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流沙溝”“白馬堂”的垛子窯前,戴玄雲還不及用手抹汗,那兩扇頗有氣派的沉厚大門已緩緩啓開,先是數十名全身白色勁裝的彪形大漢,沿着七級台階雁翅般疾步排向兩側,接着是六個胖瘦不一,俊醜迥異的人物並肩打橫迎上,只聽到薄底快靴踩在麻石地面上的沙沙細響,只聽到兵刃輕脆的碰撞聲,氣氛肅穆又緊張,不帶半點理屈認罪的味道!
戴玄雲一瞧眼前這個陣仗,自不免心火上升,惡起膽邊,他頂着頭上火毒的太陽,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雙臂環抱胸前,索興也擺出一付上門挑釁的架勢——橫豎是要拚殺一場,犯不着堆起和氣生財的嘴臉!
那六個人顯然全是“白馬堂”首腦級的人物,六個人一字排開,站在第一階石級上,最前頭那個腰粗膀闊,赤髯如戟的魁偉朋友轟雷似的開了口:“果然是霸道,果然是狠毒,姓戴的,我們堂裏管事小七雖説不合在酒後失態,於言詞間冒犯了你,你的幾個手下也將小七毆打得偏體鱗傷,總算是給了他教訓,我們兄弟正待忍氣吞聲,甘背上這股窩囊,不料卻有消息傳來,説你竟是不肯罷休,硬要上門叫小七向你磕頭請罪,姓戴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如此咄咄相邁,盛氣凌人,企圖以小故興殺戈,莫不成將我‘白馬堂’上下全看做一羣酒囊飯袋,可以任由你作賤糟塌!”
站在他傍邊那位黑瘦仁兄亦連聲冷笑:“你戴玄雲在道上不錯是個角色,我們‘白馬堂’的哥們卻也不是叫人唬着混世的,要踩我們盤子,大可把原因明點出來,藉事生非,算不得磊落!”
戴玄雲被這兩人一説一講,不由鬧了個滿頭霧水,有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他猶當對方是在故意混淆事實真像,存心給他扣個莫須有的罪名,這一猜疑,怒火更熾:“我不知道你兩個東西是‘白馬堂’的那一號雞零狗碎,也不明白你們是在扯些什麼閒淡,如果你們想胡編故事,捏造謊言以圖掩遮那段血淋淋的醜聞,我勸你們儘早別打這個譜;我今天既然來了,若不還我一個公道,要不抄翻你們‘白馬堂’眾人的祖墳,我就算你們大夥湊出來的!”
那赤髯人物仰天狂笑,聲似霹靂:“真正是見識了——想我‘烈火星君’應瞻鐵血江湖三十餘載,領率‘白馬堂’十有七年,卻還是頭一遭遇上這種跋扈囂張,不可一世的匹夫,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樣三頭六臂,如何抄翻我們的祖墳!”
那黑瘦仁兄陰寒的接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瓢把子,與這等狂徒何須多言?下手做了才是正經!”在這人身邊,一直沉默無言的一位高挑漢子,這時鎖着雙眉低聲道:“洪二哥,最好把話問清楚,我看其中或有誤會——”
叫洪二哥的這位一瞪眼道:“有什麼誤會?一青,你可別剃頭的擔子——一頭熱,你顧念着姓戴的同你的好友曹世彪交情不惡,姓戴的可念及這段情份來着?如今人已找到門上,硬是要踹揚子砸招牌啦,你還有什麼好琢磨的?”
戴玄雲猛然身子一震,吃人似的死盯着那面容清癯的高挑個兒,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就是仇一青?”
對方苦笑一聲,十分客氣的道:“在下正是仇一青,與曹世彪份屬至好,想世彪曾在戴兄之前有所提及——”
嘿嘿笑了,戴玄雲笑得好生硬,好僵冷,笑得不透一絲笑意,笑得竟是那般慘厲狠酷,笑聲中彷彿洋溢着血腥氣息:“他提過,曹世彪給我提過,他説起你們是如何結識,如何興味相投,又如何交若君子——”
仇一青略帶蒼白的面孔上浮現起安慰的笑容,他摯誠的道:“世彪與我交往多年,相知亦深,難得他在戴兄——”
一聲暴喝,戴玄雲打斷了仇一青的話:“住口,誰和你稱兄道弟?虧你厚顏無恥,還在老子跟前扮痴作呆,演得好戲,曹世彪交了你這種朋友,算是有眼無珠,算是倒了八輩子邪黴,仇一青,今日要不將你剖腹剜心,生祭我世彪兄弟,我恁情也將一條老命擱在此地!”
仇一青僵窒瞬息,受驚至巨的顫着聲道:“你你……你説什麼?世彪他他他……他怎麼了?”
戴玄雲身形一偏,破口大罵:“去你孃的,先拿命來再説!”
於是,兩條人影突然飛起,由左右向戴玄雲挾擊而下——是那六個為首者靠在最後面的兩個,這兩人年紀都輕,而且,俱皆強猛如虎!戴玄雲卓立如山,雙手分揮,兩隻老藤棍破空眩抖,“叮噹”撞響聲中,對方劈來的一把紫金刀,一對銅鈸,剎時斜蕩一邊,他一個大旋迴兜出五步,老藤棍翻飛暴打,疾似密雨狂風,照面間已將他的兩名對手逼得連連後退!
那洪二哥一看不是路數,加上怒火膺胸,不克自己,半聲不響的從石階上猝掠驟至,手上一條亮銀鞭宛似蛟騰蛇遊,變化莫測的玫了過來。
戴玄雲亦是一個勁悶着頭狠幹,他右手的老藤棍倏忽敲出,竟是又準又重的砸歪了敵人鞭頭,左手老藤棍閃電般點戮,稍差分釐未曾戮中洪二哥的小腹,卻將這洪二哥驚得“猴”的一聲,倒翻六尺。
腳步側滑,戴玄雲躲過削頂的一對銅鈸,雙棍齊出,震得那把紫金刀連人斜衝老遠,他反腳回踢,腳尖與他的另一隻腳形成直線,擦過那使鈸者的鼻尖,只一陣勁風帶起,就險些把這位仁兄扯橫!
“白馬堂”的瓢把子“烈火星君”應瞻也沉不住氣了,這近乎一面倒的形勢教他好生難堪,尤其在自己大門口,聚多人之力居然頂不住一個匹馬單槍的獨角兒,這等筋斗,如何栽得起?他暗一咬牙,惡狠狠的吩咐:“任什麼也顧不得了,兄弟們,併肩子朝上圍!”
就在他的一干手下正待衝撲上去的一剎,仇一青突兀躍向場中,雙手高舉,聲音嘶啞淒厲的大叫:“住手,住手,請大家通通住手,我有話説,我有冤屈要申啊……”
如此亢烈慘怖的呼號,尾音又拉得顫抖悠長,不但立時懾窒住了“白馬堂”動手與未動手的人,連戴玄雲也不禁收住勢子,滿心疑惑的瞪着仇一青發呆!
“烈火星君”應瞻在一楞之後,忍不住又驚又惱的大聲叱喝着:“一青,你他娘是怎麼啦?活脱邪神附體,中了魔崇的德性,眼下是什麼場面,豈能鬧這等笑話?還不快快閃到一邊,好讓我們早點完事結案?”
仇一青悲慟的嘶吼着:“大哥,你務必等我將話問清楚,把事情搞明白,我們兄弟一場,同生死了這多年,我就只求你這件事,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只待我順出頭緒,探明真象,到時你要怎麼辦,我全隨你……”
應瞻略一遲疑,顯得極為勉強的道:“一青,我允了你,你可不能給我坍台,別人攪台還説得過去,若是自己人挾在裏面翻弄,‘白馬堂’這塊招牌怕就掛不住了!”
仇一青雙目赤紅,激動的道:“你放心,大哥,如果我沒有個交待,你拿幫規治我,一旦是非分明,任憑大哥處置,要殺要刪,我必然承擔!”
應瞻神色稍稍緩和了點,朝左右揮了揮手:“大夥退下,讓三當家的發話。”
“白馬堂”的弟兄依令退後,卻依然各自佔據着適宜出手的攻擊位置,一個個全神戒備,絲毫不敢懈怠。
踏前兩步,仇一青面對戴玄雲,臉頰的肌肉不受控制的痙攣着,他雙手互擰,聲音微顫:“戴兄,不管你對我有什麼誤會,對我個人的觀感如何,希望我們先能開誠佈公,將事實澄清,然後你不論如何施為,我一定捨命奉陪,決無怨言……”
戴玄雲粗着嗓門道:“事實就是事實,而且已經發生,尚有什麼可以澄清的?”
艱澀的嚥着唾液,仇一青忍耐的道:“戴兄,方才聽你言談之間,似乎在説……在説世彪已經不在人世?”
重重一哼,戴玄雲火爆的道:“半點不錯,曹世彪死了,不但死了,還死得極慘,是吃人從背後一劍穿心捅死的,仇一青,你敢説你不知道!”
仇一青迷惘又傷感的搖着頭:“我的確不知道,戴兄,為什麼我應該知道?只是旬日之前,我還去探望過他,彼此相談甚歡,他留我住宿,我因堂口裏有事待理,不能久留,連夜趕了回來,豈會料到這次聚晤,竟成永決……”
大吼一聲,戴玄雲憤怒的道:“滿口胡柴,一派謊言!仇一青,説你精,你還不算精,説你狠,你猶不算狠,你既殺了曹世彪,就不該留下李素玉的活口,李素玉不是瞎子,不是啞巴,你殺害了她的丈夫,她自有喊冤的地方,哭訴的所在,你當她一個女流,便不足為患?她是不足為患,然則我尚未死,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逃不了公道!”
全身震悸的仇一青,在張口結舌了好一會之後,不禁痛苦的嘶叫出聲:“我殺了曹世彪?是誰説我殺了曹世彪?我憑什麼理由去殺害我的朋友?這是蒙屈,是栽誣,是黑天的冤枉啊……”
戴玄雲厲烈的道:“演得好、扮得像——仇一青,老子便當着你眾家兄弟面前,將你做的好事抖露開!是你唾涎曹世彪的老婆的姿色,妄圖染指,夜半偷香不逐,偏又在心慌意亂之下失落一粒雕有你‘白馬堂’標記的銅質鈕釦於現場,被循聲趕來的曹世彪拾獲,他拿着這件證物前去找你理論,一言不合,你使打背後抽冷子用劍刺殺了他;仇一青,事實俱在,人證物證皆全,你,你他娘還有什麼話説?”
這時全場死寂,一片鴉雀無聲,“白馬堂”方面的人,自應瞻以下,無不驚愕疑窒,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眼光怔怔瞧着仇一青,那等意味,説多難堪就有多難堪!
仇一青深深吸了一口氣,儘量使自己保持鎮定,使頭腦保持明白清醒:“戴兄,這是誰的指控?曹家嫂子?”
戴玄雲惡狠狠的道:“如今你後侮未曾將她一併除去?”
閉閉眼,仇一青沉緩的道:“戴兄,這都是謊言,沒有一句真話,你在斷定事實真像之前,總不該只聽信一面之詞吧?但凡我做過的,我絕對承當,不是我做的,卻不容別人含血相噴,戴兄,我沒有殺曹世彪,我發誓我是冤枉的!”
冷冷一笑,戴玄雲僵着臉道:“李素玉與你無怨無仇,為什麼她不去冤枉任何一人,端來冤枉你?仇一青,要説冤枉,拿證據出來!”
仇一青高高舉起他的右手,平靜的道:“首先,請戴兄看我的手。”
目光瞥去,戴玄雲邊不屑的道:“這有什麼好看——”
突然,他噎住了話尾;仇一青的那隻右手,筋脈浮凸於黃褐起皺的表皮,指節瘦長,和一般人的手掌沒什麼兩樣,只是少了一截拇指,僅僅少了那麼一截姆指!
仇一青笑得好慘:“半年之前,在與人一次拚鬥中,我失去了這段姆指,因此,我已經不能用劍,如今我正試着以左手練鞭,這半年裏,我連劍鞘亦不曾觸摸過,更別提隨身攜帶了……”
石階上的應瞻大聲道:“姓戴的,我可以用生命證實一青所言不虛,他的右手姆指,是六個月前和‘七賢會’的老二‘刀賢’鮑漢對仗時被削落的,直到現在,事尚未了,你若不信,鮑漢人還活着,可以去問!”
仇一青容顏黯淡的接着道:“這件事不光彩,除了堂口的兄弟,外間鮮有人知,連曹世彪也不曉得,半年來,我養成一個習慣,總將右手縮攏於袖,不注意使難以察覺……”
第一個疑竇自戴玄雲心中升起——有“黑白雙龍”之稱的白龍曹世彪,向來功力極高,若是面對面的廝殺,仇一青恐怕不是敵手,就算仇一青要從背後偷襲,照常理判斷,亦必須以他習用的兵刃求其一擊而中,所以他不可能不使劍,但是,仇一青右手的情況,卻明明顯示不宜運劍,而曹世彪卻死在剝下,有傷口為憑,這,是怎麼回事?
怔怔的望着仇一青,戴玄雲啞着嗓音道:“但,但你也親口承認,旬日之前,曾經過訪曹世彪,據李素玉説你是留宿曹家,你卻表示並未住宿,乃是連夜趕回堂口,這一進一出,關係不小,然則仍不能洗脱你血手弒友的嫌疑!”
仇一青沉痛的道:“今天是七月十七,我記得很清楚,去看世彪的那天是七月初一,當晚辭別世彪之後,沿途兼程鑽趕,到家的時間是七月初四晚上,我急着趕回來的原因,主要為了處理一筆規費的收支問題,河西道往南的護路月給都由我負責經手,堂口裏跑這條線的弟兄也等着靠這筆錢養家活口,我不能敗誤了大夥的生計,昕以才匆匆攆返,以便在初五那天把銀子發出去,這是每月慣例,你要不信,隨使問我們組合裏那一個人都可證明……”
戴玄雲擰着雙眉道:“你那粒銅釦子,又是怎麼説?”
仇一青眼神悽惻的道:“我雖然在世彪家裏掉落一粒銅鈕釦,那是在我起身接過世彪遞來的茶杯時,勢子稍急了點,才把前襟的一粒釦子繃落,世彪當時就叫進嫂子來要她替我釘好,我怕解衣穿衣太麻煩,便再三婉謝了,那粒釦子就一直襬在茶几上,因走得匆忙忘記攜回,但掉落這粒鈕釦的事,我卻記憶猶新……”
戴玄雲的神色有些僵窒,他沉默了一會,才道:“既然你問心無愧,又為何屢屢設下埋伏,着人狙殺於我?”
仇一青愕然道:“着人狙殺於你?戴兄,我幾時曾設下埋伏,着人狙殺於你過?在小七的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來,更不知道你會打那條路上來,又如何去設伏堵截?這不知是什麼人在背後搞鬼,意圖栽誣於我……”
戴玄雲道:“那‘老超渡’焦鳳,‘託山羅漢’牛大壯,以及牛大壯屬下的‘十五拘魂手’,不是你派去的?”
搖搖頭,仇一青斬釘截鐵的道:“絕對不是,戴兄,我可以用人格保證!”
尋思着,戴玄雲喃喃的道:“這就怪了,他們口口聲聲説是受了‘白馬堂’的囑託,是‘白馬堂’委請他們上線布計,設伏下手,莫不成全是謊話?”
那邊廂,“烈火星君”應瞻又粗聲發了話:“豈有此理,我是‘白馬堂’的瓢把子,怎的卻不知有這回事?仇一青雖是我們的三頭兒,他要引求外援,預先發伏,亦必須經過我的同意才行,連我都毫不知情,他又何來這等瞞天過海的手段?”
姓洪的二當家也忍不住咕噥着道:“一青成天到晚和我們夥在一起,這些日子來就不曾外出過,除非他有化身分魂的本領,否則用什麼法子去安排這些繁雜事體?”
仇一青接着道:“更明確的説,戴兄,我只聽過焦鳳和牛大壯的名字,從來沒有同他們見過面,彼此本不相識,亦無交情,如此重要行動,又怎生啓口囑託?”
戴玄雲狐疑的道:“但他們為什麼不誣陷別人,卻端端指明‘白馬堂’,暗喻幕後乃是受你的指使?”
仇一青也是一臉孔的困惑之色,他咬着下唇苦苦思量,突然輕拍腦門,雙目中閃映着一片異彩:“戴兄,你有沒有那位手下兄弟在日前打傷了李堂口的管事小七?何小七?”
呆了呆,戴玄雲惱火的道:“你們休要無頭無腦給我背上這口黑鍋,我在江湖上闖道混世,從來不結幫不捻股,進出都是單槍匹馬,孤家寡人,何來的手下兄弟?至於什麼何小七,更是不會聽聞,打開始你們提及這檔子事我就一頭霧水,迄今仍是霧水一頭,毫不相干的麻煩,怎作興往我身上推?”
仇一青十分平靜的道:“我、一説你就明瞭,戴兄,有人在暗中算計你和我,故意安排下這條條毒計來挑撥我們,離間我們,目地但求我們互相火拚,兩敗俱傷;只要將這種種跡象細加推敲,便可知道全乃預謀,皆為陰詭,是早經佈置下的步步陷阱,企圖深植仇怨於你我意識之中,好叫我們積不相容,勢同水火,最好一見面就殺個暈天黑地,玉石俱焚,這才逐了他們的心願,達到他們的期望!”
戴玄雲細細回想着近日來昕發生的樁樁意外。忖度着每一樣意外的內涵與因果,不禁形色沉重,情緒悸蕩,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仇一青又道:“戴兄,我不曾找人狙擊過你,你亦沒有為了何小七的事放言踹盤,但事實擺在眼前,你確是遭到了狙擊,我們也真正得到你要上門啓釁的風聲,是誰把步驟安排得如此緊湊,時間拿捏得這般準確?知道你來‘白馬堂’的路線,預測你大概抵達的辰光,甚至將製造事端,傳送謠言的程序都配合得恰到好處,而只要一方衝動,未能分辯情由,不就殺成一團了麼?戴兄,這幕後操縱之人,實在可怕可惡……”
戴玄雲沒有説話,臉孔透着灰青,眼下的一根筋絡不斷抽動,左唇邊的那道疤痕又已隱隱泛現赤紅,他用手背抹去額門的冷汗,卻幾乎也抹下一把淚水!
仇一青見狀之下,頗為顫震的低呼一聲:“戴兄,你——”
由於上下顎咬得太緊,這一歇面頰竟有些僵硬;戴玄雲仰天吐了口氣,猶不甘心的道:“仇一青,你句句都是實話?”
仇一青嚴肅的道:“沒有一字虛偽。”
戴玄雲道:“敢不敢賭個毒咒?”
一手舉起,仇一青斷然道:“我仇一青的所言斫為,若有半點欺瞞虛假,便叫我五雷殛頂,人神共誅,叫我死在你戴玄雲手下,不得全屍——上天明鑑,戴兄明鑑,我‘白馬堂’眾家兄弟明鑑!”
話説到這裏,已是説盡説絕了,江湖人最大的忌諱便是背誓毀諾,尤其賭這種毒咒,更是非同小可,除非這個人不要臉,不要格,毫無羞恥之心了,否則,寧可賭命,也不賭咒,在此等情況下,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人家必是內外一致,決無訛言!
心在絞痛,血在沸騰,戴玄雲強自按捺着那摧肝斷腸般的悲憤,不顧兩眼望出去一片暈黑,重重朝對方一拱手,轉頭就走。
“白馬堂”的人沒有一個出聲,也沒有一個有任何動作,他們只是僵窒的,沉重的,甚或帶有幾分同情的目送着戴玄雲離去,場面在寂靜中別有一股説不出的肅煞之氣!
這家小館子只掛了一方破招牌,風吹日曬的有年歲了,招牌上模模糊糊的三個字:“再來吃”
“再來吃”是“南旺府”極有名氣的一家飯館兒,生意是獨沽一味,專賣小籠蒸餃,而且按時當令,隨着季節變換蒸餃的肉餡,應合客人的口味,冬天他家賣的是豬肉青韭的蒸餃,夏天就換成藕餡,秋天是羊肉焦白或蟹黃,春天又變成豬肉滲野雞脖兒,花素的也有,不但每一種餡子用料實在,調味合宜,而且使的都是時鮮貨,叫客人吃在嘴裏,美在心裏。
別看門窄店陋,又座落在這麼一條幽僻的黑衚衕內,聞名而來的吃客還真不少,去晚了尚挨不上號哩。戴玄雲剛從“再來吃”的湫溢店門中踏了出來,人是又黑又憔悴,還瘦了那麼一圈,滿面風塵之外另加一身的汗臭,在他後頭,一個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打恭作揖的似乎挺巴結。
戴玄雲不是來吃蒸餃的,他半個餃子也沒吃,他很餓,但卻吃不下,他到“再來吃”的原因很簡單,只為了唐力羣也愛吃這裏白嫩兜油的蒸餃,而且嗜之極深。
現在,他就要到唐力羣的宅第去,他發狂般兼程趕來,已經有兩天兩夜不曾瞌眼,可是他並不覺得乏累,有的只是滿腔的憤怒,盈腹的憎恨,這樣的情緒反應,已使他失去了任何胃口。他當然不會去敲唐家的大門,他知道唐力羣居所的建築格局,也曉得唐力羣的寢卧之處,潛行而入,對他來説並不是難事,一點也不難。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靜,空氣中飄浮着一絲甜美的泌涼。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這條“黑龍”在道上的聲望不弱,居室住屋自有其襯托身份的場面,宅第的範圍很大,氣派也不小,戴玄雲要不是來過好些次,還委頭摸不清方向呢。
中院裏,那東廂之側,一角窗牖內正透出明亮的燈光,有人影在燈光映照下-動,顯然屋主人尚未就寢——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來在門前,戴玄雲先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輕輕叩門,只是極輕極輕的框格上敲了三下。屋裏,傳出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聲音並不倉惶,卻有些不耐:“是誰?我不是交待過了麼?晚上我有事待辦,不準前來吵擾……”
一邊説着話,屋真的人邊走近門後,拔栓啓開半扇——在房中燈光的反射裏,那人顯露出一付修長結實的身材,一張黝黑卻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當煩燥的神情。戴玄雲衝着對方麻木的裂了裂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羣,久不相見啦,病好了吧?”
門裏的人——“黑龍”唐力羣,在與戴玄雲照面的一剎閭,不由神色驟變,英挺的臉寵頓時起了一陣痙攣,彷彿見了鬼似的駭然倒退兩步!
戴玄雲舔舔嘴唇,啞着聲道:“你怎麼了?莫非我來得不是時候?”
用力甩甩頭,唐力羣透了口氣,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顏,舌頭像打了結:“戴……戴大哥,你是,呃,幾時到的?”
戴玄雲也像舌頭打了結:“到了一陣子了……我急着來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經過門上傳報,逕自摸了進來,你不會見怪吧?”
唐力羣艱澀的笑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跳動:“不,當然不………”
兩個原是情份極厚,淵源極深的人,在這種久別重逢的景況下,本該多麼熱絡,多麼興奮?但是他們雙方卻竟絲毫沒有這樣的喜悦與欣慰,只覺一道無形的藩籬阻隔在他們中間,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們中間,還有那隱藏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憤怒,那滾騰的血腥及殺機,更全萌顯在彼此的眸底深處了!
戴玄雲乾咳了一聲:“不請我進屋去坐坐?”
喉管蠕動着,唐力羣極其勉強的讓開了身子:“請……”
屋裏,是一片凌亂,有的東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裝了箱,還有些零碎事物散亂擱置在桌几及榻邊,戴玄雲隨意溜溜幾眼,僵着聲道:“看樣子,你似有遠行的打算?”
唐力羣嚥了口唾-,吶吶的道:“有點事要到外地辦,可能得耽擱個月兒半載……”
“哦”了一聲,戴玄雲並不坐下:“一個人去麼?”
身子震了震,唐力羣吃力的笑着:“自是一個人去,戴大哥為何有此一問?”
戴玄雲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隻打算在外地耽擱月兒半載的模樣,你東西收拾得很徹底,物件攜帶得很周全,光景透着舉家遷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羣的唇角抽搐了一下,聲調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發覺你今晚上有點怪——”
搖搖頭,戴玄雲道:“不是我有點怪,是你有點怪。”
沉默片刻,唐力羣低啞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對我起了什麼誤會?”
戴玄雲冷冷的道:“你説呢?我會不會,該不該對你起誤會?”
唐力羣的表情帶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
揹着手在房中踱了幾步,戴玄雲突然抬頭,面對面的逼視着唐力羣:“為什麼不問問我關於世彪的事,不問問我去‘白馬堂’報仇的經過?”
唐力羣躲開戴玄雲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銀燈:“我正想問,戴大哥,是你沒來得及讓我問!”
戴玄雲驟而變得平靜下來,他緩緩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間事,總有個理可解、有條線可通,迷信點説,也有個因果可論,報應可倚,天衣無縫是老天爺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所以俗語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這樣講,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羣道:“不懂!”
戴玄雲嘆了口氣,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説了吧,你為什麼故意裝病,不願幫着我去替曹世彪報仇?”
唐力羣大聲道:“我不是裝病,我是真有病——”
戴玄雲靜靜的道:“一個生病的人,還能每天吃上五籠‘再來吃’的小籠蒸餃,‘再來吃’的店小二朱衝你該記得吧?早時亦曾替我介紹過,他告訴我這些日來每天為你送蒸餃,不但送給你吃,還見着你吃,壓根你就沒有生過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羣才掙扎着道:“胡説,朱衝那狗頭全是胡説!”
戴玄雲不似笑的一笑:“這是你第一個破綻;誰會知道我行動的日期,去‘白馬堂’的經過路線?只有兩個人,李素玉與你,這是你第二個破綻,誰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殺手在我必經之途狙擊於我?你;誰能摸準我到達‘流沙溝’‘白馬堂’垛子窯的時間而佈置下何小七那幕把戲,更適時傳出風聲意圖引發殺戈?你,這是第三個破綻,現在,你不聲不響欲待遠離,除非心中有虧,方才有鬼,否則何須如此?這便是你第四個破綻了……”
唐力羣抗聲道:“全是無中生有,揣妄之詞,你如此含血相噴,陷我於大不義,至少總得為我找個理由吧?”
戴玄雲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們那好弟妹李素玉替你找的!”
唐力羣叫道:“你這是何指?”
閉閉眼,戴玄雲道:“李素玉控訴仇一青因為意圖染指她而不遂,驚動了世彪引起爭執,才被仇一青用劍自背後刺死,她卻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斷,半年前已經棄劍習鞭了,仇一青不能用劍,又如何以劍殺人?這是其一,當天晚上,仇一青並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此有‘白馬堂’上下為證,這是其二,我的行蹤被那幹殺胚瞭若指掌,沿途設伏加以狙擊,只有李素玉才能這麼清楚泄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樣洞若觀火了,這是其三——”
不等唐力羣辯説,他又迅連接下去:“問題是,李素玉為什麼要誣陷仇一青?答案不難找,因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須掩護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兇手,為什麼她要掩護那個真正的兇手?答案就更明顯了——此中必有姦情,唐力羣,你和曹世彪來往密切,世彪對女色節制甚嚴,第一個有機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幾天不在‘南旺府’,朱衝明記得你在那段空檔裏不叫他送餃子;而仇一青不用劍了,你卻一直是個用劍的高手,唐力羣,這種種般般,再加上你託病不出,我的行程泄密,你意圖遠行,各項事實拼湊攏來,不就是一幅真像麼!”
突兀一聲狂笑出自唐力羣的嘴裏,笑聲彷若狼嗥虎嘯,他形容獰厲,神色猙猛的怪叫:“沒有錯,你説對了,戴玄雲,你完全都説對了,是誰讓曹世彪冷落嬌妻,是誰讓我有和李素玉接近的機會?李素玉和那塊木頭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當李素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又被曹世彪撞見,他瘋了,他竟要殺素玉,我怎能不加阻攔?為了要救素玉,只有造成那樣的後果!兩情相悦有什麼罪過,兩心相許算什麼悖逆?這是愛,你明白嗎?這才是真正的愛,不渝的情,是天下至高至上的心性流露啊……”
戴玄雲陰森的道:“你只錯了一樣,唐力羣,你找錯了對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結拜兄弟的老婆!”
唐力羣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橫飛:“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後悔,我有擔當,你要替曹世彪報復我麼?你要為了那個瘋子,那塊木頭,那不識人間真情的東西殺害我麼?”
戴玄雲憎惡的道:“只怕別無選擇;唐力羣,你已經不是個人了,人有這樣罔顧倫常,不知羞恥的麼?人有像這樣冷酷狠毒,趕盡殺絕的麼?你心中不存道義,眼裏無視仁恕,十足的禽獸之屬,唐力羣,你準備保命吧!”
驀地裏,唐力羣的左袖飛起,寬大的袍袖遮掩戴玄雲的雙眼,身形同時暴旋斜進,右手翻閃中,一柄尺半長的鋒利短劍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雲小腹,出招之疾,用式之狠,純是拚命奪命的路數。
老藤棍猝然冒自戴玄雲掌心,橫壓硬截,劍棍交觸的俄傾,唐力羣半步不退,左手倏忽伸縮,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劍出現,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敵人咽喉。
戴玄雲也豁上了,他偏頭側臉,驟而張嘴一口咬住對方刺來的劍刃,由於這一劍之勢太快太猛,牙齒合攏的一剎,只算將唐力羣的劍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過戴玄雲的右頰,血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這時,戴玄雲的第二隻老藤棍抖手飛揚,骨骼的碎裂聲便在棍影的顫彈裏傳響,唐力羣整個人倒仰出去,老天爺,那張原本英俊風發的面孔呢?怎麼會在瞬息間變成這麼血肉模糊的一團?
一條身影瘋狂的撲了進來,尖泣着迎擁打橫仰跌的唐力羣,而突然尖泣化做一聲悽慘的哀號,進來的人與唐力羣雙雙跌倒疊僕:“力羣……力羣……我的力羣……啊!”
那是李素玉,不是全身縞素的李素玉,是上下紅羅,裝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玉,她擁抱着已經斷氣的唐力羣,或許是因為她擁抱的角度不對,也或許她早有做同命鴛鴦的打算吧,唐力羣的右手短劍,便正在她擁上的一剎插進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深到足夠他們一齊輪迴轉世了。戴玄雲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劍,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再不看那疊卧一堆的兩具遺屍,頭都不回的大步推門離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靜,空氣中飄浮着一絲甜美的泌涼。於是,遙遠處,傳來更鼓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