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過了多久,從艙中又出來兩個人,説是唐開命他們來替換的。柳風舞交待清楚後,便將瞭望台上的那個士兵也叫下來,一起下了座艙。那士兵綁在桅杆上,雖然有驚無險,卻嚇得死去活來,下到甲板連站都站不住了,而那個舵手的兩隻手因為拼命扳着舵杆,兩手也合在胸前動彈不得,只怕得一兩天才能好。
一到座艙裏,他也沒脱濕淋淋的衣服,一頭便栽倒在牀上,倒頭便睡。在艙中,外面的狂風暴雨聲一下小了許多,幾乎聽不到,牀也在搖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無從預料,他卻仍是夢到了帝都,夢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風舞醒過來時,只覺嗓子有點發幹,頭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涼,從艙中藥箱裏取了兩顆驅風丹吞了下去。這驅風丹是葉台製成的成藥,對治療傷風極有效,也不知是藥效還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後便覺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來濕淋淋的衣服有些潮,他從衣箱裏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艙。
一出座艙,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氣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飄浮着朵朵白雲,也似伸手可及。
風暴終於過去了。他一陣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動活動筋骨。這時,聽得身後有個士兵道:柳統制,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頭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濕的帆布也張開來放在太陽下晾曬。柳風舞道:大家都沒事吧?唐將軍呢?
唐將軍受了些小傷,醫官給他敷好藥後,還在睡。柳將軍,這場風暴可好生厲害,我們現在在哪兒了?
在哪兒了?柳風舞突然間才想起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那舵手説過羅盤壞了,只怕現在也沒人知道在哪兒。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細浪起伏,平靜得象一張大大的桌布,破軍號宛如這桌布當中的一顆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這時,一個小法師走過來道:船上收拾好了沒有?
那士兵道:馬上便好,請真人稍候。他又埋下頭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將甲板擦到一塵不染。柳風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來?
真人説要再做一次龍神祭,以謝天地。統制,這等風暴可把我們嚇慘了,大江中哪裏這般厲害的風暴。
那士兵很是健談,還在喋喋不休地説着,柳風舞卻在想着他剛才所説的龍神祭上去了。龍神祭是要以人為祭品的,玉清子這回要把誰當祭品麼?難道,會是她?
柳風舞心頭一緊。上一回龍神祭,那個叫朱洗紅的少女掉進海里,被自己從海鮫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覺得是她壞了龍神祭,這回難道要把她當祭品麼?
柳風舞越想越覺得有理,心頭大為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過是統領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麼辦法可想?那個朱洗紅長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被斬成一塊塊去喂海鮫,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
這時那個小法師過來向他行了一禮道:柳統制,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風舞嚇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從遇到蛟雲到現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將軍英武絕倫,全船得以安然無事,鄧都督將此事委派將軍,真是識人。
三天四夜。柳風舞不禁有些駭然。他睡了也最多不過一天一夜吧,那這場風暴已經持續了兩天三夜了。能在這等風暴中脱身,實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風暴中那般情景,實是比陷入敵軍重圍還要兇險,不禁有些後怕。
那小法師轉身要走,柳風舞道:對了小法師
那小法師聞言回過頭,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統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這兒是什麼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們現在在向東走,實在也不知這兒是什麼地方。家師説,從倭島向東,便是蒼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這兒大概便是蒼溟,到底是哪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連玉清子也不知道這兒是哪裏啊,那這張海圖也無從繪起。柳風舞一陣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時,再細細會也不遲吧,現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實在繪不出什麼。
這時,那些童男童女已經從艙中出來了。他們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個個面目蒼白呆滯,一出艙卻又活躍起來。柳風舞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去。這些少年男女都穿着滿紗長衣,雖然有些皺了,被風一吹卻又飄飄欲仙。
走過幾隊,忽然在人羣中看見伍秋晶。她也見柳風舞在打量着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邊。柳風舞一見她邊上那女子,不由得渾身一震。
那個女子象是大病初癒,神情還有幾分委頓,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入鬢的長眉下,一對眼睛卻流轉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見柳風舞,不為人察覺地行了一禮,又正色在人羣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紅?柳風舞那天救了她時,也不曾着意看過,現在看看,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只是較郡主多了幾分清秀,少了幾分豔麗。柳風舞把手舉到頭邊,正想行禮,忽然醒悟過來,手趁勢在腦後抓了抓。想必他這動作有些可笑,幾個女子撲嗤一聲笑出聲來,宇安子在一邊聽得了,低聲喝道:閉嘴!不許出聲!
他們站好後,那隊雜役又開始吹吹打打,奏起樂來。柳風舞*在船舷邊,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龍神祭,他站的也是這個位置,而那個朱洗紅正站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塊玉佩,有此出神。
這時,唐開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柳將軍,你起來了啊。他轉過頭,只見唐開頭上纏着一圈白布,手扶欄杆,站在身後。他道:唐將軍,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當初我受過的傷不知比這重多少。唐開看着那些女子,忽然很小聲地道:唉,幸好這班小祖宗沒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裏,根本不算什麼吧?柳風骨想起了那五個死在風暴中的士兵,頹然道:只求以後別碰到這種事了。
唐開打了個哈哈道:柳將軍別被嚇破了膽,這等事原不是輕易碰得上的,我們也算運氣不好。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從中分開一條道。
那是玉清子出來了吧。柳風舞看着艙口,卻見玉清子不緊不慢地踏着禹步術出來,他雖然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張臉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絲毫沒有倦色。在他身後,宇安子和別一個小法師挾着的,赫然便是虛行子。
一見虛行子,柳風舞心頭才放下心來。虛行子到底是什麼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虛行子鼻子以下被蒙着布,似乎連一步都走不了,是被兩個小法師挾着離地而行的。他們一行三人走過人羣時,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攏來,將他們掩入人羣中。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也開始吟唱。他們唱的也不知是什麼歌,不過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來,幽幽渺渺地,很是好聽。
柳風舞正聽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聲中,發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都上當了!緊接着便是一聲慘叫。這聲音太過突兀,柳風舞和唐開同時將手伸向腰刀,但馬上省得那是虛行子在叫。
虛行子被殺前,定是被捂住了嘴,這時不知怎的能開口了,便叫了那麼一聲。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剛一亂,又回覆平靜,卻聽得玉清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聲音清越高亢,很是好聽,夾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聲中,有如鶴唳。
虛行子喊的你們都上當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柳風舞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看看唐開,唐開倒沒什麼異樣,只是頗有興味地看着被拋入海中的那一塊塊肉。
也許,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之間的爭鬥吧。連法統這等出家人之間的爭鬥也是這般血淋淋的,不用説朝中王公大臣之間的爭鬥了。柳風舞抬起頭看着天空,天空依然飄浮着朵朵白雲,風暴過後,更如一塊藍色的薄冰一樣晶瑩剔透,一塵不染。他放平視線,又看了看朱洗紅,這回她倒是穩穩地站着。
唐開突然道:柳將軍,你看水裏。
柳風舞看着船頭的海面,那裏正有兩條海鮫在爭食,他道:怎麼了?
海鮫最能嗅到血腥味,這回怎麼只有兩條?
柳風舞不禁也有些詫異。海里海鮫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會有海鮫跟上來,那回在內海祭龍神,也有十幾條海鮫,怎麼到了海中心,海鮫反而少了?他道:大概還沒過來吧。
他話音剛落,船頭處的海水忽然翻了個花,那一片水面象是煮沸了一樣起伏不定。唐開道:你説的正是,呵呵,海鮫鼻子倒靈,這回一塊兒趕過來了。
玉清子還在高聲唸誦着,把一塊塊肉扔進水裏。一想着這些肉剛才還是一個活人身上,柳風舞就只覺得一陣噁心。他也不是沒有殺過人,但他殺人都是戰陣上你死我活時才殺,哪裏象玉清子這樣用人肉來祭神。他剛想轉過頭去,再不看這等血腥的場面,哪知頭剛扭過去,細樂和童男童女的吟唱聲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驚恐之極的尖叫。
又出什麼事了?他轉過頭來一看,那副情景剛跳入眼簾,他只覺渾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結成了寒冰,人也幾乎坐倒在地。
船頭的海面上,正顫顫地伸出一根長長的肉條。這肉條足有人的手臂粗細,上尖下細,一邊是褐色的,上面夾着一個個金圈,另一邊卻是雪白色,長着一個個圓圓的肉環,每個肉環裏又長出一根血紅色鳥嘴一般的骨刺。
是海蛇麼?柳風舞也從來沒見過這等東西。象樣子也象條蛇,可又沒有蛇頭,蛇身上長的這等怪東西也實在太過奇怪。
這時,那根肉條忽然長鞭一般抽打在船頭,啪一聲,船欄杆被打得粉碎,那些雜役和童男童女大叫着四散奔逃。破軍號雖大,這一千人都擠在甲板上,又有什麼地方可逃了?混亂之中,有不少人被擠得摔倒在地,別人的腳沒頭沒腦地踩過去,一時間耳中只聽得男男女女的慘叫聲。
柳風舞叫道:唐將軍,快叫弟兄們維持秩序!他説完,一把抽出腰刀,大聲喝道:不許亂跑,一個個走!
他的喊聲夾在那些慘叫中,哪裏還有人聽到?柳風舞又急又怒,心知照這船亂法,船隻怕會被那些驚恐萬狀的男女擠得倒翻不可,可現在一片混亂,哪裏還彈壓得下去?那些童男童女一散開,倒看見玉清子和他的兩個弟子還面不改色地站在當中,那張牀上,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首躺在上面,血已將一張牀都浸透了,那肉須正顫顫地向屍首伸去。
玉清子忽然斷喝道:宇安子,速將眾人帶下艙去,宇希子,你跟我來。
宇安子和宇希子答應一聲,他們背上本都揹着一把長劍,宇安子抽出長劍,只見劍光一閃,一個跑過他身邊的雜役忽然頭直滾下來,從腔子裏,一道鮮血直衝而上,宇安子揚聲道:立刻停步,再有亂動者,立斬不赦!
清虛吐納派的出家人也會用兵法來約束弟子啊。柳風舞也不及多想,此時那些混亂不堪的童男童女已停住了,一個個不住發抖,既想早點衝進艙中,卻又不敢再動。此時唐開已帶着士兵過來,將那些男女一個個推進艙中,有他們來約束,反而一下快了許多。
柳風舞喝道:讓開!便向人羣中走去。才走了一步,眼角又瞟到了那朱洗紅的面容。此時那些童男童女一個個都想早點進艙,只有她還在轉過頭看着自己,柳風舞也沒有轉頭,人一躍而起,在面前一個童男肩上一點,人已跳了過去。
這時那根肉手已纏住了那半具屍首,正舉起來要拖回去,玉清子喝道:飛燕斬!他與宇希子兩人同時躍起,兩把劍交錯而前,托住了那根肉手,兩個人風車一般繞着那肉手一轉。
這時另一路劍法啊。柳風舞看得目馳神移。他也久聞法統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與軍中的雙手劍大為不同,劍身很是細小,上陣沒有太大用途,但防身時卻極是有用。眼見玉清子和宇希子師徒這一劍使得天衣無縫,他也大為驚歎。
這兩劍象剪刀深深地割入了那肉手之中,但那肉手卻極具韌性,兩劍這等轉過,只是將那肉手割出一道深深的缺口,那肉手仍是不斷,還是在收回去。這時玉清子和宇希子兩人已落到甲板上,本來宇希子在玉清子身後,但這一轉後,成了宇希子在前。他腳尖剛落地,人已輕飄飄地躍起,一劍疾出,又砍在剛才砍的缺口上,這一段肉手應劍而落,上面纏的屍首也一下掉下,卻正砸在宇希子頭上。
船頭的海中,忽然象開鍋一樣噴出了一道水柱,那些童男童女和雜役又是一陣尖叫。柳風舞此時已衝到了船頭,他猛地站住,只覺眼前一黑,象是有一片烏雲飛過,他抬起頭一望,登時變色。
在船的另一邊,這時又出現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肉手,但比剛才這條還要粗長,直直地向船頭打開,看過去,正是那肉手白色的一面,那一個個肉環中的血紅骨刺間,象是猛獸的尖牙一般,這要抽在身上,只怕馬上會被抽得深身是傷。
他本立足未定,一腳點地,人猛地向後跳去。這肉手帶着海水的腥味,幾乎是擦着柳風舞的臉掠過,猛地抽在船頭,啪一聲,將那張木牀打得粉碎,木屑橫飛,一頭正抽在宇希子頭頂,宇希子連聲音也發不出一聲,被抽得摔下海中,玉清子卻已如大鳥一般飛起,直向後跳,他本在船的最前方,這般一跳也是跳向海中了,但一到空中,玉清子忽然轉了半個圈,一手伸出,正抓住船頭衝角上的旗杆,人也盤在旗杆上。看過去,他也已面無人色。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柳風舞臉上已無血色,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出,幾乎要掙破皮膚。
這根肉手一打在船頭,忽然象是一根長繩一樣猛地收緊,甲板本是用鐵硬的鐵木製成,也被那些肉環中的骨刺劃出了條條白跡。
這時唐開和幾個士兵已衝了過來,一見這副情景,也都驚得不敢上前。唐開叫道:真人,這是什麼東西?
這肉手正在不斷收緊,似乎連整個船頭都要被勒斷。玉清子此時哪裏還有半分神仙一般的儀態,氣急敗壞道:這是八爪龍,快將它的觸手砍斷!
一隊士兵同時衝了上去,柳風舞衝在最前,手起刀落,猛地砍向那觸手。但刀鋒所至,卻只覺象是砍在極韌的藤條上,根本吃不住力,刀子反被彈了起來。
唐開叫道:他孃的,快把攻城斧給我拿來,老子偏要砍斷這鬼東西。
他本是天水省的人,那一省民風剽悍,向有天下未亂,天水先亂之稱,自到水軍團後,已學得文雅了許多,此時突然又現出在天水省西府軍中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來了。
還不等攻城斧拿來,這根觸手忽然猛地抬了起來,猛地橫掃而過,一個士兵避之不及,被這觸手碰到,觸手馬上將他捲了起來。那些肉環中的骨刺都象一把尖利之極的快刀,這士兵又沒穿甲冑,那些骨刺象刀一樣一下便將他割得遍體鱗傷,他疼得大叫起來。柳風舞叫道:挺住!雙足一蹬,人已疾射而上,砍向那根觸手。可是他力量雖大,速度雖快,刀子在觸手上一動,卻只是一彈,根本傷不了它分毫,柳風舞自己反被彈了回來。那觸手卷着這士兵收了回去。這士兵手裏還拿着刀,他拼命砍着面前的觸手,可仍是牢而無功,那觸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去,一船的人便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拖進水中。
柳風舞衝到船邊,看見那士兵的頭還露出在水面上,一見柳風舞,他叫道:統制,救只説得這幾個字,人已被拖入水中,再也不見了。他叫道:這是什麼怪物?到底是什麼?
玉清子還抱着船頭上的旗杆,這時才跳回到甲板上,道:柳將軍,這就是八爪龍,我在舊書上見過這個,據説最大的能把船一下拖入水中。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柳風舞扭過頭,卻見剛才被他砍落的那一段觸鬚還在甲板上,上面還帶着些血腥,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他打了個寒噤,道:快逃出這裏。
現在那八爪龍沒有再出現,確是逃走的良機。唐開道:好。他叫過一個士兵來道:叫下面的弟兄加快劃,添一半人去。
那士兵答應一聲,卻見船頭左側海面上忽然有一道水柱沖天而起,噴到了六七丈的高處,底艙處忽然傳來一陣慘叫。柳風舞心知不妙,他本就在船邊,低下頭去一看,只見有五六條觸手攀在船邊,象長蛇一般從破軍號兩邊的槳孔裏伸了進去,那些槳手想必正心驚膽戰地四散逃開。這時哪裏還能划槳,就算能劃,被這許多觸手抓着,破軍號也是動不得分毫。唐開和柳風舞面面想覷,不知怎麼辦才好,柳風舞忽然道:不管什麼,用開水將它燙熟,總不見得還能再興妖作怪!
唐開苦笑了一下。在船上雖然還可以生火,但這畢竟不是件易事,就算能燒,這點開水又能對這八爪龍有什麼威脅。他剛想説這行不通,卻見船頭左邊的海水又開鍋一樣滾了起來,兩人緊盯着海面。
海水翻翻滾滾,船頭邊上丈許方圓的一塊海水一下子變得深了,本來是蔚藍色,現在卻變成了深褐,當中還夾雜着深一塊淺一塊,好象有一塊花布平着在水中慢慢升起。
柳風舞正想象這八爪龍到底是什麼樣的,忽然只聽得身後的士兵一陣驚呼,他們回頭看時,卻見一條長長的觸手又從船右側伸過來,在空中揮舞着,橫掃而過。他一彎腰,這觸手帶着一股腥鹹之氣從他頭頂掠過,正在慶幸沒能傷了人,卻聽得宇安子驚叫道:師傅!
玉清子本攀在船頭最前面的旗杆上,現在船頭平靜了些,他正跨過欄杆走上甲板,這根觸鬚掃過去時,他哪裏閃得掉?他手裏還握着一把長劍,劍光一閃,寒氣四射,只是一眨眼間,劍光過處,那根觸鬚上的骨刺盡皆削平。但他在船頭上,比旁人站得高出一截,這觸鬚他削不斷,已是躲無可躲,他一咬牙,人拔地而地,才離地數尺,忽覺兩腿一緊,低頭看時,那觸手已象一根長繩一樣死死纏住他的雙腳。
剛才那士兵被拖入水中的慘象,他也親眼所見,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平常時的儀表儀態早忘個一乾二淨,大叫道:救我!快救我!也虧得他已將這觸手上的骨刺盡都削去,不然只消這一纏,他雙腿便已廢了。但饒是如此,玉清子仍覺兩腿象是被鐵鏈鎖住,如非己物。
他話音未落,柳風舞和唐開已並肩衝上,剛衝上一步,那觸鬚帶着玉清子升了起來,玉清子手中長劍亂舞,一劍劍砍在那觸手上,卻毫無用處,而他已這般高法,柳風舞他們哪裏還夠得着?
只見那觸手將玉清子極快地舉到船右側,忽然又繞過船頭,將他舉到船左側去了。柳風舞本已追着衝到右側,又跟着它轉了個大圈,重轉到了左側去。
這觸手,只是八爪龍的一隻爪吧。他忽然想到了這個。看上去每一條觸手都象是單獨的,可其實,只怕這八爪龍的身子便在船左側。那觸手已這般大法,八爪龍的身體豈不是要比四十多丈長,二十丈寬的破軍號還要大麼?這個夢魘一般的長度使得柳風舞一陣心悸,兩手掌手也一下沁出了汗水。
玉清子還在空中大叫着,那觸手本是將他舉在空中,此時已將他拉向水面,也不甚快,但這等看來更是毛骨悚然,玉清子此時也心知逃不脱了,劍已不知扔到了哪裏,他兩手拼命抓着船邊,破軍號胸牆上,已長了許多蜆蛤藤壺之類,玉清子的手抓着每一個突起,但他的力量和八爪龍比起來,自是微不足道,毫無用處,他的一隻手被劃得鮮血淋淋,卻仍是不顧一切地抓着能抓着的東西。
怎麼辦?柳風舞也只是一片茫然,這時身邊有風倏然,只聽得唐開破口罵道:畜生,吃老子一斧!
他已衝出船邊,向那根觸手跳去。他就算能砍斷觸手,兩人必定也要落入水中的。這時水中有着八爪龍那等怪物,他們又怎能逃脱?只是唐開一股作氣。這些根本想都不想。
他動作極快,後發先至,人已落到玉清子身邊。他大吼一聲,一斧劈風砍下。唐開力量本就遠超儕輩,這一斧又是拚盡了渾身力量,一斧過處,纏着玉清子的那根觸手立被斬斷,兩個人同時掉了下去。
一到水中,唐開才想到自己沒想周全,他正自暗忖道:這可糟了。卻只聽嗵一聲,一根鐵錨正落在他身邊,只聽柳風舞在船頭上叫道:唐將軍,快抓住!
唐開又驚又喜,攻城斧也不要了,兩手一把抓住鐵錨,人翻出水來,已站在錨齒上,心中暗道:還是小柳想得周全,不然老子是白白送命。他見玉清子此時已掙脱了那半截觸手,正向這裏游來,大聲叫道:真人,快過來!
玉清子聞聲遊得更急了,這玉清子劍術高強之極,水性卻不見佳,在水中水花打得震天,遊得卻不快。此時船邊已站滿了士兵,一個個手持兵刃,如臨大敵。
就在這時,水中忽然又噴起一道水柱,這水柱太急了,玉清子首當其衝,象一粒小石子一樣被衝起了丈許高,竟一下比唐開還高出數尺了,唐開雖在一邊,也被水柱衝得迷了眼睛。他只眨得一眨,只見從海中升起了一個圓圓的肉塊,肉塊是灰白色,極是光滑,有丈許方圓,就在他身邊六尺開外。
這就是八爪龍麼?唐開心頭一陣寒意,不由得將抓着纜繩的手又緊了緊,差一點脱口而出要他們拉自己上去。這時玉清子正落下來,他一咬牙,一腳在船邊一蹬,一手向玉清子伸去,叫道:真人,快抓住我!
玉清子被這水柱一衝,本已辨不清東南西北,聽得唐開的叫聲,他伸手一把抓住唐開的手,往懷裏一帶。他在拳術上也大有造詣,唐開本就是立在錨上,被玉清子一帶,兩人都晃動不休,唐開驚道:當心!*這時,那八爪龍終於升出了水面,便如一個額頭特寬的光頭一樣,兩隻足有碗口大的眼睛緊緊盯着唐開和玉清子,小股海水還在不停從八爪龍頭頂流下。這八爪龍大得真如惡夢中才能出現的怪物,一個頭頂露在水面上便有一丈方圓,站上七八個人都綽綽有餘。唐開此時已抓住了玉清子,正讓他坐好,和這八爪龍的眼睛一對,嚇得渾身一抖,出了一身冷汗,抬頭大叫道:快拉我上去!
柳風舞正待動手,忽然船上眾人同時驚叫起來,從八爪龍的頭邊又伸出一條觸手,這條觸手便伸向唐開和玉清子二人。玉清子已嚇得説不出話,唐開的聲音也已啞了,他叫道:他孃的,快拉
話音未落,玉清子忽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撥,兩人在鐵錨上本就擠得立足不穩,唐開更是毫無防備,被玉清子一帶,整個身體都一下摔了出去。他還沒意識到什麼,只覺兩腿一陣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也不由一黑,便覺整個人都在空中定住了。
柳風舞看得唐開被那八爪龍抓住,驚得大叫一聲,手也一下放開纜繩。他本在拉着那纜繩,這般手一鬆,錨上的玉清子又掉了下去,嚇得他又是一陣大叫。柳風舞也不管他,抄起船頭的另一個鐵錨,叫道:挺住!他雙手抱着鐵錨,人猛地向唐開衝去。
抓着唐開的那條觸手還帶着許多骨刺,唐開一被纏住,兩腿已不知被刺了多少傷口。疼痛中,他見柳風舞向他疾衝而至,心頭不由一寬,正待用力,卻只覺兩腿又是一疼,人差得昏過去。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兩手舉起鐵錨,猛地向那八爪龍頭頂砸去。他心知自己沒有唐開的本事,沒辦法一斧子砍斷觸手,那只有搏一搏,若能將那八爪龍的頭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鐵錨狠狠地砸在八爪龍頭頂,柳風舞只覺着手處有一股大力反彈回來,震得他雙手麻木,八爪龍也發出了一陣大吼,抓着破軍號的那幾條觸手極快地縮了回去,震得柳風舞耳中嗡嗡作響,他身形不亂,腰一擺,人已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龍頭頂。
鐵錨上還拴着纜繩,柳風舞跳下來時已算計停當,此時船上的水兵已將玉清子拉上去,另幾個正要來拉柳風舞這根纜繩,柳風舞叫道:唐將軍!他操起鐵錨,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龍頭頂,這一記沒有剛才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腳下的八爪龍一震,那根抓着唐開的觸手也是一鬆,唐開直摔下來。
此時唐開本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開的兩條腿受傷極重,一個個傷口幾乎象小孩的嘴唇一般,從中汩汩地冒出鮮血來,他倒還是笑了笑,道:柳將軍,有勞了,你要是個美女有多好。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唐開一向有點吊兒郎當,現在死到臨頭還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開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這個吧。
唐開個子比他還高出半個頭,柳風舞單臂拉着他很是吃力,一條手臂也幾乎要被拉斷。他咬着牙,一腳踩在鐵錨上。這頭八爪龍連吃兩下重擊,正在亂動,柳風舞站都站不穩,他剛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龍的眼睛打了個照面。現在他和那八爪龍的眼睛很近,這般看去,遍體生寒。
鐵錨一動,船上的水兵已開始拉了,忽然,周圍的海面又是開鍋一樣翻動,在飛濺的水沫中,一條觸手疾揮而至。柳風舞本已帶着唐開升起來,這條觸手掃過,一下又捲住唐開的雙腿,唐開傷上加傷,疼得慘叫一聲,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纜繩也被一下拉得筆直。
柳風舞只覺頭裏又是嗡地一陣。此時他一手抱着唐開,一手拉着纜繩,再分不出第三隻手來了,只能拼命用力拉着唐開,可是那八爪龍一根觸手纏住唐開,另一條觸手如影隨形,又伸了過來捲住了他,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開腰部。這兩根觸手之力加上,柳風舞再抗不住,左臂骨節發出了一陣響,只怕連他的左臂也要馬上被齊根扯斷。
唐開臉上已全無血色,他睜開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將軍,來世再見了。他兩手還能動,伸手到肋下插進柳風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風舞的手被他一下推開,船上的人本就在拼命拉着,柳風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衝而上,一眨眼間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將軍!
唐開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對着那八爪龍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那八爪龍纏着他,正在往嘴邊送去。八爪龍的嘴便長在兩眼下面,也和鳥嘴一樣,剛送到嘴邊,唐開忽然大吼一聲,右手五指撮攏,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軍都督周諾的高足,斬鐵拳雖然不能切金斷玉,勁力到處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龍又湊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龍兩眼之間的皮肉,餘力不竭,仍是向前。這已是他最後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條右臂都捅了進去,直插到肘。
八爪龍的要害正是在兩眼之間,這地方哪裏受得如此重創?剛才柳風舞不知,只道頭頂更是要害,其實八爪龍是沒有頭的,眼睛上面實是它的身子,兩眼之間便是它心臟所在,平常八爪龍將此處護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沒料到這到嘴的食物竟然還有這等反擊手段,被唐開的斬鐵拳破體而入,疼得長聲嘶叫,翻起了滔天巨響,破軍號也被震得左右搖晃,整船都籠在八爪龍噴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龍帶着唐開緩緩沒入海水。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全看到眼裏。他看得目眥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唐開其實也不算什麼愛兵如子的將官,但此時人人都想起他的好處,一時悲從中來。柳風舞手緊緊抓着船欄,只恨不得那八爪龍再次浮上水面,便要將它砍成千萬段,但水面盪漾不休,漸歸平靜,只有那些破軍號上掉下去的碎木還浮在水面上。
這時,柳風舞只聽宇安子氣急敗壞地道:你們要做什麼?他轉過頭,卻見甲板上唐開那一隊裏有十幾個士兵手持刀槍,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長劍護在師傅跟前,大聲喝斥,卻沒人理他。
柳風舞喝道:住手!你們想幹什麼?一個士兵哭道:統制,是他把唐將軍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面無人色,只在宇安子身後躲閃,看得他的樣子,兩個士兵猛地衝上前,手中長槍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長劍一閃,在一個士兵臂上刺了一劍,那士兵袖子也登時被血染紅了,卻眉頭也不皺一皺,兩人兩杆長槍一錯,啪一聲鎖住了宇安子的長劍,只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劍登時折斷,兩杆長槍也象剪刀一樣擱在他脖子上,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將宇安子的頸骨也當場拗斷。
如果論劍術,宇安子的本領不知比他們高多少,但這兩個士兵身經百戰,一旦拼命,便有一股凜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領用都用不出來,只這麼一招便被他們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駭得額上冷汗直冒,暗道:水軍團竟然厲害到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風舞猛地衝上前來,兩手齊出,一把抓住他們的長槍,這兩個士兵只覺長槍有如嵌入了鐵鉗中,那個臂上受傷的士兵是個什長,他叫道:柳將軍,你要給他們出頭麼?
這兩人都是唐開的部下,帝國軍自文侯改制以來,是以軍銜指揮部眾,下級必須聽從上級。船上還剩的這一百七八十個士兵中,以柳風舞軍銜最高,但現在唐開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對柳風舞出言也大為不遜。
先前衝向玉清子的十幾個士兵中還是柳風舞的部下,見柳風舞阻止他們動手,這些人都站住了,沒再上前。柳風舞膝蓋一抬,將那兩枝長槍頂了起來,脱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們應當同舟共濟,不能再自相火拼了!
那個什長怔了怔,放了長槍,猛地衝到船邊,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統制,你英靈不遠,安息吧。
玉清子臉青了又白,見已脱險,才長身站起來,此時又恢復了雍容大度氣派,大聲道:唐將軍為救我,喪身於異獸,現在全船士兵當聽柳統制號令,違令者斬!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説着向一邊的宇安子做了個眼色,宇安子會意,從地上揀起半截斷劍,喝道:大膽犯上,你受死吧!他腳下一錯,人已閃到那什長身後,一劍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長的本領全在一杆長槍上,現在赤手空拳,臂上有傷,又跪在地上,哪裏還有還手之力?宇安子的劍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風舞手中的長槍已疾射而出,噹一聲,宇安子斷劍砍到了槍桿上。
柳風舞一槍挑上,宇安子本沒料到柳風舞又會出手,半截斷劍一下脱手飛出,落入海里。他向後一跳,眼中驚疑不定,不知柳風舞打什麼主意。
柳風舞道:現在船上我為統制,水軍團受帝君之命保護玉清真人,自不可對真人無禮,但水軍團不是法統,請真人也對我水軍團有些禮數。
他的話中也有些氣惱,玉清子現在臉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陣恚怒的紅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統制,請你節制這批部下,唐將軍之死,我也很為心痛,但事已過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風舞收槍在手,行了一禮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只消一心為帝君求藥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頭,現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剛才一陣混亂,有幾個已被人踩死,和幾個被八爪龍的觸手抓死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處,一片狼籍,右邊,宇希子的屍首倒在船舷邊,半邊頭也被打碎,死狀極慘。他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馬上向東航行,柳統制,這兒都交給你了。
他穩穩地向艙中走去。剛才千鈞一髮,他也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現在卻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柳風舞仍是向他行着禮,目送他回艙,道:王漩,讓隨軍工正上來修理船隻破損之處,吳帆馬上清點傷亡人數,再召集弟兄划槳,全速向東。
海上現在已一片平靜,好象什麼也沒發生過,柳風舞看着水天一線的天際,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都是因混亂,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開以下,共死了六個,加上被八爪龍觸手抽死的宇希子,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傷的也有一些。簡直象是被敵軍偷襲啊。當聽到傷亡報告,柳風舞不禁揉了揉鬢邊。
這大海之中,到底還有什麼神秘莫測的東西?又藏了多少兇險?他站起身,看着那些正在修理船頭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陣莫名的慌亂。
玉清子自從此事以後,倒沒再出現。雖然柳風舞明令不得對玉清子無禮,但他自知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唐開推給那八爪龍,已是犯了眾怒,若當眾出現,只怕會再引起騷動,有什麼事也只讓宇安子傳話。這倒給柳風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總有唐開兩人共同分擔,現在什麼事都壓在他肩頭,他也實在不想再出什麼難辦的事。
破軍號一路向東,又航行了一月有餘。船上的糧食足夠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釣些海魚上來補充,食水也有雨水補充,倒不必犯愁,只是這一月間居然沒找到什麼島,偶爾發現一個,也是些珊瑚構成的小島,與其説那是島,不如説只是個礁石,寸草不生,只長了些貝類,這蒼溟直如無窮無盡,放眼望去,不知哪裏才是岸。
這一個月來玉清子很少出現,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軍團的士兵學點刀槍,平常釣魚玩耍,對他們來説,在船上這一段日子,只消沒有危險,實是很好玩的事。
又過了一個月多,天也越發冷了。破軍號出發,本是八月秋高之時,按理現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結了一層薄冰,天氣便如孟冬。水軍團輜重帶得足,衣物也有,因為收藏得好,一路上一點也沒損失。解開那些捆得嚴嚴實實的衣物包,柳風舞想起這還是遇到風暴前唐開捆得,便不由得一陣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夢中也多了驚濤駭浪,少了帝都的紅花綠柳,連郡主的樣子也記不清了。有時看到朱洗紅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才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郡主了,以前時不時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塊玉佩,現在也似乎忘掉了。
這一日已是出發後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圓。柳風舞在甲板上檢查完畢,一個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纜繩上,看着天空。幾個在甲板上輪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什麼,其中一個低聲哼唱着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調,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來的音符都連不起來,但還是讓人有種突如其來的思鄉之情。
柳將軍。
一個女子輕清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柳風舞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
海風中,一個穿着白色長色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衣服被風吹得飄起,似乎要凌風飛去,銀色的月光下,那張臉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間,郡主兩個字幾乎要脱口而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朱洗紅。
朱姑娘啊。他有點訕訕地一笑,不去歇息麼?
朱洗紅道:柳將軍,我能在這兒坐坐麼?
柳風舞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水軍團軍令極嚴,那些士兵雖然也時常向那些女子説些打趣的話,但柳風舞嚴令不得越軌,至今船上也沒什麼風月案子出來。難道朱洗紅情竇初開,竟是要移船就岸麼?他讓開了一點,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紅坐了下來,也抱着膝。她穿着白色長衣,在海上駛了這些日子,人也越發清減,好象一陣風就能吹得走的。她看着月亮,低聲道:我小時候家裏很窮,看見別人有好東西,便吵着要,我媽告訴我説,月亮裏要什麼有什麼,每年都離我們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裏,那時什麼都有了。
柳風舞笑了笑,也沒説話。他小時家裏也很窮,後來文侯向帝君上疏,要軍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進了軍校。到了軍校時也不過十三歲,那時可沒人説什麼月亮裏要什麼有什麼的話,想要什麼東西,只是心裏想想而已。
朱洗紅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後來因為眼睛瞎了,什麼也做不了,家裏都養不活,我媽就時常帶些男人回家,他們晚上來,天一亮就走,留下點錢才好買米買菜。我爹眼睛雖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個人躲在一邊沒聲地哭。
柳風舞不禁有些動容。他家裏雖然窮,但父親教人識字,總還能養養家,從沒想到有人生活得這麼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紅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又什麼也説不出來。
今年天壽節的時候,我爹忽然一個人出門,沒再回家,雖然我媽和他也好久沒説話了,可我爹一不見,她還是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叫我出門去找找。我在外面沒找到我爹,卻聽得法統在募集少年男女,説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裏都能有一筆錢,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話,那家裏就可以過下去,媽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會一個人哭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低下頭,話語有些哽咽,淚水慢慢地流下,在腳邊積起了一小灘,沿着甲板的縫流過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們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見你爹你媽了。
她抬起頭,看着柳風舞,眼裏淚光閃爍。柳風舞心一疼,還待再説兩句,可怎麼也説不出來。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龍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風舞只覺背上也是一陣寒意。剛出海時的那次龍神祭,那個當祭品的人來時是閉着眼的,他原來還以為那是因為他害怕,原來他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朱洗紅站起身,低聲道:柳將軍,謝謝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麼,那天我是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柳風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紅的背,但手剛伸出,馬上又縮了回來。他慢慢道:朱姑娘,想開點吧,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的事。
朱洗紅抹了一把淚水,忽然微笑着看着月亮,輕輕道:柳將軍,你説月亮什麼時候會近到我能走進去?
柳風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在海上看來也比在岸上看時大得多,可仍是遙不可及的。他沒有説話,只是默默地站着。朱洗紅輕輕道:柳將軍,謝謝你。
她轉身向艙中跑去,步履輕盈,象是腳不點地。看着她的背影,柳風舞心中又是一陣刀絞似地疼痛。他抓着胸口的玉佩,轉過頭望着船後。
船後,仍是一片茫茫大海,無窮無盡。破軍號正全速行進,在海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白痕,隔得遠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時有游魚潑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麼怪魚。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幾天,天越發冷了,從嘴裏呵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風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兩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帶了許多綠豆,隔幾天便發一次豆芽當菜,當嚮導的船民説,若長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會破裂的。可現在綠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個平常不愛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種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島嶼補給,那船上糧食雖然足夠,蔬菜卻絕對弄不到了。
這一天柳風舞正在船上用望遠鏡看着前方,現在的海圖也沒辦法畫,這兩個多月,每天總能行個兩三百里,到現在只怕已東行一萬多里了。這一萬多里居然沒找到一個小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望遠鏡中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種,雖然還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數里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東北角上看到一帶白色,原先只道是片浮雲,但隔得一陣再看一看,卻發現仍是那樣子。
如果是雲的話,肯定會有所變化的。柳風舞心中猛地一陣跳,望遠鏡也差點掉在地上。
據古書上説,這世界是一個圓球,如果向東一直走,最終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風舞也聽説過這等説法,可怎麼也想不通這般一個圓球怎麼能住人,而水又怎麼會在圓球上不掉下去。
也許,那是世界的盡頭吧。他不時地望着那一邊,仔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變化。
望遠鏡中,那片白色似乎在變大,但形狀卻仍是一樣的。他正在看着,忽然瞭望台上的那水兵大聲叫道:陸地!前面是陸地!
這水兵的聲音很響,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湧到了船頭。在海上行進了這麼多天,終於看到了陸地,一個個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來越近,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的確是陸地。
那就是仙島麼?
船在慢慢*近,看得也越來越真切了,那塊陸地很大,也不知是個大島還是塊大陸,上面覆蓋着白雪。按理,現在不過是十一月初,雖然立冬了,但不會如此冷法的。現在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了,一個水兵過來道:統制,向那裏*岸麼?
柳風舞道:好吧。看來岸上很冷,加點衣服,要能找到新鮮蔬菜,我們可以補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補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只是那片陸地上覆蓋着一片冰雪,只怕蔬菜也很難找。
他正看着那一線海岸,忽聽得宇安子在身後道:柳統制,我師傅請你去一趟。
自從唐開出事後,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來,大多數時間都躲在艙中,只在每五天的晚禱時才上來一次,柳風舞也從來沒去拜會他過。柳風舞轉過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走是四平八穩,嚴格按禹步術走,現在也沒那麼做筋做骨了。
柳風舞跟着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還揹着一把長劍,他原先這把被唐開那個什長折斷了,現在只怕又換了一柄。柳風舞跟着他走到玉清子艙外,宇安子敲了敲門道:師傅,柳統制來了。
玉清子在裏面緩緩道:請進。宇安子推開門,道:柳統制,請進。
門一推開,裏面又飄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盤腿坐在一張木牀上。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風舞行了一禮後道:玉清真人,有什麼指教麼?
聽説,已經發現陸地了?
是。這塊陸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兒找點補給。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搖搖頭道:讓宇安子和你們去吧。這兒是姑射洲,已是極北之地,草木甚少,補給後就轉而向南。
柳風舞有些詫異,道:真人,仙島在南邊麼?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仙島四季如春,奇花異果不斷,也在蒼溟上漂浮不定,但只在這扶桑洲西邊海上。我們從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統制,你盡忠職守,馭下謹嚴,這一路行程,多虧你了。
柳風舞又行了一禮道:真人,末將不過是水軍團中的一員,這一路多虧的是全隊弟兄努力。真人,若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準備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潔,吸風飲露,你們若有緣,説不定能見到她的。
走出座艙,剛關上門,柳風舞小聲對跟着他出來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師好象對這一帶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統自古相傳有一部經書,裏面便講到蒼溟極東,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東北角便是這姑射洲,遠古時曾有天橋與帝國大陸相通,但這些都太渺茫了,向無對證。如今看來,經書所言,竟然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他説着這些話時,臉上已露出興奮之色。柳風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來真找到這兒了,那仙島之説,看來也不假。
柳風舞也只是順嘴一説,宇安子臉上卻是一沉,道:柳統制,我們什麼時候上岸?
柳風舞看了看海面,道:得找一塊能*岸的地方。他見宇安子穿着很單薄的長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們清虛吐納派不為外物所動,寒暑不侵,疾病説到這兒卻停住了。原先清虛吐納派自稱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來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個個也的確壽命甚長,但現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應憂慮成疾,疾病不能害這話便説不響了。
破軍號現在距岸只有兩裏多了,望過去,卻都是些峭壁,無法上岸。沿岸尋了一段,總算找了個浪濤小一些的灘塗,但水不深,破軍號到了六七百步外便無法前行。柳風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個士兵與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兩船向岸邊駛去。
灘塗上倒沒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蓋,根本看不見東西。在岸邊,躺着些渾身光滑的異獸,見人來也不躲閃。這些異獸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邊曬着太陽,在岸上行動遲緩。柳風舞他們打了一隻,割開毛皮,只見裏面厚厚的一層都是油脂,肉質也很粗。他們揀好的割了一些,先擱在冰雪上,準備回去時帶到船上去嚐嚐味道。那些海獸性情很温順,數量又多,一頭便有百十來斤重,柳風舞他們打死一頭後,另一些也紛紛跳下水去,在水中卻靈活異常,見柳風舞他們不再動手了,又在距他們較遠的地方登上岸來,驚恐未定地看着這些新來的奇異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處都是冰雪,只有一些苔蘚之類生在石壁上,沒找到什麼可食的蔬果。便是這些苔蘚也與帝國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藍。柳風舞帶隊走了一程,見也沒能發現什麼,見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來也沒什麼了,我們先回去吧。
這些士兵見這姑射洲荒涼寒冷如此,他們在船上時也聽説過什麼姑射洲有什麼姑射仙人,但一路看來,只有那些長得肥胖臃腫的海獸,哪裏有什麼仙人,一個個興味索然,也想早點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還距得數百步,一個士兵忽然咦了一聲,道:奇怪,那些肉呢?
他們打的那隻海獸肉用毛皮包着,本就擱在冰雪上,很是顯眼,但現在望過去卻只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柳風舞道:你記得對不對?這地方人跡也沒有,那肉又沒長腳,能到哪兒去。
這士兵道:我親手放的,怎麼會錯?怪事,難道被什麼野獸來拖走了?
走進了一看,卻見那兒果然有些梅花樣的足跡,只怕真有什麼野獸來過了。柳風舞查看了一下,也不見那包肉,便道:算了,我們再找一隻吧。
哪知再走回去,原先曬了一海灘的海獸現在居然一隻也沒有。柳風舞正在詫異,宇安子在他身邊小聲道:柳統制,這是怎麼回事?
柳風舞搖了搖頭道:真是怪事。到附近看看吧,注意別單獨走散了。不管找不找得見,馬上回來。宇安真人,你和我在一塊吧。
那些士兵答應一聲,四散開去。這海灘很大,又高高低低的盡是些蓋滿冰雪的土丘,實在不好走。柳風舞走了幾步,只覺身上猶可,兩腳卻已麻木了。他正想説回去,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巨吼。
這吼聲便是在身側幾步外發出的,柳風舞大吃一驚,一把拔出刀來,卻聽得宇安子尖叫道:柳統制,救我!救我!
雪地中,突如其來地跳起了一頭大熊。這熊足有一人多高,渾身毛皮都是雪白的,伏在雪地中便如一個雪丘,根本看不出來,宇安子走站在那大熊面前,已驚得面無人色。
怪不得那些海獸會不見吧,只怕是因為這頭熊來了。柳風舞喝道:畜生!雙足一蹬,人已高高躍起,一刀向那大熊砍去。那頭熊正撲向宇安子,它在這地方向無天敵,從來都是要吃誰便是誰,今番獵物竟然反抗,也是頭一遭,見柳風舞跳起來時比他還高,這白熊吼叫一聲,探出爪子轉而向柳風舞抓過來。
嚓一聲,柳風舞刀鋒閃過,這白熊的半個爪子被削掉了,但它也在柳風舞左肩頭抓了一把,柳風舞衣股雖厚,這一爪也將他肩頭的衣腿盡數抓裂,爪子深入皮肉,柳風舞只覺半邊身子一麻,血直湧出來。他咬了咬牙,一腳飛踢,正中那白熊胸口,一個人借力跳開。
這時宇安子已連滾帶爬地逃了過來,那白熊斷了一隻爪子,還在人立着大吼,吼聲震耳欲聾,柳風舞道:宇安真人,你快走!
宇安子卻一咬牙,手從背上拔出長劍來,叫道:柳統制,你先走吧。他剛才嚇得魂不附體,此時一定神,卻也不再慌亂。
柳風舞急道:都這時候了,你還逞什麼能,快走!他踏上一步,天太冷,肩頭的血只這一刻便已結住了,但血也已染紅了半邊身子。
那頭白熊又是大吼一聲,猛衝過來,另一掌向柳風舞拍下。白熊個子本大,一掌也如一把小扇子一樣大,拍下來時帶着風聲,柳風舞緊盯着這熊掌,等它到了頭頂不遠處,人忽然向右一閃,那熊掌一下拍在柳風舞邊上,雪泥四濺,拍了個空。
白熊一掌拍空,又是一陣巨吼,人立起來,一隻肥厚的肉掌又舉了起來。此時這白熊胸口全露在外面,柳風舞看準了這機會,人猛地衝上,刀借勢向前刺出。刀尖一觸這白熊皮膚,只覺觸手入堅韌異常,雖比不上那八爪龍的觸手,但刀子只進了半寸便刺不進了。
柳風舞本已打算周詳,這一刀出手,定能讓白熊斃命,但沒料到熊皮如此厚實,眼見這白熊的掌又向自己抓來,這回與白熊*得太近,便要退也退不開,心中暗歎道:完了!正待閉目受死,忽覺後背的衣服一緊,人被一下拖了出去,那隻熊掌幾乎是擦着他的帽子掠過。
這是宇安子出手救了他一命。柳風舞也沒空説感激的話,人還沒立穩,便叫道:你攻它左臂!
宇安子叫道:好!他雙足一蹬,人拔地而起,手中長劍如銀河倒瀉,正刺在白熊左肩上。他的劍雖然較細,但也更利於刺擊,這一劍直入白熊皮肉半尺有餘,那是那白熊也受不住,左右兩掌分開,又是大吼一聲,高在空中的宇安子拍去。
這時這白熊前胸大開,那把刀還刺在它胸口一顫一顫,柳風舞心知這機會瞬間即逝,人和身撲上,抓住刀柄,猛力向前推去。這已用足了力量,加上他的體重,便是厚木也要刺透了,何況是這白熊皮下的油脂?一刀直沒到柄,兩尺多長的腰刀盡數沒在白熊體內,這白熊又發出一聲厲吼,卻一動不動。
柳風舞刺出這一刀,兩腳齊出,猛地蹬在白熊下腹,人一下向後飛去,刀也拔了出來。他心知這一刀已刺破白熊心臟,但若不將刀拔出,只怕這白熊還能支持許久。
刀一離熊身,一股鮮血直噴而到,正噴了柳風舞滿臉。火燙的熊血讓他根本睜不開眼,他大驚失色,雙足齊動,人後退了幾步,刀子仍在作勢,忽覺宇安子托住了他的背道:柳統制,不必擔心了。他抹了把臉上的熊血,卻見那白熊象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人立着一動不動,兩隻熊掌還作勢張開,頓了一會,才仰天倒下。
柳風舞只到此時還喘息未定,他只想再退兩步,離這白熊越遠越好,哪知腳下一動,只覺兩腿軟得沒一絲力氣,人也坐倒在地,只是喘息個不住。
這時那些士兵已聞聲趕了過來,眼見此景,一個個都嚇了一大跳。柳風舞見他們向那白熊走過,叫道:當心點!
那士兵道:已經不動了。柳統制,是這東西吃了我們的肉啊。他孃的,什麼仙子,我家的母豬都比它好看。
柳風舞把刀收回鞘中,卻只覺一條左臂疼痛無力,宇安子驚叫道:柳統制,你受傷很重啊。
柳風舞強顏道:沒事。宇安子皺起了眉頭,道:你的血還沒全止。他伸出手指在柳風舞肩下一點,柳風舞只覺左臂一麻,疼痛立減,道:是你們法統的止血法吧?多謝了。
宇安子道:柳統制,別這麼説,要不是你,我只怕已被這白熊拍成了肉餅。
柳風舞道:還是快走吧。這鬼地方冰天雪地,準不是仙人愛住的。
那幾個士兵已圍住了那白熊,正在刀槍並舉,將那白熊剖開。一個士兵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道:統制,你受了傷,快把這熊膽吞了。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這熊膽足有人拳頭一般大,他只怕連嘴裏都塞不進。他接了過來道:這麼大法,怎麼吞?
這士兵道:我家以前是獵户,也獵過熊,這熊膽是大補。柳統制,您英勇無敵,服了這熊膽,定能所向披靡,化險為夷。
柳風舞接了過來看了看,這顆熊膽脹鼓鼓的,他也聽説過這是一味極名貴的藥材,帝君就時常服用,他道:這也是一味靈藥,這麼大的熊膽實在難得,還是回去獻給帝君為是。
那士兵撇了撇嘴,似要説什麼,柳風舞已將熊膽收好。眾人將那白熊大卸八塊,連個熊頭也帶了回去。這頭熊本有上千斤的份量,取下肉來,每個人還有五六十斤,只怕夠全船上下吃上一兩天了。
回到船上,柳風舞讓醫官包紮了好後,那個獵户出身的什長不由分説,將那熊膽從柳風舞衣袋裏取出來削開了,讓柳風舞服下,嘴裏還咕噥道什麼帝君自有仙藥,眼下是柳統制要緊。柳風舞也只得服了下去。
熊膽的味道並不好,他閉上眼吞了下去,又閉目養神,那什長見柳風舞有些倦意,也不説話,把柳風舞艙中的東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風舞聽得他走到門口,忽然道:兩位姑娘也來看看柳統制麼?
是朱洗紅和伍秋晶麼?他微微翕開眼,從眼縫裏,見兩個女子的身影在門口,聽得伍秋晶道:柳將軍沒事吧?
他壯得跟野豬似的,砸都砸不扁,你們放心吧。他現在睡着了,你們要看他麼?
朱洗紅有點遲疑地説:不用了,希望他早點復原。
門掩上了,再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柳風舞閉上眼,可是,眼前卻總是閃動着郡主的身影可那又更象朱洗紅多一些。
怎麼如此見異思遷!他有些惱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塊玉佩。這玉佩冰涼,沒一絲暖意,現在是貼肉抓在手心裏,象握着一塊寒冰。他努力想回想郡主給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腦子裏鑽來鑽去的卻總是朱洗紅的面容,帶着些淚水,肌膚有如透明。
破軍號轉而向南行進。這回已能看到岸邊,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現在便是遇到風暴,也只消*岸下錨便是,較之在茫茫無邊的海上,已是兩個天地,船上人人都興高采烈,玉清子也時常上甲板來看看,原先唐開的那些部下也對玉清子多了幾分禮數。
柳風舞的傷只是些皮肉之傷,加上這幾日服用熊膽,好象更快,一路南行,又過了十來天,其間也曾上岸,發現了一些椰果之屬,天氣雖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卻越暖和。這一天破軍號駛到一個沙灘邊,眼見黃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異草不斷,真有幾分玉清子所説的仙境之意。
在這裏度過一生,遠離帝國的殺伐,那也不錯吧。看着岸上的景緻,柳風舞突然這樣想着。
這時,原先唐開手下的那個什長過來道:柳統制,看天氣,今天晚上大概會有風暴來臨,現在這地方極宜登岸,弟兄們讓我來問問,是不是*岸下錨,休整一天?
柳風舞看看天邊,遠處也有些陰雲翻卷,晚間只怕會有些小浪,風暴根本談不上。他心知定是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説破,點點頭道:好吧,我去請示一下玉清真人。
這什長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這一路上,都是弟兄們風頭浪尖上過來的,他只躲在艙裏,統制你怎的還對他如此尊敬?
柳風舞正色道:我們都是軍人。
那什長只覺柳風舞臉色凜然,心中也不禁一驚,説不出話來。
柳風舞走到玉清子座艙前輕輕敲了敲門,過了半晌,宇安子才出來開門,見門外是柳風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臉一紅,道:柳統制,有事麼?
柳風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稟報。他有空麼?
宇安子道:請進吧。真人正要讓我來請柳統制議事,你來了就正好。
玉清子艙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過柳風舞聞得到當中夾了些淡淡的琉磺氣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煉丹的兩味主藥是硫磺和水銀,這清虛吐納派只怕也很看重這兩種藥。
玉清子正端坐在牀上,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真人,看天色,風暴將臨,我們想將船隻*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一聽這話,和宇安子極快地看了看,道:柳將軍,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將軍有此議,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厭了吧?他有些想笑,臉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軍團幫忙?
我將帶來的雜役帶去,那便足夠了,也不必麻煩列位將軍。
他是怕水軍團的人對他仍有餘忿吧。柳風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岸,好了後便恭請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統制,有件事請將軍海涵,這台大醮不能為外人所觀,請柳將軍約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讓我們上岸啊。柳風舞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沒有表情,道:謹遵真人命。
什麼?不讓我們上岸?他孃的!
那個什長一聽得柳風舞傳話,將手中的纜繩一扔,便大聲叫了起來。柳風舞喝道:閉嘴!那什長聞言才不説了,只是嘟囔道:我們還得在海上顛簸一夜,真是他孃的。
柳風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温言道:也不必多説了,反正那等大風大浪我們也經了過來,明天無論如何,我也要讓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長被柳風舞一言説破,一張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的大臉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這地方簡直跟帝君的花園差不多,弟兄們也實在想上岸看看,打幾隻野味。統制,這些天吃些乾糧,弟兄們真個膩得不行。剛才我們打上來一條大魚,不叫我們幹活正好,等一會在甲板上烤魚吃行麼?
柳風舞道:好吧,不過要當心火燭,別大意了。
這什長道:是,我們是軍人麼,不會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這兩條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邊説一邊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燒烤的美味。
破軍號因為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離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錨,將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餘艘小船來來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紅那一批是最後上岸的,送她時柳風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時,卻總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臉上有了些難得的喜色,不時地看着柳風舞。柳風舞一邊划着船,卻只覺胸口那塊玉佩越來越冷。
朱洗紅和一些女子上岸後,柳風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垂着頭誠惶誠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柳風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兩人視線相接,柳風舞只覺胸口象被鐵錘重重地一擊,眼裏也突然湧出一些淚水。
她們一個個都走遠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雜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這七十個雜役都是玉清子帶來的,什麼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紅夾在人羣中慢慢走遠,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來,又將那些足跡一點點變得模糊。
這十餘艘小船本來每船都是一個水軍團的士兵當劃手,現在全都駛回破軍號了,一個士兵見柳風舞還呆呆地在岸邊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槳,叫道:柳統制!
柳風舞被他一叫,才猛省過來,加緊劃了兩下。但他與那些士兵離得甚遠,劃得最快的已經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劃了一半,他才出發,哪裏還追得上。
兩手扳着槳,柳風舞又回頭看一眼。現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軍號出發時的樣子。儘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們,可柳風舞心中仍覺得與她已如隔世。他加緊划着,可是眼裏的淚水終於再忍不住,奔湧而出,流到腮邊又被海風吹散了,星星點點,隨風飛揚。
這時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條大魚,這魚足有一人多大,幾百斤重,割成一塊塊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魚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魚上灑些鹽末調料,一個個吃得很是開心。他們還有一百八九十人,在甲板上坐得東一堆西一堆。那獵户出身的什長給柳風舞放好幾塊上好的魚肉,見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經回來,柳風舞卻還只劃了一半,不禁笑罵道:常見你鐵板個臉,原來也是個多情種子。邊上一個士兵道:正是,統制尋常不苛言笑,原來也會為了看小姑娘誤事。哈哈。
這時一個士兵打着飽嗝過來道:老田,你那兒還有好魚肉吧,給我一塊。
那什長斥道:這兩塊是給柳統制準備的,你去從魚尾巴上割一塊吧,我這兒不給的。
那士兵道:今天這鹽不知怎的,味道有點怪,可不加鹽又嫌沒味,真是怪事,海魚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艙中發出一聲悶悶的喊聲,那個士兵手裏本在割着魚肉,聞聲不由一怔。這聲音,便如底艙裏關了一頭巨獸一般。
田什長猛地站了起來,喝道:出什麼事了?
這聲音象一個大鐵球般滾過,突然破軍號船身一側,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燒烤,一個個全無防備,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長也站立不住,身子一側。他扶着邊上一人,大聲叫道:出什麼事了?去底艙看看!
一個從在艙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艙走去,哪知他剛走下一步,忽然只覺撲面一股灼熱,好象面前有一個太陽正迎面撲來,他張大嘴了,還不等叫出聲來,一道火柱已將他周身吞沒,幾乎是一眨眼間便將他燒成了焦炭。
柳風舞此時正在划着船,船頭的浪忽然大了起來,他不知其然,帶住船抬頭望去。剛一入眼,幾乎嚇得昏過去。
一個火球從破軍號當中升起,象是從破軍號正中突然間開了一朵奇大無比的鮮花,這呈球狀的煙幕中火舌四吐,還在不斷增大,夾着隆隆的聲息,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動盪。火舌到處,甲板上的士兵、纜繩、桅杆,以至於鐵錨也一掃而空。
破軍號竟在從中斷成了兩半!這艘有着帝國驕傲之稱的鉅艦,居然在這眨眼間便從中斷裂。從斷口處,着火的碎木還在四射,當中似乎還有渾身着火的士兵在掙扎,但火勢實在太大了,他們即使跳入海中,只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風舞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唇,但他恍若不知。破軍號的殘軀已在慢慢沒入水中,在周圍激起一個個漩渦,浪頭也更大,每劃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柳風舞雙臂揮動,好象已墮入了惡夢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還有兩艘不曾*上船身,出了這等事,那兩艘船上的士兵也嚇得目瞪口呆。破軍號上原先坐得*邊上的士兵逃過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小船,那兩個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來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現在居然擠了三十多人,那船搖搖晃晃,似乎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裏也坐了近二十個,水中還有十來個人拼命掙扎,向小船游來。但那漩渦卻象有極大的吸力,離得遠的還逃脱了,離得近的幾個已被漩渦捲了進去,登時沒頂,再浮不起來。
柳風舞劃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終於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進了水裏,又是一陣厲叫。柳風舞划過去,叫道:快過來!
那些士兵拼命遊着。但他們驚駭之下,本已精疲力盡,此時破軍號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渦也更大,有幾個本以為已經逃脱的士兵又被捲了進去,他們發出了驚恐成狀的叫聲,但那漩渦卻似有着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們吸了過去,那些人一旦沒頂便沒了聲音,漩渦上卻還露出幾隻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搖晃。
柳風舞的船也已被漩渦帶着,他拼命向外划着,叫道:快過來!快過來!現在海面上總還有二十多個,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拼命地要劃離這漩渦,海浪又大,每劃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幾倍的力量,柳風舞拼命划着,只不讓船被漩渦帶進,卻也不劃遠。
有兩個強壯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風舞的船,柳風舞叫道:出什麼事了?怎麼會爆炸的?是你們烤肉出事的麼?
工部在他們臨出發前,已經研製出一些威力極大的火雷,但這一趟出海卻一個也沒帶,照理怎麼會爆炸?那兩個士兵有一個是和柳風舞一起去送人,還沒*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個士兵道:柳統制,我們也不知道,只是那火是從底艙起的,不知為什麼。
如果是甲板上炸開,以破軍號之固,也並無大礙,最多把欄杆炸掉一些。破軍號這樣快便沉沒,而且斷成兩截,那説明是底艙炸起的。破軍號共有五層,最底層是些壓艙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説會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這時有近二十個士兵游到了柳風舞船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船上爬去,將這小船也弄得東搖西晃。
如果再這樣,那這小船也會倒的。柳風舞明知道是這樣,但他仍不忍説這麼説,只是道:一個個來,上來後幫一下忙,不要亂!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還在水中的士兵拉上來,其中一個正將水中一個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裏哇地吐出一口血,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將他也拉下水裏。水裏那人不知怎麼回事,又驚又怕,只見這剛才還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還在抽動,嘴裏卻不停流出血來,嚇得大叫。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將這兩人同時打得沒入水中,再沒浮起。
這象有傳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開始作嘔,有一些已開始嘔血。海中,本還有五六個士兵,但這五六個士兵就沒嘔血的,也氣力越來越弱,反而離柳風舞的小船更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風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一個士兵叫道:柳統制,漩渦過來了,快劃啊!他還不曾嘔血,手裏也沒槳,只用手在水裏拼命划着。柳風舞猛然省得,抬起頭看去,卻見破軍號已只剩了最後一段露在水面,這頂上還有一個水兵站在那裏,但現在周圍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渦,他一入水便會被吞沒,正抓着桅杆不知怎麼是好。漩渦也已更急了,柳風舞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動。
柳風舞猛地一扳手中的雙槳,小船卻象無力的老馬,只移動了一小段。這時那士兵忽然將邊上一個嘔血已嘔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聲,這人本已昏過去,掉進海里也沒吭得一聲,便被漩渦帶走了。
這時,只聽得那邊小船上發出一陣慘叫,看過去,卻見那船已被一個漩渦帶住,船上二十多個人手足並用,但那船卻只是原地打轉,向而被漩渦帶得移向破軍號的殘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卻仍沒有一個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風舞衝那士兵喝道:不準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馬上將你打進海里!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個嘔血的士兵,那人還不曾失去知覺,正在掙扎,聽得柳風舞這般吼,人抖了抖,道:統制,這船太重了,你劃不動。
若見死不救,我寧可死在海中!柳風舞目眥欲裂,吼聲也變得沙啞了。他吼着時,只覺舌頭又是甜又是鹹,只怕是唇上的血還在流出來。他將一把槳扔給那人,道:你劃!
那士兵接過槳,和柳風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動的人也都在劃,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生與死已只有一線之隔,若是手上稍稍鬆勁,只怕便要萬劫不復了。
這時破軍號已只剩了一點還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聲唱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他唱得不成曲調,聲音也帶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個浪,破軍號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發出了嗵一聲響,一層巨浪湧了過來,將柳風舞的小船一推,柳風舞只覺手中一輕,小船擦過浪尖,終於脱出了破軍號帶起的漩渦的範圍。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見蹤影,破軍號上最後的一個士兵正坐在瞭望台上,還在斷斷續續地唱着。這兒本來是船上最高的地方,還在連這裏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終於,這桅杆象一隻絕望的手一樣,猛地沒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了個特大的漩渦,海風中,隱隱的還傳來那士兵最後的歌聲,隱隱約約,如帶血痕。
小船一到岸邊,卻見那些童男童女都遠遠地看着這兒,站在岸邊的,當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雜役圍在他身邊。玉清子臉上帶着些笑意,也不説話,柳風舞不等船停穩,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這一船二十多個士兵倒有十六七個已動彈不得,還有五六個也神情委頓,有氣無力地。柳風舞拖着小船,還不等拖上沙灘,便再也拖不動了,手一鬆,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沒入海水。
天氣温暖如春,但海水還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風舞只覺那塊玉佩貼着胸口,寒意越來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只待積蓄一點力量,但周身卻好象散了架一樣。
這時,他聽得一陣水響,卻見玉清子帶着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走了過來,玉清子臉上還帶着詭秘的笑意,道:柳將軍,你能逃脱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賀。
柳風舞支撐着半抬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裏也似要冒出火來,道: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將軍,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計劃好,毒火兩藥齊下,你這樣居然還能脱身,真的是有神靈護佑了。
玉清子的腳踩在水裏,一領長衫的下襬被海水浸濕,但一個人仍是風度閒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風舞道:是你在底艙裏放的火藥?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則哪有如此威勢,一擊便將破軍號這等鉅艦炸成兩段。
柳風舞看了看身後的士兵,道:你如此喪盡天良,難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給你報應麼?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報應?什麼是報應?我清虛吐納派本不問世事,是什麼人要讓我們進入朝中?一朝為大臣,一朝為死囚,這又是什麼人做的?他得過報應麼?這帝國已是一個腐爛至骨的死人,終於靈丹仙藥,也不能給它一口活氣了,我若不走,真歸子會放過我麼?便是我到了海上,他還派了那虛行子隨時想來取我的性命!
那麼,所謂出海求仙藥,徹頭徹尾都是個騙局了?
玉清子又抬頭大笑道:這等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難道倒信麼?這一趟出海,你道我為什麼要帶這許多工匠,還要帶這許多要照顧的童男童女麼?哈哈,今日是我清虛帝國的開國之日,柳將軍,你若識時務,我清虛帝國的鎮國大將軍之職,非你莫屬。
他看着水天相接處,臉上已是神彩奕奕,大聲道:這南北扶桑疆域萬里,荒無人煙,在這裏繁衍生息,不消數百年,這裏將是天底下最強的帝國!到時我的子孫後代將率百萬雄師,樓船鉅艦,再跨海西征,統治這個世界!當年大帝率十二名將得國,號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他可曾夢見這萬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孫所建的帝國,那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最偉大的帝國!
他説得聲如雷轟,柳風舞卻聽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瘋子,真是瘋子。
他突然從水中飛身躍起,雙足一踢,水花猛地濺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擋面前,卻只覺一股厲風撲面而來,水花也被割開,分向兩邊。他忽然間拔劍刺入那一片水花,只聽刀劍相擊,一聲鏗然,海水被濺得四射,邊上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被水珠濺到,只覺臉上也是一陣生疼。定睛一看,卻見柳風舞已與玉清子戰作一團。
法統都是劍丹雙修,側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內丹,但劍術也極強,柳風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氣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點空隙,但他的劍總象一個無形而有質的鋼圈,擋住了柳風舞的每一刀。邊上眾人只聽得刀劍相擊的聲息一聲接着一聲,也沒一刻停頓,兩人在淺灘相鬥,先前邊上眾人還能隔得五六尺,幾個雜役還想上前幫忙。那些雜役其實都是玉清子清虛吐納派中的弟子,多少也會些劍術,但他們只上得一步,卻只覺一股大力湧來,一個不知死活的硬要衝進,卻只覺脖頸處一寒,便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他身首異處時,也不知這是柳風舞趁勢揮出的一刀還是被玉清子誤傷。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時卻唯恐後人,個個都怕這兩個鬥瘋了的人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劍來傷人。
兩個人象風車一樣在淺灘裏越轉越快,所到之處,水花四射,邊上人只看得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那一片水花中才見兩個人忽而*近,忽而分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特大水花飛濺,落下來象是一陣暴雨,灑近一丈方圓都是。
水花散去,卻見柳風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風舞頰邊多了條傷口,腰間也被割出一條大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穩穩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長衫已被割得條條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條,髮髻也被砍開,一頭長髮披散在背後,肩頭也中了一刀,雖沒柳風舞那麼重,但他向來風姿瀟灑出塵,現在卻一如鬼魅,旁人見了幾乎認不出那便是那個野雲孤鶴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長劍,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將軍,你真不要命麼?
柳風舞咬着牙,道:不錯!我柳風舞捨得一己性命,滅了你這偉大的清虛帝國,豈不快哉,哈哈。他最後笑得兩聲,腰刀一指,人又衝了過來。這腰刀不長,但在他手中刀氣翻湧,五六尺外便似已為刀光籠罩。
玉清子劍術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哪裏見過柳風舞這等性命相搏,見柳風舞受了這般傷仍是要衝上來,氣勢一軟,他手中長劍本來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但氣勢一弱,柳風舞衝過來時帶起的水珠便無法激出,那些水花兜頭蓋臉盡撲在他臉上,他一驚之下,手中劍法更亂,只覺柳風舞的刀直劈過來,慌得一側臉,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讓過柳風舞的刀鋒,後腦寒氣森森。他在水中一個翻滾,一頭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頭來叫道:快來幫忙!
以玉清子的清虛副掌教之尊,竟然用這等丟臉之極的招式才能閃開,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剛才有個要幫忙,卻死得連誰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來恩威並重,他們也不敢不聽,不由一個個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兩個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龍觸手下,現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為尊。在玉清子計劃中的清虛帝國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劍術據説也不下於玉清子,若他去幫忙,柳風舞自不是對手。他們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終於抽出長劍,一步步向戰團走去。
此時柳風舞的刀大開大合,勢如風雷,玉清子左支右絀,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罵道:真是太託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軍團百夫長,卻要在水裏與他相鬥。玉清子空有一手劍術,但從來沒與人在這齊腰身的水中相鬥中,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讓他的劍術大打折扣,只待逃向岸上,可柳風舞在水中卻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們五尺許的地方,忽然豎起長劍,道:柳將軍,宇安子曾受將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師恩如父,今日要與柳將軍刀兵相見,性命相搏,還望柳將軍海涵。
玉清子剛才見宇安子過來,也不動手,卻在斯斯文文地説話,不由暗自罵道:小畜生,還不動手,要説什麼?待聽到説什麼受將軍救命之恩,嚇得幾乎當場暈過去,心道:這小崽子是要反齧麼?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後聽得宇安子説要與柳風舞性命相搏,才鬆了口氣,心中忖道:宇安子這人食古不化,日後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説,可惜了一個傳人了。
他這般胡思亂想,分了分心,柳風舞的刀已舞了個花,劈頭砍下。此時柳風舞騰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閃電下擊,玉清子橫劍一擋,噹的一聲,長劍被自中砍斷。他嚇得屁滾尿流,只道無幸,一邊忽然伸過一劍,劍尖一觸柳風舞的刀,將柳風舞的刀引在一邊。
這正是宇安子。他將柳風舞的刀接過,兩人翻翻滾滾,在齊腰深的水中鬥了起來。他是個生力軍,柳風舞與玉清子鬥了半日,刀氣減弱,雖在水中佔了個地利,卻仍堪堪鬥了個平手。兩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濺,也看不出誰佔了上風。
此時玉清子若上前幫忙,柳風舞氣力將竭,肯定不會是他兩人聯手之敵,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極了柳風舞,又盼着柳風舞能與宇安子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好坐收漁利,因此手提斷劍,只在一邊窺視。
這時忽然柳風舞一聲斷喝,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宇安子幾乎同時也躍了起來,兩人在空中一錯,海水也濺起丈許高,玉清子在一邊被海水濺了滿頭滿臉,濺到嘴裏的幾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驚又喜,心道:是誰贏了?
柳風舞與宇安子兩人幾乎同時落下,又是嘩地一聲,兩人都已將勁力用到最高,將海水也逼了開去,雖沒有破軍號沉沒時那等勢頭,仍是有些駭人。玉清子被這一陣水流衝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靜了下來,只見柳風舞和宇安子兩人幾乎貼在一處,宇安子的劍穿透了柳風舞左肩,而柳風舞的刀卻從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對着他,那刀尖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對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馬上又升起喜色。現在柳風舞的刀沒在宇安子體內,而他肩頭也受了這般重的傷,此時自己一劍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對柳風舞的懼意盡去,他雙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貼着水皮,人已閃到宇安子背後,一劍從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風舞的咽喉。現在自己有宇安子當肉盾,柳風舞有再大的本領,一時也拔不出來反擊了。
這時,只聽得岸上一個女子哭叫道:風舞!也不知是什麼人,玉清子暗道: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還沒想完,突覺胸口一疼,柳風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他驚詫之下,還不明所以,便已斃命。他的劍雖已觸到柳風舞咽喉,但他的劍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裏刺入進去?只是在柳風舞皮膚上留下個小小傷口而已。
柳風舞將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剛才情急之下,他一掌從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傷極重,此時更是雪上加霜。他滿嘴是血,還不曾斷氣,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師柳風舞將右手在海水裏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斷了宇安子的劍,道:宇安真人,我也沒告訴你,唐將軍教過我他的斬鐵拳。
宇安子閉上眼,也不知想些什麼,嘴角有些笑意。也許,對他來説,不殺柳風舞,無法面對玉清子,殺了柳風舞又無法面對自己,這般死在柳風舞手裏,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風舞從玉清子胸口抽出刀來,在他屍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時仍是二目圓睜,大概還在想着怎麼會一下中刀的,也許也在想着他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清虛帝國了。
柳風舞拖着兩具屍體向岸邊走去。他也已筋疲力盡,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擁齊上,自是可以將他亂刃分屍,但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劍,爭先恐後向柳風舞奔去,嘴裏叫道:柳將軍,柳大帝,小人叩頭。
柳風舞看着他們,把兩具屍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軍團的弟兄們帶上岸來,給他們解藥,再把這兩個好好葬了。從今天起,他將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閃過一道閃電,這裏沒有帝國,現在有的,只是一個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風舞為什麼不要做大帝,卻要與他們平等,但現在他們對柳風舞已視若天人,還是叩頭道:是啊是啊,柳將軍説得是,我們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柳風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紅,微笑道:現在,月亮已經近得我們能走進去了。
朱洗紅眼裏已都是淚水,一把抱住柳風舞,也説不出話來。柳風舞將刀收回鞘裏,一手摸了摸朱洗紅的頭髮,伸手到衣服裏抓住了那塊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繫繩扯斷了,大概連皮膚也有些勒破,頸後有點疼痛。他也不敢看這玉佩,須手一揚,玉佩輕盈地飛出,飛了一程,又如一隻中箭的小鳥一樣直落入海中,連個泡沫也不見了。
扔掉了玉佩,象終於扔掉了心頭的什麼東西,柳風舞長舒一口氣,看着天邊。水天相接處,幾隻鷗鳥正在那裏翻飛,水汽瀰漫,極目忘去,大海蒼茫一片,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