鬧的羅思繹也被她頂得一顫,隨後笑倒在牀上。
"陸卷爾,是不是長得太快了,這麼快就頂到屋頂了!"孫木南笑呵呵地過來扶起卷爾,揉着她的頭,但還是忍不住要逗她。
孫木南是宿舍裏生日最大的,家在本市,人開朗也熱心,所以當仁不讓地被推舉為寢室長。在這個小宿舍裏,大家都歸她管。她做事沉穩,也有條理,宿舍裏的髒活累活她都搶着幹,很快就征服了這些小姑娘,大家都把她當大姐姐看,習慣性地叫她南姐。別以為在卷爾住的415最大,她的年齡就有多大似的,其實她只不過是正常上學,沒提前罷了。被她們幾個叫做南姐其實無損孫木南的吸引力。彼時《神鵰俠侶》正在熱播,多少男生明裏暗裏叫她神仙姐姐,由此她的氣質可見一斑。她剛到大學,就有雪花般的信件尾隨而至。所以人是一等一的美人,人緣是一等一的好。
卷爾被推出去之前,還慘兮兮地叫了聲:"南姐,救我!"孫木南急行軍的時候,幾乎是扶着羅思繹跑完的,此時想幫卷爾也是有心無力,只是在那裏擺手,"辛苦。"
靠近門口的牀上下躺着齊舞和楚菲萍。齊舞來自四川,川妹子的皮膚水着呢,眼睛也總是水汪汪的。如果光看外表會以為她多乖巧,其實她性格火辣,直來直去。楚菲萍是個上海姑娘,她完全沒有卷爾印象中上海姑娘的精巧樣。宿舍裏屬她和孫木南最高,大概有一米七;她的五官也很突出,有點兒混血的味道。這時兩個人一個伸手,一個出腳,迅速地讓卷爾消失在門後。
陸卷爾拎着六個水壺向樓下晃去,中午的休息看來是要被迫取消了。她打算先打好水,然後分三次拎回來。軍訓練就的體力,在這個時候還真能派上用場。
她一走到熱水房門口,就看到那個丁未一人拎幾個壺正擋在那裏。正所謂冤家路窄,用在這裏剛剛好。陸卷爾想要搜出點兒詞句譏諷嘲弄一下他,可是看看目前的狀況,兩個人好比螃蟹和蜘蛛相遇,管他空中還是水裏的,誰也別笑話誰張牙舞爪的樣子。
同一天這麼高頻率地接觸,陸卷爾也沒辦法裝作不認識,看着丁未的笑容,扯了一下嘴角,算是打了個招呼。於是丁未想給她讓路,而她也想繞過丁未,快點兒進去打水。兩個人你左我右,一個方向;你右我左,還是一側。陸卷爾氣得想罵人了,她後退一步站定,"你快走。"
丁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忙離開門口。他也暗惱,自己怎麼對着她,就顯得特別笨拙。他想了想把自己手上的壺放到了水房門口,並且圍在一起,方便辨認。這裏經常隨意堆着很多壺,都是要去哪裏做什麼,順便拎壺出來放在水房,回來打水。如果回頭拎錯了,那就不大好了。
他轉身進了水房,這時卷爾已經打好了兩壺,正要打另外的幾壺。丁未很自覺地幫她打滿。開水當前,她也沒多爭執。陸卷爾雖然長得還可以,但是她沒有被男孩子獻殷勤的經歷。她不注重打扮,年齡又比同年級的同學小很多,而高中的男生多半更喜歡顯得比較成熟的女孩,因為接近卷爾還要頂着摧殘祖國幼苗的壓力。種種因素綜合在一起,結果就是她乏人問津。
卷爾拎着兩壺水出來,丁未拎起剩下的四個。卷爾停了一下,"我自己能行。"她不是想逞強,但心裏的確不想和他多接觸就是了。她看在他還算有紳士風度的份兒上,大不了不計前嫌。
陸卷爾為人經常會這樣,因為別人的一點點示好而忘記之前的所有不愉快,她的這種性格,在高莫的總結下,其實並不算是優點。一方面她很可能在同一個人、同一個問題上重複跌倒;另一方面這種輕易的諒解,又説明了她的漫不經心。而她的漫不經心,在高莫看來是很具有普遍性的,能被她放在眼裏、放在心上的人和事都屬寥寥。
高考後,陸卷爾曾問過高莫,"你的意思是,我經常無視別人?"
"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也很有誠意地參與很多事,很有誠意地對待很多人,但之所以會這麼做,你的出發點是你為人處世的態度,而不是你個人的喜好。換句話説,你更多的是出於禮貌而非你的意願。"
"大家不都是一樣?"卷爾有些不解,她不覺得出於喜好與出於禮貌有什麼根本差別,基本上她也都是喜歡的。
高莫搖搖頭,但是他沒再説下去。怎麼會一樣呢?在別人看來很難很辛苦的事情,她卻可以輕易做到。比如學習,高一還是中等水平的她,在高考的時候,愣是成了地區的文科狀元;再比如特長,她的興趣愛好廣泛,鋼琴、舞蹈、繪畫、書法都會一點兒,但是也弄得像模像樣,可以在同齡的專攻者面前班門弄斧一下。比如練了很久書法的高莫都覺得自己的字,儘管浸淫多年,還是摹仿的痕跡嚴重,略顯呆板,反而不及卷爾的靈動。她想做什麼事情,都能做好,想結交什麼人,都能交下。對她沒挑戰的東西,她怎麼會真的放在心上!在她心裏並不是沒有原則,而是很多人和事,都沒到需要她用她的標準去衡量的程度。高莫雖然知道自己對於卷爾而言,可能是比較重要的朋友,但自己是在她的衡量範圍內還是衡量範圍外,他同樣不敢確定。或者她的圈內圈外也是會變化的,這就更難琢磨了。卷爾的不確定,説到底是由於她的善變。她的善變並不是她刻意為之,只是她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對什麼都不沉迷。
卷爾現在對丁未的態度,倒真的是基於禮貌的客氣。當然她的雙手都佔着,所有的客氣也只能在言語上體現。
丁未沒接她的話,只是揚頭用下巴向前輕點,示意她快走,別囉嗦。
卷爾撇撇嘴,這個男生真幼稚,竟然還裝酷。隨便他好了,人家願意學雷鋒,有什麼道理非不給他機會呢!
去水房打水,要經過男生的一棟宿舍樓,這棟樓的男生習慣於在供應開水的時間裏,擠在窗口居高臨下地看經過的女生,點評她們的身高、相貌以至走路姿勢,競猜女生的籍貫以及她們所屬的院系,互相打探女生的姓名。C大的女生本來就少,漂亮女生更是鳳毛麟角。所以一旦有漂亮女生經過,胡鬧一點兒的男生就起鬨,反正一羣人瞎喊、吹口哨之類的,女生一般也當做是恭維,一笑了之。
陸卷爾從來沒被起鬨過,軍訓的女生穿着軍裝、戴着帽子,從上面看來,也就是一個個綠豆豆,分不出個數,更別提分辨漂亮與否了。卷爾開學初就曾看到過整面牆的男生都伏在那裏,齊聲喊一個女生名字的盛況。那個女生一個人拎着水壺,目不斜視,當沒聽見。卷爾真佩服她的定力,這麼大的陣勢她覺得自己手裏的壺都被震得發顫呢。當然也有比較隨和大方的女生,走過去的時候,揮一揮手。再大膽開朗些的,就回一聲口哨,或者跟着一起窮喊。男生們得到鼓勵,就會更齊心協力搞更多的花樣,比如一起有節奏地鼓掌,場面喧鬧非凡。
卷爾初時不大適應,"這些男生好無聊啊!"
羅思繹倒是很理解的樣子,"學習壓力大,女生又少,在這裏跟苦行僧似的,多多理解吧。"
卷爾很自然地想到了高莫,他就住在這棟樓裏。開學以後她來這裏找過他幾次。不知道他壓力大的時候,有沒有在這裏喊過別的女生的名字。有了這樣的想法,她再聽到那棟樓的任何聲音,不但沒心情理解,反而更心煩了。她經過這裏都要低頭疾行,避免自己心裏的疑問瘋長。
今天午後,似乎比較安靜。有的窗口坐着拿書的人,陽光燦爛得耀眼,不知道是在曬人還是在曬書。卷爾已經放棄了午休,所以慢慢地踱着步向回走,在經過大樹覆蓋的陰涼下時,數着地上透過來的圓圓的光亮。小時候,她不敢看天上的太陽,總覺得很刺眼,可是還是忍不住想看。媽媽就帶她到樓下的大樹下,讓她看這些小亮點,哄她説這些都是太陽的寶寶。她那時學數數兒,好像就是為了數清太陽究竟有多少個寶寶,怎麼可以一下子那麼多個一起出來玩。當然她從來也沒數清過。
丁未在她身後也耐着性子跟她挪動,以他的步寬走成這樣,其實還是挺愁人的。這自然很快引來眾人側目,打破了樓前的靜謐。
樓上突然傳來敲打鐵盆之類的聲響,"丁未,打了水就快回來,等你的水泡饅頭呢!"聽聲音丁未就知道,是同宿舍的侯維源。他這個人看似搞怪,其實最是個認死理的主兒,非C大不讀。他所在的省份高考競爭可以用慘烈來形容,他雖然成績不錯,可愣是考了三年才上了C大。在宿舍自我介紹的時候,他要大家叫他侯三,説是以此紀念他的不懈拼搏。不過大家都尊他一聲"三哥"。他年齡大,人又義氣,很得人心。
他抬頭果然看到三哥坐在窗台上,正一邊衝屋裏招手,拉更多的人過來,一邊把勺子放在茶缸裏亂晃,製造聲響。他看着丁未,還一臉的壞笑。他那杯子可有來歷,上面有紅星,據説是他爺爺長征時用過的,現在是他們家的傳家寶,因為他考上C大光耀了門楣才正式傳給了他。不過看他這麼使用,也沒多珍惜。
卷爾是頭一次見到男生被點名,覺得很新鮮也很有趣。看來丁未同學也是一被成名,招來這麼多的圍觀。她想想自己,幸好長得小點兒,不像他鶴立雞羣,想不記住都難。基於些許同情,她對丁未説:"你先回去吧,不是等你的水下飯呢嗎?"她的語氣裏少了些距離,壓根兒沒意識到丁未所受的矚目,根本原因在於她。
丁未搖搖頭,他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燒起來了。他皮糙肉厚的,什麼大陣仗沒見過,被取笑也就當是被人撓癢癢一樣,不着痕跡。可這個陸卷爾上午他是領教過的,碰了一下就那麼大反應,要是她覺察出他們在笑他倆,還不徹底拒絕往來了!這個女孩看着像個娃娃,卻似乎很不好説話呢。
他急於離開,走上前兩步伸手拎她手裏的壺,催促卷爾道:"快點兒,都給我。"他本來想控制音量的,但身後的噪聲太大,於是他不自覺地就提高了音量。而此時周圍詭異地安靜下來,似乎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等着看戲,因此他的聲音顯得異常大。隨後那面牆上爆發出一陣鬨笑,在三哥勺子加缸子的指揮下,他們異口同聲地大喊:"快點兒,都給我!"喊過了之後,又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
丁未見卷爾遲遲不動,便奪過水壺就走。他送佛送到西,總不能真的停在這裏。這些臭小子,上午的賬還沒跟他們算呢,真當熱鬧是那麼好看的啊!想看多大的熱鬧,就會付出多慘痛的代價。
卷爾回味着剛才那些男生重複的那句話,覺得怎麼有點兒惡意調笑的意味。看丁未不自在的樣子,雖然不大知道有什麼值得笑的,可也知道他們不懷好意。陸卷爾兩手空空站在那裏,腦子飛快地轉,丁未忍辱負重地走了,她可沒那麼好欺負。
她指着上面挑頭的那個人,"請問,您怎麼稱呼?"
她此言一出,那些男生頓時噤聲。他們也就是湊湊熱鬧,得罪這裏熊貓一樣珍稀的女生,是極其不明智的。要知道熊貓是羣居在一起的,負面效應會呈幾何數級般被放大。
被點名的侯維源此時也有點兒慌神,他為人其實非常靦腆,沒有多少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經驗。但陸卷爾的手定定地指着他,總不能現在縮回屋內,只有硬着頭皮上,"我叫侯維源。"
"侯委員?"卷爾被他的名字雷得愣了一下,怎麼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呢?望子成龍也不是這個做法。
"你們屋的水,丁未已經打好放在水房門口了,等不及就自己拎上來。"卷爾見這個"侯委員"連連點頭,很虛心受教的模樣,也就省略了後面諷刺挖苦的數句。她剛到C大,還是要保持形象。何況高莫還住在這裏呢,替這個丁未出頭,也要適可而止。
再看看丁未,拎着六壺水還走得飛快,就快失了蹤影了。卷爾搖搖頭,白長了那麼大的個子,就只能賣力氣,捱了欺負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奇異的是卷爾倒是沒覺得他窩囊,反而覺得他太老實才會挨欺負,甚至有點兒激起了她同仇敵愾的義氣。
卷爾快步走回自己宿舍樓下,丁未已經坐在花壇那兒似乎等了有一會兒了。
"辛苦你了。"卷爾將丁未定性為老實孩子,自然態度好了很多,"放這兒就行了,我自己慢慢拎上去。"
"不着急,我等你。別自己拎,上去叫個人下來。"他一個男生,多幹點兒沒關係,何況水房距他們近,就是樓上樓下的事兒。可這些女生讓陸卷爾這麼瘦小的一個人跑那麼遠打六壺水,這事兒辦得就不大厚道了。
"沒事,你都幫我送到這兒了,我自己能行。她們這會兒都累得昏倒了,哪像你們宿舍的,那麼有精神,卻只想着使喚你。"
"你倒是好説話。"
卷爾笑了一下,"你不也一樣,咱們誰也別説誰。"
"是啊,這不是個講奉獻的年代嘛!"丁未見卷爾態度沒有異樣,也放鬆下來。
卷爾伸了下舌頭,她才沒那麼高的覺悟,她的人生信條最高尚的一條也就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純奉獻的境界太高,不是她能企及的。她拎起水壺向樓上跑去,速度快一點兒的話,好像還能躺個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