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空中,高懸着一輪晴朗的太陽。
薛家門外,站立着面露依依之色的薛氏全家五人,他們正在送別一個相處雖暫,卻情感融洽的青年——楚雲。
楚雲仍然穿着那件土布衣衫,左手提着一個狹長的包裹,他強忍着心頭的悵然別緒,苦笑道:
“老丈、大哥、嫂子,我去了,不過,我在辦妥了一些俗事以後,自會尋暇來此探望各位的,還有,謝謝大姑娘及祥生對我的照拂……”
薛姓老人雖然有些不捨,但在他長久的人生旅途上,已經過大多的坎坷與磨練,是而,他仍能忍住這世上必有的悲歡離合,強笑道:
“楚哥兒,我們全家都歡迎你再次蒞臨,你放在這裏的那捲物件,我們也會為你妥善保存的,希望你不要忘懷這全福村一家對你有着長遠懷念的人……”
薛大全亦語聲喑啞的道:
“兄弟,沿途可要保重身子,願你下次來時。體魄比現在更強健煥發……”
楚雲望着自己古銅色的肌膚故做豪邁的笑道:
“兄弟知道,再來時,只怕我已強壯到使你們不敢相認了。”
這時,薛姓老人顫巍巍的自懷內摸出一封銀子,交到楚雲手上,正色道:
“楚哥兒,你萬莫推拒這點盤纏,財物事小,卻有着我們全家的一番心意……”
楚雲沒有客套,道謝一聲,恭謹接過,目光微掃,卻發現那黑妞一人孤立門旁,眼圈微紅,一副該然欲涕之狀,那雙水汪汪的美眸中,隱約透露出絲絲包含着“奇特”情感的柔光。
而這種眼神,這種表情,楚雲或者是熟悉的,但是,卻已睽違得太久,太久了!
樸實的漁村,人性亦多是真摯而坦誠的,這包括男女之間的“情”字,在這兒生長的大姑娘,對這一方面,可能不懂得什麼叫“含蓄”,但是,她們卻有着另一股直率而純真的美。
楚雲心頭有一陣寒驚,但也有一陣激動,他不敢再事猶豫,於是,又向面前這一家熱情的漁人抱拳長揖,在連續的“珍重”聲中,在五雙戀戀不捨的眼神中,邁開大步,向前行去。
大丈夫,做事要拿得起放得下,決不能當斷不斷,是的,楚雲頭也不回,腳步穩定而快速的離去。
然而,他的心頭也在依依不捨呢!
行出這座荒落的漁村,便是一條不大的驛道,楚雲早已打聽清楚,這條驛道,是通往“龍口城”的,而他登岸的地方,正是魯境。
他長長的叮了一口氣,是那一家人的熱情,真壓得他有些不能呼吸了。
“假如,他們發現自己留在牀上的玉串珍珠,一袋寶石,真不知會有什麼感覺?”
楚雲想着想着,不禁微笑了起來。
“不過,若非如此,怎能略微報答一絲薛家對我的恩情?明着相贈,他們勢必不會接受,更要對我這飄流海上的漁夫發生疑問了,唉,昨天我才知道,自己已在孤島之上,整整居留了兩年有半……説不定他們會懷疑龍王爺對我是真好,不但未要我命,反而贈送了如此多珍貴的寶物……”
腳步隨着腦中的思潮在翻湧,漸行漸快,向右轉過一個山頭的時候,卻忽然望見路邊躺着一個袒胸露腹的胖大漢子。只見這胖大漢子紅光滿面,頭皮颳得青光閃亮,再配上一副小鼻小嘴,生像極為滑稽可笑。
楚雲驟然一見之下,不由微感一怔,忖道:
“奇怪,光天化日之下,這漢子為何竟躺在驛道之旁,莫非是有病麼?”
他急行前幾步,卻忽而聽到那漢子發出隱隱的鼾聲,好似正睡得十分舒適。
而且,空中的陽光,雖然不算猛烈,卻也十分炙熱,這胖大漢子四仰八叉,天下太平的睡在路邊,宛如躺在柔軟的錦牀上一般,香甜中,竟沒有一點汗漬。
楚雲闖蕩江湖有年,見狀之下,心中已自有數,他知道,此人若非武林之士,亦必為道上同源。
在微一沉吟之下,他決心不去招惹這人,折向路旁行去。
忽然,那胖大漢子似是夢囈般道:
“奶奶的,那保暗鏢的兩個雜碎怎麼還不來?這陽光雖不錯,卻曬得俺頭皮有些發炸。”
楚雲聞言之下,有些驚異,因為,照江湖規矩來説,下手劫鏢之人,必須嚴守口風,並且多有幫手同伴,以免走漏消息,臨陣失風,那有似此人這般荒唐與大意的!
楚雲在心中略一推斷,不由得將腳步放緩了下來,他知道這胖大漢子未見得會如此大意,這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此人武功奇高,根本不將來人置於眼中,故意裝聾扮痴,做出如此散漫形態,再則、此刻只有自已經過此處,這人口中出言,大有可能是衝着自己而來。
他腳步適才一頓,那胖大漢子已有氣無力的開口道:
“打魚乾活的老弟,想看看熱鬧麼?暫且站到一旁,俺稍待打發了那兩個廢物,説不得分你一點花紅。”
那漢子説話時,仍舊閉着眼睛,曬着太陽,像是在自言自語。
楚雲暗中一哂,抱拳道:
“老兄,你怎知道在下是打魚為生之人?”
胖大漢子一齜牙道:
“這有什麼不知道,你腳步聲來自全福村那島方向,經過俺身旁時,衣裳上還帶着那麼一丁點兒魚腥氣,要不是打魚的,莫不成還是射虎的?”
楚雲聽着對方這一番話,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他默立一刻,正待開口——
胖大漢子忽然一擺手,貼耳於地,面帶喜色的道:
“來了,奶奶的,可教俺久等了,打魚的夥計,快站到後面隱蔽之處去,免得嚇破你的膽,呵呵嚇破膽可要尿坑的啊。”
他説話時,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楚雲依言退後三步,眸光微抬,就看到前路灰塵飛揚。一片蹄聲,急驟地向這邊移到。
頃刻間,兩乘白馬,已在兩名中年大漢的駕馭下,如潑風灑雨般馳至二人身前。
胖大漢子忽然如殺豬似的高唱道:
“呃唷!”
媳婦不上坑喲。
為了俺尿牀了。
可恨哪,你這小沒心肝,狐狸精呀,
就忘了俺喜禮、喜餅、喜金送嫁妝?”
這首小調詞譜甚為不雅,又在這胖大漢子的嗓門中怪腔怪調的唱出來,聞之令人捧腹噴飯,不敢恭維。
楚雲強自忍笑,面孔卻已漲得血紅一片,而那兩名騎士,更是驚得急帶馬繮,當下兩乘健騎已嘶叫一聲,人立而起。
這時,他們適才發覺,原來是有人在“唱歌”。
胖大漢子換了一個較為舒適的姿態躺着,雙目已緩緩睜開,口中仍怪聲怪氣的唱道:
“老哥唷”
日頭照得心癢腰痠哪;
奴問你:“怎的尚不來?”
他又哈哈笑道:
“咦,來矣,來矣,二位老哥呀,奴家還道你們變了心腸哩!”
兩名騎士,俱是身材魁梧,容貌威武,二人睹狀之下,已知不是好路數,倏然勒馬退後幾步,炯然注視着眼前的胖大漢子。
右面一個頷蓄短髭的大漢冷一笑道:
“閣下攔路相戲,莫非是與金鈞銀鞭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不成?”
胖大漢子一摸肚皮,搓下一團污垢,在手中把玩半晌,氣定神閒的道:
“豈敢,豈敢,俺不過有件小事,意欲麻煩二位當家的一番。”
二人互視一眼,心中忖道:
“那活兒來了!”
仍是右側的大漢開口道:
“閣下如若有所賜示,但請明言,只要在下等力之所及,無不從命。”
路旁的楚雲聽得不由讚歎一聲,想道:
“這金鈎銀鞭果然是老江湖了,行事老辣落檻,光棍已極,自己以前好似亦曾聽過二人之名,在鏢行中混得甚有威望……”
這時,胖大漢子皮肉不動的一笑道:
“客氣,客氣,不過,只怕俺這個要求説將出來,二位非但不會從命,還恨不得要活剝了俺這身老皮也説不定。”
金鈎銀鞭二人同時心頭一凜,但仍然強笑道:
“但請明示,以便斟酌。”
胖大漢子齜齜牙笑道:
“好説,好説,俺這個要求麼,説出來也十分不大好意思開口,便是,俺想‘笑納’二位鞍內所分藏的那一對翠佛。”
一言出口,金鈎銀鞭二人神色立變,右側大漢面如寒鐵般道:
“朋友,説話不能過火,逼人不可逼急,朋友既是道上同源,便也知道我們兄弟吃這行飯十分不易,若有其他要求,兄弟尚可設計周全,此事則斷斷無法從命!”
胖大漢子聞言之下仍然不温不怒,細眯着雙眼道:
“這是自然,用口把式向二位商求,定然徒費唇舌,不過,若用手把式麼,二位或者可以從命。”
金鈎銀鞭二人雙手一拍,同時翻身下馬,行動整齊劃
胖大漢子嘖嘖讚道:“果然訓練有素,不愧為魯東第一鏢頭!”
二人不由氣得面色焦黃,卻是一言不發,四隻眼睛,怒瞪着仍然躺在地下的怪漢。
胖大漢子吁了一口氣,懶散的舒展了一下四肢,忽然閃電般翻身而起,長吟道:
“魯晉迢迢連,狐偃一羅漢。”
金鈎銀鞭聞聲之下,俱不由全身一震,脱口驚呼:“狐偃羅漢!”
胖大漢子一摸光頭,洪聲道:
“狐偃羅漢嚴笑天,專程伺候二位來了!”
他緊接着又道:
“金鈎董泉、銀鞭何樵,俺要得罪二位了!”
語聲未住,這狐偃羅漢嚴笑天已神速絕倫的掠身向前,向二人一口氣劈出十六掌!
金鈎董泉厲叱一聲,旋身斜步,一溜金芒閃處,已如毒蛇般插向嚴笑天肋下。
銀鞭何樵與同伴一起動作,向相反方向躍出,但見銀光閃處,一條鞭影猝卷敵人下盤。
狐偃羅漢大笑一聲,右掌並指點董泉腕脈,左掌卻穿過一片勁風,奇奮詭異的折向襲來銀鞭,一招兩式,狠辣刁鑽,兼而有之。
金鈎董泉厲叱半聲,金色單鈎急偏而上,反掛敵人手臂,雙腿倏起,踢向對方腰股,而另一條鞭影,也配湊得恰到好處的掄到嚴笑天背後!
狐偃羅漢忽然將渾身肥肉一抖,“呼啦”一聲,竟在瞬息之間縮矮了一大截,於是,鈎掛、腿掃、鞭砸,已全然在一線的差異中落空。
嚴笑天這時的形態十分可笑,宛如一個隨地溜滾的大肉球一般,只見他招式如飛,在一連串的反擊中,尚且呵呵笑道:
“二位當家的,狐偃羅漢這兩手莊稼把式還過得去吧?”
金鈎董泉厲叱連連,吼道:
“嚴笑天,只要董某等生還此地,你便永遠不得安寧!”
嚴笑天避過了銀鞭何樵攻到的三鞭,長笑道:
“董鏢頭,咱們是騎在驢背上看書——走着瞧了,嘿嘿,俺狐偃羅漢雖然痴肥,卻也不是水泡的哩。”
三人在笑罵怒叱聲中,身形交擊如電!絕招有如長江大河,交互迭出,人影、掌風、鈎刺、鞭舞,閃成一片,難分難解。
楚雲默立一旁,目光隨着眼前躍掠的人影流轉,心中忖道:
“這狐偃羅漢久享盛譽,為武林黑道中有數人物,卻料不到竟是這副德性,而且,看他目前出手之下,雖然故做慌亂,卻似是未盡全力,金鈎銀鞭二人功力雖高,只怕要保不住所攜的暗鏢了。”
要知道。楚雲昔日武功,已是不弱,足可列為武林中高手之列,再加上在回魂島上經過了那段雖然痛苦,卻十分幸運的生活,在堅毅卓絕的磨練下,已懷有一身深奧無比的奇技,但是,他此時的一身武學,到底高強到什麼程度,則連楚雲自己亦不甚了了。
因為,他自離島以來,尚未曾正式與人交過手呢。
但是,楚雲卻可自內藴的豐富經驗中,看出目前激鬥三人的武功深淺。
這時,金鈎董泉驀然狂吼一聲,將手中兵器揮舞成一片金網,密不透風的向敵人攻去,口中同時大叫道:
“樵弟,雙功連一!”
銀鞭何樵在避開嚴笑天撤身攻到的六掌之後,左手疾伸,立時與盟兄董泉所騰出的右掌相握。
二人手掌甫一接觸,但見鈎影銀芒,驀的威勢大盛,有如飛瀑倒掛,帶着一片鋭風,呼轟壓倒!
狐偃羅漢嚴笑天哈哈長笑,肉球似的身軀,已迅速無匹的在地面轉旋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雙掌挾着勁風,猛劈“二人背心!
於是,在瞬息之間,一道凝結成金銀光網的勁氣,竟如乾坤倒旋般倏然移轉,不但適時擋住嚴笑天攻來掌勢,反而凌厲的逆卷而上!
在呼吸之間,狐偃羅漢嚴笑大又怪叫一聲,滴溜溜貼地遊走,雙腿幾乎已不分先後層次的掃出十六腿!
罡風更烈,人影加速,在金鈎銀鞭施出他們壓箱底的本領之後,搶制先機的激鬥,已更為兇猛的展開。
假如楚雲沒有深奧的武功,便無法判測出場中各人的拼鬥招式,而此刻,他卻十分清晰的明白,兩百招已過去了。
狐偃羅漢驀而推出八掌,勁力洋溢中,他忽然大叫道:
“喂,二位莫非真個不見棺材不掉淚麼?俺大羅漢善心發夠,可要拿出屠刀了!”
金鈎董泉運出一股真力,傳到銀鞭何樵身上,在何樵揮出厲烈的七鞭後,他亦怒聲喝道:
“嚴笑天,休想做你的春秋大夢了,翠佛可以予取予求,不過卻須連我們兄弟兩條賤命一併拿去!”
真力反湧,金鈎董泉在憤怒中,亦借勢戮出九鈎。
狐偃羅漢嚴笑天仍然一味遊鬥,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身形在急速閃晃中,笑罵道:
“好傢伙,二位可當真是死心眼,如果非要認定必須‘賠了夫人又折兵’,才能甘心的話,罷,罷,姓嚴的也不必再行體念上天好生之德,就要為二位超度了!”
楚雲旁觀者清,他已自嚴笑天多肉的面孔變化中,看出這在武林中有名的獨腳大盜,已被引動真火了。
但直至此時,楚雲尚取決不下,自己是否應該出面阻止這場即將流血的激鬥。
正在他腦中意念閃動之間,狐僵羅漢嚴笑天已長嘯一聲,聲如裂帛,繼而又如狼嗥一般,端的懾人心魄。
嘯聲初起,嚴笑天縮小的身形已呼的一聲恢復原狀,雙目怒睜如鈴,不進不退,右掌迅疾無倫的劈出,適在第一團勁力甫出之際,左掌則緊接而上,如此連綿不斷,剎那間攻出二十一掌!
雄渾的勁力,連續而成一股恍如鐵桿般的氣流,直衝而到,不容對方有絲毫的喘息餘暇。
金鈎銀鞭二人在短暫的驚愕下,已調勻了體內真氣,發揮出“雙功連一”武技最高的性能,將真力逼人兵器之中,傾力抵抗那呼轟襲來的勁風。
狐僵羅漢大馬金刀的釘立原地不動,掌勢循環,勁氣如流,彷彿永遠不會止竭般的凌厲推出。
武學一道,最忌諱的便是硬接硬碰;全以內力相鬥,因為這是絲毫取巧不得的,一有差池,輕則殘廢,重則喪命。
在每一次勁風的撞擊下,金鈎銀鞭二人所布成的那道光網,便宛如狂風捲殘雲一般,紛紛波散震盪!
二人的面孔也隨着時間的增加而逐漸漲得血紅,汗珠順額而下,但二人仍然咬緊牙關,手臂加力揮舞,儘量想在危困中扭轉戰機。
於是,嘆息在楚雲嘴唇內輕輕發出,他知道,勝負之分,就在不遠了。
此刻,狐愜羅漢嚴笑天面色沉凝,嘴角緊抿,以雄厚的功力,將他最適於正面較斗的“拔山三連環”掌法,淋漓盡致的發出。
氣壓變得令人口鼻皆窒,勁力充斥四周……
忽然——
楚雲面上神色微動,目光向右前方的草叢中望去。
而這時,在那片草叢中,響起一個冷峭得毫無一絲情感的語聲:
“老狐狸,大羅漢,你也未免有些太貪得無厭了,一對翠佛完全歸你,不覺得有些墜手麼?”
狐偃羅漢聞言之下,卻絕不驚慌,多脂的肥大肚皮驟然暴縮,一團較前更為猛烈渾厚的勁氣驀而湧出!
一陣“轟”然巨響聲中,光芒頓斂,金鈎銀鞭二人蹌跟地退出五步,面色慘白,喘不成聲。
狐偃羅漢嚴笑天看也不看二人一眼,霍然一個轉身,狂笑道:
“怎麼着?俺早就料定你這一半像人一半像鬼的老殺才會跟蹤而到,呵呵,請出來亮個像吧,別一個勁地躲躲藏藏、羞人答答的似個未出嫁的大閨女一般……
草叢中微微一響,隨即現出一個形狀嚇人的老者來。
楚雲向現身之人面上一望,不由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這位現身之人,半邊面孔全然佈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疤痕,血紅烏紫,癧癧瘰瘰,一隻眼球突出眶外,閃映着黯淡得有如死魚一般的光暉。
但是,他的右半側面孔卻一如常人,皮膚細白光潤,與左邊臉孔恰好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他冷森森的站在那裏,再襯着一身雪白的長衫,越發顯得鬼氣逼人,全身竟尋不出絲毫活人味道。
狐偃羅漢皮笑肉不笑的一摸肚皮,又搓下一團污垢在手中揉捻着,大搖大擺的走近兩步,道:
“喂,俺與你是老朋友了,別這麼死眉愣眼的瞪着俺行不行?有話説在當面,別怕難為情不好張嘴,你如果真個要想插進一腿,也並非不好商量哩。”
他説着,又回頭向楚雲一笑,道:
“打魚的夥計,你可知道這位半面美男子是誰麼?”
楚雲聞言之下,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但他卻裝出一副驚懼迷惑之狀,愕然搖頭。
狐偃羅漢笑道:
“這位便是鼎鼎有名的‘半臉鬼使’皮昌,呵呵,不過本羅漢認為,他應該叫做皮厚才對。”
楚雲微感震驚地忖道:
“是了,自己猜測得果然不差,竟是這位煞星到了,不過,而對着這半臉鬼使皮昌,狐偃羅漢卻依然嬉笑怒罵,狂放如常,可見此人武功之高,必然不在來人之下。”
他正想着,那半臉鬼使皮昌已要死不活的陰笑半聲,冷然道:
“老狐狸,你説完了?嗯,讓你痛快的吐露一下也好,否則,只怕你再也沒有機會信口雌黃了。”
狐偃羅漢嘿嘿一笑,毫不氣怒,依然閒散的道:
“老夥計,咱們是死冤家,活對頭,不幹上一次是不行的,來吧,俺早等這一天等得不耐煩了!”
半臉鬼使面上一無表情,全身未見任何動作,已飄然向前移出尋丈之遠。
這時,二人已經相距不足五尺。
狐偃羅漢嚴笑天忽然嘆了口氣,一臉憂傷之色的道:
“唉,俺真是自怨自艾,什麼事不好去做,卻專來做這不要本錢的勾當,唉……”
半臉鬼使早已暗蓄真力,準備暴起發難,卻不料狐偃羅漢忽出此態,他雖然知道這個假羅漢詭謀百出,詭計多端,卻仍然忍不住脱口問道:
“姓嚴的,你無庸扮死裝活,是好漢何需嘆氣?”
狐偃羅漢嚴笑天搖頭道:
“俺是在嘆俺又要作孽了,眼看着俺連你那一邊面孔也要毀去,如此一來,閣下豈不是變為‘全臉鬼使’,不成人形了嗎?”
半臉鬼使萬萬料不到在這種情形之下,對方仍然如此促狹自己,故意出言諷損,他不由氣得全身微顫鬚眉俱張。
狐偃羅漢卻在此時悶聲不響的驟然閃進,並指如戟戮向半臉鬼使皮昌上盤一十五處重穴!
他説打就打;毫無一絲轉目的餘暇。
半臉鬼使皮昌正在怒火攻心,中氣浮躁之際,嚴笑天身起指到,宛如潑風似的點到他要穴之前不及寸許!
皮昌冷叱一聲,連出七招,上攔下格,左擋右架,始手忙腳忙的應付過去,但已被逼退出兩步。
他不由氣得目瞪如鈴,兇光閃射,嘶吼道:
“嚴笑天,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也罷,老夫自現在起,與你勢不兩立!”
狐偃羅漢嚴笑大半聲不啃的一輪急攻猛打,毫不遲疑的重又展開狂猛凌厲的攻勢,直到搶制先機以後,始呵呵笑道:
“奶奶的,見人説人話,逢鬼説鬼話,俺正要在你火頭上加桶油,呵呵,你可真聽話啊!”
半臉鬼使皮昌面色己因憤怒而劇烈地扭曲着,形同厲鬼,更顯得猙獰可怖,但他卻悶聲不吭,竭力施展身法,在劣勢中做最為陰毒的反攻。
二人出手捷如電掣,俱是稍沾即走,身形躍閃中,更不帶有絲毫聲息,較諸適才與金鈎銀鞭之戰,又自不同。
一旁觀戰的楚雲,這時卻安閒的盤坐地上,目光不時轉向此刻正對面而坐,運功調息的金鞭銀鈎。
他們適才已在與狐偃羅漢以真力硬拼之下,受了內傷,只是尚不十分嚴重而已。
楚雲對金鈎銀鞭所保有的那對翠佛,可説毫無貪念,否則,以他目前的功力,大可乘虛而入,唾手而得。
這時,他望着正在含怒拼鬥的兩位黑道高手,心中忖道:
“那狐偃羅漢功力之高,不料竟如此驚人。看情形,就連半臉鬼使皮昌也比他遜了一籌!”
忽然——
半臉鬼使皮昌沉喝一聲,兩隻手掌縮成雞心之形,利用空間,縱身而前,緊密如繁星似的點向敵人全身重穴要脈。
出手之下,不僅變幻莫測。更是陰毒異常,誰要是被他點上一下,不死也得重傷。
狐偃羅漢見狀之下,心頭亦不由微凜,他知道,這乃是對方仗以成名的“鬼火沾身”點穴術!
於是,在他還攻九掌九腿之後,身形驀然釘立如樁,隨着雙掌的循環疾起,罡風狂飆重又破空而出,這正是嚴笑天所擅長的絕技:“拔山三連環”。
勁力湧處,若巨浪排空,反捲而回,閃幻的雞心掌形,已在瞬息間被摒絕於外,空自散飛聚戮,卻無法突破這渾厚的氣牆一步!
須臾之後,戰勢再變,在問不容發的急鬥中,二人身形越走越快,招式也越出越險,掌影漫天,勁氣縱橫。
半臉鬼使早已怒髮衝冠,氣憤至極,他除了竭力施展着“鬼火沾身”的點穴奇術,更在招式中夾雜着輕易不露的“一絕掌”法。
但是,狐偃羅漢嚴笑天亦不是省油之燈,長笑聲中,掌勢更急,浩蕩得有如波濤千里綿綿不息,他藉着深沉雄渾的內力,已將眼前的空間凝成一道無形氣牆。
在威力驚人的罡氣中,一片片恍如落花的掌影,時而閃擊而出,實是神鬼莫測。
於是,百招近了。
狐偃羅漢在激鬥中,時而斜脱正在運功療傷的金鈎銀鞭二人,他在連出十一腿中,哈哈笑道:
“老夥計,咱們打到什麼時候才算終了!”
半臉鬼使小心翼翼地拆招還擊,陰惻惻的道:
“到你這條老狗不再動彈,破嘴不會狂吠的時候。”
狐偃羅漢嚴笑天一個旋身,連連攻出一十九掌,笑罵道:
“半面美男,你那心肝可狠着哪,老孃在哪裏得罪了你啊?”
半臉鬼使寒着臉不答一言,兀自拼命尋隙出招,自他右眼閃耀的兇芒中,可知他此刻早已興起了無邊的殺機!
狐偃羅漢闖江湖數十年,見多識廣,練達已極,半臉鬼使心中之念,他如何會看不出來?
但是,他卻置於心中,不予叫破,表面上依然嘻皮笑臉,口不擇言地亂扯一通,好似完全不曾察覺。
於是,當狐偃羅漢險極的躲過一招“磷火青螢”之際,他目光瞥處,卻發現已運功完竣,正緩緩立起身形的金鈞銀鞭二人。
當即一個環身旋步,擊出七掌五腿,乘隙叫道:
“半面美男,閣下大約敵不過俺,但是,老實説,俺要將你抬掇下來,亦非暫時之功,只怕咱們到頭來弄個兩敗俱傷,要便宜那兩個為人跑腿的了!”
半臉鬼使不作一聲,依舊悶首疾攻,他此際已認定對方詭計多端,不可輕易置信。
於是,戰鬥在剎那間又趨厲烈,二人各不相讓,俱以一生所學相互硬拼,都想將對方挫於掌下。
然而在這場驚魂懾魄的激戰中,路側的雜草之內,驀的,飄然閃出一條人影,毫無聲息的移向正立在金鈞銀鞭身旁的坐騎之後。
這條有如鬼魅般的身影,舉止是如此輕靈而飄忽,輕悄得甚至連功力高如狐偃羅漢及半臉鬼使二人都沒有注意到。
但是,卻沒有脱開楚雲那雙深邃而清澈的雙眸,他有意無意的斜脱着這條已逐漸掩至金鈎銀鞭二人身後的人影,嘴角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嘲弄意味。
楚雲這時不但清晰的看到這條行動隱秘輕悄的人影,而且更看出這人是一個女子,再由那窕窈婀娜的身形看來,年齡將不會太大!
他並不點破,也不叫喊,心中卻在想:
“目前除非自己出手,否則,金鈎銀鞭的這對翠佛便難於保全,不過,若自己出手,是否能抵得過眼前這兩名功絕一時的黑道果雄,則仍難逆料,何況自己在回魂島上所習的武功,也不知到底達於何種程度,若自己一個應付不來,非但自身難保,如萬一泄露風聲讓三羽公子及百角堡知曉,那就更棘手了……嗯,倒不如由這女子將那對翠佛竊去,便可省卻一番麻煩,自己僅須注意一下這女子的容貌,到時設法拿回便了……”
想着,楚雲的目光緊緊凝注在那逐漸摸進的身影上。
但是,他失望了,因為那兩乘坐騎的遮擋,楚雲並沒有看清那女子的面孔,僅在微一閃動中,望見一個模糊而輪廓甚美的面容。
他正待設計瞧個仔細——
兩隻雪白細膩的纖手,已然閃電般伸人兩匹健馬的鞍囊之內,因為其中一匹馬的鞍囊是掛在馬身的右股旁,故而那隻美麗的玉手伸展人鞍囊之時,被楚雲匆匆瞥到那纖手左腕之上,有一料豆大的黑痣!
馬匹忽然驚懼的立起,長嘶起來。
美麗的人影飄然掠出,手中分拿着兩隻精緻的烏心盒。
於是,金鈎銀鞭悚然一回頭,氣急敗壞的大叫:
“不好,有人乘隙開扒!”
叫聲中,二人也無暇他顧,展開身形不要命的狂追而去。
半臉鬼使皮昌惶然瞥視,只見到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正以極快的速度一掠而過。
他倏然虛出一招,縱身追去,邊在空中陰聲道:
“老狐狸,咱們記下這筆帳,一對翠佛總比你這狗頭值錢得多!”
狐偃羅漢慢條斯理的一整衣袖,還敬道:
“半面美男,俺只怕你腳踩兩條船,左右落空哩!”
他又毫不慌亂的回頭向盤坐地上的楚雲一齜牙:
“打魚的夥計,你倒有幾分膽識,好,坐着別動,那幾個老小子誰也別想得到翠佛,且待俺迂迴掩上,來個坐收漁人之利,呵呵……”
笑聲中,狐偃羅漢嚴笑天身形倏然電射而出,三起三落,已自蹤跡不見,身法迅捷已極。
楚雲暗中一咽,忖道:
“那竊去翠佛的女子,輕功之佳,十分驚人,較之狐偃羅漢僅遜一絲,若狐偃羅漢不存大意,尚可追上,現在麼,嗯,卻嫌得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