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她會因他的臉色,會因他的舉動,決定她是要嘭的一下快樂迸發,還是悄無聲息地慢慢泄氣。
馮隱竺靠在窗前,有點兒心不在焉地望着遠方高樓林立的縫隙中影影綽綽的山峯。此時,是她少有的能夠獨享寧靜的時候。午休時間,老闆們外出中,身為秘書的她也就躲會兒懶,衝一杯奶茶暖着手。
此時是五月,她所在的C市多雨,微涼,正是浪漫而又宜人的季節。
可她,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浪漫想法。相反,她有點兒厭倦,就像厭倦了恆温的辦公室,厭倦了窗外的這片風景,厭倦了手邊無休止的零碎的工作,更厭倦了他,厭倦了家。
她沒強調是他的家,是因為結婚兩年來,她已經把有着奶奶、公公、婆婆和一大家子親戚的他的家真的當成是自己的家了。雖然有點兒吵鬧,雜七雜八的事情都被迫攬在她身上,使她有些疲憊,可家人已經用他們的方式,儘可能地不讓她覺得孤單,覺得寂寞。所以,儘管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部隊,她還是認同,那是她的家,她婚後的家。
那裏有他們的房間,結婚兩年,他在裏面住了不足八十天,確切地説,是七十七天半,這還是住一宿算兩天的結果。那個半天,是他坐車途經家裏,在家裏坐了一個小時,陪着重病的奶奶説了一會兒話。而她,縱然請假趕了回來,也只趕得及送他上車,向他揮揮手。可現在想想,那揮手時的心情竟也充滿了甜蜜。
那種守候的心情,帶着一點點惆悵的惦念。這一絲絲的想念,在倒數相聚日子的同時,似乎已經收穫了許多。她的心會隨着那個日子的臨近而慢慢充盈起來,膨脹得無比巨大。在他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她會因他的臉色,會因他的舉動,決定她是要嘭的一下快樂迸發,還是悄無聲息地慢慢泄氣。
馮隱竺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每一次都是自己壓抑着情緒,低調又低調。不壓抑也不行,吳夜來的表情和他身上的制服一樣一成不變,還總透露着那麼一股子威嚴,讓她即便想親近,也總是無所適從。似乎自己想着,念着,在心裏百轉千回,揉碎了又拼好的這個朝思暮想的人,完全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即使他真的出現在面前,也是一種渴望過度了的近鄉情怯。
她總以為,沒有她攻克不了的難關。可真的拿下了吳夜來這座城,她才發現,他交給她的,就是一座空城,她除了守着,毫無辦法。她拿他毫無辦法,對自己也同樣無能為力。
馮隱竺最近情緒低落不是毫無緣由的,現在她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馮隱竺大學畢業以後,就進入了這家公司,開始的時候做文員,現在做副經理的秘書。而她的老闆之一——蕭離,已經有風聲傳出,要調去J市的分公司任總經理。這件事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蕭離前幾天已經點過她了,問她如果有機會,願不願意去外地工作。
蕭離是什麼樣的人?在馮隱竺眼裏蕭離就是超人。他從Q大畢業,到他們公司不過幾年的光景,副經理做了不到兩年,就調到J市的公司當一把手,前途不可限量。他開口問她,實在是大大地看得起她。馮隱竺知道,她要是個聰明人,就應該馬上表現出誓死追隨的決心。畢竟,他就是要她一個態度,能否帶她過去工作,那是後話。
自從和吳夜來結婚後,隱竺覺得自己離少時的滿腔抱負越來越遠了。她只求收入穩定,週末無須加班,能讓她有時間去駐地看看他就好。當初選了這個公司做秘書,也是圖收入高,圖穩定,跟着老闆升遷,也算是高升吧。誰説秘書不是有前途的工作呢?
可是,她當時並沒有馬上表態,家裏的事,她不可能一下子丟開。奶奶病重,婆婆身體不好,公公工傷在家,平時就是帶他們買藥,看病,她都分身乏術。老家農閒的時候,還會有親戚來看老人,一樣需要有人招呼,照顧。婆婆算是能幹的了,但也不可能照顧奶奶的同時還兼顧所有家事。
對於蕭離提出帶她走,馮隱竺其實心底是很有些驚訝的。秘書室裏,她和周瑤紅負責協助副總的工作。若論與蕭離工作上的默契程度以及私人交往,她都不能和周瑤紅相提並論。周瑤紅是那種很活潑開朗的女孩,反應很快,經常妙語連珠。她也是良伴益友,基本上城中哪裏有好吃好玩的,問她就行了,整個一百事通。這一點,馮隱竺絕對甘拜下風,對周瑤紅心服口服。蕭離和周瑤紅有時會在下班的時候,相約一起去打打球,遊游泳,儘管男未婚,女未嫁,緋聞滿天飛,可一直也沒見着陸,始終是樁疑案罷了。
隱竺一直覺得,周瑤紅應該是喜歡蕭離的,不需要舉什麼具體的事例,從她聽到他的聲音眼睛會一亮,就儘可以看出來了。但蕭離的態度,她就有點兒捉摸不透了。她原本也不善於琢磨人。
單獨面對女性的時候,蕭離可以是那種標準的紳士型的人。他會在經過你身邊時,順便讚美你新換的香水味道;也會在吩咐完工作低頭的那個瞬間,稱讚你今天的衣着品位;或是在等電梯的時候,按住按鍵,等女士先進,然後才緩步走進去。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那麼體貼而完美。當然,過度的分寸感,也流露出刻意的疏離。
隱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上司,也自有應付他的一套方法。他的任何讚美,她都面帶微笑地照單全收,不會因此飄飄然。她曾經見到他十分真摯地誇有"河馬"之稱的辦公室的何主任皮膚很好,請教她用什麼護膚品。他的讚美,已經運用得出神入化,真摯得毫無破綻,但實際上毫無意義。那只是他習慣性的温言籠絡而已,偏偏女人都十分受用,"河馬"也不例外。
馮隱竺把額頭貼在玻璃上,有點兒好笑地想,難道蕭離是察覺了自己眾人皆醉我獨醒?認為不被敵人所惑的,經受得起糖衣炮彈考驗的才是好戰士?自己詭異地成了他帶出來的兵,現在,他要帶她上陣殺敵了,可她根本沒想過要跟隨他衝鋒陷陣啊!
何況,這件事還沒跟家裏,還沒跟吳夜來商量呢。不過,她大概能想到吳夜來的反應。他可能只會問,你是怎麼想的,想好了嗎?然後説,你決定的話,我沒有意見。這就是他一貫的態度,一貫對她的態度。看似尊重,事實上是事不關己,説得更嚴重一些,就是不負責任的態度。他要她什麼都自己做主,要她在她脆弱的時候,想找個理由推託也不能夠。
即便他當年的求婚,似乎也是一樣把決定權交給她。"我家裏的狀況你也知道,結婚的話,你願意嗎?"
馮隱竺那時本以為他們的關係還處於很不確定的階段,結果卻迎來了這樣的一句話,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的衝擊力。她記得她只是激動地哭,哭得昏天黑地的,然後特沒出息地摟住他的胳膊説:"我願意,我願意!"
是啊,所有的抉擇,事實上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沒有誰為難過她。就好像現在,她顧及家裏的狀況,也是她自己願意,沒誰會領情,更不要奢望吳夜來會領情。在他的邏輯裏面,誰做的都是分內的事情,不需要居功,也不需要別人感恩。
這也不能怪他,他就是這樣的人,該他做的,他都很盡力地做了。比如工作上的兢兢業業,比如對老人的孝敬,比如對妻子應盡的義務,他都是盡力地在做。至於盡不盡心,以前的馮隱竺根本不會強求到這一點,得到了這個人就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了。現在的馮隱竺是明白了,這些本就強求不來。
"好喝嗎?給我也來一杯。"是蕭離。
馮隱竺應聲而起,站直了身體,手一抖,杯裏還滿滿的奶茶就被晃得撒了出來,差一點兒就滴在身上。
儘管在蕭離手底下做事兩年多了,但見到他發脾氣的次數屈指可數,針對她發火還沒有一次。他是那種他交代了的事情,你保質保量地完成了,他就絕對不吝惜讚美的人,所以,往往他不置評,就代表他有點兒小小的不滿。蕭離是一個對各方面要求都非常高的人。很多事情,他親力親為,並不假她們這些秘書之手。因此,如果在事務被削減了大半的情況下還出紕漏,就難怪他不高興了。
馮隱竺越是知道這一點,就越覺得有些怕他,更確切地説,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敬畏的心理。一個總是帶着微笑的人,總是會讓人心懸笑容背後的種種可能。
蕭離走過來,接過隱竺手上的杯子。杯身上都是奶茶,她手忙腳亂的,很容易失手打了杯子。
隱竺舉起兩隻手,生怕蹭到上司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襯衫上面。她想到自己的桌前取紙巾,可偏偏被蕭離擋住了去路。
"蕭經理,我拿一下紙巾。"
蕭離並沒有聞言讓開。他回身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擦杯子和他自己的手。放下杯子,又抽了兩張,交到隱竺的手上,他才走回他自己的辦公室。
"難道我説成了-蕭經理,請幫我拿一下紙巾-嗎?"隱竺有些納悶地看着手上的紙巾。雖然工作了近三年,她已經磨鍊得隨時可以擺出很沉穩的樣子,可骨子裏的破馬張飛的魯莽還是沒法根除。與本性相違背,怎麼説都是壓抑得有點兒不自然,讓她有時都沒辦法相信自己真的能夠處處得體,尤其還對着這麼一個過於優雅的上司?
隱竺兩隻手合在一起,用力地蹭了蹭,可指間的甜膩似乎和味道一起留在那裏,揮之不去。
算了,沒時間在這裏想那些有的沒的,伺候頂頭上司要緊。
蕭離的習慣,一般是每天早上、中午各一杯咖啡的。他從不喝速溶的,他的咖啡都是自備的,上面都是外國文字。隱竺只注意掌握好濃淡,是否合他的口味,至於過期與否,她概不負責。本來嘛,英文説明或許她還認識,可國外的保質期的寫法差異過大,她實在沒那個火眼金睛,可以直接翻譯成這邊的習慣用法。
奶茶是隱竺昨天去超市買的袋裝立頓的,她喜歡那濃濃的顏色和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衝突和融合。她不是那麼講究的人,就是不知道老闆會不會也同樣欣賞飲料的速食文化。
衝一杯端進去,果然,蕭離蜻蜓點水似的嚐了一點點,什麼話也沒説。隱竺看着這樣的蕭離,忽然覺得好笑。蕭離的表情很像是初嘗新鮮食物的小孩子,只試了一下味道,就已經滿是拒絕了。或許在更早以前,他處理那個濕滑的杯子時,就已經打消了嘗試的念頭。
"笑什麼?"蕭離的聲音冷不丁地冒出來。馮隱竺這才發現,自己的笑容不合時宜地露了出來。
"天氣很好,所以……"有的時候,所答非所問也是應對的方法之一。當然,這個辦法只能用在與工作無關的事情上。
蕭離點點頭表示理解,她似乎篤定他不會喜歡,他也的確不喜歡。既然笑都笑了,他也不再掩飾,指着杯子説:"麻煩你換杯咖啡給我,謝謝!"
馮隱竺剋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再次釋放了一點點的笑容,"舉手之勞。"
隱竺端起杯子剛要退下,不經意地對上了蕭離有點兒深思的眼神,連忙迴避他的欲言又止。開玩笑,上次他提起的時候,她回答説是要考慮考慮。説是考慮,肯定就被理解成沒問題了。可如果他再主動問起,而她的答案再那麼不明朗,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吳夜來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但這兩天,他一定會趕回來吧。即使他回來,兩個人也未必有時間談工作的事情。奶奶現在病得很重,已經完全起不來了,住院兩週多了,全靠公公婆婆兩個人輪流在醫院裏陪護。
隱竺是週末的時候全天在那裏替替他們,平時負責送晚飯。有時中午有事情,她也趕過去看看,醫院的所有手續都是她辦的。公公婆婆在家裏待久了,多少和社會脱節了,很多新事物,他們都接受不來。和人打交道,他們也總是為難,不知道説什麼好。
奶奶檢查也做了幾遍了,具體説有什麼病症,其實也沒有。老人年紀大了,心肺功能都不好,經常有痰在嗓子裏吐不出來,也喘不上氣。住院以來,已經搶救過兩次,家裏人都心力交瘁了。醫生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單,要家人隨時做好準備。親戚朋友來來去去地探望,都估量着老太太恐怕是挺不過去了。
吳夜來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原來老房子沒動遷的時候,家裏條件不好,他一直和奶奶住在一個房間。他們結婚前,家裏總算是貸款買了新房子,奶奶堅持住那間朝北的小屋,把朝南的正房讓出來給他們做新房。
隱竺嫁過來的時候,奶奶的身體還硬朗,還在小區的花壇裏種種菜。當然,物業其實是不允許的,但老人家年紀太大,他們也就不聞不問了。那時候家裏吃的生菜、香菜都是奶奶親自種的。奶奶話不多,也不識字。她對隱竺很好,但始終有點兒挑剔,手把手地教她做吳夜來愛吃的菜,卻總嫌她做得不地道。那種好,總有點兒帶丫鬟的感覺,把隱竺帶出來好伺候她的寶貝孫子。
之前他不能請假回來,估計也是心急如焚吧。這種時候,隱竺在哪裏工作的問題,真的是微不足道。可是,她雖然知道這個道理,心裏還是會隱隱希望他回來的時候能關心她一句。
剛剛還覺得疲倦,可是想到他,隱竺又不爭氣地替他擔心了。好像之前的所有感受,也就是自己對自己抱怨一下,想過了,就好像釋放了所有的壓力,又能再擔起這個家,又能一個人守在這裏等他。
她不再説什麼,依舊是等待。
等待什麼呢?一直以來,這個目標似乎很清晰,清晰到不需要在心裏具體描繪出來。可是現在,隱竺有點兒迷茫,真的要在等待中耗掉自己的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