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四個水手將孫癩子抬迸後艙,往艙板上一摜,就如死了的一樣,一點兒知覺沒有。船老闆已提着酒葫蘆跟到後艙來,伸手在孫癩子胸前額角撫摸了幾下,知道已昏迷過去了,才用很低微的聲音,對幾個水手説道:“這東西實在可惡,險些把我急死了。要説他是內行罷?盤問他的話,他一句也回答不來。要説他是假冒的罷?他又似乎門門懂得,件件在行。我裝酒給他時候,他那神氣,不是好象已經識破我的關子嗎?我正在急得不知要如何發付他才好,他卻舉起葫蘆,咕羅咕羅的把酒喝下去了。這也是合該這東西的死期到了彷彿鬼使神差的,教他喝了這半葫蘆藥酒。這葫蘆裏我下了五倍的藥,他只要喝了一口下肚,就包管他一個對時不得醒來。於今他喝下了這們半葫蘆,便是有藥去解救他,也不見得能醒轉來。若就這們不去理會他,至多兩三個時辰就得嚥氣。”
船老闆説到裏,又聽耳根前有人説道:“你的藥下少了,只怕沒有力量。”船老闆心裏一驚,連忙回頭望了一望,向立在身邊的水手問道:“是你在我耳根前説話麼?”這水手愕然問道:“我們正聽你説話,有誰在你耳根前説話呢?”船老闆又看了看孫癩子,不由得獨自鬼念道:“這就奇了。在裝酒的時候,耳裏就分明聽得有人説話。那時艙裏除了我,並沒有第二個人,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於今又聽得這們説,並且聽那説話的,就是一個人的聲音。這不是青天白日活見鬼嗎?”隨又問立在身邊的水手道:“你剛才沒説話,也沒聽有人説話嗎?”這水手道:“我們四個人都在聽你説話,怎麼沒聽人説話呢?”船老闆氣得呸了這水手一口道:“你真是糊塗蛋。我自己在這裏説話,難道我自己不知道,要來問你聽得了麼?”三個水手都説道:“我們只聽得你説話的聲音,不曾聽得再有人説話。這艙裏不是大家都看見的,並沒有人進來嗎?我們四個人跟你站在一塊兒,若有人在你身邊説話,如何能避得開我們的眼睛呢?”
船老闆也懶得回答這些無意味的話,只低頭望着孫癩子的臉出神。一會兒,又伸手在孫癩子鼻孔上摸了幾摸,胸膛上按了幾按道:“天色還早,且讓他們多挨一時半刻。”隨將酒葫蘆放在孫癩子的頭旁邊,笑道:“這裏面還有半藥酒,你既這們喜酒,何不一陣喝下去呢?”説着,和四個水手回到船梢上去了。前艙裏的那客人,雖親耳聽了孫癩子在船頭上了那些話,親眼看見孫癩子只喝下半葫蘆酒就昏倒不省人事,然因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商人,不知道世道的艱險,並不覺得這船可疑,入夜仍照常酣睡。
約莫到了二更時分,船老闆提了一把小板斧,悄悄從船艙走到前艙來。在星月朦朧之中,眼見一個人在船邊上蹲着,好象伸着屁股向河裏大便的樣子。船老闆心裏一驚,暗想:莫不是那客人起來大解嗎?怎麼我們在船梢裏沒聽得一些兒響動呢?我們自己人此刻都在梢裏等着,沒人出來。那個窮叫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除卻前艙的客人,沒有第二個。他既在船邊上大解,我何妨乘他不備,從容上去將他一斧劈翻呢?想罷,即將板斧藏在身後,行若無事的走到船頭。看那人蹲着沒動,不禁嚇了一跳。船邊上那裏有什麼人呢?連彷彿象人影的東西也沒有。只得自認眼睛看錯了。回身去拔前艙的板門。自己的船,當然絕不費事就撥開了。
剛踏迸腳去,便聽得艙裏的客人在夢中翻身的聲音,以為是客人醒了。恐怕被他聽出聲息,即停腳不敢動,不一會,又聽得打呼的聲音,便鑽身到了艙裏。那客人睡的地方,船老闆是早已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此時只要舉起板斧。照着認定的所在劈下去就是了。只是這個船老闆是個積盜,這種謀財害命的事,經驗極多,舉動很是謹慎。右手一面舉起板斧,一面伸左手去摸索那客的頭顱,恐怕一斧砍得不中要害,客人反抗起來,便大費手腳,誰知不摸倒也罷了,這一摸只嚇得縮手不迭。原來摸着的頭顱,一觸手就覺得不象是前艙客人的。前艙客人是和平常人一般的頭髮,結成了條辮子,垂在腦後。此時所摸着的頭頌,是亂蓬蓬一頭短髮,並且塵垢粘結。一觸手,就心下思量道:這不是後艙裏那個窮叫化的腦袋嗎?怎麼到這裏來了呢?當下嚇得縮回左手。忽然轉念想道:管他是前艙的客也好,是後艙的窮叫化也好,橫豎都是免不了要給他一板斧的。念頭這們一轉,那斧就登時劈下了。真是作怪!船老闆在前艙一斧劈下,前艙被劈的人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倒是後艙裏有人連聲哎呀哎呀的直叫。而聽那叫哎呀哎呀的聲音,一入耳便知道就是前艙的客人。
這一來,簡直把一個經驗極多的積盜弄糊塗了。不過他畢竟是一個積盜,又仗着地方僻靜,自己人多,並不害怕。伸手摸板斧,似乎沒有粘着血水。心裏一橫,也不顧後艙裏有人叫喚,又是一斧劈下去。想不到竟劈了一個空。剛待提起板斧,猛覺有人從背後一把攔腰抱住。來不及掙扎,己被那人很重的向艙板上一摜,只摜得頭昏腦脹。心裏雖明白遇了辣手,不趕快圖逃沒有活命。只是四肢百骸就如有千百條繩索捆綁了的一樣,一動也動不得。艙裏又漆黑,看不見把自己慣倒的是誰。只得放出極軟弱的聲音哀求道:“我這回瞎了眼睛不認識客人,求客人饒恕我一條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在江湖上做這生意了。”船老闆儘管這們哀求,但是沒人答應,也不聽得艙裏有什麼聲響,連後艙裏叫哎呀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覺得船身微微的有些搖動,彷彿船已開行了的一樣。
船老闆昏沉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天色已亮,船艙裏透進了天光,船老闆才明白清醒了。睜眼看艙裏,一個人也沒有,那客人已不知睡那裏去了。自己的身體,塞在艙角落裏。兩手反操在背後,並沒有繩索束縛。然因身體是蜷曲着嵌在那角落裏的,兩手又在背後,渾身無處着力,所以動彈不得。那把素來用着劈人腦袋的小板斧,就在身邊橫着。想起昨夜的情形來,仍舊疑心是在做夢。正打算要盡力掙扎起身,即聽得那客人的口音在後艙裏,發出很驚訝的聲調,説道:“咦,咦,咦!昨夜是怎麼睡的?如何會睡到這後艙裏來了?怪道我昨夜做了一夜的惡夢。唉,你這個人的酒,也醉得太厲害了。怎麼睡了整夜,到這時分還不醒來呢?”孫癩子這才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口裏含含糊糊的説道:“好酒,好酒!好大的力量!”這客人笑道:“還在這裏好酒好酒,你醉了一夜不省人事,此刻已經天明瞭,你知道麼?”孫癩子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這客人道:“我怎麼真個睡到你艙裏來了呢?還是你睡到我艙裏來了?”孫癩子抬眼看了看四周,説道:“這就奇了。你為什麼在我艙裏睡着呢?”客人道:“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睡到這裏來。”
孫癩子伸長脖子,向窗縫裏張了一張道:“船不是已開了頭嗎?我昨日自從喝了那半葫蘆酒,簡直就醉得一夜不得安寧。在夢中,好象是睡在你的牀上。睡到二更分,忽然看見從船頭上來了一個強盜,右手提着一把小板斧,撬開艙門,跨進艙來。伸左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摸,就是一斧頭劈下。喜得那一斧的來勢不重,我有頭髮擋住了,不曾受傷。只見那強盜,舉起那斧頭又劈將下來。我雖是喝醉了酒做夢,然心裏明白,知道這一下是受不住的,連忙滾下牀來,那強盜好象是瞎了眼睛的,我滾下了牀,他也沒有看見。一板斧朝空處劈了。我恨他不過,轉到他背後,攔腰抱住他往地下一摜。那強盜的身體,就和紙糊篾扎的一般,只那們一摜,就摜的他不能動了。”孫癩子説到這裏,這客人己跳起身,説道:“怪事,怪事!我昨夜做的夢,比你這夢還要嚇人些呢。我也是夢見一個強盜,手提板斧跑來殺我。還沒有跑迸我的房,這邊房裏又跑出一個強盜來,並聽得這個強盜説:一斧劈死了,太便宜了他,讓給我去慢慢的將他處死罷。説着,便將我連人帶被褥一把擄起,抱到這邊房間裏來。一腳踏住我的胸膛,痛得我連聲喊哎呀,好象就嚥了氣,不知人事了。直到剛才醒了睜眼看時,誰知真個睡到這艙裏來了。”孫癩子道:“我兩人做一般的夢,實在太怪了,我倒要到你艙裏去看看。我記得在夢中一個提板斧的強盜,抱住摜倒在你艙裏,看究竟有什麼痕跡沒有?”
二人在後艙裏説的話,船老闆在艙角落裏所得分明,心中也自詫異道:“原來他們都不過做了一場惡夢,我卻實實在在的被摜倒在這裏,受了一夜比上殺場還苦的罪。但是我不解這個窮叫化,喝下那們半葫蘆酒,何以這時候不解救就醒來了呢,我再不掙扎起來逃跑,他二人走來看見了我這情形,不是要弄假成真嗎?只可恨我船上這些幫手,真是些死人。我獨自出來動手,一夜沒回到梢裏去,怎麼也不出來瞧瞧。難道在這時候,一個個都能安心躲在梢裏睡覺嗎?這也實在太奇怪了。”船老闆心裏是這們忿恨,身體竭力向寬處掙扎,只是好象特地造了這們一個陷籠,將他身體陷住似的,無論怎麼掙扎,氣力都是白用了,耳內聽得後艙裏二人的腳聲。看看從船邊繞到前艙來了。船老闆既掙扎不起,惟有緊閉兩眼聽憑擺佈。
孫癩子在前,跨迸艙,就摜着角落裏的船老闆,大笑道:“果然摜倒了一個瞎了眼的強盜。你看,不還在這裏嗎?”這客人看了,吃驚問道:“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哎呀,這裏還果然有一把板斧呢。”孫癩子道:“我昨夜在夢中因為艙裏漆黑,不曾看清楚強盜的面目,來,來,我們兩人看個仔細,好象面熟得很!”這客人看了驚訝道:“這不是船老闆嗎?怎麼説他是強盜?”孫癩子笑道:“是船老闆麼?那麼我這夢就更真了。我記得夢中還到了船梢裏,看見船梢裏也有幾個強盜,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把短刀,正要鑽出來殺人。我也將他們一個一個摜倒在梢裏,也正是這般摜法。這強盜既不曾逃跑,想必船梢裏的那幾個,也和他一樣。”這客人道:“然則這條船不是強盜船嗎?我們到船梢裏去瞧瞧。”孫癩子道:“你去瞧瞧便了。我昨夜喝多了酒,今日還有些頭昏,懶得去看。”這客人就獨自去了。
孫癲子湊近船老闆的耳根、説道:“夥計,夥計!你為什麼還只管躺在這角落裏不動呢,我上船的時候便對你説過了,有生意大家做,我們都是自己人。你偏要在我面前裝糊塗,不理會我,反而拿藥把我醉倒。你將那靈丹子(江湖隱語稱迷藥為靈丹子)放進酒裏去的時候,我分明在你耳根前説,教你多放些,少了沒有力量,你聽了倒不理我。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那酒將我喝得死不死活不活。我如何會做出這們一回夢來?”船老闆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窮叫化是個有大能耐的奇人,果是自己瞎了眼睛,當面不認識,只得告哀求饒。孫癩子道:“我又不曾用繩索捆綁你,你要走儘管走,要逃儘管逃,求我幹什麼?”説到這裏,到船梢裏去看的客人已走回來,説道:“昨夜的事,真教我莫明其妙。怎麼做夢都成了真事呢?這船上的水手,六個人做一堆躺着,手中的短刀,都還緊緊的握着,不肯鬆開。一個個睜開兩眼望着我,也不説什麼,也不動彈。我故意問他們:為什麼拿着刀睡覺?他們一個也不回答。這到底是什麼道理?我生長了四十多歲,連聽也沒人説過這種奇事。”孫癩子搖頭道:“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你問這位船老闆,他是一定明白了。”這客人雖是個老實的行商,然眼見這船老闆是個強盜,心裏也就異常忿恨,厲聲對船老闆喝道:“你半夜手持板斧,偷進我的艙來,想謀我的財害我的命。喜得我命不該死。鬼使神差的將你是這般困住了,你還不照實供出來嗎?怪道你昨夜不趕到碼頭上停泊,原來你這狗強盜不存好心。你老實供出你昨一夜的情形來便罷,若想支吾,我就要對你不起了。”旋説旋迴頭在艙裏尋找了一根木棒,提在手中,做出要打下的樣子。
船老闆苦着臉,説道:“不勞客人動手。我既到了這一步,難道還能隱瞞不説嗎?客人不要以為我困在這裏是鬼使神差,莫明其妙的事,昨夜若沒有這位神仙,客人的性命早已沒有了。我自己知道是我的惡貫滿盈,才有今日,也用不着再含糊了。客人只道昨夜真是做夢麼?都是這位神仙的神通廣大。莫説救了你,你不知道。我被他老人家用法術軟困在這裏,也直到剛才方明白呢。我做了半生謀財害命的事,到今日能死在這們一位神仙手裏,也算值得了。我這條船在這河裏行過十多年了,每年至少也得做七八次謀財害命的案,只因我的手腳做得乾淨,沒有破過案。不過老走江湖的人,久已疑心我這條船不大妥當就是了。然因為不曾破過案,儘管疑心也不能奈何我。不過坐我這船的很少很少,越是坐船的客少,我們便越好下手。這回合該我們要破案,因看不起這位神仙爺的儀表,三回五次的點破我,我仍不見機。咋夜在黑暗中摸着了神仙爺的頭,還舉板斧劈下去,這不是我糊塗該死嗎?我如今説懊悔也來不及了,聽憑神仙和客人怎麼懲辦便了,橫豎拼着一死。只求神仙爺慈悲,不將我們送官。我死也不算事,送到當官去受種種的凌辱苦楚再死,就死也死得不爽快。”
這客人見孫癩子救了他的性命,即雙膝跪下,向孫癩子叩謝救命之恩。孫癩子拉了他起來,笑道:“這是你的命不該死。我因感念你在我要搭船的時候,存心想幫助我,到船頭上問我去那裏,我那時看你的氣色不佳,才留心看這船上。若不然,我也懶得多管閒事。此刻我已將他們這些沒天良的強盜軟困在這裏,這個為首的也己供認不諱了,只看你打算怎生髮落他們,”這客人道:“我是一個無知無識做小本生意的人,這回承你老人家的恩典,救了性命,我身邊帶的三百多兩銀子,又沒有被他們劫去,我實是感激不盡。至於應該怎生髮落他們,聽憑你老人家説了就是。”孫癩子點頭道:“論他們的行為,委實是死有餘辜。不過我們都不是做官的人,他們犯的國法,應該把他們送到官裏去,只方才他求我們不要送官。我想將他們送官是容易的事,但是把他們送去了,我兩人不是都得另行搭船到山東去嗎?半路上搭船是很麻煩的,不如暫時依了他的不送官,好便饒了他們。他們從前做了惡事,將來還是逃不了惡報,我們可以不管他。若在路上伺候我們兩人不周到,我要使他們吃苦,倒不費事,你以為我這話怎麼樣?”不知這客人贊成不贊成這個辦法?且待下回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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