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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鬼神茫昧然

    雲若紫望着陸寄風,眼中滴下透明的淚水,順着她的下顎滴落,被燭火照成金色的珠芒。這會是真的嗎?雲若紫李在他面前,凝視着他,就像從前那樣。陸寄風簡直沒有勇氣再踏前一步,他連呼吸都輕得近乎屏息,就怕連燭火的微晃,也會震碎了眼前這場幻夢。而前方的雲若紫也確實就像一抹幻影一般,那身影,在黑夜裏似乎可以透得過燭光。陸寄風與雲若紫無言相望,不知過了多麼久,都無一語。良久,陸寄風才輕輕一動身子,踏出了一步,喚道:“若紫……?”雲若紫輕退了一步,道:“你別過來。”陸寄風道:“為什麼?若紫,我……”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心酸得難以再説下去,望着雲若紫哀慼的面孔,心中仍是亂成一團。雲若紫幽然説道:“我已經死了,陰陽有隔,你別靠近我,否則……唉!我也不知會怎樣……”陸寄風發覺雲若紫聲音極輕,不像由她口中傳出來的,倒像是被送入他耳中一般,讓眼前的她更加顯得模糊不真。陸寄風心頭一怵,道:“難道、難道……此城就是黑靈城?”雲若紫困惑地望着他,似不明白陸寄風的意思,陸寄風問道:“若紫,你……你怎會在這裏?”雲若紫輕道:“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好像自己一直待在冷冰冰的地方,不斷地哭着……”陸寄風想起雲若紫冰冷的屍體,埋葬在孤寂的土下,心中一痛,後悔不該將她埋在土中,或是至少自己應與她同穴,不該棄她一人於九泉。陸寄風急忙又跨前了一步,道:“你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你!若紫,讓我把你帶出來,我們別再分開了!”雲若紫身子往後一飄,又離了尺許,搖着頭垂淚道:“……寄風哥哥,你快走吧,別留在這裏。我一心想見你,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可是……我知道這不對,我已成陰魄,和你是絕不該再重逢的,你快走,求求你快走!”陸寄風怎走得開?他不但不退,反而上前道:“我絕不會再棄你不顧!”説着,雲若紫驚呼一聲,已被陸寄風抱了滿懷。陸寄風驚喜交集,他本以為眼前的雲若紫只是幻影,就像他見過的沙漠光幕一般,也許觸及了就會消失不見。但是,沒想到被他緊擁在雙臂中的柔軟身子,竟温香滿懷,她微顫的背,胸前跳動的心,一切觸感更似乎要證明這都是真的。雲若紫自己也怔住了,她也沒想到陸寄風竟能觸及她,竟能再度投入他堅實的懷抱,雲若紫的心中一震,再也不可扼抑地緊擁着陸寄風,發出激動的啜泣。陸寄風的眼淚也不斷地滑落,只願這樣緊緊抱着雲若紫,永遠不必放開。至於為何會有這樣的相逢,陸寄風也根本不願深思,無暇深思了。雲若紫哽咽地説道:“我一定是到了天上,才能夠再遇見你……”陸寄風撫着她的臉,道:“不,我們都在人間,這是人間。”雲若紫抬手拭着陸寄風臉上的淚痕,陸寄風也輕輕替她拭着仍不斷滾出的淚珠,陸寄風俯下臉,輕吻着雲若紫,這世界的一切都停了,只剩下他們兩人。陸寄風仍記着自己身上的任務,但是,讓一切多留片刻,也是對他的一種仁慈吧?陸寄風再也無法放開懷中的她,也許蒼天憫人,真的讓雲若紫再度回到他懷中;也許雲若紫被舞玄姬煉化完成了之後,她自己逃了出來,和他相逢,所以不會成為為害更大的魔女?不,也或許雲若紫根本就沒有死,雲府中的一切只是個惡夢,如今才是夢醒……陸寄風以極快的速度飛奔不見之後,西海公主與武威公主也連忙追上。西海公主生怕武威公主落單,會遇不測,因此不敢追得太快,卻一眨眼就看不見陸寄風,兩人奔至街角,處處依舊寂然無聲。武威公主叫道:“陸寄風!你在哪兒?陸寄風!”西海公主拉住武威公主,道:“安靜。”武威公主道:“怎麼了?”西海公主越想越不對,道:“咱們還是慢慢退出此村……”“為什麼?”武威公主才要追問,猛然間也想到了,道:“這裏不會就是……?”西海公主點了點頭,道:“快退出去,我方才見到蕭郎,或許也不是真的。”武威公主急道:“那麼陸寄風他……”。西海公主不讓武威公主再問下去,以免拖久了又生變故,拉着她便要往回程退去,武威公主不肯走,哀求道:“姑姑,別拋下陸寄風,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我們不能棄他不顧呀!”西海公主道:“陸寄風的武功絕世,若連他都逃不出去,憑你我更不可能幫得了他,還是快退走自保吧!”武威公主叫道:“那我寧願和他死在一起!”西海公主一怔,氣得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喝道:“別傻了!不知好歹的丫頭!”武威公主按着疼燙的臉頰,怔怔看着西海公主,眼中兩包淚花亂轉,就欲掙脱西海公主。西海公主早料到她想怎樣,反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左手疾點,封住武威公主的穴,一把抱起她往駐馬之處奔去。武威公主哭着道:“放我下來,姑姑,你別拋下陸寄風呀!”西海公主對武威公主的啜泣充耳不聞,抱着她躍上了馬,揮鞭往回尋路。她靜下心來,慢慢地依方才之徑而行,雖然她已慣於在沙漠中出入,對於微妙的地形及環境變化,都能一眼瞭然,但是此城處處都十分相似,她要記住每一處的不同,也非常費心勞神。她身經百戰,千軍萬馬中,危險的處境也遇過不少,但像如今這樣,沒有一兵一卒,覷無人聲,根本不知會遇上何事,反倒更令她膽戰心驚,冷汗不時地自背部滑落,不敢有一絲毫大意。眼前的屋舍都與平凡的房子街市沒有差別,石道井然,馬蹄杳杳之聲,更顯幽寂。走了半天,西海公主感覺到好像又回到原點。武威公主也已在馬上哭得昏昏沉沉,迷糊地似將睡去,至少也走半個時辰以上了。西海公主暗想:“若是被困在此,永遠走不出去,必定只有餓死一途!”但進入裏“靈城之人,如果都是餓死而出不去,此地為何卻又沒有任何的屍骨呢?西海公主滿心疑惑,勒馬沉思了一會兒,轉頭望向冷寂的屋舍,想道:“若是進入屋中稍歇,不知如何?”她這麼一動念頭,便感到每一閒幽暗的屋子都好像散發出某中詭密的吸引力,正在召喚着她進去一般。西海公主正欲下馬,心中陡地警醒,想道:“不可大意!進入黑靈城之人從未有生還者,絕不似表面上這樣平靜,我絕不可誤入陷阱!”西海公主慢慢地下了馬,仰着臉張望周圍緊臨的屋宇,若是登上屋頂,不知能否有更清楚的視野?她提氣一躍,幾下輕點,已登”了其中一所屋頂。放眼望去,阡陌街道都十分眼熟。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取出懷中一截作筆用的黑炭,將全城所能見及的道路繪在布卷之上,想道:“我便往東而行,總能將所有的道路一一認出的!”她重新登馬,依照路圖尋着,直到感到有些又分不清方向時,才再度登上高處,認出前方的路徑。就這樣找了幾回,料也應走了數里,卻許久都只看得見相似的街道。武威公主本來已經睡着了,此時都已經醒了過來,迷糊地張望着周圍,她的神情略微一變,眼中極為疑惑地張望着周圍。西海公主停下了馬,取出已經繪不下的布卷,沉吟不語。武威公主輕聲道:“姑姑,咱們現在在哪兒?”武威公主已睡醒,那麼自己在此至少已經兜了兩個時辰以上,沙漠中的村落都很小,絕不會有兜了兩個時辰還走不出去的大城。西海公主道:“這城的路很怪……”她説話時,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微微顫抖着,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她已經打從心底害怕起來了。武威公主一愣,道:“這城的路?”她張望了一會兒,西海公主察覺不對,問道:“怎麼?你在看什麼?”武威公主忙道:“沒有!我是想……怎麼都走不出這些路里?”西海公主一咬牙,再度踢着馬腹,讓馬緩緩尋路。但是她不管怎麼走,都走不出這一模一樣的街道,一模一樣的屋舍。每過一刻,西海公主的心就更沉一些,因為她知道這一定是個迷宮,一個凡人走不出去的迷宮。武威公主望見西海公主手中的道路圖,問道:“姑姑,你拿着平城的京畿圖做什麼?”西海公主渾身一震,道:“你説什麼?”武威公主道:“這不是平城嗎?這是繞着宮城的街坊,巷子也是筆直的,先帝規劃的坊裏圖我還見過呢……這兒是白樓,這而是宗廟……姑姑你還全都記得呀?”西海公主收起圖卷,道:“這是我方才在高處見到的街道圖。”武威公主一怔,道:“怎麼……跟咱們京城這麼相似?”西海公主已離開平城許多年了,對於故鄉街道或許有所遺忘,但她自小閉着眼睛也能在平城來去,不可能走了半天還走不出去。西海公主沉着臉,不發一語,武威公主見她臉色甚是難看,也住了口,不敢再説。西海公主繼續耐心地找着與前不同的路。望着兩旁寧靜的屋舍,誰都會想進去休息,疲倦至極卻過門不入,簡直比在曠野中無處投宿更苦,更要忍受着不進去的煎熬。再這樣走下去,她遲早會累垮,終究會忍不住進入兩旁看起來很舒服的房子中,那時,無異是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她更緊地握住馬繮,不讓武威公主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此刻,她只能竭力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不能讓慌張逼自己走上絕路。陸寄風望着枕在他臂上的雲若紫。雲若紫睜開眼睛,仰起頭望着他,雙頰酡紅如霞,又把臉埋在他的懷中。陸寄風輕撫着她細膩的背,手指輕勾着她的冰鑑般的髮絲,望着榻邊几上的微弱燭光,笑而不語。方才雲若紫在他的懷中睡着了,而他只是低着頭細看她的睡容,只那樣專注地看着,便不覺時光流逝。雲若紫抬起手來撫着陸寄風的頸子,慢慢地撫摸到他的下顎、臉頰、嘴唇,陸寄風含吻住她的手指,雲若紫的手便不動了,像停在他臉上的蝴蝶一樣,任憑陸寄風輕輕吻着她的指尖。她的指甲在他唇上輕劃的觸感,也能引起他全身一陣幸福的輕顫。兩人至少這樣躺着抱在一起有一整天了吧?或許更久?或許只是一瞬間?時間過了多久?他不知道,也無心知道。雲若紫柔若無骨地起身,攏着衣裳坐了起來,對陸寄風一笑。陸寄風撐起手肘坐了起來,道:“怎麼起來了?”雲若紫微笑道:“躺久了,想起來走走。”陸寄風笑道:“説得也是,我也想起來走走。”雲若紫抬起手欲重新攏起已散的長髮,陸寄風道:“我來!”雲若紫放下手,斜倚着枕囊,讓身後的陸寄風温柔地為她攏齊發絲。陸寄風望見幾上的燈火,突然間心頭一動,不知想到了什麼。陸寄風的手一停頓,雲若紫便心意相通似地略為迴轉過臉,望着他,道:“怎麼了?”陸寄風笑着搖了搖頭,道:“沒什麼。”方才為她攏齊發絲之時,陸寄風也説不上來怎麼回事,好像想起了什麼,但倒底自己想起的是什麼,他又完全想不起來,這種怪異的感覺一閃而逝,陸寄風便不欲再想下去。他的手觸着雲若紫修長優美的頸肩線條,忍不住又低頭輕摩着她的臉惻,雲若紫發出一陣膩笑,反手輕彈了一下陸寄風的臉頰。陸寄風也笑了,攬住她的腰身,一把將她抱了起來,道:“你想去哪兒走走?”雲若紫微笑道:“哪兒都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陸寄風道:“若這裏就是黑靈城,會有些什麼?”雲若紫只是笑道:“人間處處是險,黑靈城暗藏的危險,別處就沒有嗎?”雲若紫推開門,陸寄風牽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幽寂無人的街道上,遠方似乎隱隱地湧上一層迷霧。陸寄風問道:“那裏是什麼地方?”雲若紫道:“我也沒去過,咱們慢慢走去瞧瞧。”陸寄風點頭道:“也好。”兩人攜着手漫無目的地散着步,有時相視一笑,這條路就算走不完,也無所謂了。這座城中既無人聲,就連風聲都不聞,天空始終將明未明,説是黎明時分也可以,説是晦暗的午間也可以,那種模糊曖昧的天色,讓人也無從分辨時日,好像身處在完全靜止的時空。西海公主與武威公主累了就在馬背上睡着,始終不敢輕易進入任何一間屋中。好在西海公主慣戰沙場,仍能撐持。就在馬蹄聲單調無比的重覆中,西海公主昏昏沉沉,將欲睡去,眼前突然間一亮,看見空曠的道路盡頭已無房舍。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就要揮鞭策馬奔去,猛地一腳踩空,差點便要摔落馬背。西海公主猛然間驚醒,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馬上,她深吸了口氣,已嚇出一身冷汗,張望着依然一樣的周遭。原來,方才短暫的失神之際,只是她作了短暫的夢,還以為就要脱困了,驚醒後才發現依然困在此處。疲累至極的武威公主卻已伏倒,不知是睡還是昏了過去。西海公主用力咬破嘴唇,鹹澀的血滑入口中,以咬破嘴唇的劇痛令自己精神稍振。她以往可以在馬背上三日不眠而不覺疲累,如今已經開始撐持不下去,時間絕對超過三天了,或許更久,因為跨下馬匹已經踉踉蹌蹌,應該是已經快到了極限。西海公主心中更是惶惶,一把拉起武威公主的手臂,搖了搖她,道:“小雪,醒醒!”武威公主昏昏沉沉地微睜開眼,又欲閉上,西海公主握住她的雙肩用力晃,道:“別睡!清醒地了”武威公主痛苦地説道:“姑姑……我乏了……”西海公主道:“我知你乏了,但若是一倒下去,誰也不知會怎樣。小雪,你撐着點。”馬匹突然發出一聲微弱的哀嘶,踉蹌兩步,往一旁歪倒,西海公主及時一拉武威公主的後領,縱身凌躍下馬,才沒被掀跌在地。馬匹口吐白沫,四肢軟弱地抽搐着,看樣子也不濟了。西海公主抽出腰刀,一刀劃破馬頸,血柱狂噴,那馬抽動了幾下,便不再動彈。西海公主拉過武威公主,道:“多喝點馬血,還能多活幾日。”武威公主嚇得掩臉不看,也不肯以口就着馬頸喝半點血,西海公主無奈,只好不去管她了,自己大飲了幾口,感到精神略振,又割下一大塊馬肉,道:“吃點東西吧!”武威公主掩着口,紅着眼眶,搖了搖頭。西海公主道。二“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再餓下去撐不了多久的!”武威公主頹然道:“我不怕,陸寄風和咱們都在這個黑靈城裏,大不了就是和他一起死在這裏而已……”西侮公主道:“不許再説這種話!”武威公主續道:“我叫陸寄風帶我到柔然,原本是為了想在一個沒人見得到我的地方,安安靜靜地死去,別讓阿哥知道我的事。我一個人……連屍骨都不要被人瞧見,便好了。可是,陸寄風他對我那麼好,我才有了一點想活的心意,他如果有了不測,我又留在這世上做什麼?”西海公主對她的耐性也已快用完,冷然道:“陸寄風一點兒也不喜歡你,你何必對他這樣痴心?”武威公主低聲自言自語般地説道:“他不喜歡我,怎會帶我到這麼遠的地方,又怎麼會到處找我?”西海公主道:“你是堂堂的公主,他不過是個有罪的左衞將軍,他喜歡的只是你的地位權勢。”武威公主反而堅強地説道:“不,我知道他是真心的!”西海公主嗤之以鼻,眼露嘲色,道:“是真心的?那麼他怎麼會把你丟在這個地方*。”武威公主道:“也許,他只是一時忘了……”西海公主怒道:“別再説這此蠢話了!”武威公主危顫顫地站起,西海公主問道:“你要去哪裏?”武威公主道。二“我要去找陸寄風,他一定也被—住了,我要見了他,才能夠放心。”西海公主道:“放什麼心?你弱成這樣,他是一代高手,還要你去擔心?”武威公主不理她,只是慢慢地往回走去,但走出了幾步,居然又停了,回過頭看着西海公主,欲言又止。西海公主以為她心生怯意,道:“哼!還不回來?”武威公主卻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住要説的話,道:“姑姑,你……唉!最好還是別找了,在原地歇歇,也許反而有救。”西海公主一愣,道:“你在説什麼?”武威公主搖了搖頭,這回真是轉身而行,不再回頭。西海公主既無奈又火大,在她背後大聲説道:“你不跟着我,萬一出了事,我可不管你!”武威公主還是不發一語地往前走,弱小的背影漸漸遠去,西海公主怒極,叫道:“皇上怎會慣出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傻丫頭?我不管你了!”望着武威公主漸漸消失的背影,西海公主固然怒火難消,但是卻隱隱感到哪裏不大對勁。陸寄風倒底消失在何方?此地倒底有多大?怎麼會走了半天,都見不到陸寄風?如果這是真的就是傳説中的黑靈城,所能見到的只是死者的亡魂,為什麼自己方才會真的看見蕭冰呢?就算蕭冰已經死了,走了這麼久,卻沒有再度看見他在黑靈城的身影,這未免與傳説不大一樣。西海公主心中疑惑越來越多,佇立沉吟着。兩旁冷清的屋舍,無數黑暗的窗子像是無數的眼睛一般,注視着她。武威公主心裏並無任何懼意,只有對陸寄風安危的掛心。明知他武功高強,又反應機智,根本用不着她,就算兩人在一起,自己也只是拖累他而已,但是她就是難以放心。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獨自堅定地走着,才走出幾十尺之遠,便見到前方迷霧微聚,剛剛並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那陣輕霧中像是一層薄紗,遮住了什麼。武威公主停步不前,狐疑地看着前方,一道人影似幻似真地由霧中透了出來。武威公主定神一看,驚喜得難以置信,叫道:“陸寄風!”陸寄風一怔,武威公主便要奔向他,不料陸寄風眼露殺機,竟不發一語,聚指為劍,凌鋭的真氣射向武威公主!武威公主全然未反應過來,“啪”地一聲,一道黑影倏然將陸寄風那道劍氣格去。武威公主臂上一緊,被西海公主往後一拉,道:“快走!”陸寄風臉色森然,身形只一微晃,西海公主但覺氣悶,竟是陸寄風的掌氣當胸襲來!西海公主大驚,陸寄風掌風方至,身子已欺至兩人面前,一掌便拍向武威公主,西海公主袖中揮出大把的毒煙,陸寄風微微一飄,問過毒煙,這一掌的餘勢卻“碰”地一聲,結結實實將二女擊退數丈之外。西海公主胸間一窒,噴了口鮮血,陸寄風再以指劍刺到,武威公主急忙抱着西海公主轉身急問,護住了姑姑,陸寄風的劍氣劃過她的鬢邊,髮帶斷裂,她一頭烏絲散了下來,驚得腦中一片空白。陸寄風一劍刺空,第二劍緊接而至,西海公主抱住武威公主在地上滾了幾滾,問過陸寄風連綿的劍勢,再扣袖中毒筒機關,“嗤”地一響,毒液噴向陸寄風的雙眼。陸寄風眼如灼燒,悶哼了一聲,踉蹌退了幾步。趁着這片時的頓挫,西海公主已急護着武威公主回頭奔逃。眼睛痛得睜不開的陸寄風,連忙護着前心,以輕功往後躍退。陸寄風屏着氣,專注地感覺周遭的動靜。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蹤跡了,陸寄風小心翼翼地慢慢後退,將自身的行氣控制得微乎其微,以免被對方察覺。退出了數十丈,才聽見雲若紫怯怯地喚了一聲:“寄風哥哥?”陸寄風循聲辨位,輕易地握住了雲若紫的手,雲若紫一見到他,便驚道:“你的眼睛……?”陸寄風道:“不要緊的,這沒什麼。”雲若紫拉緊了他,纖手冰冷,問道:“怎樣?你殺了他了嗎?”陸寄風道:“沒有,曇無懺以毒液傷我之後逃了,但他也中了我一掌。”陸寄風眼睛的疼痛略減,已隱約可以看見雲若紫憂慮的臉龐,陸寄風微笑道:“我的眼睛一會兒就好了,你不必擔心。”雲若紫“嗯”地應了一聲,扶着他道:“咱們先回去再説。”陸寄風讓雲若紫攙扶着,步回這幾天以來已住得十分熟悉的小屋中。屋中孑然空蕩,唯有几榻。雲若紫讓陸寄風坐在榻中,輕柔地撫摸着他的眼傷,道:“那人會不會再來找你?”陸寄風點了點頭,雲若紫道:“那……他武功很好嗎?”陸寄風道:“他是舞玄姬的右護法,武功深不可測,又精通幻術,令人防不勝防。”雲若紫倚偎在他懷中,道:“你別再去找他,咱們躲着別讓他看見就成了。”陸寄風攬着雲若紫的肩膀,道:“曇無懺既然已經找到了這裏,他一定會找到我為止。若紫,你千萬別讓他瞧見,否則恐怕還是會被帶回舞玄姬那兒去。”雲若紫抱緊了他,道:“可是萬一……寄風哥哥,我真怕!”陸寄風的眼睛已復元如初,見到雲若紫的憂色,柔聲道:“你不必怕他,我不會讓他傷了你。”雲若紫道:“不,我不是怕這個。”“那麼你怕什麼?怕我死在他手中?”雲若紫道:“若是如此,我最多是隨你一死,我也並不怕。我怕的是……”雲若紫靜了一會兒,才嘆道:“我怕的是你的心不在這裏,還在武林。”陸寄風問道:“為何這麼説?”雲若紫幽幽地説道:“你雖陪着我,但是總有一天,你還是會棄了我,去完成那些所謂的責任,是不是?”陸寄風握着她的雙手,道:“我們一起走,豈不很好?”雲若紫又問道:“那麼迦羅呢?”陸寄風一怔,一時之間竟無法回答她這句話。雲若紫抱着他的頸子,投入他的懷中,道:“寄風哥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説起讓你心煩之事,而是……我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陸寄風輕撫着她的背,心中五味雜陳,千頭萬緒也難以理清,只能和雲若紫無語相擁。陸寄風沉吟着,道:“若紫,我不能終久停留在此,你隨我走吧!今後我們不管生死,決不分開。”雲若紫悽然望着他,陸寄風撫着她的頭髮,堅決地説道道:“迦羅之事……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會回劍仙崖向她請罪,要怎樣處置,聽憑於她,之後便與你一同去尋找滅除舞玄姬的法子。若她執意不肯放我走,我也只能做個負心人了。”雲若紫聽罷,低頭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才嘆道:“就依你吧。”陸寄風知道雲若紫原本就不管怎樣都是依他之意,但這種感覺卻又有種説不出的怪異,這種感覺,尤其每當他望向几上的燈火時,就格外地令他不安。陸寄風凝視着那盞微弱而持續的燈,燈只是一盞普通的燈,為什麼卻會讓他心裏隱隱約約地感到奇怪呢?陸寄風不知又發了多久的怔,才回過神來,拉起雲若紫的手,道:“走吧!”雲若紫問道二。“我們若再度遇見曇無懺,或是我孃的手下呢?”陸寄風一笑,道:“能殺則殺,絕不放過。”雲若紫點了點頭,讓陸寄風握着她的手走了出去。西海公主藉着毒氣之效,逃出陸寄風的襲擊,卻已是重傷不濟,走得踉蹌顛厥,全仗着武威公主的攙扶才不致於倒地不起。西海公主喘着氣,軟軟地屈膝跪坐在地,武威公主臉色蒼白,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她面前,顫聲道:“姑姑,你……你可有怎樣?”西海公主苦笑,道:“還沒死呢……”武威公主緊閉着口,已然駭得説不出話來。從她眼中的驚懼,西海公主自然知道她怕的是什麼。陸寄風居然對她們痛下殺手!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那個人絕對不是陸寄風!或者説,絕非正常情況下的陸寄風。陸寄風怎麼會攻擊她們?難道他已經瘋了嗎?一想到這個可能,西海公主便陣陣驚恐,她知道陸寄風的武功實在太高強,自己絕非對手。若是陸寄風不問生稔,見人就殺,她們兩人都一定會死在陸寄風手中。西海公主被陸寄風沉重的掌風餘勢所襲,真氣逆亂,此時五內翻湧,痛苦難當,不要説運功,就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她竭力鎮定着調氣運息,不讓自己失去神智,道:“小雪……我……我懷中有個翡翠瓶子和金盒,你幫我拿出來……”武威公主發抖的手伸手入西海公主懷中摸索着,掏出了許多小小紙包及瓶盒等物,其中果然有一個極小的翡翠瓶,只有一根指頭大小,而金盒上嵌着白玉,式樣典麗。這些華貴精緻的容器,都是西域名匠巧手所制,但裏頭所裝的,卻都是各種各樣致命的毒物。西海公主道:“我們先服下金盒中的藥丸,再將……翡翠瓶裏頭的藥粉……在我們身邊撒成一個細圈……這樣……誰也靠近不了我們……”武威公主發着抖,依言照做,喂西海公主先服金盒中的製毒之藥,自己也服了,然後才小心地將翡翠瓶中的粉末慢慢地傾倒,繞着兩人,倒出了一圈極細的圈線。西海公主見了,嘆道:“倒得多了,可惜!這樣劇烈之物,一半也儘夠了。”武威公主封好翡翠瓶,又將那些瓶瓶罐罐等物收拾齊整,放入西海公主懷中。武威公主道:“姑姑,這是什麼毒藥?”西海公主道:“這君子風一放,方圓十丈不要説走近,就算是在更遠處一掠過,都要被毒死!陸寄風……若接近我們,就算他……他的命比別人大,都逃不過死劫……”武威公主好奇地問道道:“這毒叫做君子風?這個名稱好奇怪!”西海公主道:“那是蕭郎取的名稱……他説這是因為‘君子之德風’,又説‘草上之風,必偃’……這毒就算放着不動,也像風一樣……氣息所過的範圍,人畜無不偃倒……所以,便叫君子風……”武威公主忙問道:“那……萬一陸寄風中了毒,姑姑你會給他解藥吧?我瞧見盒中還有許多解藥。”西海公主冷然道:“等他中了毒,再服也沒用了,這毒無遠弗屆,近者必死,若非此時我也不敢輕用,在此地撒了這一圈,毒性深入沙中,少説……十年內此地寸草難生,方圓半里內的生靈,也都無法在此生存下去!”這毒性居然這樣兇狠,武威公主怔仲難語,西海公主陰側側地笑道:“陸寄風他、他……不出現就好,一出現……哼,倒看看是誰死在誰的手中!”受傷的西海公主也許是本性中野獸的血統發作,變得更加毒辣,更加不留餘地。陸寄風的武功再高強,與使毒出神入化的西海公主對上,誰會成為存活者,都是武威公主不敢想像的。陸寄風一直不發一語,慢慢地走着。雲若紫見他神情凝重,與他交握的手緊了一緊。陸寄風回頭對若紫微笑,又獨自沉吟,驀地,地面上一樣東西另他心頭一動,陸寄風一怔,竟立定了雙足,無法再移動半步。耳邊聽見雲若紫的聲音,問道:“寄風哥哥?”陸寄風沒有回應,只是怔立着,雲若紫的聲音變得有些遠:“寄風哥哥,你看見了什麼?”陸寄風彎下身拾起地上那截染血的腰帶,上面還纏着幾縷髮絲。他認得這腰帶,腰帶的斷處看似被利刃所割,但斷口卻微微鼓起,那是劍氣的熱度將帶子的斷口處的布料灼燙過之故。他認得這是自己方才所發的劍氣。自己何時以這剛猛的劍氣,去對付這髮帶的主人?陸寄風捧着髮帶的手,微微抖着。自己所對付的人,究竟是誰呢?為什麼在這裏完全感覺不到日夜的流逝?若紫已經死了,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什麼始終帶着憂色?陸寄風沒有勇氣回過頭看着身後雲若紫,只能怔怔地握着那截髮帶,心疾跳着,種種思緒紛亂地纏在心中。身後,雲若紫輕輕説道:“寄風哥哥,你不要想了……好不好?再想下去……一切又會回到真實,回到你不想面對的真實……為什麼要想呢?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陸寄風顫聲道:“你……若紫,你是真的,對吧?”雲若紫沒有聲音。陸寄風叫道:“回答我,你是真的!”雲若紫發出一聲低泣:“我是真的,寄風哥哥,我一直在你心裏頭活着,是你心裏最真最真的。”陸寄風道:“不!我問的是……我問的是……”雲若紫道:“城裏,城外,身體,心裏,哪裏是真、哪裏又是假呢?寄風哥哥……你別再逃了,我求求你不要逃離我……”陸寄風道:“不……這不是若紫的話,是我自己心裏的話……”身後的聲音,果然是陸寄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一直與我心中的若紫相對,何必硬生生醒來?陸寄風,你千萬別想通,千萬別……”陸寄風大叫一聲:“若紫!”回過頭去,身後緲然,只有空冷的街道,連半點迷霧都不見。陸寄風雖竭力不願想通,但是心靈深處卻已覺醒,無法再自欺下去。根本沒有云若紫,根本沒有那幾天的相處與恩愛,雲若紫依偎在他懷中的款款低語,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全是他自己的夢想與渴望。就連那盞永不熄滅的燈,永遠燒不完的燭火,都是假的,都是他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暗示,隱隱地提醒着自己一切的虛幻。陸寄風眼前一陣饃糊,雙腿一軟,跪坐在地。就連眼前的街道,也在漸漸變得淡去,只見一片茫茫荒漠。這是怎麼回事?怎會自己身上力氣全失?陸寄風奮力撐起身子,抬眼望去,竟見到數十尺外的黑暗中,武威公主着急地坐着,披散着頭髮,抱住昏倒在她腿上的西海公主,泣道:“姑姑!你醒醒呀……”陸寄風強自運氣調息,便覺胸間陣陣凝滯,更是大驚,想道:“我……我中了毒了……這一定是……方才,我傷了西海公主,她……為了自保,順風撒毒對付我……”陸寄風深吸了口氣,叫道:“公主!公主!我……我在這裏……”武威公主抬起頭來,困惑地張望着,陸寄風只在她面前數十尺,她的眼光卻略過陸寄風,茫然地像是在望着無邊迷霧一般。陸寄風越來越感到胸腹凝滯,若再不突破經脈中的氣息流動,恐怕他非昏迷不醒不可。西海公主不知用了什麼樣的毒,竟能這樣厲害,就連陸寄風也一時難以抵擋。陸寄風完全明白了過來,黑靈城不但沒有任何人,甚至連城都沒有,只是一個陣局,一陷入陣中,各種幻想,喜樂憂怖畢集,讓人難以解脱。陸寄風只能盡力冷靜下來,運氣突破凝滯的氣息,想道:“我絕不能被西海公主的毒氣所殺……一定要醒着……破解此陣……”他光是為了讓自己不倒下去,已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又哪還有力量去苦思破陣?他也不知道西海公主此毒效能有多強,陸寄風不敢冒長期中毒的危險,一定要速戰速決。同樣是用藥高手,陸寄風想到了寇謙之給他的五石丹。陸寄風在梅谷底下時,也曾將五石丹給冷袖看過,冷袖便説那固然是極強的改變體質的長生藥方,卻也是一種劇毒,服多必然暴斃。寇謙之曾交代過:以陸寄風的根基,最多隻能服食五顆。他懷中的五石丹,兩顆在對付吉迦夜的兩役中耗去,一顆服食以重傷曇無懺,而一顆遺落在平城地牢裏,現在只剩下唯一的一顆。陸寄風初破鍛意爐,功成下山時,以為自己的功力根基當世無敵,只要小心行事,對付舞玄姬並非難事。可是這段時日以來,卻多方受挫,還沒遇上舞玄姬,便已經幾乎耗盡他可以承受的五石丹。舞玄姬的勢力之大、牽連之廣,加上弱水道長的陰柔手段,都讓陸寄風越來越體會出:除魔斬邪,並不是單純的生殺之決而已,往往更重要的是手段,是地位,是佈局。這正是陸寄風最欠缺的,他望着手中最後一顆五石丹,痛心地想道:“陸寄風,你空負真人的根基,至今一事無成,還險些在黑靈城內受自己心魔所制!你豈算得上丈夫!”雖不知還會遇到多少危險,但這一關過不了,往後就更沒有機會了。陸寄風一咬牙,仰首服下最後一顆五石丹,任督二脈立時灼如火焰,熱氣直衝丹田,陰毒遇之竟附合為一,與陸寄風體內的真氣匯融並流,化作奔騰不已的怒濤。陸寄風引勢入海,但渾身所散發出的真陽之氣源源不絕,已無法容納於體中,自他周身毛孔所散出的氣息已使他整個人身形朦朧,看似一團烈火一般。陸寄風暴喝一聲,將無限的強大的真氣,疾散而出!上清含象納天地於芥子,由陸寄風一軀所散出的真氣,衝散了迷霧,掀動十里塵沙,壯闊無邊的沙濤襲捲而來!武威公主驚呼,抱緊了西海公主,眼前的街市竟瞬間消失無蹤,洶洶熱浪撲面,整片狂沙竟發出灼燙的紅光,由遠處捲來!她從未見過雪白的沙漠以火濤之姿撲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熱濤就要將她與西海公主滅頂,武威公主頓覺身子一沉,已被陸寄風欄腰抱住。武威公主驚喜交加,陸寄風緊緊挾着她與西海公主,雖身如鏢風,欲奔出沙濤,但是他雙足所奔之處,雄渾無比的真氣竟將沙漠中的沙推飛出去,被陸寄風的真氣所激的沙旋轉如濤,堆如高鬥,竟將陸寄風等人包圍在其中,就像是漏斗中旋轉不已的微粒,陸寄風真氣越發,沙濤旋轉越急,整個深漩也越擴大。陸寄風始料未及,大吃一驚,若是他收氣不發,彌天蓋地的沙壁垮下,絕對會將他們三人活埋在數百尺的地底之下,真正的成為沙漠殭屍。但若是繼續以上清含象的真氣撐持住三人在半空中的旋轉之勢,也只會讓沙旋越來越大,而無法脱身。陸寄風無計可施,只好孤注一擲,以所有的真氣貫於雙足,欲以凌架那股旋轉拉力的力量,在一瞬間蹬出沙渦突圍。不料他這陣真氣一貫,轟然巨響,地面竟被他的真氣轟出亂石,疾飛噴射的碎石直衝天際!陸寄風突覺全身被一股冷冰冰的吸力抓住,尚未明何事,已整個人被往地下急速拉扯而落!——逸雲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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