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恩州往事
姜惑不解:你是我的師父且諾啊。
且諾冷笑:記得師父剛才告訴過你,人們已被天人消除了關於梵天之戰的記憶。那麼師父又是從何得知事實真相?
姜惑腦中一眩,大驚而呼:難道師父你並非凡人?
且諾緩緩點頭:我是聯繫着魔界與人界的魔使,事實上不獨是我,包括你父親祁蒙在內的幾人,都已在多年前的一場大劫難中失去了性命。但我們不甘的靈魂卻在人、魔兩界之間掙扎遊蕩,在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折磨中等待着魔靈出世。只有打開了結界之門,方能救我們脱出苦海。而一旦失敗,我們就將永遠墜入黑暗中,從此萬劫不復。所以,在完成使命之前,你根本無法見到父親
姜惑目瞪口呆,此刻方明白父親悲慘的命運。他咬牙嘶聲:我一定要救出父親。師父説的那場大劫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誰是殺害我父親的仇人?
且諾長嘆一聲:我們的死皆是出於自願,為了對抗天人,為了人類的生存,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他的語聲忽厲,而你若是一再沉溺於兒女情長,又怎麼對得起你父親的犧牲?
姜惑一怔,緊握雙拳,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且諾放緩語氣:徒兒,你丹貯騰龍之膽,更有千年試煉神果相助,早已脱胎換骨,等完成使命、打破五界之隔後,不但可救出師父與你的父親祁蒙,更可白日飛昇,突破天人之境
姜惑置若罔聞,他雖然回憶不起更多的過去,但在心目中,能否白日飛昇、脱胎換骨其實並不重要,何況聽了且諾剛才的一番話,他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實在沒有丁點兒好感,反倒是那份血濃於水的親情根深蒂固地植於心中,難以捨棄。想到徘徊在兩界間受苦的父親,生死不知的母親,姜惑心中的痛苦實難以言語表達萬一,若不能救出他們,空有一身本領又有何用?
姜惑用力拭去眼中淚水,大叫一聲,憤然長身而起,賭咒發誓般一字一句地喝道:無論是人世間的君主帝王,抑或是陰曹冥府的妖鬼精怪,還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人,你們誰都不能阻止我完成使命,救出我的親人!
就聽轟的一聲巨響,泥石飛起,姜惑眼前乍明。他的腰身以下仍埋在土裏,可赤裸的上身卻已暴露在漫天星光之下。
原來他倆並非處於山洞之中,而是在地底下的一條地道內,而此刻地道深達三四尺厚的頂壁竟已被姜惑一頭頂穿。
地底的且諾一聲驚叫,急速蕩入山洞深處。藉着星月微明,電光石火間姜惑已看清,他仍是從頭至腳全身罩着黑袍,但隨着身影飄退,下顎處隱隱露出青黑色的肌膚。那肌膚上紋路四散,彷彿是將一片片碎裂的肌肉硬生生黏合在一起,稍有外力,便會崩裂。再瞧且諾惶急的神態,彷彿那脆弱的肌膚稍遇光線,便會溶解破碎
剎那間姜惑心中的悲痛無以復加,他知道自己的父親祁蒙必也與師父且諾一樣,永遠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現在這朗朗乾坤之下。
一時之間,他的心中充滿着對上天的憤怒,若不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天人,他不會與父母流離失散,父親也不會被禁錮於地底最幽暗的深處,不見天日
狂野的憤怒似快要衝破姜惑的胸膛,他無從發泄,唯有雙手指天,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他知道,他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他必須要完成破界的使命!
且諾的身影已閃逝不見,喑啞的聲音仍隱隱從地底傳來,如同幽靈的詛咒:好徒兒,去完成你的使命吧。記住,除了師父之外,你還有幾位師叔,他們都會在關鍵時刻助你一臂之力那幽然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寂靜。
突然,一道霹靂穿穹而來,冰冷刺骨的雨水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姜惑抹一臉水,那雨竟是赤紅色,宛如鮮血。他心中魔意大盛,狂吼着拔身而起,激起漫天泥土。那些泥石如有靈性,和着血紅的雨水從空中落下,竟將地下的洞口封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姜惑先對地底且諾離去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微一思索後,就這般赤裸着身軀,毅然朝前行去。
地底深處,且諾飄退的身影越來越薄,最後竟化為一幅畫像,緊緊貼上石壁。
一股陰冷的潮霧突然從石縫間瀰漫而起,在狹窄的空間裏凝為淡淡的人形。那人臉上一片空白,竟然沒有面目,只有那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語聲在地底激起不絕的迴音:且諾,你做得很好。
且諾回答道:多謝大王完成我的心願讓我收了一個好徒弟。
他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他完全相信了我告訴他的話。不過且諾欲言又止。
説。那霧人只冷冷迸出一個字,態度不容置疑。
且諾遲疑道:他似乎並不覺得完成使命是一份無限的榮耀,反而念念不忘自己的親身父母。但是我已成功地讓他堅信,只有完成了使命,才能救出雙親。
既然如此,我們就要相應地調整對策,決不能讓計劃半途而廢。
但我還來不及告訴他關於法物的事情,他就已狂性大發,衝出了地道。
不妨,我們可以慢慢提醒他。大家已經等了三千年,還在乎多等一段時間麼?
且諾化身的畫像略略彎曲起來,如同對霧人施禮,隨即再也不動。
待潮霧漸漸散開,可以看清在那石壁上,赫然貼着十幅畫像,且諾的是第六幅,而那個沒有面目的霧人則來自最後一幅。
片刻,就聽那霧人再度開口:斂清。
從第四幅畫像中傳來了一個沉鬱的聲音:屬下在。
下一個應該是該你完成心願了,去吧。
第四幅畫像亦奇異地彎曲起來,對霧人施禮後隨之飄走。
霧人接着沉吟:祁蒙可在?
第一幅畫像動了動,從裏面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在。
你可想見他?
第一幅畫像沉默着,似乎不知道是否應該如實回答。
霧人嘶嘶而笑:他對你情深意重,你當然知道應該如何去利用這一點。
祁蒙啞聲道:謝大王。
我完成了你的心願,你可後悔麼?
我不悔,他是我和扶江的孩子。
霧人冷笑:但是他或許將會殺盡姬軒轅的族人。
畫像中的祁蒙低低嘆了一聲:為了活下去,他沒有選擇!
姜惑滿腹憤鬱,迎着狂風暴雨在山野中拼力奔跑,越奔越急,只聽得耳邊風聲獵獵作響,由於速度太快,飛揚的雨點打在身上若被石擊,赤裸的皮膚上卻彷彿披上了一件看不見的盔甲,渾然不覺疼痛。
他心頭略驚,暗察體內狀況,發現自己雖然剛剛昏迷一場,但除了缺失了大部分記憶外,身體不但並無損傷,反而更覺精力健旺,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量,絲毫不感疲倦。他想起師父且諾曾説過,自己服下了試煉果與騰龍膽後已脱胎換骨,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對自己的能力更增一份信心。
姜惑奔出不久,便來到一個小山谷中。那谷中樹木茂盛,不遠處一棵百年大樹橫亙於前方,若依他狂奔的勢頭,將無可避免地與之相撞。
然而,那紅色的雨淋遍姜惑全身,讓他猶若穿上了一件血紅色的外衣,令他心頭魔意更盛,一股難以壓抑的怒火熊熊燃燒着,無從宣泄。姜惑怒吼一聲,並沒有放慢腳步,反而毫無猶豫地朝那大樹撞去。
就聽砰的一聲大響,那粗達三尺的大樹竟被姜惑生生撞折,半截樹幹高高飛起,落到幾丈之外,而他的身形甚至沒有半點停留,便從斷裂的樹身上一掠而過,身後深達地下數尺的樹根翻騰而起,帶起大篷泥石。
在驚異於自己超強能力的同時,姜惑但覺這一撞讓身心快意無比,在身體與樹幹接觸的剎那,似乎有股奇異的力量湧入體內,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擠上心頭的同時,也把心底那無由的怒火與怨氣盡皆發泄了出來
當下他不避不讓,如同一匹急速狂飆的洪荒猛獸,一路上遇木摧木,遇石毀石,用無比慘烈的方式向世人宣告着他的重生!
姜惑並不知曉,在他昏迷過去的這段長長時間內,幻諤之鏡已將他數世輪迴的記憶盡皆鎖住,雖然此刻他已掙脱束縛,但那些紛擾於心的悲喜世情已潛藏在他的生命裏,直到這一刻方才真正釋放出來。
待姜惑剛剛踏出山谷,又是一道炸雷響起,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從天穹輕輕撫過,烏雲瞬間散去,紅色雷雨乍然停歇,如爆發時一般的突兀,而方才退隱的明月與星子已不知何時悄然掛上蒼灰色的夜空,如同許許多多凝視着他的眼睛。晚風吹過,捲起散落於地的樹葉,似一隻只飄舞的蝴蝶,翔舞於黑色的夜中。
隨着風停雨歇,姜惑狂亂的的心緒亦漸漸平靜下來。他見到面前恰好有一條小溪,便縱身跳入水中,洗去身上血紅色的雨水,待起身時忽然一怔,目光久久停留在水中的倒影上。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長頰高顴,劍眉虎目,直鼻方口,俊朗而健壯。這是一張完全不同於姜惑記憶之中的面容,卻令他覺得十分滿意。既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也讓他隱隱約約又想起一些童年往事。隨即他猛然念及那個容貌與自己酷似的人父親祁蒙,心裏微微一痛,對着溪水中的自己決然道:父親,母親,我一定會救出你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這一刻,他的眉心結聚成一團,眼中射出盛氣凌人的光華,緊抿的嘴唇流露出冷酷而霸道、甚至混雜着一絲邪惡的意味。他略有些心驚,卻又欣喜於自己所擁有的強大力量。
他慢慢回想師父且諾的一番話,與自己破碎的記憶一一對照,許多疑問又浮上心間。
幻諤之鏡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一場讓父親和且諾一齊墜入魔界的大劫難是什麼?還有五種破界法物又是什麼?在什麼地方?自己目前處身於什麼時代?封神使者姜子牙與那些軒轅族人又在什麼地方?九鼎伏三千是什麼意思?為何會選中自己去尋找魔靈?那十二句破界預言雖然帶給他了一些提示,卻不足以讓他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不知何時才能再遇見師父且諾,問個清楚。
隨即他失聲而笑,豁然開朗。那些流傳千年的預言或許並沒有一個確切的解釋,而他自己,才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他姜惑,重新活了過來,擁有着可以對抗任何敵人的能力。這就足夠了,他即將踏入這個尚且陌生的世界,探索出一切未知的真相,他一定會做出令敵人膽寒、令世人側目的大事,也讓那些天界的天人們感受到自己強大的力量!
藉着月光,姜惑環視四周。試煉果的靈力令他感覺敏鋭,擁有常人遠遠不及的目力,已看到前方數里處隱有一處燈光。
他心頭微覺奇怪,暗忖此刻大約已是三更時分,不知這荒野中的人家為何還不安歇?而自己此刻身無寸縷,不妨去農户中找些衣物遮體。
想着,他朝燈光處走出幾步,忽又泛起一念,如此夜入他室豈不是與盜賊無異?在他隱約的記憶,一定有什麼人曾經耐心地教過自己許多做人的道理,如何才是行止端正,不被人垢言。那是父母嗎?
然而,約束感只是稍縱即逝,放任不羈的天性很快佔據了他的腦海。姜惑大笑起來,他所做的一切即將決定着人與各界的命運,區區一兩件衣物又算得了什麼?為了使命,他有權力為所欲為,他就是這個世界的救世主!
待離得近了,姜惑才發現,燃燈處並非尋常農户。那是一間建在大片叢林之中、七尺見方的小木屋。屋後空地上種着五穀菜蔬,門前掛在一面髒得不見原色的旗幟,上面寫着恩州驛三個大字。
姜惑驚喜地發覺,自己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並不感到陌生,一看到那三個大字,他立刻清楚地知道何為驛站,有何用處。看來自己的記憶並沒有丟失,只要稍有觸及,就會引發那些潛藏在心底的片段。這令他對自己更增添了一份信心,想必只要有適當的機會,他也一定會回憶起過去的所有往事。
那驛站的門户破舊不堪,周圍雜草叢生,看來像是荒廢已久。姜惑微覺疑惑,這裏周圍並無官道,不知在這山野密林中建此驛站有何用處,莫非是什麼孤魂野鬼、山精妖魅的障眼法?正胡思亂想間,忽聽房內傳來説話聲,當即躡足來到門前,屏息靜聽。
只聽房內一個聲音淡然道:小弟與何兄雖是初識,但見何兄臉藴正氣,心生敬重。明日一別,不知何時能相見,竟有些不捨,且讓小弟再敬你一杯。
姜惑聽這發話之人聲音清脆,男女莫辨,雖是語意欣然,語氣卻十分淡漠,殊無歡快之意,捉摸不清其人的意圖,一時倒不急於入屋取衣,而是凝神靜聽兩人對話。
隨即房內傳來酒杯相碰之聲,兩人舉杯痛飲,一人撫掌,另一人卻發出了一聲長嘆。
方才發話之人又道:此處清靜逍遙,本應該怡懷馳神,何兄又為何愁眉不展?
沉默一會兒,才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嘆道:算來我獨居已有十一年之久,從未見過外人,若非今日嚴兄迷路,無意中找來此處,我都幾乎已經忘記該如何對人説話了。
那聲音清脆者奇道:何兄竟然在這十一年中不見外人、不與人言,莫非心中別有隱情?反正夜半無事,不妨説來一聽。
語音低沉者鄭重道:我看嚴兄骨相清奇,應是有些見識,原也不必隱瞞。不過此事實在事關重大,稍有泄露便是殺身之禍。我何坦孤家寡人一個,無牽無掛,早不將生死放在心上,但嚴兄青春年少,又何苦趟此渾水?
聲音清脆者輕輕一笑:何兄危言聳聽,反倒更引起了小弟的好奇心。實不相瞞,小弟別無所長,卻跟家師學過一些異術,就算何兄惹上什麼妖魅鬼怪,只要直言相告,小弟定能替你排憂解難。
語音低沉者嘆道:此事與妖魅無關,乃是來自朝歌的災禍。
聽到朝歌兩字,姜惑微微一震,一些記憶被瞬間勾起,似乎他曾從什麼親近之人的口中聽到過這個字眼,卻只有一些隱晦難明的片段,再也想不起更多。
姜惑繼續靜聽,他反應敏捷,從兩人的對話中已能判斷出事情大概。屋內兩人中語音低沉者名叫何坦,多半是這恩州驛守衞的驛卒,不知什麼原因十一年來獨守此地,不見外人;而那聲音清脆者姓嚴,只因迷路才無意找到此處不過聽那姓嚴者語氣中多有打探詢問之意,恐怕並非荒野迷途,而是有意找到何坦,不知是何來歷。
姜惑正思索着,忽生警覺,背上一緊,一股熾熱感悄然滲入肌膚,有形無質,鋒鋭如劍,最終端端定在他後心正中。
姜惑一驚,正要回頭細看,耳邊忽傳來語聲:不要輕舉妄動,先聽他們把話説完,若不然,我只好先殺了你。如果你同意,便輕輕點一下頭。原來不知不覺中,竟已有人潛伏在他身後。
姜惑天生倔強,豈肯受人這般要脅?但他確實也對屋中兩人的對話好奇;何況身後之人能以傳音之術對自己發話,房中人皆未察覺,想必有些非常本領,若是爭鬥起來,不免驚動房中人。
當下,姜惑打定主意以靜制動,臉上掛着一絲冷笑,輕輕點了一下頭,背後的熾熱感立刻稍淡了些。
身後的人發聲解釋道:在下崇林子,與師妹青妍奉師命下山滅妖除邪,只因發現此地妖氣瀰漫,所以鄙師妹化裝成迷途者入屋查探。見兄台匆匆闖來,只恐打草驚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失禮處莫怪。
姜惑聽了這番解釋,才稍稍明白原委:原來屋中那人名喚青妍,女扮男裝,以名為姓,她的師兄崇林子則在外接應。他心頭只覺好笑,聽聲音這師兄妹兩人都十分年輕,能有多少道行?竟敢妄言滅妖除邪,又口口聲聲説什麼此處妖氣瀰漫,實在是裝腔作勢至極難道是他們感應到了幻諤之鏡的存在?或者,他們發現了自己有異於常人的特質?
剎那間,姜惑忽記起師父且諾所説的話:軒轅族人已被天人控制,正在人世間四處搜索魔靈的下落,若是知道你的使命,決不會放過你,必會展開不死不休的追殺。所以你不但要隱藏好自己的身份,還須特別防備軒轅族人。當然,只要一有機會,首先要殺了軒轅族中最厲害的幾位法師。姜子牙暫且不論,其餘尚有西伯侯姬昌、遊方術士散宜生等人
姜惑暗咐這個崇林子精通火系法術,極有可能就是軒轅族人,料想其人絕對沒有姜子牙的本事,正好拿他給自己試劍。一念至此,心頭殺機大盛。但與此同時,他內心深處彷彿有個聲音不斷提醒着他:好男兒頂天立地,唯求心安,決不可濫殺無辜。這個聲音雖然細微幾不可聞,卻如一塊大石橫亙在他心中,令他無法擺脱
他惑然不知自己的本性到底是淳樸善良,還是殘忍嗜殺。兩種矛盾至極的念頭在姜惑的內心來回衝突着,令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而他身後的崇林子卻顯然誤以為姜惑是因為害怕而顫抖。
他心生內疚,放緩語氣傳聲道:兄台不必擔心,師尊傳我聽妖寶劍,一旦妖魅近身必發異響,而你雖然形跡詭異,赤身露體,但確非妖類。我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只殺妖魅,決不濫傷無辜。
姜惑輕輕一震,聽崇林子出語真誠,最後一句更是説得正氣凜然,當是性情中人,又恰恰與自己內心的聲音不謀而合,忽對這個在背後威脅自己的人有了一絲莫名的好感。暗忖崇林子或許並非軒轅族人,何況軒轅族中也未必全是敵人,自己不應不分青紅皂白胡亂殺人,今日權且放他一馬。雖然,他已下定決心,決不放過那個封神使者,軒轅族中道術最深的姜子牙!
突然,崇林子低聲驚道:你的左腰後是什麼?難道你也有
姜惑用手摸向左腰後,感覺到一塊肌肉微微凸起,明顯與周圍有異,擰首望去,自己亦吃了一驚。
只見在他左腰後有一塊形狀奇怪的胎記,色呈紫藍,二寸寬,三寸長,胎記處的肌膚恍若透明,隱隱可見有幾道彎曲的黑線貫通其中剎那間,姜惑忽然想起這是自己從小就有的胎記,他對此既自豪又自卑,童年的玩伴曾經因此視他為怪物,而年幼的他卻寧可相信那是上天給他的一個特殊記號,喻示着他與眾不同的人生。
崇林子掩飾着自己的失態,傳音提醒姜惑:不要説話,容後再敍。
姜惑心思敏鋭,思索着崇林子剛才話語中隱含之意,似乎他也曾在其他什麼地方見過類似的胎記?有機會倒要好好問問,或許對回想起自己的身世有所幫助。
兩人各懷心事,靜聽屋內兩人的對話。
何坦幾杯酒下肚,又經青妍勸説,終於説出了自己的遭遇:
這恩州驛本是北方通往朝歌官道上的一個驛站,雖然不大,也有數十名守驛的驛卒,除此之外周圍還有上百農家住户。但十一年前,不知怎麼,朝歌忽傳下詔命,派來一百宮中侍衞做監工,令我等一眾驛卒運石斷路,移土填田,同時官道改址、農户搬遷,竟生生把這裏變成了荒山野嶺。待兩月後完工,第二道詔命又至,令我等立刻將數百農户送去東南七百里外的魯州,然後齊齊調往朝歌服役。恩州驛驛卒共有五十八名,兄弟們大多未見過繁華京都,做那運石搬土的苦役早就不耐煩,聽得能調往朝歌,自然歡喜不禁,驛丞一聲令下,便催着農户上路。那些百姓雖不肯背井離鄉,奈何朝中有令,誰敢不遵?只得帶些值錢細軟,拖兒帶女地上路。
離開當日的清晨,我奉命去山中搜尋遺落的百姓,本説好未時前趕回,好與大夥一同行路。誰知回程時忽然起了一陣大風,遮天閉日,眼不見路,在山中兜了好幾個圈子也找不到路,好不容易等風停了,趕回來早過了未時,眾人已然出發。我心中一急,肚中不知怎麼又痛了起來,幾乎難以行路,當時還道自己不知觸了什麼什麼黴頭,好端端地不早不晚生這場急病,若是與大夥失散了,判我抗命之罪非同小可。好不容易等腹痛稍輕,便急急追趕。
我追了十幾里路後,卻意外看到無比悲慘的一幕。原來朝歌派來的一百侍衞竟早得到密令,路上趁兄弟們不備突然發難,竟將我那五十七名好兄弟全都殺死,而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也全部未能倖免。我趕到時他們正在掩埋屍體
我被嚇得魂不附體,躲在林中,大氣也不敢出,眼睜睜地看着那一百精兵將數百具屍體埋入大坑中,又把所有痕跡消除後方才離開。幸好天不絕我,因禍得福,若不是恰好遇上那場狂風與急病,我必是和兄弟們一起做了糊塗的冤死之魂。
我不知原委,也不敢聲張,便留在這荒山中。起初我尚懷疑這些精兵是哪位密謀造反的諸侯暗中派來假傳詔令的,朝中必有對策,或許過不多久便會派人來查探,然而在山中等了幾個月竟然什麼消息也沒有,彷彿恩州驛站就此被人遺忘,這才明白那一百精兵確實是朝歌派來的。但我仍是苦思不解,實不明白我們到底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竟要這般斬盡殺絕?而朝中一旦知道遺漏了我,恐怕亦會斬草除根,所以自此我再也不敢出山,找到這個僻靜之處,就此住下,不知不覺已是十一年了
青妍心中猶有疑問,插言道:若你所説是真,為何還敢立下恩州驛的旗號,不怕人找來麼?
何坦肅聲道:我何坦孤家寡人,無牽無掛。當日貪命,未能與眾位好兄弟同赴地府,實是後悔不迭。過了這些年,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五十七位好兄弟和數百百姓實在死得冤枉,我苟此殘生,只為了等一個時機替他們昭雪沉冤,以慰在天之靈。所以才重新立了恩州驛的旗幟,又在房後設下靈位祭奠諸兄弟
説到這裏,只聽屋中傳來嘩的一聲,何坦痛聲道:嚴兄弟請看,這便是我五十七位好兄弟與百姓的靈位,此事絕無欺瞞。
青妍驚呼一聲,她畢竟是女子,乍見到許多靈位,一時聲音竟也有些發顫了:這,這到底是為什麼?
何坦長長嘆了一口氣:這十一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推敲,想來想去,唯一惹禍的緣由,便是那個入宮為妃的女人。
青妍喘了幾口氣,又發問道:何兄所指何人?
何坦奇道:嚴兄弟竟不知此事麼?隨即釋然,也難怪,那冀州侯蘇護也是個錚錚鐵漢,自然不肯宣揚送女入宮之事。那還是十一年前的初秋,突然從朝歌來了一大隊人馬,更有數十名宮女相隨,原來正是在恩州驛接引冀州侯蘇護之女入宮。我那日還遠遠見了一面,那女人果然是國色天香,媚態入骨
青妍恍然大悟:原來你説的是蘇後。哼,她雖已做了正宮皇后,但試觀其行事,天下無人服庸。聽她語氣,對那蘇妃也頗為不滿。
何坦驚道:我記得中宮娘娘明明是東伯侯姜恆楚之長女,蘇妃又如何做了皇后?
青妍嘆道:這些年何兄不與外界聯繫,消息不靈。那蘇妃入宮才兩三年光景,中宮姜皇后便因謀反弒君之罪,受刑而死,不但姜後所出的兩位皇子殿下被逼離宮出走,而且還牽連到其餘幾宮娘娘,隨後大王便立蘇妃為中宮。據朝野私下議論,恐怕姜後謀反之事便是這女人設下的毒計
何坦呆了半晌方道:這女人好毒的手段。我雖懷疑恩州驛之禍因她而起,畢竟還不能肯定,但聽嚴兄弟這樣一講,終於確信無疑了。
青妍冷哼一聲:如今她權勢滔天,欺上壓下,大王被這女人媚惑得言聽計從,莫説你小小一個恩州驛數百人命,就是那些朝中重臣稍有不順她意者,亦會遭遇滿門橫禍。前有大夫梅伯責蘇後惑君,力諫紂王廢后,受炮烙之刑而死,後有丞相商容陳書上諫,被逼在九節殿前撞柱而亡
何坦沉默良久,忽倒身下拜:請嚴兄答應我一事。
青妍慌忙扶起何坦:何兄有事請講,無須行此大禮。
何坦道:我何坦雖僅是一個小小的驛卒,卻也懂得法教道義。這些年來每每想到含冤而死的兄弟,夜難入眠。哪怕我勢單力孤,無力報仇,也要拼了這條性命,入朝歌去質問那個毒辣的女人,到底為何要滅我恩州驛滿門?我此行一去多半凶多吉少,自然不會連累嚴兄,只請你把這段冤案陳情天下,也算給諸位死去的兄弟與那些百姓一個交代!
青妍嘆道:何兄果乃義士,但只怕你到了朝歌也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她,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何坦拍案而起,憤聲道:我死不足可惜,但至少要讓天下人知道,那蘇妲己不但長了一張世間最美麗的臉孔,卻也生了一副世上最毒辣的心腸!
姜惑在門外聽得真切,本還在心裏暗贊何坦不畏強權的豪氣,痛罵那個心狠手辣的蘇後,此刻蘇妲己三個字一入耳中,心底深處的無數記憶突然一起湧上心頭他熟悉這個名字,這三個字屬於他心中最尊貴的一個人,那是他最親最愛的生身母親!
那個人,有着世間最美麗的容顏、最温柔的心思,她撫養自己長大成人,教自己習文解字,給自己講故事,與自己相依為命那是在姜惑心裏決不容人輕辱的母親,而此刻卻正被屋裏的這個男人破口大罵着
姜惑再也按捺不住,不假思索地狂喝一聲,抬腳踹破屋門,大步闖入。他怒火中燒,這一腳使出全力,破舊的門板頓時打着旋兒朝屋內飛去,叮噹一陣亂響,也不知砸壞了什麼東西。
誰?屋內兩人齊聲呼喝,回首望來。但見昏暗的油燈光下一人,氣勢洶洶,神威凜凜,更是身形高大,全身赤裸,肌肉虯結,既有神鬼莫御之勢,又有鬼魅離魂之妖。
姜惑眼光鋭利,剎那間已瞧清屋內情形。一人三十餘歲,布衣粗結、亂須滿面,正是那驛卒何坦;另一人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身材嬌小,揹負長劍,應該是男扮女裝的青妍。她雖是男子裝束,但那一襲青衫卻掩不住那嫋嫋身段與勃勃英氣。
姜惑匆匆一瞥之下已認定了何坦,怒吼一聲,像一道驟然颳起的狂風,筆直朝他捲去。
何坦只恐飛入的門板砸壞靈位,慌忙去接。青妍倒是夷然不懼,伸手從鞘中抽出寶劍,輕喝一聲,朝姜惑刺來,劍至中途,方瞧清了面前男子竟是全身赤裸,未着寸縷,大羞之下又慌忙後退。
姜惑突起發難闖入屋中,身後的崇林子猝不及防,他與師妹青妍皆是軒轅族中精研法術的高手,青妍精於水系法術,崇林子擅長以火攻逼,然而變起不測下,根本不及念訣施術,只能下意識地挺劍疾出,刺向姜惑後心,卻已慢了一步。
姜惑眼觀六路,瞧得真切,趁青妍退開,腳步虛浮之際,右手疾出,兩指已搭在她寶劍無刃的劍脊之上,用力一擰一奪,已劈手搶過寶劍。隨即也不回身,反手一揮,寶劍如長了眼睛般恰恰擋住崇林子從後刺來之劍,雙劍相擊,濺出一串耀目的光華。
姜惑天生神力,加上滿含憤怒,雖是反手使劍,手上的力道卻大得出奇。崇林子倉促出手,更難料姜惑神力驚人,只覺對方勁力如排山倒海般捲來,掌中聽妖寶劍幾乎脱手。他踉踉蹌蹌退開幾步,一時右臂痠麻,全身力竭,差點一跤坐倒在地。
姜惑丹田內貯騰龍之膽,天下武技莫不精通,只須一劍在手,精妙的劍招不假思索地信手使來,每一招每一式都渾如久經修習,力道十足,嫺熟至極。且諾説他單憑武功而論天下少有敵手,看來確非虛言。
青妍驚得瞪大雙眼,他們師兄妹師出名門,少年成名,一直以來行走江湖幾乎無往不利,想不到自己不但被對方輕易奪下兵器,連她素服其能的師兄崇林子竟也在一招之下被對方迫得如此狼狽,雖因事發突然,亦難掩心頭駭然,不知這全身赤裸的男子是何方神聖。
她抬眼望去,首先看見一張線條硬朗的俊面,倨傲的臉孔下彷彿還隱含着一股難以言説的邪惡,隨即觸到一雙圓瞪怒目射來的凜凜神光,最後掃視到姜惑那肌肉如小丘般隆起的身軀,忙又手足無措地轉過頭去,臉上紅霞飛起,口中連啐有聲。
何坦奮力接下門板,想當然以為來人應該是朝歌派來,除掉自己滅口的殺手,生死關頭放下一切顧忌,挺身攔在青妍面前,大喝一聲:奸賊只管找我索命,與他人無干!
剛才何坦污言辱及蘇妲己,本就令姜惑怒火填膺,再聽到這一聲奸賊,更是令他怒不可遏。他狂喝一聲:好,我就找你索命!掌中劍帶着急嘯而起的風聲,直往何坦的脖頸劈去。
此刻青妍低頭不敢看姜惑,崇林子正脱力調息,相距較遠亦相救不及。而何坦不過普通驛卒,雖也習過幾年武技,卻如何能與姜惑相較,手中刀才提起一半,對方的劍鋒已至頸邊半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彷彿充注着天地間霸氣的一劍在空中掠過,惶然閉目待死。
然而,就在這生死關頭,姜惑的腦海中忽然閃現出青妍俊秀的容貌,剛才匆匆一瞥未曾留意,此刻那面孔卻如一記重錘沉沉擊在他的心上。那巧眉大眼,瑤鼻玉口,甚至臉上一抹豔紅的嬌羞之色都似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小婉!姜惑停下攻勢,呆呆望着青妍,脱口喊出這個名字。是的,雖然此刻的她長大了幾歲,但肯定就是那個與母親站在一起的少女。
而與此同時,窗邊忽傳來一記柔弱的女聲:劍下留人!隨即一道身影從窗口迅疾飄入屋中,擋在姜惑的劍前。事起突然,姜惑此刻心中驚喜交加,恍惚之際收式不及,這一劍竟筆直刺入那身影體內。
姜惑但覺劍尖驀然一沉,如挽重物,如滯泥沼,隨即更有一道奇詭的力量由劍身傳來,令他手心一麻,如被雷炙。他本就因乍見青妍力道稍弱,此時被這奇力一擋,更減了幾分,這集全身之力無堅不摧的一劍竟被那影子以身體擋住,再也無法寸進。
剎那間,室內又猛然爆起一陣迷煙,煙霧中隱約可見那道身影抱起何坦,從窗口掠出。
這一刻,鏘然一記鋭聲響遍小小木屋,崇林子手中的聽妖寶劍忽然發出長吟,清越若磬響,穩沉若鐘鳴。崇林子與青妍齊齊一怔,同聲大喝道:何方妖物作祟?
就見煙霧中兩道神光乍現,一道湛青、一道赤紅,皆往那身影逃走的方向追襲而去,卻是崇林子與青妍各自念訣發招。
姜惑服下試煉果後耳聰目明,連那暗無天光的地底都可視物,這陣煙霧自然擋不住他的視線,卻恐濃煙有毒,屏住呼吸抽劍退後,不料青妍正從他身後疾衝而至,兩人頓時撞個滿懷。
姜惑力大,青妍一時站立不穩,姜惑下意識地轉身將她抱在懷中。青妍大羞,伸手欲要推開姜惑,指尖卻接觸到姜惑光滑的胸膛,連忙收手不迭。
姜惑垂頭望去,迷煙繚繞中,但見懷中女子神情羞怒交加,白皙的臉頰上飛起兩朵紅霞,嬌嫩的紅唇半張半閉,欲語還休,清豔伴羞怯瀰漫,麗色隨芬芳揚灑,仿如那清晨花兒期待着樹葉上滴落的新露
姜惑微微一怔,這温玉滿懷的情景竟是意外的熟悉,他瞬間明白過來,夢中的小婉並不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而是那鄰家的妹子,亦是與他指腹為婚的意中人!姜惑鬼使神差般意亂情迷起來,心猿意馬之下,竟低首在青妍那鮮豔欲滴的唇邊輕輕印下一吻。
雙方嘴唇一觸即分,青妍驚叫一聲慌忙躍身而起,茫然呆愣片刻,也不知應該隨着崇林子繼續追蹤那妖物,還是應該先找面前這輕薄自己的男子算賬。
她猶豫一會兒,方狠狠一跺腳:你,先穿上衣服,我再殺你!説完逃一般地匆匆出屋而去。
姜惑亦愣在原地,或許在他過去的記憶中,從沒對小婉有何失禮之處,但離開幻諤之鏡的同時,也把他身上的某些無形束縛盡皆解開,那些最真實、最自我、最狂莽不羈的散漫天性已在他此刻的身體裏流露無遺,他變得我行我素,不拘常禮。
此時他並未覺得唐突佳人有何不妥,只是唇邊那份柔舒輕軟的感覺尚存,鼻中還有一股淡淡的女子體香。他不由呆呆回味方才那温柔的一幕,體內勃然欲出的殺氣已不知不覺消散大半,只剩下一份突如其來的狂喜:小婉,我找到你了,既然如此,我也一定能找到母親。
待姜惑恢復常態,青妍等人早已去得遠了。他環視靜悄悄的小木屋,在小屋的一角果然立着數十靈位,其上大多有名姓,而只有最大的靈牌上寫着恩州驛百姓的字樣。供桌上擺着一些簡單的供品,香爐中尚有未燃盡的餘香,看來何坦倒並未説謊。
姜惑漸漸冷靜下來,何坦雖口口聲聲説這一切都是蘇妲己所為,但這殘忍狠辣的行事風格與他記憶中温婉可親的母親卻大不相同。而且他説十一年前蘇妲己被接入朝歌,那時自己大概方才五六歲,母親又怎會舍他遠離,何況他直覺母親對父親祁蒙情深意重,又怎會為了榮華富貴嫁給紂王為妃?想必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也,或許只是一場誤會,倒不妨平心靜氣找何坦問個明白。
姜惑憶起剛才自己怒火不可抑制,幾乎把何坦斬殺於劍下的狂態,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如同一隻瘋狂的野獸,心頭亦覺悚然。
記得當師父且諾提到父親祁蒙的名字自己絕無如此激動,似乎他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父親的名字,或是父親隱姓埋名,這又是什麼緣故?而自己雖然叫出了小婉的名字,她卻分明不識自己,似乎連一絲感應也沒有。難道她亦如自己一般離開幻諤之鏡後失去了記憶?誰又給她改名為青妍,她的武功與法力又是拜何人所學?
他怔立良久,無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又想到崇林子那把聽妖寶劍果然神奇,妖魅乍現即發聲示警,他的師門應該有些來歷,當真能除妖也未可知,再低頭查看奪來的青妍之劍,但見劍長三尺,劍鋒鋒鋭,劍面反映寒光,如一泓清水,明晰可辨人影,果是寶物。寶劍的劍尖上還掛着幾滴青綠色的液體,心想莫非那妖物的血液竟是綠色的,也不知曉它是何來歷,竟捨命不顧,拼死相救何坦,更不知其是用何種方法擋住自己那全力一劍,但觀劍上綠色血跡,恐怕亦受傷不輕。
姜惑小時候聽過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卻從未親見,此刻不免對那妖怪好奇起來。正待追出屋外看個究竟,手指撫到劍柄上略有不平,凝神細看,只見在劍鍔處刻着一個小小的妍字。
他知道妍字是美麗的意思,回想剛才懷中女子眉目如畫、嬌羞難當的面容,心頭不禁輕輕一蕩,想到小婉臨走時似嗔似怨的話,一時竟有些盼她早些回來殺了自己。
他慢慢想起幼年與小婉並肩躺卧于田垠邊的竊竊低語,想起與她信步林間山谷賞花的寧和温馨,想起與她策馬飛奔在草原上的萬丈豪情,想到與她在繾綣星光下的柔情蜜語
不!他驀然警醒,自己有艱鉅的使命,萬萬不能陷入兒女情長之中,他要對抗天界,還要用最殘酷冷血的方式殺死很多人他一面抗拒着那份慢慢佔據他心房的温柔感情與強烈愛憐,一面驚訝地發覺從前的自己竟然是一個完全不同於現在、善良而多情的少年。
又是一些記憶紛紛湧來:母親妲己從小講了許多許多故事給他聽,所以他才能識字解文,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母親説,要把他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有勇有謀的男子漢,還説切不可恃強凌弱,欺負幼小
此刻的姜惑念及母親對自己的撫育之恩,恨不得馬上去找何坦問個明白。他在屋中找了些何坦的舊衣褲穿上,雖不合身,好歹能遮羞掩愧。然而衣服奇特的樣式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這讓他的心裏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疑問:他本來不屬於這個時代!那麼,除了墜入魔界的父親祁蒙,母親妲己與小婉是不是早已死去?他還能找到從前的他們嗎?而且依師父且諾所言,自己因為服下了試煉果所以才能脱出幻諤之鏡,小婉應無此能,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姜惑好容易收拾心情,追出屋外,卻聽到右方數十步外有人爭鬥。他循聲趕去,只見崇林子與青妍正一左一右將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子圍在中間。那女子渾身散發着一層淡淡的霧氣,彷彿全身蒙了一層輕紗,十分詭異。在她腳下躺着何坦,雙目圓睜,身體卻一動不動,不知是否被施了什麼妖術。
那崇林子年紀不過二十,身材魁梧,濃眉虎目,滿臉正氣,頭戴束冠,身着青色長袍,持劍平胸,劍尖上紅光閃動不休;而青妍面色漠然,右手前伸,食指指向那女子,指尖隱有青光遊動。看來兩人已掌控大局,只是礙於何坦安危,方才隱忍不發。
這時青妍瞅見姜惑,身體輕輕一震,咬牙瞪他一眼。望着青妍的面容,姜惑忍不住朝她咧嘴一笑,柔情因久別重逢而分外強烈,手指一抹自己的嘴唇,促狹地對她擠擠眼睛。
在青妍看來,姜惑這毫無羞愧,甚至隱含得意的神情無異於對自己的嘲笑,簡直是恬不知恥至極,她氣得猛一跺腳,轉過頭再也不看姜惑一眼。
小婉。姜惑卻全不顧青妍的厭惡,自顧自猛然上前一步,伸手朝她頭上撫去。
嗤的一聲輕響,青妍指尖彈出一道青光,往姜惑右胸襲去。就聽她面沉如冰,冷冷道:請你自重。
姜惑避開青光,臉色尷尬,悻然止步。剛才那一刻,他恍如重回與小婉相聚的時光,每次他惹得小婉生氣時,他便會上前故意弄亂她的頭髮,惡作劇般讓那長長的黑髮掩蓋住她臉上刻意裝出來的冷漠,最後小婉總會紅着臉嬌俏而頑皮地笑着,再也無法在他面前裝出生氣的樣子
可是,這一次青妍的反應與以往截然不同,那眼中的冷淡,無意中流露出的嫌惡,都讓姜惑大受傷害,她真的是小婉嗎?
姜惑忽又警覺起來,軒轅族人精通法術,又一直在搜索魔靈的下落,或許小婉的出現只是他們的障眼術,用來引誘自己暴露身份,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能輕易中了敵人的詭計。
這一刻,冷靜與謹慎重新主宰了他,他又恢復為那個為了完成使命不顧一切的魔星!
姜惑心裏冷笑,心想不管青妍是故意不認自己還是出於敵人的陰謀詭計,自己此時都只須靜觀其變,必要時不妨陪她做戲,或者偏偏與她作對,瞧她能裝到幾時?
只聽崇林子對那女子喝道:南極仙翁座下弟子崇林子、青妍在此。你這蝶妖休得撒野,快將何坦交出,束手就擒。
那女子背靠一棵大樹,右手提着一柄蓮花模樣的兵器,左手撫在胸口上,隨着她大口喘息,身體四周散發的霧氣也越來越淡。她的面目雖然依然模糊不清,但已可見她撫在胸口的指縫間流出許多綠色的血液,看來姜惑那一劍雖未能令她當場斃命,卻也令她受了不輕的傷。而她背後,還隱露出一對彩色翅膀,薄如蟬翼,振然欲飛,正是一對擴大了數倍的蝶翅隱。原來這是隻修煉成人形的蝶精。
那蝶精自知無力反抗,低聲哀求道:南極仙翁盛名無虛,兩位既然是他的弟子,小妹道行尚淺,自是難敵。但不知若是小妹放開了何公子,兩位可否放我一條生路?
崇林子冷然道:妖魅禍世,留你不得。看來此人心性耿直,行事光明磊落,竟不肯先虛言應承,就此救下何坦。
蝶精嘆了一口氣,從齒縫中艱難擠出幾字:小妹雖為妖族,卻從未害過人!兩位又何苦趕盡殺絕?
崇林子面色不改,一緊手中寶劍:今日饒你不死,明日便成禍害!
青妍心軟,聽那蝶精言辭懇切,本有些意動,但看崇林子絲毫不為所動,她素來聽師兄的話,只得默然不語。
姜惑在一旁聽得真切,對蝶精之話大生同感。瞧那蝶精除了胸流綠色血液與背上那對蝶翅之外,身形一如普通人類,此時楚楚無依地靠在樹上,心頭大生憐意。他聽了師父且諾的一番話後,對與人類一起生存在大地的妖、鬼兩族並無偏見,何況這蝶精剛才捨命相救何坦,也不像有什麼惡意。他本就對誤傷對方心懷歉疚,此刻又生出欲要與青妍作對的念頭,當即大步踏出,先對蝶精深施一禮:既然小弟剛才誤傷姑娘,這便替你擋住這兩人,以作補償吧。隨即持劍攔在那蝶精身前,順便又對青妍眨眨眼睛。
那蝶精目光定在姜惑臉上,微一皺眉,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麼。
崇林子與青妍大感愕然,崇林子只道姜惑被妖術所惑,暗施淨心訣法,卻全無效用,不由暗皺眉頭,想不通此人何故突然替妖魅出頭。
青妍啐道:你,你這個壞東西,當真不要命了。一句話未説完,臉上又泛起了紅潮。
崇林子奇怪地瞅一眼青妍,不知平日沉穩嫺靜的師妹何故惡言傷人,渾如變了個模樣,對姜惑正色道:兄台快回來,小心這蝶妖施妖法傷人。
姜惑有意調侃他,搖頭晃腦道:你都不怕她妖法,我為何要怕?
崇林子老老實實答道:我有師尊傳下的仙術,自然可以對付她。
姜惑哈哈大笑:你師父就是那個南極仙翁麼,他是什麼人?
崇林子一呆:你,你竟然不知道我師父的名字?
原來這南極仙翁可是大大有名,他與元始天尊與太乙真君各傳教派,門下弟子遍佈天下,分別是闡教、截教、人道三教,天下皆聞,並稱天下三大名仙。
姜惑裝模作樣想了想:顧名思義,聽這名號一定是個神仙,嗯,還是一個住在南邊的老神仙。
崇林子聽姜惑語氣對師尊不敬,欲要發作,青妍對他打個眼色,這才忍住氣道:不錯,師尊久居南海仙山,我們師兄妹兩月前奉命下山除妖,你不要多事。
姜惑一本正經地問道:我叫姜惑,你覺得這名字像是神仙嗎?
你這名字崇林子被姜惑弄得糊塗起來,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在腦中默想,是否曾聽師尊提起過這古怪的名字。而姜惑身後的蝶妖喃喃唸了一遍姜惑的名字,也是滿臉茫然。
青妍則瞧出姜惑這是在無理取鬧。她知道師兄崇林子平素疾惡如仇,雖則本領高強,卻只知一意除妖,心地單純無邪,恐怕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姜惑這個壞東西的圈套,剛想要開口指責,可目光才一觸及姜惑卻頓時心慌起來,唇舌發乾不知該説些什麼好,只得暗中拉了一把崇林子。
崇林子頓時醒悟過來,他涵養甚好,強忍怒意,拱手沉聲道:姜兄不要説笑,還請讓開,不要誤我仙家除妖大事。
聽到崇林子自稱仙家,一股無名怒火頓時湧上姜惑心頭。那蝶精並無大惡,僅僅因為生為妖族,這師兄妹便非要一意孤行,斬盡殺絕,簡直霸道至極;又想到師父且諾所説桑伶星君的故事,那些為了人類生存而戰鬥的神靈不但被貶入地底,而且被稱為魔族,反受人類的敵視,而這一切遭遇正是來自於這些自以為掌握着正義的仙家。
一念至此,姜惑大喝一聲:我呸,什麼仙家?你們都聽好了,我姜惑就是天上所有仙家的對頭。
一語即出,滿座皆驚。不但崇林子與青妍相顧錯愕,就連姜惑身後那蝶精與無法動彈的何坦亦是目瞪口呆,恐怕從古至今也從無人敢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眾人皆想:此人莫非是瘋了?
崇林子再也按捺不住,劍上吞吐的紅光驀然大盛,化為一條火線,直朝姜惑右肩襲去。這一擊乃是道家火系法術中的烈焰焚身,暗藴真元之氣所修成的三昧真火,十分厲害。不過崇林子自幼立誓不傷人類,縱是震怒之中,這一擊仍是不取姜惑要害。
姜惑動作快得驚人,屈膝弓步,待火線遊移至他身前三尺處,忽然騰身而起,在半空中大吼一聲,一劍劈下,將火線從中截斷。狂猛的劍風帶起餘下火線,反朝崇林子面門捲來,同時劍走偏鋒,刺向崇林子的腰側。
崇林子大吃一驚,他初見姜惑時瞧此人全身赤裸,形跡詭異,還以為是無良偷盜之輩,雖在小屋中被一劍震退,也只當對方力大,不免存了輕敵之念,哪知姜惑竟是身懷絕技,眨眼間已被欺入身前。
軒轅族人多為修道之士,亦被稱為道士。道士攻敵多以法術遠程施襲,最忌與敵人近身搏鬥。崇林子在南極仙翁門下修習十餘年,火系法術已得其六七成真傳,劍法卻不過平常,此刻猝不及防下,登時被姜惑殺了個手忙腳亂,險些中招。
姜惑一劍斬斷烈焰焚身,亦覺一股滾燙的熱力從劍上隱隱傳來,手心中一陣火熾,心知崇林子絕非庸手,恐怕已練就三昧真火,若是讓對方回過氣來再念訣施術,縱能制服他亦要大費周折。
他本想出其不意擒下崇林子為質,也好換那蝶精之命,誰知崇林子劍法不濟,但對敵經驗卻十分豐富,雖呈敗相卻毫不慌亂,儘管被姜惑一番快劍攻得狼狽非常,但依然緊守門户,令姜惑一時無法得手。
姜惑尚是第一次與人爭鬥,起初招法還稍顯生疏,但幾個照面後漸覺一股熱氣從體內蒸騰而出,招式間的力量越來越大,而且反應敏捷,可在剎那間判斷出崇林子下一步的動作,舉手投足更是靈動非常,肌肉骨骼彷彿可隨意變形,能從任意不可能的角度襲擊對方。其實這是因為姜惑丹田內貯有南海異獸騰龍之膽,不但天下武技儘可應用自如,而且體力充沛,幾乎用之不竭。
姜惑殺得興起,許多奇招異式自然而然地使出。他對崇林子原本頗有好感,這時並不痛下殺手,倒希望其能多撐幾個回合,好給自己喂招。
青妍本對崇林子信心十足,並不上前夾擊,一面防備那蝶妖伺機逃跑。誰知幾招下來,但見崇林子左右支絀,竟然不敵,幾度欲出手相助,但姜惑身法太快,仿如一道輕煙般繞着崇林子,根本找不出破綻,心頭也暗自佩服:這個壞東西雖然口氣狂妄,但確實有一身好本領,可他既然身懷絕技,為何又渾如遭劫般赤身裸體地現身?更念及這謎一樣的男子剛才偷吻自己的一幕,芳心頓時亂跳,羞怒交加
青妍正怔怔思索着,耳邊忽傳來崇林子的一聲大叫,卻是被姜惑劍鋒掠及左肩,劍刃鋒利,登時劃破衣衫,在肩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青妍見崇林子遇險,不假思索,大喝一聲:休傷我師兄。她正神思不屬,不及念訣施術,寶劍又偏偏在姜惑手中,情急之下從懷中皮囊裏掏出一物,指尖疾彈,一道青光直直向姜惑襲去。
暗器剛一發出,青妍已生後悔,跟着大叫一聲:你快閃開!
姜惑本就無意取崇林子性命,一招得手,劍式略緩。眼光掠處,微微一怔住:原來你也有這個
就見在崇林子的左肩,亦有一道長近寸許的紫色胎記,周圍肌膚亦是半透明狀,不過其中並無若隱若現的黑線,而且與自己左腰側胎記的形狀也不同,呈窄長形,仿如小半截木頭。他見崇林子也有類似胎記,恐怕與自己大有淵源,當即收招不發。
誰知姜惑才退開半步,眼前精光一閃,卻是青妍擲出的暗器襲至面前。他眼疾手快,抬手接住。
那暗器初一入手,一股奇寒之氣便隨之傳來。姜惑頓時對青妍放聲大笑:剛才正覺火熱難當,多謝姑娘賜我消暑之物他最後四個字越説越慢,末了竟是渾身僵硬,幾乎連舌頭也給凍住了。剎時只覺四肢冰冷,如墜冰窟,僅在內腑留有一絲熱氣,未及閉上的眼睛依然圓睜着,眼角餘光竟看到一道道白霜迅速在臉頰上結聚着
原來青妍出手的那道青光乃是師父南極仙翁賜她的護身寶物冰魂彈。這異寶取自於南海仙山萬年不化的亙古寒冰之精魂,總共只有十二枚。青妍乃是南極仙翁幼徒,又是唯一女弟子,最得南極仙翁寵愛,此次下山恐她有失,臨行時才特意賜之六枚防身。
此寶物藴含萬年幽寒,觸體即凍,極難解救,青妍謹遵師囑,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輕用。方才她眼見崇林子遇險,慌亂之下使出冰魂彈,卻立刻後悔。雖然姜惑對她罪不可恕,她卻從未過當真要殺他,這時又見姜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空手接住冰魂彈,知其必然無救,不由失聲驚呼。
她慌忙一把拉住崇林子:師兄,你快救救他啊!
精於火系法術者若能及時施出三昧真火,或能化解冰魂彈之寒力。事實上青妍向來專心修道,心如止水,極少動情,可這時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對這壞東西如此心軟,當下更急得幾乎要流出淚來。
崇林子心地善良,雖然姜惑對他諸多挑釁,亦不忍見他就此斃命。這時不及給自家肩頭裹傷,上前便欲替姜惑施術解救。不過他深明冰魂彈的厲害,心知多半救治無效,自己也只是聊盡人事而已。
而姜惑身後那蝶精卻不明崇林子意圖,還道他欲趁機取了姜惑之命,咬牙大叫一聲:小妹自甘就戮,大俠不必為難這位公子。抬手把姜惑往身後一拉。
這時奇變忽生,一股乍起的濃霧驀然包圍住姜惑與蝶精,兩人竟然瞬間就在青妍師兄妹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惑雖然全身動彈不得,心頭卻是一片澄明。只見面前突然濃霧升起,而幾步外的崇林子與青妍面面相覷,一副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樣,卻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聽青妍驚訝道:怎麼回事?莫非那蝶妖竟會遁術?若是如此,她剛才怎麼不逃?崇林子沉聲道:那蝶妖絕無如此修為,聽妖寶劍仍在示警,他們一定還在附近。
他口中默唸訣法,欲搜出蝶妖與姜惑的形跡,卻一無所獲。
那蝶精聽了兩人的對話,彷彿才明白過來自身的處境。她眨眨眼睛,輕輕抱起姜惑,躡手躡足地往後退去。崇林子與青妍竟渾然不覺,眼睜睜地聽任兩人悄然離去。
走出十餘步,蝶精重傷之身經不起冰魂彈的寒力,亦發起抖來,卻不放下姜惑,仍然咬牙堅持行路。起初耳中猶可聽到崇林子與青妍搜索無果後先救起了何坦,其後聲音終於越來越遠,再不可聞。
好不容易進入山裏密林中,那冰魂彈端的厲害,連蝶精的身上也結了一層寒霜,她終於抵抗不住,放下姜惑,搓掌跺腳,抖落身上的冰霜,那模樣倒似一位天真未泯的小女孩。奇的是她的手剛剛一離開姜惑,姜惑的身形便顯現出來。那蝶精摸摸姜惑心口,卻是冷冰冰的幾乎沒了温度,她緩緩嘆了口氣,雙掌合十,朝天喃喃自語,也不知是祝禱姜惑無恙,還是慶幸自己僥倖脱難。然後她來到一朵花前,低頭伏在花蕊上,仿如啜吸,片刻後那花兒驀然軟軟垂下頭去,那蝶精又來到另一朵鮮花前,如此往復幾次,只見她精神漸長,而背後那雙蝶翅卻反而變小了一些。
方才姜惑於剎那間被凍得僵硬,雙目依然圓睜,將蝶精的行動皆看在眼裏,心中只覺好奇。看她面目普通,與人類並無二致,卻少了一絲生氣,彷彿是故意板着臉一般,只有當那一對大眼眨動時,才可見到些精靈跳脱的俏皮。不知為何,他對這蝶精的一舉一動亦感覺十分熟悉,對方似乎是一個自己曾認識的人,但記憶中卻全無她的影子。
此刻姜惑的身體雖仍不能動彈,但肚腹中卻已漸漸温暖起來,身上的冰霜亦在不知不覺中緩緩融化,料想再過一會兒就可完全復原。
若是崇林子與青妍見到這一幕,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以冰魂彈之神力,竟也只能把姜惑凍住而無法令他斃命。事實上姜惑先後服用了騰龍膽與試煉果,再經幻諤重生後體質異常,遠非普通人類可比,不但反應靈敏、體力充沛、武功超卓,對風、火、水、土四系魔法更皆有一種天生的抵抗力。只不過那冰魂彈威力實在太過霸道,若非機緣巧合,姜惑至少還要被凍上數日數夜後方能解困。
姜惑幾經努力,亦無法令手足如常,索性不管,趁此機會靜心思索這一日的見聞:從地底醒來到遇見師父且諾,再來到恩州驛中聽到母親的名字,又意外發現青妍竟然就是小婉,而自己左腰後與崇林子肩頭上的特殊胎記到底由何而來,崇林子是否也來自於幻諤之鏡?他和自己可有什麼關係嗎?待想到自己剛才調侃這老實人的胡言亂語,忍不住失聲而笑,卻不料這一笑竟當真從喉中發出了聲音。
那蝶精轉過身來,喜道:姜公子,你終於醒了。
姜惑四肢輕震,身上的冰屑隨之而落,四肢猶覺僵直不靈,但此刻雖還不能行動自如,比起剛才渾如殭屍的情形卻好得多了,當即淡然道:姑娘救命之恩,姜惑沒齒難忘。
蝶精嘻嘻一笑:是姜公子先救了我,小妹可不敢居功。這一笑登時令她原本生硬的臉孔活泛起來。
姜惑謙然擺擺手,活動着尚不靈便的四肢:我誤傷了你,心中不安,本應向你道歉才是。
蝶精幽幽一嘆:一般的人類對我們妖族成見極深,見我族類遇難,不但不救,反而會落井下石。想不到姜公子竟然執意得罪那兩人救我。難道,你真的認識我麼?
姜惑大笑:我只是瞧那些自誇仙家的傢伙不順眼,又怎會認識你?
蝶精猶豫道:我也很奇怪,這些年來我根本不見外人,可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我如何能知道你的名字?咳,尚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蝶精仔細盯着姜惑,似在研究他的神情,又似乎在分辨他話語的真假,最後,方才慢慢説出了自己的名字,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