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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天元 第十章 萬夫莫敵

    炮火轟鳴,藍天中霞光萬道,石林羣峯被映照得奼紫嫣紅。

    公孫嬰侯大吼聲中,對準自己的心口又是接連幾掌。這九掌雖然不能將心內的蠱蟲震死,但卻能將施蠱之人震傷,丁香仙子此刻經脈斷毀,更是毫無防禦之力,每擊一掌,她便噴一口鮮血,擊了九掌之後,已是臉如金紙,氣若游絲,連唸咒的氣力都沒有了。

    公孫嬰侯哈哈狂笑到:“我生來命硬,老天也克我不死,老賤人你能奈我何!”搖搖晃晃站起身,朝丁香仙子走來,掌中氣刀鼓舞,作勢欲劈,腳下一個趔,氣刀登時擦着她的身側捲過,“轟”地將那石壁炸開來。

    他為了反震蠱主,猛擊自己心脈九掌,難免有些兩敗俱傷,扶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氣,笑道:“老賤人,你若想活命,就乖乖地告訴我三天子之都的所在,否則等我用‘奪神蟲’吞你神識,後悔也來不及了。”

    丁香仙子躺在地上也斜着他,嘴角冷笑,輕蔑厭恨,殊無半點畏懼之意。

    公孫嬰侯大怒,哈哈笑道:“很好,你既成心找死,那我便成全你。只要奪了你的魂魄,還怕找不着三天子心法麼?”從袖中取出一顆烏金色的蟲卵,凌空彈如她的口中。

    丁香仙子臉色頓變,身子陡然弓起,發出一聲淒厲破雲的長呼。姑射仙子大凜,叫道:“住手,三天子之都在九嶷火山之中,你放了她,我便帶你去。”

    公孫嬰侯大笑道:“九嶷火山?你想騙我跳入火山,自尋死路麼?”重又急唸咒語,丁香仙子嘶聲慘叫,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抱頭踉蹌起身,額頭上突突亂跳,似有蟲子在皮下蠕動爬行。

    當是時,只聽“哧”的一聲破風鋭響,一道銀光如閃電橫空,不偏不倚地刺在丁香仙子的額頭上,她微微一晃,黑血飛濺,一隻七彩蠱蟲頓時破彈而出,炸散為粉末。

    幾在同時,乘黃長嘶,人影急掠,那道銀光迴旋怒舞,轟然劈在公孫嬰侯的氣刀上。震得他接連後退。

    姑射仙子失聲道:“拓拔太子!”陽光閃耀,長草搖動,他全身血跡斑斑,昂然騎在星琪上,懷中抱着一個嬌小玲瓏的黃衣少女,正是許久未見的流沙仙子。

    與他相別不過小半個時辰,卻險些生死永訣,此刻重逢,姑射仙子芳心劇跳,喜悦難禁,淚珠登時漣漣流落。

    霄昊卧躺在草地中,遍體鱗傷,聽見聲音,掙扎着想要爬起身來,終於力所不逮。星琪縱聲悲嘶,奔到其側,低頭舔舐傷口,與它交頸嘶鳴。

    原來拓拔野到得融天山後,用心蓮與鳴鳥火羽救醒流沙仙子,歸途中正好遇見水妖大軍,這一路行來,殺透重圍,費了不少周折。他遠遠瞧見陽極真神用“奪神蟲”吞噬丁香魂魄,立刻依照洛姬雅所言,趁那蠱蟲爬上腦門時,一舉擊殺。

    公孫嬰侯怒火欲噴,哈哈長笑道:“拓拔小賊,我正愁找不着你這小賤人,你卻將她送上門來了,妙極,妙極!”神農羽化之後,他最切齒痛恨的便是這兩大仇敵,狹路相逢,殺機大作,地火陽極刀噴薄怒卷,大開大合,再不留半點餘力;右手指尖輕彈,不時將蠱粉毒蟲拋射而來。

    流沙仙子記憶雖失,但瞧見他的臉容,仍莫名地厭憎恨怒,咯咯笑道:“那裏來的瘋狗亂吠,擾我清淨”舉起玉兜角,嗚嗚吹奏。

    那些蠱蟲方一破卵衝出,立即隨着號角節奏,凌空亂舞,反向朝公孫嬰侯飛去,被他氣刀掃舞,紛紛扎散。四周那起伏的青蘿花草沾着粉末,登時枯萎焉黃。

    洛姬雅的御蠱之術與公孫母子不相上下,有她在一旁相助,拓拔野無所顧忌,縱聲長嘯,從乘黃背上踏風衝起,天元逆刃如冰河迸舞,朝着公孫嬰侯洶洶猛攻。

    他失憶後,許多武學,招式都記不分明,只能憑本能反應,因此對戰之時每每陷入被動之境;此時反守為攻,一招一式雖都威力無窮,但轉承變化之間,難免仍有些生澀散亂,不成體系。公孫嬰侯與他大戰多次,知己知彼,稍有破綻,立時乘隙反擊。

    如此你來我往,團團激鬥了六十餘合,難分勝負。倒是那玉兜角聲淒厲如鬼哭,在隆隆炮聲中清晰可聞,遠處水妖飛騎聽見,紛紛朝此處圍集而來,過不片刻,已能隱隱瞧見數百飛騎貼着石林急速逼近。

    拓拔野心下微凜,島上大敵遍佈,都在四處搜尋他們的蹤跡,若不及早擊敗此燎,待到廣成子,西海老祖追及此處,想要脱身就更加困難了。刀光陡然一變,夭矯如龍,奔瀉如瀑,施展天元訣,攻勢洶洶凌厲、頓時將陽極氣刀的鋒芒壓了下去。

    公孫嬰侯臉色陡變,那日在西海之上,便是被拓拔野突然爆發的天元訣斬去一臂,此刻重見這神鬼莫測的刀法,既驚切怒,右臂玄光滾滾,衝湧成一道兩丈來長的淡黑光刀,與陽極氣刀縱橫交錯,雷霆反擊。

    他水火雙德,真氣雄渾,右臂的水屬氣刀雖不及地火陽刀強猛,但變化無形,更為靈活詭奇,雙刀齊舞,威力更是驚人。

    “轟轟”連聲,光浪炸舞,兩人齊齊沖天飛起,螺旋急轉,頃刻間又互攻了數十刀。被兩人氣浪推湧,四周花海如漣漪跌宕,起伏數里,遙遙俯瞰,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太極圖案,大是壯觀。

    拓拔野心中一震,突然象棋先前在洞中石壁上所看的天元訣來。

    其訣有云:“混沌生太極,始有陰陽二氣;陰陽生五行,宇宙乃成。宇宙之央曰天元,居於陰陽二氣之中。一人一宇宙,人之天元既丹田也。意守丹田,氣如太極,陽極生陰,陰極生陽,循天地之法,則無堅不摧,無極不窮……”靈光飛閃,丹田中真氣如同太極般分合迴旋起來。

    姑射仙子坐在下方花海中,仰頭凝看,芳心如懸,極是緊張。忽聽流沙仙子“哎呦”一聲,故作驚訝道:“這不是神功蓋世、天下無敵的女國神巫麼?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冒犯天威!”臉上卻笑吟吟地,大是幸災樂禍。

    丁香仙子“哼”了一聲,也不理她,自顧凝神調息,但受傷太重,方一運氣,登時又疼得皺眉呻吟。

    流沙仙子雖惱她下毒害自己,但見她已是奄奄一息,也沒了報仇的興致,轉頭瞟了姑射仙子一眼,大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道:“這位姐姐好生眼熟,不知是無名氏的什麼人?這臭小子心急火燎地趕回來,就是想要見你麼?”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哼,他要我解開你的經脈,我偏就不解。”竟似有些醋意。

    姑射仙子臉上一紅,上空嘯吼如雷,抬頭望去,“啊”地失聲低呼。只見公孫嬰侯閃電似的突入拓拔野斜後方,趁着他分神之際,水火雙刀分合怒掃,光焰奔卷,殺得他險象環生。

    受其所激,拓拔野丹田內真氣登時如太極漩渦,轟然衝湧,“嘭!”天元逆刃當空劃過一道眩目的弧形銀光,猶如太極中央那道陰陽魚線,蜿蜒夭矯。

    公孫嬰侯奮起全力,雙刀齊齊迴轉怒卷,“轟!”氣刀粉碎迸炸,呼吸一窒,只覺兩股生生不竭的氣浪螺旋狂舞,排山倒海地猛撞在自己胸口,鮮血狂噴,周身震痹,登時踉蹌翻飛出百丈開外,心中驚怖大駭:天下竟有這等刀法!

    當空光浪炸湧,隆隆狂震,眾女被氣波掀卷,紛紛趔趄坐倒在地,石林轟然坍塌,亂石飛舞,落英紛卷,就連那整個天穹也彷彿被瞬間劈成了兩半,晃盪不已。

    霄吳、星騏昂首歡嘶,草叢中那四條氣息奄奄的青蛇也立起身,吐芯嗚嗚。姑射仙子雙靨暈紅,又驚又喜。丁香仙子更是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單論這一刀之威,已可與青帝的冷月十一光一爭短長!

    拓拔野自己亦頗感以外,臨風凝立,丹田內真氣滾滾回旋,宛如有一個太極在飛速轉動一般,越轉越快,眼前忽然一亮,但覺天高海闊,萬里無極,彷彿自身也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宇宙,五行真氣從各個穴道飛旋彙集,相激相生,猶如星河繞舞,萬象紛呈……

    心中突突狂跳,隱隱記起在冰洋極夜之中,似乎也曾有過這種物我同化的奇妙感覺,但“宇宙及我心,天元即丹田”這十字,卻是今日始得體驗。沉浸其間,心醉神迷,一時間竟忘了繼續激鬥。

    公孫嬰侯生性囂狂桀驁,素不服輸,前幾日方被他砍斷右臂,今日又被他一刀震得大敗,惱羞憤恨,當下縱聲大吼,氣刀暴舞,洶洶狂攻,奮起畢生絕學,必欲置其於死地而後快。

    火焰縱橫怒卷,赤光如霞,直衝出十餘丈遠,石峯被掃中,無不碎炸崩塌。拓拔野螺旋飛舞,跌宕飄搖,看似頗為驚險,卻總能在刀浪氣芒之間穿梭開去,丹田內絢光滾滾,隨其盤旋飛轉,遙遙望去,彷彿有一團七彩雲霞繚繞腰間。

    拓拔野螺旋飛舞,銀光陡然一這,周圍驀地蕩起一圈巨大光波,太極似的盤旋怒卷,“轟轟”連聲,漫天箭矢離心飛甩,或破空入雲,或直沒石壁,或反向貫入水妖胸腹,頃刻間便射死了數十人。

    弧光如電,迴旋怒舞,拓拔野長嘯着衝掠而起,每一刀劈出,意守丹田,真氣洶洶流轉,彷彿身居宇宙之央,看星汗奔流,日月交錯,説不出的淋漓暢快。所到之處,更是摧枯拉朽,氣勢如虹。

    眾水妖大駭,紛紛駕鳥沖天閃避,稍慢片刻,被其光波氣浪掃蕩,無不血肉橫飛,鳥羽紛紛,慘叫聲不絕於耳。

    公孫嬰侯連擋數刀,虎口迸裂,腹內更是震的翻江倒海,幾欲做嘔,心中之驚駭羞憤已達頂點。

    這小子的刀法詭變莫測,凌厲無匹,與當日西海所見看似相同,卻又頗有異處。刀光夭矯綿密,渾然合一,彷彿一個巨大的光球,滾滾盤旋;而在那光球之中,絢芒流舞,五行真氣相生互克,氣象萬千。最為古怪的,是每一道真氣都似有兩股盤旋交替的氣浪組成,吞吐萬變,生生不息。

    卻不知拓拔野此時所使的,已非“天元訣”,而是將“天元訣”、“潮汐流“,”五行譜“、“宇宙極光流”等絕學容為一爐的獨創神功。

    他天資聰慧絕頂,又連的神農,科汗淮等曠世器材指點,早已盡得“潮汐流”、“五行譜”之真髓,只是還未想過要打破諸法之間的壁壘,合而為一,此時記憶具失,忘卻了各門之間的界限,反倒因禍得福,憑藉着潛意識中承佃的感悟,徹底融會貫通,創造出這空前絕後的“新天元訣”來。

    饒是公孫嬰侯自恃水火雙德,勇悍絕倫,面對這見所未見,無懈可擊的絕世刀法,亦不免凜然駭懼,腦海中更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可怕念頭:終其一生,只怕再也無法擊敗這小子了!

    聽見流沙仙子在下方拍手大笑,絕望,嫉恨更如烈火焚心,殺機大作:“鬥不過這小子,就先殺了他至愛之人,讓他方寸大亂!”當下縱聲狂吼,朝姑射仙子疾衝而下,黑袍獵獵,赤光狂飈怒斬,勢如雷霆。刀芒距離她頭頂尚有七丈,旁側的石壁已震轟然迸裂,亂石紛炸。

    姑射仙子呼吸窒堵,雙袖“哧“地迎風迸裂。流沙仙子吃了一驚,抱住她朝外飛掠,雙手急拍,欲將她經脈解開,奈何公孫嬰侯封脈手法極為特異,倉促間只衝開任督二脈,身後”蓬蓬“連震動,土迸石舞,花海熊熊着火。

    拓拔野大凜,翻身飛轉,疾衝而下,五行真氣狂潮似的湧入右臂,“呼“絢光爆吐,極光氣刀與天元逆刃合二為一,彷彿霓霞滾滾,銀龍翻騰,怒嘯着斜撞在地火陽極刀上。

    “轟”氣浪狂震,陽極氣刀光焰都斂。他微微一晃,朝門外飛退兩步。公孫嬰侯卻椋蹌橫跌了六丈有餘,惱羞成怒,大喝着抄身急追而下,水火雙刀狂飆掀卷,不顧一切地朝姑射仙子與咯姬雅斬去。

    拓拔野橫衝攔截,刀光流麗萬端,接連格擋光焰炸物。

    拆到第九刀時,公孫嬰侯雙刀具蕩,如被重垂猛擊,橫撞在石壁上,喉中腥甜狂湧恐懼狂怒,瞥見下方水晶棺中躺着的清羅仙子,驀然發出一聲困獸似的絕望吼叫,一刀狂劈而下。拓拔野心中一沉,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乓”晶石碎炸,狂風捲舞情蘿仙子的碧衣綠裳遽然鼓起,宛如秋葉般急速蔫黃枯萎,稍一停頓,突然寸寸迸散,化如齏粉。幾在同時,他雪白光潔的肌膚宛如白紙鄒折迅疾塌陷不消片刻那清麗如仙的女子便一化做一具骷髏,白骨森森。

    拓拔野驚駭悲怒胸英欲暴大喝道:“狗賊。納命來!”銀光怒卷,勢不可當,公孫嬰侯水氣光刀頓時被轟然劈散右肩一涼鮮血沖天狂噴,整條臂膀右被他卸下來。

    公孫嬰侯失聲顫叫,忍痛默唸“脱殼訣”,斷臂破空飛舞閃電似的將拓拔野咽喉緊緊掐住;他自己則奮起餘威翻身上衝凝神形成祈禱超拓拔野攔腰橫擋。

    拓拔野喉嚨被那斷手掐住眼冒金星,呼吸不得,反手揮刀,一記星飛天外,銀光如蛇急舞,“叱!”直沒公孫嬰侯胸口。光刀亂舞刀鋒如月,公孫嬰侯陡然頓住,如冰雪僵凝,滿臉駭怒憤恨恐懼懊悔…………猶自帶者驚凝不信,過了片刻喃喃道:“娘,孩兒不肖,不能服侍你了…………”

    話音未落,轟然一聲絢光保射血肉橫飛着囂張陰鷙的陽極真神登時被炸成了萬千碎塊。那顆鮫珠凌空飛揚,在陽光下閃爍着刺目的絢光劃過一條直線落在丁香仙子身邊。

    丁香仙子指尖顫抖,徐徐將其落在手中,閉上眼,嘴角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炮火轟鳴,羣鳥紛飛,圍攏在上空的重水妖瞠目結舌全都看呆了,想不到這不可一世的凶神竟會如此慘死,眼見拓拔野昂首冷冷望來,無不肝膽盡寒,呼嘯着沖天飛起,盤旋不敢下。

    遠處鳥鳴如潮吶喊聲越來越近,又有近千水妖騎獸飛來。拓拔野將清蘿仙子的屍骨從棺中抱起。強斂悲怒,傳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回石林山洞中,再做打算。”

    眼見他抱着自己前世屍骨姑射仙子臉上燒燙,心中有時悽苦又是甜蜜,點了點了頭,將丁香仙子抱起低聲道:“前輩,大敵當前,你還是先隨我們避是一避吧。”

    丁香仙子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任他將自己扶上乘黃,星騏昂身踢蹄大不情願,見姑射仙子也一齊飄身騎上,這才長嘶轉身,朝石林中電馳而去

    拓拔野將霄昊,四青蛇一併扛在肩上,縱聲長嘯,與流沙仙子並肩飛掠,尾隨其後。嘯聲如雷鳴狂震,眾水妖眼前一黑,氣血翻湧,真氣稍弱的登時暈厥墜落,等到嘯聲漸小,凝神再看時但見花海連綿洶湧,石林如海,哪裏還有他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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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斜照,穿過密密的青松,斑斑點點灑落在新墳上,連月光也彷彿染成了淡綠色。

    姑射仙子站在樹下,白衣鼓舞,一陣夜風吹來,手中的清蘿花搖曳不定,花瓣飄零,悠悠地捲過半空,又徐徐飄落,她恍然不覺,痴痴地凝視那石碑上的文字,悲欣交集。一抔土,相隔了前生來世,愛恨情仇,從此都歸於塵土。

    遠處炮火隱隱,偶有紅光閃過夜空。石林之外,諸夭之野,炮火已整整轟鳴了一日,這一日中,不知又有多少紅顏,就此化作了白骨?她心中一酸,忽然覺得一陣無邊無際的蒼涼與悲楚。

    忽聽身後一個虛弱的聲音咯咯笑道:“三千里沃野化作焦土,兩百年心血付諸東流,老天,老天,你帶我可真不薄!”丁香仙子業已醒來,倚坐在洞口石壁,凝眺着遠處的火光,眼中淚光瑩瑩,又像是跳躍着怒火。

    不知為何,姑射仙子對這族中前輩始終難懷惡感,想到她為了報仇,身中奇毒,流落南海,終身生活在仇恨與痛苦中,好不容易經營起一個王國,卻又一夕覆沒,心中更起憐憫之意,想要勸慰,卻又不知當如何開解,嘆息道:“天意冥冥,必有其理。前輩若能拋開過往一切,重新開始,也未嘗不是好事。”

    丁香仙子冷笑道:“小丫頭,你當人人都像你這般淡泊開脱麼?”哼了一聲,又道:“我和你仇深似海,你為何要幾次救我?是替你姑姑羞愧,所以想要贖罪麼?”

    姑射仙子搖了搖頭,道:“孰是孰非,自有上蒼公斷。我和前輩無怨無仇,豈能見死不救?更何況前輩先前不也用那‘食心金背蟲’救了我一命麼?”

    丁香仙子冷冷道:“我沒你那般好心。留着你的性命是想要親自報仇。等我養好傷,第一個便殺了你。”語氣仍生硬兇狠,神情卻大轉緩和。手掌支地,想要站起身,忽覺一陣錐心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前輩小心!”姑射仙子忙上前將她扶住,道:“拓拔太子給你輸氣修復了經脈,但至少還要過上七日才能起身走路……”

    丁香仙子甩手掙開,喝道:“走開!少在這裏虛情假意!”兩百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般關心自己,而此人卻偏偏又是夙敵的至親,心中一酸,對她殘留的恨意又消減了一大半。

    夜風鼓舞,松濤陣陣兩人分坐兩旁,一時無話。隱隱聽見風中傳來的廝殺聲,姑射仙子心中一跳:“他去了這麼久,不知又出了什麼事?”為了採集醫治霄昊,青蛇的草藥,拓拔野與流沙仙子外出已近四個時辰,眼見明月西斜,不由漸漸擔心起來。

    丁香仙子見她瞥眉凝望遠方,知其心思,冷笑道:“小丫頭,大敵環伺,你倒放心,讓那小子孤身與小妖精離開。哼,就不怕他們丟了你,自行逃之夭夭麼?”

    姑射仙子臉上一紅,搖頭道:“前輩,拓拔太子與我並無瓜葛。我是木族聖女之身,他更已有了妻室,又豈會……豈會……”説到“已有了妻室”時,心中突然痛如針扎,俏臉黯然。

    丁香仙子咯咯大笑道:“聖女之身?誰説聖女就不能有喜歡的人了?有了妻室?當今之世,三妻四妾的男子越來越多,偏偏就他娶不得第二個?”

    她的聲音漸漸轉高揚,在山壁間迴盪,姑射仙子生怕被旁人聽着,心中突突亂跳,又是着急又是忐忑,隱隱之中,卻又覺得她説的似有幾分道理。

    丁香仙子又道:“太古之時,各族聖女均可婚嫁,就連女媧大神也不是處子之身,為何到了如今,聖女就偏偏要守身如玉?太極兩儀,天地之道,若無陰陽和合,萬物又如何繁衍?聖女既乘天命,又豈能違背大倫,孤寡終身?你若真當自己是聖女,便應該身先表率,立即和那小子和合才是……”

    她這番話説得似是而非,強詞奪理,姑射仙子雙頰滾燙,又羞又窘,驀地起身道:“前輩!”

    丁香仙子眉毛一揚,淡淡道:“怎麼,被我説中心事了麼?小丫頭,你明明心裏愛煞了那小子,他又親口與你誓約白頭,三生姻緣,兩情相悦,又何必掩掩藏藏、扭扭捏捏?”

    姑射仙子心煩意亂,不住地搖頭,不知當如何辯駁。秋波轉處,瞥見那新墳碧草,流熒飛舞,心中一酸,想起章山頂,想起密山腹中,又想起鳳冠霞帔的龍女,想起蟠桃大會上,他昂首抱着雨師妾,對天下羣豪説她是他的妻子……心中登時痛如刀扎,叫道:“不要再説了!”淚水奪眶而出,一顆一顆地滑落臉頰,蚊吟似的顫聲道:“他……他最喜歡的人,並不是我!”

    丁香仙子呆了一呆,原想故意唆使她委身拓拔野,就如空桑仙子當年一般失貞瀆職,為族人所不容,但此刻見她這般傷心,反倒微感後悔。對這冰雪單純、片塵不染的仙女,實在是無法生出仇恨之心,愛上了一個註定無法屬於自己的人,更是心有慼慼。

    姑射仙子話一出口,大覺後悔,臉頰如燒,猶疑片刻,低聲道:“他喝了忘川之水,記不起從前之事,才將我……將我當成了摯愛之人,終有一日,水落石出,他自會想起所有一切。”

    丁香仙子心底一陣刺痛憐惜,嘆了口氣,從懷裏取出一個碧玉圓瓶,道:“這瓶中裝着的,是一對真正的太古情蠶,你若想讓他今生今世永遠只喜歡你一人,就給他喂下這隻雄蟲。”

    又張開左手,掌心上鮫珠熠熠生光,道:“你若想讓他記起過往一切,重回那女人的懷抱,就給他喂下這顆鮫珠。何去何從,全由你自己掌握。”説着將那玉瓶和鮫珠齊齊拋入她雙手之中。

    姑射仙子微微一怔,心底又是驚訝又是感激,正想説話,忽聽風吹草浪,乘黃長嘶,空中白影一晃,拓拔野,洛姬雅騎着星騏橫空高躍陡然衝落在洞前,叫道:“我們回來了!”

    她心中大松,陡然又是一緊,下意識地將玉瓶和鮫珠悄悄收入袖中,拓拔野翻身躍下,大踏步走到丁香仙子身邊,取出一把奇花異草,道:“前輩,你心脈,經絡傷毀極重,需將這‘混天草’與‘搖夢花’研碎煎服,調養七日,才有初效……”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旱地插水稻,白忙一場空。無名氏,她體內的‘長相守’之毒比我重了至少百倍,眼下鳴鳥已死,心蓮又被水妖燒成了灰燼,沒了這兩味解藥,她縱然八脈俱全,也活不過半個月。”

    丁香仙子冷冷道:“泥神過江,自身難保,還敢説風涼話。你以為吃了幾株心蓮,吞了兩根火羽,就能保住小命麼?你這麼喜歡那石人,等到藥效消退,就可以和他作伴了。”

    聽着這一老一少咒罵不休,拓拔野錯愕之餘又有些莞而,轉瞬望去,姑射仙子妙目正瞬也不瞬地凝視自己,心中頓時湧起温柔喜悦之意,朝她粲然一笑。姑射仙子臉上又是一陣燒燙,垂下眼簾,不敢看他,想着丁香仙子方才的語言,更是心亂如麻。

    拓拔野只道她生性靦腆,旁人在側,不敢有所表示,當下微微一笑,忍住上前與她親熱的念想,一邊將採來的草藥盡數取出,分門別類,生火熬湯,一邊説起所見所聞的島上局勢。

    這一日之間,諸夭之野已是草木皆兵,烽火卷地,西海水妖大舉南犯,派遣了一百六十餘艘戰艦將附近海域盡數封鎖,各蠻族除了女兒國,白民國仍在浴血反抗外,其他大部分都已被降伏。

    此刻島上鐵騎縱橫,偵兵遍佈,正挨家挨户地搜索他們的下落。按此速度,不消三日,他們便會包圍這片石林,掘地三尺。

    丁香仙子冷笑一聲,道:“這些狗賊為了得到三天子心法,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心中卻是雪亮,水妖此番傾巢而出,已不獨是為了我到三天子之都了,這小子亦是他們志在必得的標靶。國滅家亡,被他與姑射仙子幾番相救,對這夙敵傳人的仇恨早已消減殆盡,心底深處更有些同仇敵愾,只是她嘴上仍不願意承認罷了。

    拓拔野心中一動,脱口説道:“是了!三天子之都!他們既想要到那兒,我們便帶他們去罷!”

    眾人一怔,他一躍而起,道:“前輩與洛仙子體內的‘長相守’既是源自蒼梧支淵,那裏必有解藥。而三天子之都又在九嶷火山之中,那裏毒瘴密佈,兇獸橫行,水妖若想隨來自尋死路,再好不過。諸夭之野正好還復安寧。”

    洛姬雅拍手笑道:“一石三鳥,妙極妙極!”姑射仙子心中怦怦大跳,覺得此法雖然冒險,但值得一試。

    丁香仙子冷冷笑道:“臭小子,兜了這半天圈子,終於還是露出狐狸尾巴了。歸根結底,你也想盜取那‘三天子心法’不是!”心中卻是怦然而動。當年離開蒼梧之淵後便時常後悔,極想回去盡研心法、取得解藥,眼下山窮水盡,橫豎一死,又有這所向披靡的小子相助,或許真是冥冥天意亦未可知。

    卻不知自從蚩尤前往九嶷火山後,音信全無,拓拔野心底一直隱隱擔憂,眼下記憶雖失,聽她提起彼處,頓時慼慼相應,潛意識中覺得自己需立即趕往那裏。見眾人都不反對,精神大振,笑道:“雖是將計就計,也得做得逼真才是。我們先好好調養休息,等水妖找上門來,再帶他們走一趟鬼門關!”

    計議已定,心下大寬,當下將草藥送與丁香仙子內服,又將其他草藥敷在霄昊與四青蛇的傷口上,助其療傷。

    這一日一夜發生了太多事情,眾人都疲憊已極,坐卧在山洞中,聽着松濤呼嘯、炮火斷續轟鳴,睏意重重很快便都墮入夢鄉。

    唯有姑射仙子心猿意馬,在那石牀上展轉反側,過了酗酒才迷迷糊糊睡着,一連做了許多古怪的夢。到了半夜,炮火轟鳴,她又突然驚醒,想起夢中的旖旎情景,耳根燙燒,羞不可抑。

    轉頭望去,拓拔野倚着石壁,睡得正沉,長明燈照着他的側臉,俊秀如畫,嘴角掛着一絲嬰兒似的無邪的笑容,她的心中突突大跳,湧起温柔的母性與愛憐,悄悄坐起身,痴痴地凝望着他,又想起了方才的夢。

    在夢中,她與他共騎霄昊,奔馳在諸沃之野的錦繡山原上,漫天晚霞,如火如茶,碗風吹來,胸膺中充填着陽光般的喜悦、温暖、甜蜜與幸福。多麼不想醒來呵,如果那真的註定只是一個夢,她只想在那夢中沉淪。

    思緒入潮,雙頰如火,指尖忍不住碰了碰袖中的碧玉圓瓶。只要打開瓶蓋,悄悄地將那雄衝送到他的唇邊,那夢境或許就能成真了,在他的心底將永遠只有指尖一人……

    她咬着稱,呼吸微微急促起來,輕輕地握緊玉瓶,做夢似的走下石牀,悄然無息地來到他的身邊,指尖顫抖,想要打開瓶蓋,遠處忽然又是一聲炮響,她陡然一震像是從夢中驚醒,朝後急退了幾步,臉紅如霞,暗想:“蕾依麗雅,你在做什麼?”

    過了片刻,萬籟無聲燭光跳躍,想着和他發生過的一切,想着他的吻,想着他的誓約,想着丁香仙子的那些話,她的心中又漸漸米亂起來,握着玉瓶,重又走回到拓拔野的身邊。但看着他脖子上掛着的淚珠墜與洗心玉,悲喜交疊,勇氣又倏然消逝。

    如此折返躊躇,始終未能下定決心。而她沒有瞧見,黑暗的洞角,一雙澄澈的妙目正默默地凝視着她充滿了悽傷、温柔、憐惜與悲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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