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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江水流屍

    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長江。

    浪濤滾滾。

    萬古恆流。

    源出青海巴顏喀喇山南麓。蜿蜒萬里東奔入海,沿途開創出無數奇景和險灘,從古至今,長流不竭,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人事有代謝,江山永不改。

    它,歷經千朝百代,看人世間多少悲歡離合,而景色依舊。

    就中以三峽的景色最美,若論江流最險之處,當推流經蜀境的不語灘、剪刀峽和鬼門關了。

    這些地方江狹流急,怒濤澎湃。行船經此,險象環生,真如進了鬼門關一般。

    過鬼門關,江面漸闊,岸山重疊,風景如畫,使人頓釋重負,心胸為之豁然開朗。

    順流而下,又六十里是涪陵縣。

    坡在南岸,倚山面江,城北江中有歇神灘。

    歇神灘並不美,但它有個悲愴的典故,傳説三國猛將張飛被部下殺害後,他的首級曾飄流至此。

    這裏,四周的景色也不壞,夾岸全是巍峨怪石,也有上摩雲漢的大巖壁,飛湍落瀑,白雲綠樹點綴其間,江中經常有漁船舢板出現,唐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頗可為這裏寫照。

    在歇嬸灘附近的兩岸上,綠林蓊葱間,有一間離羣而建的茅屋。

    它,中間是廳堂,左右各有一耳房,像名山隱士般屹立在江畔上。

    江邊,停泊着一艘小漁船,在粼粼波浪上輕輕搖盪着……

    這是七月一日的清晨。

    七月一日,俗稱開鬼門,許多遊魂孤鬼,都要在這一天出來覓食。

    但這一天的天氣很好,晨霧氤氲中,朝陽探了頭,射出萬道金光,宛如在江面上潑了一層水銀,成筆直一線,看去又像一把劍。

    一位老漁夫,嘴上咬着一支煙杆,負手由茅屋裏踱了出來。

    他的歲數並不很大,約只五十六七歲,臉上也還有中年人的餘韻,但頭髮卻已斑白,看起來是個飽經憂患的人。

    身上雖作漁人裝束,步履卻甚沉穩,神態亦極灑脱,一對眼睛更充滿光輝,好像體內仍有一股不可熄滅的火焰。

    一句話,他絕不是個普通漁人!

    他踱到江邊,佇望良久,才折身沿江畔而行,走入一片竹林中。

    竹林中,有三座墳墓並排着。

    由左而右:

    第一座墳墓刻的是“神州一劍塗嘯天之墓”!

    第二座是“玉簫書生丘清泉之墓”!

    第三座“武林豪客歸揚銘之墓”!

    那三座墳墓大小相同,而且排列整齊,就好像他們生前是好友,死後便定居一地似的。

    但從墓碑的新舊上看,卻可看出他們不是同一天死去的;神州一劍塗嘯天的墓碑石座已生滿青苔,可見逝世已久,玉蕭書生丘清泉的墓碑較前者為新。

    而武林豪客歸揚銘的墓碑更新,葬下的時間似僅一年……

    老漁人在三座墳墓前站住,面向大江,靜靜的望着,他嘴上的煙桿已熄,卻還在輕輕抽吸着似正陷入沉思遐想之中。

    他雙目發直,目光呈現一片迷惘,臉上的神情,也呈現一片迷茫。

    過了好一會,他才徐徐轉身,視線投向武林豪客歸揚銘的墳墓旁邊的空地,臉上的神情變得很複雜,但可以看出他心中似乎在想:“這塊空地仍可再埋下一人……”

    “爹!爹!您在哪裏?”

    忽然,從茅屋那邊,傳來了一個少年的呼喚聲!

    老漁人答應道:“翔兒,爹在此地。”

    一個黑衣少年聞聲而至。

    他年約十八九歲,身高五尺,長得很結實,也很英俊,頭戴一頂竹笠,層上掛着一襲漁網。

    雖是漁家子弟,但和他父親一樣,有一種與一般漁人不同的高貴氣質!

    他看見父親站在邪三座墳墓前,神色微微一怔,説道:“爹,孩兒要下江了。”

    説畢,掉頭欲去。

    老漁人道:“等一下,翔兒!”

    少年剎住腳,他感覺出父親的語氣和往日不同,因之在轉回身子時,面上現出了驚訝之色,問道:“甚麼事?爹。”

    老漁人道:“你過來,爹有話跟你講。”

    少年走到他眼前,瞥了那那三座墳墓一眼,訝然道:“爹,甚麼事呀?”

    老漁人神情一片嚴肅,緩緩道:“你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嗎?”

    少年有點恍然,道:“對了,今天是七月一日……”

    老漁人凝視着三座墳墓,輕輕頷首道:“嗯,今天是他們三人的忌辰,咱們應該為他們燒些冥幣才是,屋中籃子裏有香和冥紙,你去拿來。”

    少年應是而去。

    不久,取來了一束香和三疊冥紙。

    老漁人先點燃了九支香,分別向三座墳墓拜了幾拜,在每座墳前插上三支香,然後説道:

    “來,把冥紙燒了。”

    少年在第一座墳墓前蹲下,拆開一疊冥紙,點上了火。

    火焰熊熊而起,在冥紙堆上搖晃着,把少年帶回三年前的一天早晨……

    三年前。

    七月一日的早晨。

    他和父親下江捕魚,地點是在歇神灘右方附近,一切情形和平日並無不同,可是到了晌午時分,他們正要開船回家時,瞥見從上流飄來了一具屍體!

    “翔兒,咱們積點陰德,把他撈上岸掩埋了吧!”

    屍體撈上船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那不是一具尋常的死屍死者胸口被刀剖開,一顆心不見了!

    另外,他們在死者的頸上發現一塊竹牌,上面刻着七個字:“神州一劍塗嘯天!”

    不錯,死者確是名揚天下的大劍客神州一剝塗嘯天!

    他們父子都知道這個人,老漁人還曾見過這個人,指出死者確是塗嘯天不錯。

    塗嘯天為何被殺害了呢?

    他倆不知道。

    他們把屍體帶上岸,埋在竹林中。

    兩年前。

    仍是七月一日的早上。

    他們已不記得這一天是塗嘯天的忌辰

    他們從不把今天是幾月幾日放在心上

    照往常一樣,又下江去捕魚。

    地點,仍是歇神灘的右方江面,因為這一帶的魚最多,每天都能滿載而歸。

    到了快近中午之時,又見從上流飄來了一具屍身。

    他們又將屍體撈起,又發現屍體的不尋常。

    屍體的心口上,深深插着十三支箭。

    那真所謂亂箭穿心。

    隨後,他們又在死者的頭上發現一塊竹牌,上面刻的是:“玉簫書生丘清泉”!

    一年前。

    依然是七月一日。

    老漁人因患風濕已不下江捕魚,由少年單獨下江,他仍在老地方捕魚,將近午時,他又撈到了一具死屍。

    死屍的雙目被挖掉了。

    頸上的竹牌,刻的是:“武林豪客歸揚銘!”

    也是一位名滿江湖的武林高手!

    今天。

    又是七月一日。

    少年已經忘記了。

    而老漁人卻沒有忘記,他等待今天已經等待了三百六十五天!

    冥紙已成灰。

    少年從回憶中醒來,慢慢拾起頭,望着父親,道:“爹……”

    老漁人喟然道:“是的,今天是七月一日,可能又有一具屍體會漂流到歇神灘,你多留意就是了。”

    少年站立起來,揚揚劍眉道:“我們為甚麼不能把那殺人惡魔找出來?”

    老漁人苦笑道:“又不知他是誰,到那裏去找他呢?”

    少年道:“他一連三年都在這一天殺人,而且把屍體拋入江中,孩兒猜想他必是住在江邊,我們沿江尋去,也許能找到他!”

    老漁人搖搖頭,又苦笑道:“沿江尋去?你知道他住在哪地方的江邊?你知道這條長江有多長?而且,縱然找到他,我們爺兒倆又能把他怎樣?”

    少年道:“爹是説他武功很高?”

    老漁人點點頭道:“是的,塗嘯天、丘清泉和歸楊銘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他能夠殺死他們三個人,就表示他的武功已高到十分可怕的地步,絕不是我們爺兒倆所能制服的。”

    少年嘆了口氣,沉默不語。

    他叫華雲翔。

    他父親叫華玄圃,十幾年前,“大儒俠華玄圃”六個字在武林中是個響噹噹的字號,名氣絕不在“神州一劍塗嘯天”等人之下,但不知為了何故,他突然退出了武林,帶着兒子遷居到此,成了一個默默無聞的老漁人。

    華雲翔開始懂事的時候,就對父親的歸隱感到不解,雖熊老人有着合理的解釋:“你娘死了,爹為了照顧你,不得不退出武林。”

    但是他覺得父親的隱退另有原因,因此這些年來,他對父親始終不大瞭解,就像現在老人的不過問塗、丘、歸三人被殺害之事,使他很感奇怪和失望,他很希望父親不是一個意志消沉的人物。

    “翔兒。”

    “嗯。”

    “你是否覺得爹太缺少義俠心腸?”

    “不……”

    “爹知道你心裏一定有這種想法,但是你該知道武林中的是非是説不清的,你認為這三位武林高人死得太慘,但也許他們確有該死之罪呢!”

    “但爹不是説過他們都是聲譽卓著的大俠客麼?”

    “是的,但每個人的品行是不可能自始至終完美無瑕的,有時一個正直的人也會幹出傷天害理之事,爹曾説過,人是靈性與獸性的混合,雖然靈性經常能壓制獸性,但有時候獸性也能戰勝人性。”

    “………………”

    “爹還有一種心意想告訴你,這些年來,爹雖然傳授你武功,可不希望你恃技去闖蕩江湖,爹的用意,只要你健身防身而已!”

    “………………”

    “武林,是一池混濁的水,任何人淌了混水,就很難抽身而退,要不停的殺!殺!殺!

    以殺來保護自己,然而任何人都無法每戰必勝,於是總有一天,殺人的也將被人所殺,結束了寶貴的性命,辜負了父母對他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

    “爹,孩兒並無闖蕩江湖的打算!”

    “很好,你去吧!”

    “是!”

    “還有,多留意一下江上,如發現又有屍體飄來,仍應將他撈上岸來,我們爺兒倆雖不能替他們報仇,但為他們掩埋遺體卻是應該的。”

    “是的。”

    華雲翔乘上漁船,操槳向江上駛去。

    每天早上,他都要下江捕魚,然後到了晌午時分,收網回家,在家裏吃過飯後,再桃着鮮魚入城販賣,換取父子倆的生活所需………

    這一天的天氣的確很好,太陽雖已升到山頭上,江上卻很涼爽,清風拂面,沁人心脾。

    他仍然把船駛到歇神灘右方的江面上落碇,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把漁網張掛起來,再慢慢的讓它沉入江中。

    他們父子在這裏捕魚已有數年之久,因為這是一塊鯉魚繼集之處,每次把網拉上來時,網裏總有幾尾蹦蹦跳跳的鯉魚。

    但是這一天,他已無法專心注意捕魚,他頻頻的向上流望去,明知前三具屍體都是在晌午時分才流到歇神灘的,今天如果仍有一具屍體流來,也必定是在晌午時候,但他仍頻頻向上流搜望。

    今天會有第四個被害者的屍體流來麼?

    如有,他會是誰?

    那個殺人的惡者,他為何而殺人?

    又為何選定七月一日這一天殺人?

    七月一日鬼開門,莫非那殺人惡魔真是個鬼魂不成?

    最先的一個鬼魂找上“神州一劍塗嘯天”來代替,第二年塗嘯天的鬼魂再找上“玉簫書生丘清泉”去代替,第三年丘清泉再找上“武林豪客歸揚銘”來代替?

    不!不!這是無稽之談!

    塗、丘、歸三人一定是被人殺害的!

    因為“玉蕭書生丘清泉”是被十三支利煎射死的,鬼魂絕不會使用人世間的武器,也不會挖去人的心肝和眼睛………

    魚網拉上來,網裏蹦跳着幾尾鯉魚。

    華雲翔把鯉魚一一捉入魚簍,然暖又將魚網沉下去。

    太陽還在東方天邊,但他仍情小自禁的頻頻瞭望上流的江面。

    這一帶水勢不疾,波浪起伏不大,如有甚麼東西浮在江面上,是很容易發現的。

    這時,江面上甚麼也沒有,只有兩艘貨船遠遠面來。

    華雲翔又將魚網拉起,把捕獲的魚捉出,塞入魚簍中………

    終於,太陽已升到頭上了。

    這已是該回家的時候。

    而江上仍無流屍出現。

    華雲翔感到一絲欣慰,他收起魚網,一面自言自語道:“也許殘殺已經結束,那殺人惡魔只要殺害塗嘯天、丘清泉、歸揚銘三人而已,因此今年小會再有第四具屍體出現了。”

    但是,他沒有接着收起船碇,覺得他應該再多等一會兒,因為他想到那殺人惡魔雖可在同一天的同一時候殺人,但屍體卻不一定能在同一時候飄流到歇神灘。

    他在船尾上坐下,一眼不瞬的注視着江面,心頭不免有些緊張。

    忽然,他跳了起來。

    來了麼?

    是的,他看見一截很像屍體的東西,正由上流載浮載沉飄流過來。

    他確信那是屍體不錯,因之立即入艙取出一隻鐵鈎,裝上一支長竹杆,準備撈取那具屍體。

    那具屍體,正朝他的船飄來。

    轉眼間,已飄流到近處。

    他正要伸出竹杆,卻突然怔住了。原來,漂流而來的不是屍體,而是一截木頭,由於它在江上載澤載沉,因此看去很像一具屍體。

    他不禁失笑的透了一口氣,把竹杆放下,喃喃説道:“嘿,真是開玩笑!”

    一語方畢,他突又俯身抓起竹杆,疾速的向江上伸去

    向一具真正的屍體鈎去。

    一點不錯,是一具屍體。

    屍體是隨在木頭後面飄來的,由於木頭的目標較大,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因此沒有發現隨在木頭旁面的屍體。

    還好他眼明手快,總算鈎住了屍體。

    他把屍體鈎到船邊,定睛一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叫道:“老天,竟是一具無頭屍!”

    不錯,屍體的頭已不見,那是被人用刀斬下的,頸口很平,還有一些血絲由頸口溢出,頗見剛被殺害不久!

    屍體身上穿的是一襲華貴的文士衫,瞧年紀很不滿六十,似是一位儒者。

    華雲翔去年已單獨撈過一具水流屍,故今天已不象去年那樣激動慌亂,他熟練的探出右臂,一把抓住死者的腰帶,將他提上船。

    果然又是一個被害者!

    一連四年,都在七月一日這一天!

    所不同的是每一個被害者的死狀,第一個塗嘯天被挖了心肝,第二個丘清泉被十二支利箭射中心房,第三個歸揚銘被挖了雙目,而今天的第四個被斬去了首級!

    這意味着甚麼?

    這人是誰?

    華雲翔一想到“這人是誰”的時候,立刻動手搜索屍身上必然有的一塊竹牌,前三個被害者的頸上都掛着一塊刻有死者姓名綽號的竹牌,而今天這個被害者的頭沒有了,竹牌自然不能掛在頸上,但一定改系在身上的某一處。

    果然不錯,他在屍體的右腕上找到了竹牌。

    而當他一雙眼看清竹牌上的刻字時,他頓時面色大變,駭叫了起來。

    原來,竹牌上刻的是:“大儒俠華玄圃!”

    他父親的名號!

    “不!不!不!不可能,這不是我爹!我爹今早不是穿這樣的服裝……”

    他一邊叫喊,一邊用發抖的雙手摸着屍體的四肢,一顆心漸慚住下沉,渾身陣陣發着寒顫。

    他父親的身上雖無特徵,但兒子辨認父親,是一眼就能認出的,正如父親一眼就能認出兒子一樣。

    他一見那竹牌上的六個字,便一眼認出屍體是自己的父親不錯!

    他直直的瞪着父親的無頭屍,面上肌肉痙攣不止……

    良久良久,他才發狂似的拉起船碇,抓起漿板,運漿如飛,向家裏駛去。

    一路上,他感到腦門暈眩,天地在眼前旋轉,但他終於把船駛回到岸邊。

    他扔下漿板,抱起無頭屍體跳上岸,拔步向家門奔去,一邊奔路一邊大叫道:“爹!

    爹!”

    他還抱着一絲希望,希望父親還在屋中,像往日一樣,正在廚房裏燒午板。

    “爹!爹!”

    他嘶聲呼叫,疾衝入屋。

    廳堂上沒有人!

    “爹!爹!您在那裏?”

    他衝入房中,沒有人,再衝入廚房,也沒父親的一點影子!

    而且,廚房的爐灶沒生火!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父子只在決定一起入城的那一天,他們才不生火,而且他父親很少單獨入城,更不會不告而去!

    “爹!您在哪裏?您在那裏啊?”

    他飛奔出屋,四下找尋着,呼喚着,然後腳步漸渤慢下來,最後在廳堂門口癱瘓的跌坐下去,心死了!

    他抱着父親的無頭屍,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

    太陽西沉了。

    他仍然不動。

    夜色降臨了。

    他依然不動。

    他希望這是惡夢,他經常做惡夢,但每次醒來發覺自己安安穩穩的躺在牀上,而眼前的一切情景依舊時,他會感到欣慰無比,現在他就想等待那種情形,等待一眨眼間發覺自己是躺在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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