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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澤遺恨

    還是由蔡老爺子蔡心悟門下弟子喬澹帶引,喬澹仍然牽着那頭擺樣子強過實用的大黃狗,光天白日裏,一行人眾浩浩蕩蕩的開進了“十里混沼”。

    混沼的霧氣依舊浮沉迷濛,那種腥悶的味道亦一成不變,大小不同的泥潭漿澤偶而像是活的不時“咕嚕嚕”吐湧一陣氣泡——這塊惡地,昨天才吞巫了若干條生命,隔了一宵,卻看不出在何異狀,陰森沉寂,一如它往昔所呈現的面貌。

    這一次,胡非烈是親自臨陣,在左右的簇擁之下率眾朝前挺進,他的人馬一共分做兩排,每排相隔五步,一字橫列,逐步前搜,除了遇上較大的泥沼擋略,除形才稍有變化,就這麼氣勢不凡的把火拼序幕拉開了。

    當他們甫行抵達混沼的邊緣,戴玄雲等人業已發覺,這一發覺,卻不免觸目心驚,戴玄雲與他的夥伴不曾料到,在昨日那麼連串的狠殺痛擊之後,對方依舊擁有如此強盛的陣勢,彷彿撒豆成兵,簡直沒完沒了啦。

    現在,戴玄雲與他的夥計們還聚在一起,沒有分散,而眼見敵方氣勢如虎,不得不讓他們慎重考慮:分組狙殺的方式是否照樣可行?

    注視着在煙靄中移動的幢幢人影,伏在一株橫木後的甘為善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乖乖,胡老鬼到底調集了多少人手來對付我們?經過昨天那一陣狠殺,我還當至少把他們的實力消滅了一半有多,怎的眼前卻又冒出這一大堆牛鬼蛇神?借屍還魂麼?”

    曹大寶僵着一張胖臉,雙眸中一片蕭索神情,他沉沉緩緩的道:“可能是我們並未全部採悉人家的力量深淺,也許是他們連夜又調集了幫手助陣,總而言之,今天的樂子大了!”

    馬小七連連搖頭:“姓胡的老傢伙本事不小,吆喝一聲,就有這多人頭往他檔下湊,這可是賣命,不叫分錢,他有如此的號召力,實在不簡單。”

    方不去輕輕以手背在油布衣靠上磨擦,仍是一付“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凜然形態:“記着魯大個的話,便包贏不輸,至少也能弄個玉石俱焚的結局——一夫拼命,萬夫莫擋;別看他們氣派大,還得不怕死才行!”

    甘為善喉管裏像掖着一把沙,講起話來一下子變得恁般瘩啞了:“講是這樣講,但他娘好虎也架不住一羣狼,眾寡如此懸殊,要拼,難了……”

    默然良久的戴玄雲打鼻腔真哼了一聲,極為鎮定的道:“沒什麼難的,對方有對方的合計,我們有我們的打算,只要大夥協同一心,集中力量,再不濟亦能撈個對本對利回來!”

    方不去低聲道:“他們的邀戰法子變了,老戴,你看得出來?”

    戴玄雲頷首道:“不錯,這次沒有分組分隊,而是窩在一起並排挺進,不去,照你説,我們應付的方式該不該也換一換?”

    不等方不去開口,甘為善已搶着道:“這還用得着商議?人家是並肩齊步,擰成了一大股兒衝鋒陷陣,我們如果仍舊沿用昨天的老法子分組狙擊,十有八九要栽,看看人家這種陣仗吧,我們哥幾個栓在一起怕都頂不住,再要放單了飛,包準一飛一個砸!”

    曹大寶也憂心沖沖的道:“老戴,若再分組,力量就更單薄了,你可得好生斟酌才是。”

    戴玄雲低聲道:“不去和小七,你們怎麼説法?”

    馬小七聳聳肩:“你的意思呢?老戴?”

    方不去平靜的道:“我看老戴的意思似乎不大讚同聚在一道,正面抗拮?”

    點點頭,戴玄雲道:“剛才猴叫天業已代我説明了,咱們一共五個毛人,對方的人數多出我們幾倍,即便大夥栓做一堆,恐怕也頂不住,而正面上陣,更缺少靈活遊移的優點,極易被包圍陷死,這樣一來,利甩沼澤與敵周旋的意義就失去了,如果我們不仗着地形與天候上取巧,僅以實力和對方硬幹,那裏拼上都沒有分別,又何須選在這個鬼地方苦耗?”

    方不去道:“完全正確,我反對正面硬抗,那麼幹準敗無疑。”

    甘為善苦着面孔道:“老戴的顧慮當然不無道理,但是人手一旦分散,再瞧瞧人家那種陣勢,老實説,心裏真叫發毛,好比他娘螳臂擋大車,怎生擋得住?”

    哼了哼,馬小七白了甘為善一眼:“你也未免稍嫌窩囊了點,什麼叫螳臂擋大車?對方來勢洶洶是不錯,我們的反擊力亦決不會小,他們就算大車,我們堪堪便是一根鐵棒!自稱螳臂,猴叫天,你多少把眾家兄弟低估啦!”

    甘為善有些委屈的道:“我是就勢論勢,情形大不妙總不是假的……”

    方不去接口道:“情形不妙固然不假,但如何在絕處求生,於逆困中爭勝算,就免不了得講究方法,猴叫天,正面硬抗的策略決不可行,否則,我們五個人拴在一堆便也死做一堆了!”

    馬小七道:“我贊成分組狙襲,別看他們人多勢大,表面上擺得似模似樣,一朝亂了陣腳,説不定照樣狼奔豕突,混做一團,那辰光,在這沼澤地裏,就有我們斬獲的機會了!”

    甘為善瞧着曹大寶,道:“你怎麼説?”

    曹大寶吁了口氣:“經過老戴他們這一分析,我看還是照老戴他們的意思比較合適。”

    吸了吸鼻子,甘為善喃喃的道:“他娘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你們發落吧,好歹算做懷着刀子逛窯館——豁起來幹也就是了!”

    方不去轉向戴玄雲:“分組是怎麼個分法?仍和昨天一樣麼?”

    戴玄雲道:“得稍稍調整一下,仍和昨天一樣,馬小七豈不掛了單?”

    沉吟俄頃,方不去道:“這樣吧,老戴,就叫馬小七也和你一組,猴叫天同大寶一組,我獨自行動——”

    甘為善瞪眼道:“你又不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莫不成刀槍不入?孃的,獨自行動,充什麼英雄?”

    方不去不以為忤的道:“我提出獨自行動的要求,當然有我的道理在;我們哥兒幾個當中,數我的水性最好,閉氣功夫也比各位稍稍強上那麼幾分,這裏是一片沼澤,處處泥潭,四方八面全是我潛伏隱蔽之所,四方八面也皆為我逃生遁形的至佳環境,試向諸君,在危機一發之際,你們有誰比我更容易脱身?因此我才不惴託大,敢於一肩承負,説到我在充英雄,未免把我方不去看得太意氣用事了!”

    戴玄雲頷首道:“這樣也好,不去,你就掛單了豁吧!”

    拱拱手,方不去道:“老戴,大寶,猴叫天,我們大家保重,至多二十年後,又是好漢一條!”

    突兀間,戴玄雲感到一陣悽楚,不是麼?此時一別,或將生死異途,幽明互絕,兄弟一場,肝膽相連,卻不知再度聚首,還剩幾人?

    胡非烈的位置在第二排人馬的正中,他左邊是師弟“銀甲赤發”裘英,右邊是“白鳳刀”公孫敬德,公孫敬德手下的“尊義三鼎”緊侍兩傍,再往雙翼延伸,就是“尚義門”下的二十名弟子了。

    第一排的陣勢,分別由“金槍會”的首席執事“挑星追月槍”樊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應堅,以及十餘名“白衣派”的門徒組成,“九環武館”蔡心悟派來的引路弟子喬澹,則牽着那頭大黃狗走在最前面,至於公孫敬德提起的那位超級好手,則仍形隱跡匿,不知人在何方。

    拂一把眼前飄浮的霧氲,胡非烈形色凝重的道:“這個地方真是詭異險惡之至,大白天,日頭當空的辰光,居然也是一片陰沉晦迷的景像,活脱一層霧翳,遮斷成兩個世界……”

    公孫敬德目光炯然四巡,邊回應着:“要不是有這一層掩護,姓戴的他們怎會挑揀此地做為背水一戰的所在?除開這裏,我們昨天亦不可能折損如此之大,姓戴的一夥人亦未必還能,在今朝再麻煩我們了……”

    胡非烈低沉的道:“仍須加意小心,敬德,萬萬大意不得。”

    公孫敬德苦笑道:“老哥哥寬懷,我識得厲害——姓戴的那一夥,乃是在做困獸之鬥,-所謂狗急跳牆,人急上樑,眼下把他們逼到這個程度,正要防他們發狂反齧,我早巳傳話下去,一旦遭遇,便給我狠宰狠殺,朝絕處幹,半個活口不留,橫豎是不見生死不了局,也就沒什麼慈悲可講了!”

    微嘆一聲,胡非烈道:“説起來,都是戴玄雲作的孽……”

    公孫敬德這一次卻不曾答覆——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世俗經驗俱不待説,眼下的浩劫,到底是誰作的孽,大家心中有數,再要強調,未免就顯得偏頓過份,反正是淌了混水,若要論到孰是孰非,正如絲線吊豆腐——提不得啦。

    此時,裘英接口道:“假如戴玄雲他們警覺性高,現在大概已知道我們逼近過來了……”

    公孫敬德道:“他們一定知道,而且,我判斷他們可能就隱伏在附近,正暗中窺探我方行動——”

    雙眼閃動中,裘英不禁搖頭:“這霧氲飄蕩,像是紗縵籠罩,看不清晰,竟半點端倪難見……”

    啞聲一笑,公孫敬德道:“原是因為有這些道理,姓戴的一夥人才挑選了這個地方與我們料纏!”

    胡非烈道:“戴玄雲他們今天不知採用什麼方法應戰?昨日他們和我方一樣,也是分組分隊的策略,今天説不定會弧注一擲,正面抗衡!”

    裘英不以為然的道:“師兄,假如你是戴玄雲,在彼此實力這等懸殊之下,你也可能弧注一擲,正面抗衡麼?”

    略一僵窒,胡非烈有些不快的道:“戴玄雲也不是我,草莽匹夫一個,安知他不會如此作為?”

    裘英不愠不惱的道:“師兄息怒,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那戴玄雲不但藝業高強,為人驃悍,而且膽大心細,決非一般江湖草莽可比,昨日一戰,在在證明此人之膽識不凡,手段毒辣,我們必須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切切不可低估了他!”

    公孫敬德也道:“裘二哥所言甚是,昨日輕敵急進,才鬧了個丟盔曳甲,損兵折將的結局,要是早像現下這麼謹慎,也不會有恁大的虧吃!”

    深恐自己師兄又不高興,裘英忙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好在此際之戰,方是關頭時刻,只要我們密切呼應,全力以赴,戴玄雲那幫人的機會不大!”

    咬咬牙,公孫敬德道:“我已經陪了一個師弟進去,怎麼説也不能下對師門有個交待!”

    裘英頗為同情的道:“我們會助你完成這個交待,敬德,你放心。”

    前面引路的大黃狗,便在這當口突然汪汪大叫起來,本來,狗叫聲並不是一椿什麼特別令人注意的聲響,尤其這麼一頭土狗的吠叫,更不算一回事,然而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之下,那頭狗的吠叫就完全不同於平素的效果了,聲音一起,不但動人心魄,還另有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怖傈之概,宛如殺機頓織,魅影四現,飄緲的霧氲之中,也似手隱約傳來不像人聲的陣陣呼號……

    公孫敬德神色微動,他強自鎮定着道:“他們來了!”

    裘英目觀四處,耳聽八方,緩緩的道:“這不稀奇,你不是説過麼?他們極可能已經隱伏在我們附近,隨時準備發動突襲,若是他們不來,才算透着離譜——”

    胡非烈低促的道:“傳令大家提高警覺……”

    公孫敬德向一邊“尊義三鼎”為首的何光點了點頭,何光拔哨湊唇,又急又快的吹出一連串短促的音節,“嘟”“嘟”“嘟”……。

    前後兩排人馬,早已各自亮出家夥,以他們認為最適當的姿態指向不同的角度,而隊伍仍在慢慢挺進,只是每個人的腳下,似乎更見沉重了。

    驀然聞,一聲悠長的慘叫驟起,接着“噗通”一聲物體落水的音響傳來,前排的行進者立刻一陣混亂,騖睜厲叱之聲紛揚,人影奔掠中,那身形瘦削,面白如紙的“白衣招魂”索斌飛到一個泥沼之傍,一面雙手連揮,寒芒暴射,邊指揮着其他手下以暗器投擲向某一個方位——公孫敬德大吼着:“後排立定莫動,注意敵人乘亂偷襲,大家穩住,穩住——”

    一陣忙亂過後,“豹尾棍”邵慎跑了回來,他抹着滿頭汗水,氣吁吁的道:“真正王八羔子;‘白衣派’門下有一箇中了暗算,連人都被拖進泥沼裏,這半晌還沒撈着,八成是寡婦死了兒,沒啥個指望啦!”

    公孫敬德板着臉道:“不必撈了,撈起來也不過一具屍體,於事何補?邵老弟,傳令過去,繼續朝前挺,叫大家再多加小心,別又着了道!”

    邵慎不再多説,調頭自去,胡非烈不禁形容憂慮的道:“這可得想法子對付才好,叫他們如此蠶食邊掠,我們的力量就會越來越削弱了……”

    公孫敬德悒鬱的道:“除了加意防範,隨時警覺,也實在沒有什麼有效的良策。”

    胡非烈窒悶的道:“那‘火瞳’辛宛毒——”

    不待胡非烈説完,公孫敬德已急忙“噓”了一聲,壓低嗓門道:“他會出面的,老哥哥,但不到緊要關頭,怕他懶得伸手,這號主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狂,還有怪……”

    胡非烈強笑道:“狂也好,怪也好,都沒幹系,只要到了節骨眼上,他別坐山觀虎鬥就行了——”

    公孫敬德左右覷探,小心翼翼的道:“這決不會,但老哥哥,咱們口詞之間卻得留神,莫叫他聽到什麼閒言閒語,否則他性子一起,拂袖而去,場面就不好收拾了!”

    胡非烈陰沉的道:“多年不曾求人,求人一次,才知竟是這麼個難法,處處遷就,還得時時察顏觀色,生恐稍有得罪……唉,這算那一輩子虧欠下的?”

    公孫敬德低聲安慰着:“老哥哥,事到如今,你就看開一步吧,人到屋檐下,安得不低頭?好在就這麼一遭,過了這個關口,天皇老子也不用侍候啦。”

    裘英也十分感慨的道:“説來説去,都是那個不孝的小畜牲闖的禍,他固然死得不明不白,卻把一付千斤擔子擲給了老師父,七十多歲的人了,不曾享過徒弟一天福,到頭來卻須替他拋頭賣命,想一想,連我都生氣!”

    胡非烈面頰抽搐,痛苦的道:“師弟,不要説了……”

    公孫敬德雙目平視,表情在無奈中帶着那麼一抹寬諒,他悠悠的道:“這裏頭另一層關係亦不能不顧,力羣的老孃跑到關外去哭求老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境況已夠悲慘,老哥哥又是他的授業恩師,是唯一有力量替力羣報仇的人,從各方面來説,都不能不管;小輩作孽,禍延尊長,但既有這個淵源,便無詞推託,權當是還來生債吧!”

    裘英想説什麼,卻欲言又止,是的,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除開豁起來搏命鬥殺,還有什麼可説的?説了亦不還白搭。

    兩排人馬挺進的速度非常緩慢,過度的謹慎亦是行動遲緩的原因,但沒有人嫌,沒有人怨,時光對生命而言,總是次要的,人要活着,才能享受光陰,此時此地,遲滯反而是一種苟且的理由了。

    驀地一條人影飛起,打第一排的人頭頂掠過,那條人影動作之快,簡直匪夷所思,只見影像險閃,人已沒入沉沉的煙沼之中,“白友招魂”索斌的兩隻“朱雀箭”緊隨急射,卻全然落空!

    一條連着長鏈的五指鋼爪,便在這一利之間飛扣“豹尾棍”邵慎,邵慎偏身大喝,揚棍翻磕,鋼爪暴斜,反嵌入一名“白衣派”弟子頭殼,眨眼下已將那人扯帶進一個泥潭之中!又一聲號嗥,又一聲“噗通”,索隱爪沒,紛亂的這羣人依舊不會撈着對方一絲衣袂,彷佛那奪命的一記,是來自虛無,也去向虛無!

    “白灰招魂”索斌蒼白的臉龐上浮現着激怒的暗赤色澤,他與他的夥伴“白衣渡侖”應堅二人雙雙交叉飛旋,朝着每一處可疑的角偶搜尋探索,“豹尾棍”邵慎也大聲叱喝着來回奔走助威,只有“挑星追月槍”樊三水沉靜如故,柱着他那杆金光燦亮的尖菱長槍默立不動——有什麼好搜探的呢?説到可疑的所在,這片沼澤四周全都得算上,若待一處一處翻攪查尋,只怕折騰上三天三夜也是枉費力氣!

    公孫敬德把情形看在眼裏,不由躲腳:“都是這片惡沼害人,地形不熟,才叫我們吃了大虧,姓戴的一干人要不是仗持這層天然掩護,早就被我們一個一個活挖出來——”

    裘英搖頭道:“‘白衣派’又已折了二員,再這麼下去,索斌同應堅兩位老弟只怕沉不住氣了……”

    胡非烈道:“後排的人手要不要撥一部份過去支援?”

    裘衣笑得帶幾分自嘲:“不必多此一舉,師兄,對方的攻擊目標並非由我們決定,乃是他們自行選擇,原則上不過避強掠弱,乘虛而入,前排實力增加,安知他們不會挑後排下手?變化轉移,主動完全操在對方手上……”

    胡非烈道:“如此説來,豈非人家制了先機?”

    公孫敬德接過來道:“只要他們不出面,陰在暗裏打突襲,目前來説,我們的確是被動了些!”話剛説到這裏,方才凌空飛掠的那條人影突然又再出現,但這一次出現,卻不是向着一干二流角色下手,竟筆直衝着“白衣招魂”索斌而至!

    索斌用的傢伙,是一對粗若鴨蛋,頭尖的烏黑“判官筆”,他眼見來敵猝至,不但不覺驚恐,反倒有一股出奇的亢奮反應——窩囊氣別久了,無論拼得過拼不過,至少有機會一拼,總比干耗着捱打好!

    雙筆飛揚間,索斌整個人“呼”聲斜翻而起,兩兩道冷芒耀眼生輝,“叮噹”兩聲合為一響,已將雙筆震開,來人身形凌空暴橫,居然一頭撞將過來!

    索斌大喝如雷,雙筆驟顫之下抖出千百參差刺影,宛如突然間將雙筆幻成了一個把他本人也含藴在內的巨大鐵刺蝟,而這個巨大的鐵刺蝟滾騰四張,聲勢驚人,可是對方卻半步不退,縱橫的兩束寒芒隨着他動作的急速衝撲,凝聚成一道像是流星曳尾般的眩目光華,雙方的接觸只是瞬息,那種震耳顫心的金鐵碰擊聲已經響成一片,兩條人影利時拋起分墜,“白衣招魂”索斌僕跌僵俯,他的一襲白衫,竟已染得上下血紅!

    那狙擊者,當然是曹大寶。

    拋落於地的曹大寶,同樣和個血人差不多遠,他全身都沾着血,在那等赤漓漓的猩豔中,業已分不清他傷在何處,傷得深淺,但是他卻沒有跌倒,不會橫僕,他仍然顫巍巍的挺立着,絕對不同於死人那樣的挺立着!

    雙方的交擊僅是須臾,於須臾間接合,又於須臾後分開,然而只這須臾之間,彈指之微,生死即斷,存亡已定,把另一程旅途化為承恆了!

    丈許外的“白衣渡命”應堅,於一剎的悸顫後,驀地椎心泣血般狂吼一聲,高舉着手上的“霸王錐”,像是發了狂一樣不要命的猛衝過來!

    “霸王錐”重逾三十餘斤,雖是單錐,這雙手合舉並落之力,亦彌足驚人;曹大寶目瞪瞪的凸視着那枚沉重的錐頭砸下,猝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回旋,當他身上的血滴溜溜拋灑,應堅砸下的錐頭已緊隨流轉,於是,他的左肘刀倏閃倏沉,硬截敵人的來錐,只聞“克擦”一聲骨骼斷響,刀飛錐蕩,而他右肘刀斜揚,應堅的半個腦袋已甩上了半空!

    金燦燦的焰芒便在這時石火般掣映,那道焰芒是來得這麼快,這麼狠,曹大寶悶吭着往前一個踉蹌,槍尖已穿透他的背心,從胸側刺出,曹大寶突然嘶啞的狂笑,順着槍桿的方向側滑,偷襲得手的樊三水在意外之下,尚未及丟槍撤身,曹大寶的右肘刀已“刮”聲旋飛了這位“金槍會”首席執事的人頭!

    如此血腥又怖厲的場面,不論目睹者是經過多少陣仗,見過各少生死,都不禁為眼前的慘烈情景所驚攝,可是,顯然卻有人未被驚懾住,因為又有號叫聲揚起,兩位“白衣派”所屬正打着旋轉往外摔出,一旋一輪血,一轉一聲嗥!

    那是甘為善,紅了眼,橫了心的甘為善!

    震憾不已的胡非烈,見狀切齒叱喝:“給我圈穩了殺——”

    一條人影便從後面的沼澤低窪處飛起,宛似驚鴻乍現,身形掠過,已有三名“尚義門”下的所謂“得力弟子”顱碎漿濺,“尊義三鼎”打橫硬爛,又同時落空,那條人影暴射向前,一雙老藤棍對準胡非烈的天靈便敲!

    公孫敬德冷叱出聲,長身而起,他隱在長衫下那把白玉雕柄的利刃也順勢揮閃,寒光彷佛匹練般捲纏——凌虛的那雙老藤棍,在它主子戴玄雲的挫腕振臂中,不再追擊業已騰挪丈外的胡非烈,棍身陵顫,猛砸公孫敬德的刀鋒!

    “尊義三鼎”呼嘯着繞撲過來,但是,他們三個人剛剛奔到一處狹窄的泥潭傍邊,潭裏泥水忽湧,兩隻“分水刺”突然冒出,有如毒蛇竄噬,分別插進了其中二位的褲鐺,三鼎中為首的何光回手一刀斬去,潭裏的方不去“嘩啦啦”倒翻反騰,兩腳狹緊何光脖頸,就在何光的尖叫聲下,雙雙栽回潭底。

    不錯,兩個人都栽進潭底,但是到了水裏的世界,何光的機會怕就更加渺茫了。公孫敬德不曾與戴玄雲的老藤棍硬抗,他抽刀遊走,運招如風,連續的幾次接觸後,這位“尚義門”的掌門人駭然驚覺,對方真正是不要命了!

    前面,“豹尾棍”邵慎正迎戰甘為善,在這個戰圈裏,亦只有他堪與甘為善對敵,其餘的“白衣派”門人,不過充的是個架勢而已。

    公孫敬德在他這把刀上浸淫的功力,稱得起渾厚精湛,而戴玄雲打譜拼命,他卻還沒有活夠,因此進退攻拒之間,便免不了諸多牽制,雙方一輪狠鬥下來,誰也未佔便宜。

    這時,胡非烈已褪下他外罩的紗衫,展露出上身一襲耀眼的金鎖甲來,裘英也亮出了他與師兄一式異色的銀鎖甲,兩個人一位是金甲白髯,一位是銀甲赤發,手執的同形龍頭杖,看上去倒也威風凜凜、老當益壯。

    戴玄雲早已雙目皆赤,心焦如焚,他知道面臨的場合,萬萬不可纏戰,辰光拖得越久,對他們越是不利,敵方的陣仗業已明擺明顯,是趕盡殺絕的打算,只要再稍有延宕,那邊廂,胡非烈和裘英師兄弟約莫就將夾攻而來,以他一已之力,待要應付這三個高手,豈有幸理?

    白鳳刀貼地捲起,卻在刀光滾蕩的當兒橫抽快斬,戴玄雲算是豁出去了,他的一雙老藤棍奮力推出,旋叉絞彈,公孫敬德正中下懷,側身猛之餘,刀雙猝拖,一溜鮮血已自戴玄雲右臂噴出,血光湧現的瞬息,戴玄雲左手棍暴擊右手棍,棍似流虹飛射,透喉穿過公孫敬德脖頸,更將這位“尚義門”的掌門人撞跌三步,硬釘在地!

    斜刺裏,龍頭杖浪嘯風起,以雷霆萬鈞之力罩頭臂落,戴玄雲已不及分辨是胡非烈抑或裘英下的手,他十指橫握僅剩的一根老藤棍,回身猛迎,於是,杖擊棍身,震得他口噴熱血,一個筋斗翻出,但是,在他翻滾的一剎間,棍彎棍彈,有如強矢經天,“碰”的一聲已將對方砸倒!

    那是裘英!裘英有銀鎖甲護身,沒有被這根彈來的老藤棍戳穿,然而卻也受傷不輕,他右胸的銀鎖甲片不但撞扁撞脱了多處,連肋骨亦生生斷了三根!

    胡非烈怒叱厲吼,杖出如矯龍舒捲,狂飆突揚,飛舞的杖影便似排山倒海般壓將下來,兩手空空的戴玄雲嘴裏咒罵,連連躲閃,情況狼狽之極!

    又一條人影驟然拔空而起,以快逾鷹隼的速度撲擊戴玄雲;那人身體凌風,發出排擠空氣的“呼嚕”聲,事起倉促之下,戴玄雲只有機會看到對方手中冷電吞吐,芒尾顫映,連是何種兵刃都不及辨識了,他腰腿硬挺,一高撲出,暗付這遭怕要卻數難逃——便像幽渺穹蒼中的另一顆流星出現,

    那條細小的人影驀地橫撞上來,以無比的快速碰擊狙殺戴玄雲的兇手,兩條身影立時在一個焦點相撞,骨頭的斷折聲響成一片,漫天的血雨紛灑——一邊滾跌出馬小七,一邊滾跌出一個陌生人物!只看出這人凸瞪的雙眼是火赤色澤;而兩個人,模樣都不似活人了。

    龍頭杖再度呼嘯揮下,戴玄雲摧肝斷腸般的一聲長嚎——由於方才的撞跌,剛好撲到公孫敬德仰卧的屍體邊,他倏然拔起插在公孫敬德咽喉中的那根老藤棍,雙手橫握上撐,同時身子竭力彈躍——

    杖擊的沉重力道,把戴玄雲反震於地,其實他也利用這一段躍彈的空間造成緩衝,避免背脊真接承力,在他反震回來的俄頃,杖頭揚起,胡非烈卻未料到帶起的還有戴玄雲的身體,戴玄雲左手抓牢龍頭杖端,身子一起,右手的老藤棍飛出,一聲悶響起處,搗得胡非烈的金鎖甲片碎落四散,人仰馬翻,而這一記,老傢伙的肋骨恐怕不止斷了三根!

    前頭,又是一陣悶嗥傳來,正與甘為善火拼的“豹尾棍”邵慎業已腹開肚裂,一大把花花綠綠的腸臟隨着甘為善的鋼爪扯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緊抱着邵慎使他變成活靶的人,居然是早已奄奄一息的曹大寶!

    “十里混沼”此刻是一片沉寂,空氣中散漾着濃重的血腥味,凝聚着有形無質的肅煞韻息,如果有人不知道什麼是死亡的況味,這裏就是了。

    除了戴玄雲這邊,以及地下呻吟着的傷者之外,其他再沒有活人,活人全逃淨了;泥潭裏混漿又湧,一身黑色油布衣靠的方不去翻了上來。

    胡非烈與裘英師兄弟二人,背靠背的倚坐在一起,兩個人一樣的神色萎頓,形容枯稿。戴玄雲的氣色決不比他們兩個稍好,但戴玄雲尚撐持得住,他捂着胸口,凝視着這同門的老師兄弟兩,他眼中沒有殺氣,

    只有悲憫:“世間事,從明處講,該有個道理在,自暗處説,總也離不開因果報應;唐力羣姦淫人妻,謀害人夫,這人又是他的結義兄弟,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如何恕得?二位為武林前輩,俠門尊賢,卻因昧於親情,罔顧公理人倫,憑白搭上這許多條無辜性命,二位老來造孽,於心何忍?”

    胡非烈嘴唇顫抖,白髯拂動,卻雙目悽楚黯淡,無言以對,裘英更是垂下頭去,發出那種像唏噓,又似嗚咽的聲息,不出一語。

    深長的嘆了口氣,戴玄雲低啞的道:“我不屑責備你們,更不願報復你們,有生之年,你們的良心會受煎熬,靈智將遭撻伐——如果你們還有良心與靈智的話……”

    轉過身去,戴玄雲它着滯重的腳步行向沼澤之外,在他後面,方不去揹着曹大寶,甘為善背起馬小七,表情僵默的隨着離開。

    “十里混沼”仍是“十里混沼”。

    灰濛濛的霧絲一樣在飄浮,泥潭裏的氣泡依舊不時在冒升,腥臭的氣息亦未曾改變,不同的只是,殞落的生命再也無法在此地復還。

    方不去不是説過麼?至多二十年後,又是好漢一條,誰知道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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