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察那威武的面孔上,透着異常的尷尬與驚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前這陌生的漢人,竟懷有如此深博的奇技,何況,對方更較他矮瘦了一大截啊!
這位曾經獲得“紅帶金牛”標誌的蒙古首席武士,怔愣愣的瞪視着楚雲,嘴巴卻大大的張着。
楚雲輕鬆的聳了聳肩,笑道:
“哈察,願意跟着我麼?”
哈察迷惘的道:
“跟着你?以一個大麻瘋患者的身軀?”
楚雲沉聲道:
“我能將你醫好,和你以前一樣的強健!”
於是,這位蒙古有名的武土更驚異的睜大眼睛,半晌,他又傻呵呵的搖着頭,不大相信的道:
“你能醫治大麻瘋?不信,不信,多少名醫自古來都束手無策,而且你武功雖好,醫道卻並不見得也好啊!”
楚雲見他有些執迷不悟,略一沉吟,道:
“哈察,得了大麻瘋的人還有救麼?”
哈察用力搖搖頭,道:
“這還用問,假如有救,我哈察也不用跑到這鬼地方來了。”
楚雲一笑道:
“反正沒有救,且讓我試試如何?這叫‘死馬且當活馬醫’!”
哈察考慮了一下,大聲道:
“好,萬一你醫不好也沒關係,你打得過我我就服你!”
楚雲劍眉一舒,命這蒙古武士席地坐下,他也面對面的坐了下來,向對方面孔雙手仔細察視了一番!
“哈察,你患染大麻瘋病,據我估計,大約只有四、五個月?”
哈察又奇怪的睜大眼睛,叫道:
“咦,你怎麼知道?我染了大麻瘋只有四個半月。”
楚雲坐在沙地上,迅速用手挖了一個小坑,又自懷內摸出一個水晶瓶子置於坑邊,再以一張手帕大小的黑色油潤之物鋪在坑內,將水晶瓶內的液質完全傾入小坑內的黑色油潤之物上。
哈察迷惑的道:
“你要開始施術了嗎?”
楚雲微笑不語,右指倏出,在哈察尚未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前,已正確無誤的點在他“軟麻穴”上!
哈察“唉”了一聲,楚雲又快速的將他全身拍了四掌,於是,他便彷彿僵硬似的坐着不動了!
楚雲神色肅穆的又自腰際摸出一枚碩大而珍異的指環來,指環上雕鏤的太陽,在日光下被幻成一團絢爛的色彩,楚雲十分小心的將指環對着微偏的烈陽,手指輕輕移動,彷彿在校正指環的光度。
自他甫將指環摸出之際,哈察立時宛如被重擊了一棒似的神色倏變,雙眸似欲突出眼眶,焦急而希冀的向楚雲瞪視着。
忽然,楚雲手指急偏,那枚指環上幻映的彩色光輝竟在剎那間變成一道小指粗細的紅光,像一縷火流般映射人小坑內輕漾的液質上——
“呼”的一聲,那液質竟隨着指環彙集射人的陽光焦點燃燒起來,似魔術般躥起了青瑩瑩的火苗。
楚雲一語不發,掌一伸,一粒龍眼大小的紫色藥丸已塞入哈察口中,同一時間,他雙掌起落如飛的在哈察全身七經八脈拍打起來。
於是,黏臭的黯黃色漿液自哈察全身毛孔滲出,口中嘔出,頭頂霧氣騰騰,他腹內更似滾燙般沸湧不已,腦中有如萬針扎刺……
一炷香後。
楚雲驀然大喝一聲,雙手分脱哈察腳上牛皮靴,將那雙微微腫漲的大腳按人一旁小坑內的火焰裏。
哈察頓時有如殺豬般大叫一聲,在青瑩瑩的火苗烤炙之下,那雙大腳上竟連串的滴落紅黃相間的混淆黏液。
片刻後,楚雲雙臂肌肉墳起,用力一抖,已將哈察拋出兩丈之外,如一塊隕石般重重的落在柔細的沙地上。
他吁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在地上來回的蹀躞着,卻不時仰首望着空中日光的移動。
良久——
楚雲拂去身上的細沙,大步行至哈察身前,而四仰八叉躺在沙地上的哈察,那面孔及四肢上隱約的紫紅色斑點,競奇蹟似的消除殆盡,嘴角尚留有不少黏黃的穢物。
於是,楚雲滿意的笑了,伸手拍開哈察的“軟麻穴”。
這位蒙古武士在地下蠕動了兩下,吐出一大口氣,孱弱的移轉過健頂的身軀,目光失神的望着俯身向他微笑的楚雲。
楚雲低沉的道:
“哈察,你的神保佑你,你患染的大麻瘋已經痊癒了。”
哈察的目光突然凝結,嘴唇嗡合,卻不敢相信的輕輕搖頭。
楚雲拿起他的雙手,舉在他雙眼之前,肅然道:
“哈察,沙漠有海市蜃樓,虛幻的美景,但是,你的病根已除,卻是像空中的陽光一樣真實!”
在迷濛的目光裏,哈察終於看清了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粗厚寬大的手掌,膚色黝黑,筋絡分明,但是,卻再也看不見那些醜惡的,令人發狂的紫紅色斑點!
他直勾勾的注視着自己雙手,像是一個古玩家在鑑賞他最心愛的古物一樣,良久,良久——
一聲瘋狂的大叫驀然出自哈察口中,他欣喜欲狂的自地上跳起,又因支持不住,而倒了下來,於是,他在地上爬、滾、四肢亂舞,時而大笑,時而痛哭,像一個悲喜超過負荷的三歲稚童。
楚雲安靜的卓立一旁,嘴角泛着安詳的微笑,微笑中透着慰藉,也漾着愉快。
哈察忽然跪在地上,以一張涕淚泗流的面孔埋入沙中,全身匍匐,雙臂高舉,口中誠摯的高呼:
“神啊,感激你賜給哈察重生,感激你遣使一位有無限力量的奇人治癒哈察的大麻瘋……”
他祈禱甫畢,又匍匐至楚雲腳下,如雨點似的親吻着楚雲的足尖,懇切的仰起面孔,真摯的道:
“父母賜給哈察生命,而大麻瘋又要奪去哈察的生命,而最後,卻由你自絕症中救回了哈察,主人,自今而後,哈察便是你的奴僕了,你的跟從,你財產的一部分……因為哈察今後的一切,完全是你的賜予。”
楚雲輕輕將手撫住他的右肩,沉聲道:
“哈察,別這樣説,我會待你如友,而你更會似一個朋友那樣自由……”
一陣鼓譟喧譁之聲,隨着一羣蓬頭垢面,連滾帶爬的麻瘋患者,有如潮水般湧向楚雲而至,含混不清,有如呻吟般的哀吼四面響起:
“救救我啊,我是最可憐的麻瘋病人……”
“我們相信了,你是神的使者啊……”
“天啊,救救我,救救我……”
楚雲有些驚愕的高舉雙手,大叫道:
“各位朋友,慢慢來,慢慢來,不要慌,請注意我只能治療三年以下的麻瘋患者……”
喧嚷的鼓譟,隨即又淹沒了楚雲的聲音——
沙漠仍是炙熱與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沙粒如一顆顆的火鑽,散發着刺目的光輝與熱力。
楚雲牽着坐騎,疲憊的在沙地上踽踽行走,他身後,尚跟着一個魁梧得如一頭巨牛般的異裝大漢——哈察。
楚雲回頭向身後一望,吁了口氣:
“哈察,這兩天來,我總算盡了最大努力,不但治好三十多個三年以下的麻瘋患者,甚至連六七個患病超過三年的病人也治癒了,現在,我們離開那麻瘋谷有多遠了?”
哈察邁動那雙沉重的牛皮靴,急急跟上兩步,恭敬的道:
“主人,我們離開麻瘋谷已有十多里了,不知主人要到哪裏去?”
楚雲伸手抹去臉上汗漬,低聲道:
“哈察,你可知道有個枴子湖麼?”
哈察像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跳了起來,急聲道:
“對了,主人不提,我倒險些忘了,主人啊,你為我治病時用的那枚指環,是否名叫‘喉羅指環’?還有你身上佩的長劍,是否名叫‘苦心黑龍’?”
楚雲聞言之下,微微一怔,奇道:
“咦,你怎麼知道?連我都不曉得這指環和長劍的名字呢。”
哈察又向楚雲索來指環細細一瞧,再把着長劍端詳了片刻,連連點頭道:
“不錯,不錯,是了,一定是了,這便是五年前那摔了我一跤的奇裝老人告訴我的東西……”
他沒頭沒腦的一講,更使楚雲滿頭霧水,急切的問道:
“哈察,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説得詳細一點!”
哈察雙手奉還指環,追憶的道:
“主人,老實説,前天被你打敗,那是我第二次吃虧,在五年之前,當我正要參加蒙古各旗聯盟摔角大會之前不久,在一次酒醉之後,藉着酒興一連摔翻了二十多個牧羊人,而就在此時,一個全身黑衣,胸前背後各繡有一枚金色太陽的六旬老人飄然而至,諷笑我只有一身笨力氣,專門欺侮老實人,我那時驕狂無比,自大己極,大怒之下,便與那異裝老人打了起來——”
楚雲一笑道:
“於是,你輸了?”
哈察面上一熱,有些微窘道:
“是的,摔不了幾個式子,我便被他跌翻地下,但是,他的技藝及手法我卻十分佩服,因此反而成了朋友,我們握手言歡,喝了一夜,他大約酒後異常興奮,不但授予我極多摔跤秘技,還告訴我他是出來尋訪他們的首領,而他們的首領已失蹤了四十多年了,他更託我留心攜有‘喉羅指環’及‘苦心黑龍’長劍的人,因為這兩樣東西,都是他們首領早年的隨身珍物,更是他們隱居枴子湖諸人最大的希望……”
楚雲頷首道:
“那麼,這位老人告訴過他們首領的名字?”
哈察肅然道:
“是的,他們的首領好像十分神聖,有如我們的大神一樣,那位老人在提及他的名字時,竟面朝西方跪下,告訴我,他們首領的名號叫‘無畏金雕’武血難!”
楚雲聞言之下,不由大叫一聲,雙膝向着海的方向跪下,雙臂高舉,仰首向天:
“使我恢復生存信心的老朋友,你果然便是武林中的尊聖無畏金雕,老朋友啊,我早已與你的情感在冥冥中溶合了,你賜給我一切,更使我在極端的頹喪中有了精神上的寄慰,時間與空間只是大自然中的必然過程,而我與你,老朋友啊,我們的心永遠連繫,你看着吧,你等着吧,我會盡力使你的舊部得到你以前給予過他們的温暖。”
於是,楚雲垂首深沉的默禱,半晌,他回過頭來,卻發覺哈察也似半截鐵塔似的愣愣地跪在他的身後。
楚雲笑着要哈察起身,説道:
“哈察,你可知道枴子湖的確實方位麼?”
哈察點頭道:
“主人,天下之大,只有綏境有個枴子湖,而那位異裝老人更告訴過我枴子湖的大概方向位置,因為他要我萬一遇到那攜有指環長劍之人,可以帶他到枴子湖去!”
楚雲略一沉吟,道:
“是的,我也早已打聽到天下只有綏境有個枴子湖,不過,大家對這地方俱是十分陌生,甚至告訴我枴子湖坐落方位的那人,也僅是多年前經過那地方一次而已……哈察,你去過麼?”
哈察一伸舌頭,道;
“誰敢去?聽説那枴子湖湖水如緞,四季澄清,湖旁有座奇山,上面建着宮殿般的玲瓏軒閣,但枴子湖周圍三十里之內,卻冥無人煙,據説住在枴子湖的一些奇士,不準外人前往窺探,如被發覺,重則喪命,輕則成殘,有不少邊陲好漢,便曾受不住誘惑而冒險前往,結果一個個無聲無息的完蛋大吉,這都是我在聽過那神秘的異裝老人訴述後,片斷打聽到的一些事情……”
説到這裏,哈察又補充道:
“不過,那位異裝老人雖然告戒我不可冒險,卻特別聲名,如萬一尋着那攜有‘喉羅指環’及‘苦心黑龍’長劍的人,則大可堂皇前去……”
楚雲默立不動,深深忖思,他將在孤島中遭逢的奇事細細回憶,又將日來接連遇到有關“無畏金雕”及“枴子湖”的種種傳聞連貫,終於,由片段而成了一個整體,那便是:回魂島上神秘的主人,必是那位武林中的第一奇才無畏金雕武血難,而他的留書指示是完全正確無誤的,他昔日的部下,果然正在忠心耿耿的等候着他!
楚雲深沉的感嘆,是的,時間雖然是如此悠久,卻依然不能隔絕無畏金雕部屬對他的深摯懷念,依然無法淡漠他們對昔日領袖的熱誠愛戴,誰説人世間,盡是生冷與薄倖呢?
哈察摸了摸腦後小辮,道:
“主人,我們這就去麼?”
楚雲忽然仰天長嘯一聲,豪氣飛揚的道。
“是的,即刻便去,我願老朋友的部眾,能對我這陌生的浪子有相對的感情,讓我們共同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於一場!”
於是,仍是二人一騎,在陽光下,在沙漠上,邁開大步,昂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