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疑雲
天色已經亮了,齊漱玉從那座山上走下來,心頭一片悵惘。
衞天元叫她回家,她走的卻不是回家的那個方向。
她情思惘惘,踽踽獨行,驀地發覺,自已正在走向迴轉洛陽的路上,不禁心裏一酸,暗自想道:“元哥是回去找他的舊時愛侶,我也跟着他去洛陽做什麼?”
但隨即想道:“但這隻怕是元哥的一廂情願,那位姜姑娘雖説是他童年時候的青梅竹馬之交,假如今畢竟是嫁作徐家婦了。昨日在徐中嶽受傷之後,她就曾經以徐夫人的身份,代表丈夫出戰,元哥幾乎傷在她在劍下。不錯,她終於不忍殺傷元哥,看來是對元哥還有一點舊情。但這點舊情恐怕也比不上新婚夫婿的恩愛了。否則她何必這樣做來傷元哥的心?元哥還希望她幫忙找到徐中嶽的罪證,這不是一廂情願是什麼?”
其實這究竟是不是“一廂情願”,除了姜雪君本人,誰也沒有資格替她作答的,齊漱玉認為這是“一廂情願”,其實卻也正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她是要為自己找一個不回家的藉口。
“不管那位姜姑娘將會對元哥怎樣,他回洛陽去冒這個大險,無論如何我都是放心不下的。唉,元哥孤掌難鳴,倘若我不回去幫他,還有誰人能夠幫他?我還是瞞住他悄俏回去吧。”
反覆思量,她終於還是走在回頭路上。
但面對着這樣複雜的形勢,如何才能夠幫得上衞天元的這個忙呢,她心裏可是毫無成算。
正自悵惘之際,忽地看見路上一個人,嘆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説道:“我本將心照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哼,我真是後悔自尋煩惱!”
齊漱玉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定睛一瞧,認得他就是昨日在徐家看熱鬧的賓客之一,而且是曾經幫衞天元説話的。
齊漱玉心中一喜,暗自想道:“他念這兩句詩不知是什麼意思,但他昨天幫元哥説話,想必是元哥的朋友。”於是立即加快腳步,迎上那人。
這個人不是別個,正是楚天舒。
他也看見齊漱玉向他走來了。
要是在昨天的話,他碰上齊漱玉,一定也是像齊漱玉這樣歡喜的。他昨天本來就曾經想過去找齊漱玉的。
但今天可不同了,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姜雪君是他的師妹,亦已知道衞天元與她的底細了。用不着再去問她了。
昨晚他“好心不得好報”,不但受了衞天元的氣,還給衞天元點了他的穴道,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虧,他和衞天元一樣,同樣是個心高氣傲的人,這股氣憋在他的心中,尚未得到發泄。是憋得十分難受。
山道崎嶇,齊嫩玉一展身形,攔住楚天舒去路。
齊漱玉不懂江湖禮節,一開口就道:“你莫慌,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只是想和你説幾句話。”
楚天舒滿肚子火無處泄,冷冷説道:“我與姑娘素昧乎生,姑娘有何見教?”心想:“你縱然是齊燕然的孫女兒,我楚某人也未必怕你。”
齊漱玉笑道:“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
聽見她這樣説,楚天舒倒是不禁一怔,暗自想道:“爹爹和齊家不知是有什麼交情,我也弄不清楚,且聽聽她怎樣説。”於是故意問道:“你認識我?那你知道我姓甚名誰?”
齊漱玉説道:“我雖然不知道你的高姓大名,但我知道你是元哥的朋友。”
楚天舒仍然給她來個明知故問:“哦,你的元哥是誰?”
齊漱玉不禁也是一怔,不知對方是裝糊塗還是真的,連衞天元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因有求於他,只好“畫蛇添足”,“我的元哥,就是江湖上人稱‘飛天神龍’的衞天元,也就是昨天把徐中嶽弄得不能成親的那個人呀!”
楚天舒道:“你怎知道我是飛天神龍的朋友?他和你説的嗎?”
齊漱玉漸漸也感覺對方有點戲弄的態度了,忍住氣道:“徐家那班客人差不多都是和徐中嶽一個鼻孔出氣的,只有兩個人例外,你是其中之一。假如你不是元哥的朋友,我想你總不會無緣無故的甘犯眾怒,幫元哥説話吧?”
楚天舒道:“我一向是對事不對人,幫理不幫親。我幫某人説話,不一定就是因為那個人和我有交情!”
齊漱玉道:“最少你和衞天元是相識的朋友吧?我指的不是普通的相識!”已經漸漸有點氣惱了。
楚天舒想起昨晚的事,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説道:“你要這樣説,那也可以。”
齊漱玉道:“那麼請你看在元哥的份上幫我個忙,你知不知道元哥的消息……”
楚大舒道:“你找錯人了!”
齊漱玉道:“你不是剛從洛陽城裏出來的嗎?”
楚天舒道:“不錯,那又怎樣?”
齊漱玉道:“我以為你是他的朋友,或許會知道他的消息,所以試問一問。嘿嘿,即使你不知道也不該對我這樣冷漠吧!”
楚天舒冷冷説道:“你要我對你怎樣,要我巴結你嗎?”
齊漱玉氣道:“你這人説話怎的如此無禮,誰要你的奉承了?你既然和衞天元是朋友,多少也得對我客氣一些吧?難道你不知道我……”
楚天舒道:“我知道你和飛天神龍的關係,但錯的可不是我!”
齊漱玉道:“哦,我有什麼地方錯了?”
楚天舒冷冷説道:“飛天神龍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怎麼高攀得上?要找飛天神龍的朋友,可是找錯人。我非但不是他的朋友,連他的朋友我也不敢高攀!”
齊漱玉自小受爺爺寵愛,嬌生慣養,哪曾受過人如此奚落?不過她也是一個七竅玲瓏的人,一聽楚天舒這樣氣憤憤的説話,心中卻己猜到幾分。
她忍着氣説道:“好,就算你不是他的朋友,但你也曾承認和他不是普通的相識。你不肯把他的消息告訴我,是不是因為他曾經得罪過你?”
楚天舒道:“我和別人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齊漱玉忍不住發作:“就算他得罪了你,我可沒有得罪你!”
楚天舒道:“你沒得罪我,但我也並沒欠你什麼。小姐,我不高興和你説話,總可以吧?”
齊漱玉氣得面孔發白,説道:“不可以!你不和我説個明白,我就不放你過去!”
楚天舒一聲冷笑,説道:“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事留得我?”
冷笑聲中,身形飛起,從齊漱玉頭頂飛過。
齊漱玉衣袖一揮,卷他雙足,使出了家傳絕技之一的“流雲飛袖”功夫。
楚天舒已料到她有此一着,凌空一個倒翻,雙掌拍下,只聽得“波”的一聲,齊漱玉的衣袖雖然沒有捲住他,他也未能擺脱齊漱玉的纏鬥。他這一掌凌空拍下,剛好抵消齊漱玉那一拂的內力,輕功受了影響,腳尖剛剛着地,齊漱玉又己在他的面前攔住他的前路。
楚天舒怒道:“我也沒有見過你這樣橫蠻的小姐,我早已告訴你了,任何有關飛天神龍的事情我都不願意管了,你讓不讓路?”
齊漱玉道:“不讓!”
楚天舒道:“好,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駢指如戟,立即使出家傳的點穴功夫。
齊漱玉滴溜溜的一轉,左手的衣袖突然從肩後反甩過來,像是靈蛇吐信似的“齧”他咽喉,楚天舒雙指一箝,她的這邊衣袖已經縮了回去,右手的衣袖又伸了出來,拂向他頸後的玉淵穴,楚天舒一個大彎腰、斜插柳,欺身撲進,點她脅下的期門穴。齊漱玉右邊的衣袖捲了回來,這次卻是把衣抽當作軟鞭來使,不過仍然是攻擊他的咽喉要害。楚天舒倘不變招,袖長指短,只怕手指未點着她的穴道,自己的咽喉,就要給她的這一招“藤蛇纏樹”勒住了咽喉。
雙方各出家傳絝會,霎眼鬥了三五十招。齊漱玉的兩條袖子不但可以當作軟鞭來使,還可以當作拂塵拂穴。這種拂穴的功夫,在武林中也是極為少見的。非但如此,經過她的玄功運用,她的衣袖還能使出板刀招數,拍出之時,勁風呼呼,當真好像一口鋼刀似的。
不過,楚天舒以指代筆,招數亦是精奇之極,判官筆的招數,本來是一寸短、一寸險的,到了根本沒有判官筆而是隻用指頭之時,那真是招招兇險,凌厲異常。以指代筆的點穴手法和普通的保是以手指點穴的手法,完全不同。齊漱玉不由得亦是暗暗驚奇。
激戰中忽聽得“嗤”的一聲,齊漱玉的衣袖被楚天舒的指尖戳破一個小孔。
楚天舒喝道,“怎麼樣,你還不認……”
一個“輸”字尚未吐出唇邊,齊漱玉的另一邊衣袖已是拂着他的左臂,楚天舒一個“細胸巧翻雲”,倒躍出三丈開外。
“沒怎麼樣,你的驚神筆法固然了得,我的流雲飛袖也不見得就輸於你吧?”齊漱玉笑吟吟的説道。
其實楚天舒手中假如是拿着判官筆的話,筆尖早已穿過她的衣袖,刺着她的穴道了,又焉能給她的衣袖拂個正着?
不過,楚大舒此時亦已無心與她爭論一招的輸贏,他只是覺得奇怪,怎的齊漱玉也識得他的驚神筆法。
齊漱玉笑道:“咱們彼此都吃了對方一點點小虧,就算平手吧。其實咱們本來就應該是朋友的,也不必打下去了。”
楚天舒哼了一聲,説道:“我不懂你這句話‘應該是朋友’的這‘應該’二字是什麼意思?”
齊漱玉道:“揚州楚勁松大俠是你的什麼人,假如我猜得不錯的話,他應該是你的父親,對嗎?”
楚天舒道:“你猜得不鍺。這又怎樣?”
齊漱玉道:“着呀,你既然是他的兒子,你就應該知道咱們兩家的交情。我的爺爺是冀北齊燕然。”
她亮出祖父的招牌,楚天舒倒是不便生她的氣了,只好説道:“齊老爺前輩我聞名已久,但我可不知道我們兩家有甚交情。”
齊漱玉道:“哦,你爹爹從來沒有和你提過?”
楚天舒道:“沒,沒有提過。”
齊漱玉好像不大相信,盯着再問:“真的完全沒有提過?那你是怎麼知道我爺爺的名字的?”
楚天舒道:“家父是曾和我説過令祖的大名,他説令祖的武功天下第一,不過卻從未談及他與令祖的交情。”
齊漱玉皺眉道:“令尊説的就這麼多?”
楚天舒想了一會,説道:“當然不止説一句。但聽家父的口氣,或許他和令祖曾經相識,但因他自知高攀不上,故此不敢以令祖的朋友自居。”
他並沒有説謊,不過他卻隱瞞了他的所知。
不錯,有關齊燕然的事情,他的父親就只告訴他這麼多。但卻是和別人談論過齊燕然的。而且他也聽到了那些言語的。
這個“別人”也不是外人,是他的繼母。
他的母親早逝,父親續絃的時候,他只有七歲。
就在那一年的清明節,繼母嫁到他的家中也還未滿一個月,父親帶了新婚的夫人給前妻掃墓,他當然也跟着去。
他的繼母對他很好,但當時他還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對這個“新媽媽”不免有點妒忌心理,到了母親的墓地,拜祭一過,他就自己跑開去捉蟋蟀了。
他伏在亂草叢中尋覓蟋蟀,忽然聽見了繼母一聲嘆氣。
他是妒忌父親“疼”這個新媽媽比疼他更多,聽得繼母這聲嘆氣,不禁覺得奇怪:“爸爸這樣疼她,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於是伏在亂草叢中,極力避免弄出聲響,豎起耳朵來聽。伏地聽聲是可以聽到較遠處的聲音,他的父母可能也沒料到他聽得見,見他不在面前,並不怎樣避忌。
只聽得繼母嘆了口氣,説道:“聽説他已經死了。”
父親説道:“今日我和你來弔祭前妻,你是不是有所感觸?”
繼母接着不知説兩句什麼,他聽不見,只聽得父來也跟着嘆口氣道:“今日之事,實非你我始料所及。他雖然不好,但總是、總是
繼母似乎有點激動,聲音比較高亢:“不要説下去了,我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你的!”
父親柔聲説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妹子,你為我犧牲多大,我都知道了。咱們之間,已經是用不着避忌什麼的了。”
繼母説道:“松哥,多謝你對我的信任。”
父親説道:“所以,莫説他如今人已死了,即使他還在人間,你思念他,我也不會怪你。”
繼母説道:“我也不能説是對他毫無感情,但這種感情,和對你的感情完全兩樣。”
父親好像有點激動,聲音提高了些,説道:“好妹子,我明白。”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了,只有楚天舒滿腹疑雲:“新媽媽説的那個‘他’是誰呢?為什麼他們要在媽媽的墳前談起這個人?”
又過了一會,方始忽地聽得父親説道:“聽説老頭子的武功天下第一,是真的嗎?”
繼母説道:“常言道得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頭子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我不敢説,但據我所知,他確實是平生未遇敵手。我只學了他家的三招武功,這三招武功,就曾經兩次救過我的性命。那兩次事情,你是早已知道的了。”
父親説道:“我知道。如此説來,老頭子的武功縱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當得起深不可測這四個字的形容了。”
繼母忽地噗嗤一笑,説道:“松哥,你是不是怕那老頭子找你。”
父親説道:“咱們能夠結為夫婦,粉身碎骨,我亦無憾。就只怕你……”
繼母笑道:“松哥,你放心。他對你很有好感,曾經誇讚過你呢。”
父親似乎受寵若驚,説道:“真的,他怎樣説我?”
繼母説道:“他説你武功好,人品好,要是他有一個兒女像你這樣,那就好了。”
父親苦笑道:“可惜我不能做他的兒子。但他説這番話的時候,當然是還未知道、還未知道……”
繼母説道:“不錯,那時他是尚未知道。”
父親説道:“那麼現在恐怕是已經知道的了?”
繼母笑道:“那也不用懼怕。他疼我就好像我是他的親生女兒一樣。我相信他決不會將我為難的。如今我已經是你的妻子,相信他也會對你愛屋及烏。”
楚天舒在草叢裏伏得太久,忍受不了污泥腐草的氣味,鑽出來了,他一現身,父親和繼母也就停止談論那個“老頭子”了。
楚天舒是個早熟的孩子,雖然不懂男女間事,但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小孩子不能問的。
繼母説的那個“他”,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全不知道,知道的只是那個人已經死了,繼母還在想念他,但又不願提起他。
他不敢問爹爹那人是誰,不過卻是壓抑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知道那個被父親認為“天下武功第一”的老頭子是誰。
第二天他找到一個機會,繼母不在父親身邊的時候,他就問父親。
父親怔了一怔,説道:“武學之道,各家各派都有專長,很難説誰是天下第一。”
楚天舒噘起小嘴兒道:“爹爹,你説謊!”
父親瞪着他道:“我説了什麼謊?”
楚大舒道:“昨天我好像聽見你和新媽媽提起一個老頭子,説這個老頭子的武功是天下第一。”
父親説道:“哦,你還聽見了些什麼?”
楚天舒道:“我就只聽見你説這一句。”
父親料想知道他也在説謊,但卻無奈他何,只好説道:“好,我可以告訴你。但不管你昨天聽見我説些什麼,可不許隨便説出去。”
楚天舒答應了他:“爹爹,只要你不説謊,我也不會隨便亂説的。”
父親苦笑道:“你這個小鬼頭,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其實爹爹並非説謊,那老頭子的武功只是我心目中的天下第一未必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所以我剛才只好那樣答你。”
楚天舒笑道:“爹爹,你不必解釋了。快點告訴我吧。我只要知道你説的那個老頭子是誰。”
他第一次聽見“齊燕然”這個名字,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從他父親的口中説出來的。
父親描繪的齊燕然的武功,不過是轉述繼母昨天所説,並沒增多,也沒減少,他唯一的收穫只是知道了一個名字。
他想多知道一些,問道:“爹爹,這個齊老頭子住在那裏?”
父親板起臉,説道:“我不知道,你問這個幹嘛?”
楚天舒道:“爹爹,我想認識他。他的武功天下第一,縱然他不肯指點我三招兩式,認識他也是好的。”崇拜英雄,本是叫孩子的正常心理。但他的父親聽了,卻似乎很不高興。
父親板起臉孔説道:“不,你不能去找。即使將來偶然在江湖上碰上,我也不許你説出,你就是我的兒子。”
他心裏充滿疑惑,問道:“為什麼?”
父親説道:“我不願意高攀幾乎是被武林公認為武功天下第一的人。”
他再問:“要是他先問起我的家世,我説出你的名字,那也不算是你高攀他呀。”
父親的臉上幾乎颳得下一層霜:“不許你説就是不許你説,別再多問。”
父親是很少對他這樣的,他感到受了委屈,幾乎哭出來了。
父親這才似乎發覺不該如此的對待孩子,説道:“爹爹今天心情不好,你自己去玩吧,不要羅嗦爹爹了。”
他含着眼淚,一句話也不説了。但也不走開去玩。
父親嘆了口氣,説道:“唉,你這孩子,真是像我小時候一樣執拗。其實許多事情,尋根究底反會自招煩惱。我這句話你記住吧。現在你雖然不滿,將來你會明白。”
他搖了搖頭,孩子不走開,他自己走開了。
過了一會,楚天舒聽得繼母在裏面責備父親。
“孩子像你不好嗎?你何必這樣兇巴巴的對他?”
父親不作聲。
繼母繼續説道:“其實你可無須擔心的。老頭子已經將近七十歲了,待到舒兒行走江湖的時候,他即使還活在人間,料想也不會在江猢上出現了,何需擔心舒兒碰上了他。”
繼母對他很好,他一年年長大,對繼母的敵意早已消除,不過心上的兩個疑團卻是始終存在。他在更加懂事之後,也就更加不敢問他父親了。
***
想不到他雖然沒有機會碰上齊燕然,今天卻碰上了齊燕然的孫女。
齊漱玉聽他説罷,笑道:“我的爺爺可不是這樣説。”
楚天舒禁不住問道:“他怎樣説?”
齊漱玉道:“你的爹爹以晚輩自居,説是不敢高攀,其實我的爺爺是把他引作忘年之交的。”
楚天舒道:“哦,有這麼好的交情嗎?”
齊漱玉道:“你聽過白頭如新,傾蓋如故這句老話嗎?有的人雖然只見過一次面,相知之深就像老朋友一般?”
楚天舒道:“你是説他們一見如故。”心裏卻是疑惑不已:“若然真的像她所説這樣,爹爹為什麼要避開她的爺爺?甚至還顧慮到我可能碰上她的爺爺,不許我在她爺爺面前提及我是他的兒子?還有,從爹爹那一次和繼母所説的口氣聽來,他對齊燕然其實所知甚少,這‘相知之深’四個字,對他來説,無論如何是用不上的。”
齊漱玉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説道:“不錯,最少對我的爺爺來説,這句成語是用得再也恰當不過的了。他和令尊雖然只是見過一兩次面,但他常常和我們説,在比他小一輩的成名人物之中,配得和他做朋友的只有今尊一個。爺爺又常常稱讚你的爹爹武功好,人品好,可惜自己沒有這樣一個好兒子。”
説至此處,笑起來説:“爺爺的兒子就是我的爹爹,你應該相信,我決不會捏造爺爺的説話,貶低自己的父親來抬高你的父親吧?”
其實兩句話她雖然並非捏造,其他的話卻只是她的“想當然”而已。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爺爺是否見過楚天舒的父親。
***
無獨有偶,她第一次聽得楚天舒父親楚勁松的名字,也是在清明時節,那一年她也是隻有七歲。
清明節對她家來説,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她的老家在很遠的地方,祖先的墳墓都在那兒,根本無墓可掃。
不過,雖然沒有過節的氣氛,卻也還是和尋常的日子不大一樣。
爺爺在清明這天,臉色總是份外沉暗,往往整天都不説一句話。
從她開始懂得人事的時候,每年過清明節都是這樣。
那年的清明節,爺爺也沒例外,一個人在喝悶酒。
不過有點例外的是,這一年的清明節,爺爺多説了幾句話。
丁大叔來和爺爺説話,剛説得“少爺”二字,爺爺就沉聲説道:“你忘記了我的吩咐嗎?!不許在我面前提起玉兒他爹!”
丁大叔垂手説道:“是。不過我想説的不是少爺,只是和少爺相關的……”
爺爺怔了一怔,忽地好象明白了丁大叔的意思,説道:“你是想説他的……好吧,我也想知道她的下落。你是不是聽到一些什麼了?”(她的爺爺説的是“她”,但她不知道是“他”還是“她”的。)
丁大叔道:“聽説她在揚州楚家。”
爺爺説道:“揚州楚家,是以點穴功夫號稱天下第一的揚州楚家?”
丁大叔道:“不錯。不過聽説由於楚家三代單傳,四筆點八脈的功夫已經是等於名存實亡了。”
爺爺説道:“只要有一個人能使雙筆點四脈的功夫,他的點穴功夫已是足以稱為天下第一。據我所知,楚家的大少爺就會這路筆法,不過我還未曾見過。”
丁大叔道:“楚勁松的驚神筆法,我倒曾經見過幾招。幾時你有閒情,我演給你看。”
丁大叔似乎想引爺爺談論武功,爺爺卻沒這個興致。他皺着眉頭,若有所思,過了半晌,忽地問道:“是楚家的什麼人?”
這句問話,突兀之極,和他們剛才的談話,上下語氣似乎並不連串。
不過看來了大叔是明白的,因為他立即就答:“正是楚勁松!”
齊漱玉聽得莫名其妙,心裏想道:“爺爺也真是老糊徐了,剛剛説過這個楚勁松是楚家的驚神筆法的唯一傳人,怎的地又問是楚家的什麼人?”
那時她只有七歲,衞天元也還未來到她家。她對武學的興趣是在衞天元來了之後方始引起的。
她正要走開去自己玩,忽聽得爺爺又説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好,很好。她有眼光!”
丁大叔道:“要不要去找楚勁松?”
爺爺忽地雙眼一瞪,把酒杯重重一頓,説道:“找楚勁松做什麼?他的武功人品,據我所知,都算得是一流的。非但我不會找他,也不許你去找他。”
齊漱玉更加奇怪,“那個楚勁松既然是武功又好,人品又好,為什麼反而不能找他呢?”
爺爺説的“莫名其妙的”的話接二連三,只聽得他嘆了口氣,跟着又道:“可惜我沒有一個像楚勁松這樣的好兒子!不能怪她,嗯,當然不能怪她!”
爺爺長長嘆了口氣,又低下頭來自顧自的飲悶酒了。
過後她曾經把存在心頭的疑問問過爺爺,爺爺非但沒有解答還不許她以後再提起揚州楚家的人。
直到去年,有一次她説起想到外面走走,爺爺方始自動和她提及。
不過爺爺卻並非解禁,而是重申禁約。
“你是想出去尋找你的元哥,對嗎?”爺爺笑問。
她只是紅着臉笑。笑而不答,等於答了。
“我不反對你找元哥,不過,一來你年紀還小,二來天元説過,至遲明年他會回來。要是明年他不回來,你再去找他如何?”爺爺説道。
她答應了,答應得十分勉強。她的爺爺當然看得出來。
於是爺爺笑道:“你可別瞞着我偷走。(她立即接口!那可説不定啊。)嘿、嘿,我知道你這小鬼頭一定會這樣説的。不過你肯明白説出來,總比陽奉陰違好些。”
她趁勢撤嬌:“爺爺,你既然知道我會明知故犯,那不如爽快允許我吧?”
爺爺故意板起臉孔,裝作一本正經的説道:“不能,不能。你只能和我討價還價。”
爺爺説道:“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答應可以從寬發落。假如你偷走的話。”
“什麼條件?”
爺爺説道:“不許你和揚州楚家的人交朋友。”
她驀地想起小時候那件事情,説道:“爺爺,你不是説過揚州楚家乃是俠義之家,那位什麼楚、楚,對啦,楚大少爺,楚勁松是武功又好,人品又好嗎?”
爺爺説道:“不錯。但不管楚家的人怎麼好,我都不許你和他們結交,你若要知道原因,等我百年之後,去問丁大叔。”
她當時答應了,不過卻是懷着強烈的好奇心。
***
現在她果然碰上楚家的人了。而且這個人還是她爺爺當年所説的那個“楚家大少爺”的“少爺”。
她的爺爺武功天下第一,對孩子心理的瞭解卻是一竊不通。
孩子的心理總是喜歡做大人禁止的事情的,尤其是你説不出道理,而又禁止他的話。
齊漱玉雖然已經不是孩子了,但那股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一來她想知道楚家和她家究竟有什麼關係,二來她目前最着急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她的元哥,而且以前這位現任的“楚家大少爺”正是可以幫她的忙的人。
爺爺不許她和楚家的人結交,她就偏偏要和楚天舒交上朋友。
齊漱玉説罷經過她加油添醬的“兩家交情”,笑道:“我的爺爺從來沒有這樣稱讚過別人,除了你的爹爹之外。我説他把你的爹爹當作忘年之交,沒説錯吧?”
楚天舒道:“天下英雄,以得令祖一讚為榮。家父若是得知令祖如此贊他,自當執弟子之禮。”雙方家長的身份都已説破,楚天舒只能按照江湖的禮節説話了。
齊漱玉噗嗤一笑,説道:“你怎麼突然文皺皺起來了。好吧,你既然代表令尊,對我的爺爺以晚輩自居,那麼咱們最少也應該是可以平輩論交了,是不是?”
她兜了一個大圈子,説的就是這“平輩論交”四個字,楚天舒只好答道:“是。”
齊漱玉笑道:“好,那麼你現在也應當明白了。我説的‘咱們應該是朋友’,就是這個意思。”
楚天舒道,“多謝姑娘看得起我,不過……”
齊漱玉笑道:“你又來了,你也要學你爹爹一樣,説什麼不敢高攀麼?我只要你乾脆説一句,你認為我配不配做你的朋友?”
楚天舒心裏的疑團尚未完全解開,也是壓抑不住好奇之心,想道:“繼母説齊燕然把她當作女兒一樣,她卻不提她的爺爺和爹爹的交情,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這一件事倘若是我和她沒有相當的交情,可是不便問她的。”
另一方面,他昨晚所受的飛天神龍的氣,此時亦已漸漸消了。覺得不該遷怒於齊漱玉的。
這麼一想,便即笑道:“好,那麼我就借用你説過的話來答覆你吧。不錯,咱們應該是朋友。”
齊漱玉道:“好,那麼你應該把你所知道的有關衞天元的消息告訴我了。這一次我不是因為你是衞天元的朋友問你的,是因為你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楚天舒望她一眼,忽地説道:“你不知道比知道還好。”
齊漱玉道:“為什麼?”
楚天舒道:“因為你不必去找他了。”
齊漱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焚天舒道:“你一定要我説?”
齊漱玉道:“我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脾氣,你不説個明白,我就跟你死纏到底。你已經當我是朋友了,你又不能打我趕我了,我看你怎麼辦?”
楚天舒苦笑道:“那我只好老實告訴你了,你的元哥已經和別人走了。”
齊漱玉道:“是姜雪君嗎?”
楚天舒點了點頭。
齊漱玉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楚天舒道:“昨晚我在徐家看着他們走的。”
齊漱玉道:“你到徐家做什麼?”
楚天舒不歡喜她這樣多問,本來想説:“這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的。”但知她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脾氣,只怕給她這個釘子一碰之後,她更要糾纏不休,只好默然不語。
哪知他不説齊漱玉也要追問,她忽地又是噗嗤一笑,説道:“你不説我也知道,我看還是你自己説出來的好。否則我替你説出來,你可要不好意思了!”
楚天舒嗔道:“你知道什麼?”
齊漱玉道:“你是去找姜雪君的,是不是?前天在那禮堂之中,我已經看出你對人家的新娘子特別關心了。”
楚天舒道:“你,你別胡説!”
齊漱玉笑道:“這位新娘子美貌如花,我見猶憐,原也怪不得你。
楚天舒嘆道:“唉,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只好老實告訴你吧,免得你胡猜亂想。姜雪君是我的師妹,不過卻也是我到了洛陽之後,方始知道的。”
齊漱玉道:“哦,原來你是去會同門的。你到她的新房的時候。衞天元已經在那裏了,是嗎?”
楚天舒道:“不,是我先見着師妹的。”
齊漱玉道:“哦,我明白了,衞天元后來趕到,看見你和姜雪君在一起,他一定很不高興,於是就把你從姜雪君身邊趕跑,他卻帶了姜雪君走了。是不是這樣?”
楚天舒終於給她誘出“口供”,憤然説道:“你沒有猜對,不過也摸着一點邊兒。是徐家的人先發現我們,那些人阻攔姜雪君逃出徐家,你的元哥方始跑來幫忙姜雪君的。”
齊漱玉道:“衞天元把那些人都擊倒了?”
楚天舒道:“不錯。”
齊漱玉道:“你不是跟着他們一起逃跑的嗎?”
楚天舒道:“姜師妹已經有了大名鼎鼎的飛天神龍幫她,自是用不着我了。”
齊漱玉心中暗笑:“恐怕不是這樣吧?”這句話她沒有説出來,卻故意問道:“後來怎樣?”
楚天舒道:“什麼後來怎樣?”
齊漱玉道:“你有沒有親眼看見他們逃出徐家?而且即使他們當時已經逃出徐家,恐怕也還是有下文的吧?”
楚天舒皺起眉頭,冷冷説道:“後來的事,我不知道。”
齊漱玉道:“哦,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
楚天舒道:“你又知道了什麼?”
齊漱玉道:“你是給衞天元一下子打暈,否則就是給徐家的人捉了去,你向徐中嶽苦苦求饒,他才放你;再不然就是……”
楚天舒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只怕她越説越不像話,只好如實告訴她道:“你別胡編亂造,我不知道後來的事情,那是因為我冷不及防,給他點了我的穴道。”
齊漱玉笑了起來,説道:“揚州楚家的驚神筆法號稱天下第一的點穴功夫;你卻給他點了穴道,怪不得你如此氣憤。”
這兩句話倒是説中了楚天舒的心病,楚天舒氣得對她用瞪眼。
齊漱玉“噗嗤”一笑,説道:“你彆氣惱,我已經偷了你一招點穴手法,待我見了元哥,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冷不防也點他的穴道:“
楚天舒道:“你點他的穴道與我何關?”
齊漱玉笑道:“咱們是好朋友呀,我點他的穴道等於是你點他的穴道。然後我再狠狠罵他一頓,不就是替你報復了嗎?”
楚天舒道:“虧你還有心情説笑!”
齊漱玉道:“我是説正經的。你想我替你報復,你就應該幫忙我去找他們。”
楚天舒道:“我不是告訴你,他們已經一同逃走了嗎?我倒是佩服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齊漱玉笑道:“你以為我應該抹眼淚流鼻涕的大哭一場嗎?”
楚天舒道:“哦,你的元哥和另外的女子走了,你不傷心?”
齊漱玉道:“我知道他們並非私奔。即使元哥當真愛上你的師妹,那我也應該為他們祝賀。為何我要傷心?”她這話倒也並非完全口不對心,她的確是願意為衞天元的幸福犧牲自己的。但若説全不傷心,那是假的。不過她不願意在新相識的楚天舒面流露出來罷了。
楚天舒道:“不管他們是私奔也好,不是私奔也好,他們總是一起走了。我縱然願意幫你的忙,卻叫我到哪裏找他們?”
齊漱玉道:“不,我相信他們還在洛陽。”
楚天舒道:“何所見而云然?”
齊漱玉道:“因為元哥還要替他父親報仇!”、
楚天舒恍然大悟,説道:“原來飛天神龍早就知道徐中嶽是他的仇人了。怪不得他要令徐中嶽血濺華堂!但為什麼他不當場殺了他呢?”
齊漱玉道:“元哥是早就對這位號稱中州大俠的徐中嶽有所懷疑,但還未敢十分肯定。他要姜雪君幫他找尋一個有力的證據。”
楚天舒道:“原來如此,我還只道姜雪君是他的舊情人呢。”説至此處,忽地想起衞姜二人昨晚見面的情形,以及飛天神龍對自己那種妒忌態度,不禁又再想道:“報父仇與會情人雖然是兩件事情,但這兩件事情卻也是可以同時做的啊!”對自己的想法,他突然自己也覺得奇怪起來:“為什麼我卻盼姜師妹不是他的舊情人呢?”
齊漱玉聲音有點苦澀,説道:“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舊情人。但我已經知道元哥現在是敢確定徐中嶽是他的仇人了。”
楚天舒道:“何以你有這樣確定?”
齊漱玉道:“否則他不會把姜雪君帶走,姜雪君也不會跟他走出徐家。”其實這也是她自己給自己安慰,在她內心深處,是不願意把元哥與姜雪君昨晚私會一事與“舊情”聯在一起的,她寧可相信元哥只是為了報仇才與姜雪君“私奔”。
齊漱玉繼續説道:“昨晚他們縱然已經逃出徐家,但元哥的父仇未報,他是決不會罷休的。”
楚天舒道:“因此你認為他們一定尚未離開洛陽。”
齊漱玉道:“你不認為是如此嗎?”
楚天舒點了點頭,但卻説道:“但焉知他是不是已經報了仇呢?要是他昨晚已經報了仇,今天他就會離開洛陽的了。”
齊漱玉道:“徐中嶽是洛陽數一數二的大名人,要是他已給元哥殺掉,洛陽一定會轟傳的!徐家的人就是想保守秘密,最多也只能在三兩天內不讓外人知道。”
楚天舒道:“你要我陪你回洛陽打聽消息?”
齊漱玉道:“徐家財雄勢大,經過了前天血濺華堂一事,防衞自必森嚴,元哥本領雖高,也未必就能夠輕易報得了仇,我知道你不高興他,但我和他可是一同長大的,我放心不下讓他一個人在洛陽冒險。”
楚天舒本來想説:“他不是一個人,現在是兩個人。”但聽齊漱玉説得如此深情脈脈,不忍傷她的心,説道:“你是不是要我看在你的份上,助他一臂之力?”
齊漱玉道:“我不想勉強你做不願意的事情。”
楚天舒淡淡説道:“而且大名鼎鼎的飛天神龍,恐怕也不願意藉助外人之力,尤其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
齊漱玉怫然不悦,説道:“其實我也不是想要你出手幫元哥報仇。替父親報仇是元哥自己的事情,我與他情同兄妹,也只能從旁協助罷了。我只不過由於人地生疏,希望你幫我打聽元哥的消息而已。既然你對元哥仍是心中存有芥蒂,那就算了!”
楚天舒故意裝作一本正經的繼續説道:“並非我心存芥蒂,而是飛天神龍壓根兒就不把我這個無名小卒放在眼內。我雖然是個無名小卒,但平生脾氣,卻是最不喜歡別人説我趨炎附勢的,不錯,在洛陽我是有些朋友,要打聽飛大神龍的消息或者也不算什麼難事;但要我去找他,只怕飛天神龍也要誤會我是害他了!”
齊漱玉氣往上衝,哼了一聲説道:“我已經説過不再求你幫忙了,你還羅哩羅唆的説這一大車子廢話幹嗎?”
楚天舒忽地哈哈一笑,説道:“你錯了,我只是説不想巴結飛天神龍而已,可並沒有説過不願幫你的忙。我非但願意幫你打聽消息,你若有別的地方要我效勞,我也甘心樂意為你效勞的。”
齊漱玉氣猶未平,冷冷説道:“你不怕別人説你是巴結我麼?”
走天舒笑道:“你忘記你説過的話了?”
齊漱玉道:“我説過什麼?”
楚天舒道:“你説咱們本應該是朋友的。江湖上有句俗話説得好:為朋友不辭兩肋插刀!何況只是別人幾句閒話!不錯,你的爺爺是比飛天神龍名氣更大的名人,但你的爺爺看得起我爹,你也看得起我。我和你交朋友就不算高攀,那還何須顧忌別人閒話?你説是嗎?”
齊漱玉給他説得笑了起來:“對,對,對極了!但你這樣小心眼兒,將來不知哪家的女孩子做你的夫人,那可就倒了黴了!”
楚天舒道:“第一,我不承認是小心眼兒,第二,我縱然小心眼兒,也並非醜八怪!”
齊漱玉笑道:“誰叫你這樣多窮講究,什麼人該是什麼樣的交情都分個清清楚楚,你不承認是小心眼兒也得承認。第二、不錯,你非但不醜,而且長得很俊。但心眼兒一小,你的夫人就難免受你的氣了,對麼?”
兩人口角春風,不知不覺親近了許多,倒真的像是一見如故了。
不過齊漱玉那句開玩笑的話倒是引起他的感觸。
他家是武林世家,論家財雖然不及徐中嶽之富甲一方,也算得是家有財產的中上人家。父親名氣之大,更是江南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名門望族”這四個字,他家是可以當之無愧的。
像他這樣的家世,這樣的人材,自是少不了有許多人想把女兒嫁給他。到他家提親的人,毫不誇張的説,當真是絡繹不絕。
但他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卻還未曾訂親。或許是因為他本身條件太好,一般庸脂俗粉,他根本不會放在眼內,他的父親對兒女的婚姻是頗為開明的,雖然有時也會催他早日成家,但卻讓他自己選擇。他拒絕了也不知多少人家,這兩年,説親的人才比較少了。
想不到這次一到洛陽,就碰上兩個驚才絕豔的女子!
不錯,姜雪君和齊漱玉是不同類型的女子,但她們卻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
她們是同樣的年紀,同樣的美貌出功也在伯仲之間。
不過她們的人生經歷卻是大大不同了。
或許是由於姜雪君經歷過大多人世的風波,比較起來,也成熟得多。但也正因此,她表現出來的乃是一派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神態。不過在冰霜的底層,則是包着一團火的。
齊漱玉似乎還是一個不大懂得世俗的女孩子,純真之中帶着幾分淘氣,本性善良卻又喜歡捉弄別人,她如春花燦爛,與她相對,即使是在她生氣的時候,也令你如沐春風。
楚天舒和她們剛剛相識,遠談不上一個愛字。此際他給齊漱玉引起的感觸也決不是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但他卻是不能不有感觸。他找了這許多年,莫説還未曾找到一個合他心意的人,連一個看得上眼的女子都未曾碰見過。如今他一下子發現兩個超凡絕俗的女子,這兩個女子卻都是同樣愛上飛天神龍!
他不覺心頭苦笑:“也怪不得齊漱玉説我有點小心眼兒,我恐怕真的是在內心深處妒忌飛天神龍了!”
也不知齊漱玉是否看穿他的心思,忽地笑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別見怪,喂,你怎麼不説話呀,你在想什麼?”
楚天舒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世事的變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齊淑玉道:“你是指哪一方面?”楚天舒道:“許多事情都是如此,比如説我剛剛離開洛陽,現在又要和你一起回去了。”
齊漱玉忽地噗嗤一笑出道:“你沒有説實話,不過你雖然不説,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楚天舒道:“哦,你知道我在想什麼?”齊漱玉道:“你在想你那位姜師妹!”楚天舒道:“別胡扯,這種玩笑,沒人的時候,你和我説説不打緊。要是給別人聽了去,那可就要引起誤會了。”
其實齊漱玉並沒説錯,他的確是想到了姜雪君的。他之所以願意幫齊漱玉的忙,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進一步和齊漱玉結交,以求打破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疑團;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他放心不下師妹,希望得到姜雪君的消息。
齊漱玉笑道:“你還説不是呢,你自己已經招供了。”楚天舒道:“我招供了什麼?”齊漱玉道:“你不是説怕給別人誤會你和姜雪君有什麼關係嗎?”
楚天舒道:“我可並不是想……”齊漱玉又是噗嗤一笑,立即接下去道:“我也不是説你對她有什麼邪念呀!但總之你是在想及她了。喂!這次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的,你曾經説過,徐家的人也曾誤會你引誘姜雪君私逃的,你回到洛陽,不怕給徐家的人發現,引起麻煩麼?”
這的確是楚天舒要解決的一個難題。“我答應幫你的忙,就顧慮不了那麼多,不過你前天在徐家大鬧一場,可也得謹慎行事才好。”楚天舒道。
齊漱玉道:“不用你提醒,我早已準備好了。”説罷拿出一張人皮面具,笑道:“你戴上這個面具,我再替你略施易容之術,包管沒有人認識你。我另外有一張面貌相似的面具,可以扮作你的妹妹。”
楚天舒道:“這兩張人皮面具,製作極其精巧,你隨身攜帶許多人皮面具,還懂改容易貌之術!想不到你倒是江湖上的大行家!”
齊漱玉道:“江湖上的大行家不是我,是我家裏的老僕人丁大叔。人皮面具是他的製作,改容易面之術也是他教我的。”
楚天舒吃了一驚,問道:“你説的這位丁大叔是你家的老僕人麼?”齊漱玉道:“是呀,我還未出孃胎,他已經跟我爺爺了。怎麼,你覺得奇怪嗎?”
楚天舒道:“不錯,我是覺得有點奇怪。如你所説,他不但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而且多才多藝。怎的他肯委身為奴?”
齊漱玉道:“聽説爺爺曾經有恩於他,而且爺爺也從來不拿他作僕人看待的。”
楚天舒道:“他叫什麼名字?”齊漱玉道:“我不知道。自小我就是叫他做丁大叔的。”
楚天舒道:“他的武功是否你爺爺所授?”
齊漱玉道:“不,他的武功所學甚雜,雖然不及爺爺深湛,但若論所知之多,也似乎不在爺爺之下,咦,你為什麼對我家的老僕興趣如此之濃?”
説至此處,驀地想起一事,自間自答道:“對了,想必你曾聽得令尊提起過我們這位丁大叔?”
楚天舒道:“因何你這樣猜測?”齊漱玉道:“這位丁大叔可能也是令尊朋友。有一天我曾聽他和爺爺談及,他曾經見過令尊的驚神筆法。”
楚天舒道:“他還説了一些什麼?”
齊漱玉道:“沒、沒什麼了。你別盡是問我呀,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問得這樣仔細,是否你已經從令尊口中,知道了他的來歷?”其實有一些話她尚未説出來,那天丁大叔提及楚家的驚神筆法之時,是從另外一個人説起的。丁大叔説那個人的下落,他已打聽清楚是在揚州楚家。還問爺爺要不要找那個人。爺爺跟着説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話,令她記憶最深的是爺爺嚴禁丁大叔去和那人為難。她想這個人必定是和楚家有很深的關係,故此不願在剛與楚天舒結識的時候,便即把自己所知盤托出。
楚天舒心中一動,問道:“他最擅長的功夫,是不是擊石成粉的綿掌功夫。”齊漱玉道:“不錯。他能夠在石頭上擱一塊豆腐,把石頭打碎了,豆腐卻沒有爛。”
楚天舒道:“那就不錯了,他是丁勃!”齊漱玉道:“丁勃是什麼人?”楚天舒道:“是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遠東大盜!”
齊漱玉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對江湖上的各種伎倆,樣樣都是出色當行了。不過他雖然是大盜出身,平時卻是沉默寡言,毫無飛揚拔扈意態。只有喝酒時候,説話才多一點。苦是不知他的底細,看他就活似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老頭,對我爺爺尤其恭順。”她知道了這位曾經是江湖大盜的老僕人的來歷,倒也似乎不怎麼驚異。
焚天舒道:“以丁勃的身份,做人家的僕人,若然傳開去的話,那將是轟動江湖的大新聞了!不過做你爺爺的僕人,倒不值得怎麼奇怪。你的爺爺是江湖上公認為天下武功第一的人,丁勃名氣再大,比起你的爺爺,也只是如螢火之比日月。”
齊漱玉道:“你奉送給爺爺這頂高帽,我替他多謝了。不過,你可還沒有答覆我的問題呢。”
楚天舒道:“你猜得不錯,丁勃和家父是相識的朋友,不過似乎也不是什麼深交。記得我小時候也曾見過他一次。那次他來我的家中不過逗留半個時辰,便即匆匆走了。”
齊漱玉心念一動,問道:“大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楚天舒道:“大約有十二三年了。”齊漱玉道:“他可曾提我的爺爺?”
楚天舒道:“好像沒有。我是直到剛才,方始知道他和你家的關係的。”
齊漱玉不説話了,但心中默算,丁大叔和爺爺説起揚州楚家的那一年,可不正是十二年之前的事情。
楚天舒也想起了那一年丁勃到他家中的事情,那年他已經十六歲,繼母給他添了一個妹妹,妹妹也有五歲了。
那天他和妹妹正在玩耍,繼母也在一旁。丁勃來拜會他的父親,父親陪客人坐了一會,興沖沖的進入內堂,叫繼母和他一同出去見客。父親告訴繼母,這個丁勃是他多年不見的朋友,聽説他娶了新夫人,特地前來拜訪的。
父親笑道:“我和丁勃雖然多年不見,卻是意氣相投、不拘形跡的朋友。他説他要拜見‘嫂夫人’,你就出去見見他吧。”
繼母聽了丁勃的名字,卻是面色突然一變。
“你把我的名字告訴他沒有?”繼母問道。
父親説道:“還沒有。你問這個……”
繼母噓了口氣,説道:“那就別告訴他。我不大舒服,也不想見他!”
那年他已經十六歲,當然比小時候懂事得多,所以雖然明知事有蹊蹺,也沒多嘴發問。他的妹妹只有五歲,小小的心靈卻是充滿疑問,問道:“娘,你剛才還給我捉蝴蝶,怎的突然就生起病來了?”
繼母哄她道:“娘不是生病,只是有點不舒服。”妹妹説道:“不舒服不就是生病嗎?大人都這樣説的?”繼母説道:“也可以這樣説。但不舒服只是一點小病,不緊要的。”
繼母面色蒼白,當真像是生病的模樣。妹妹嚇得慌了,説道:“娘,你真的沒有騙我,你的病真的不緊要了?小梅不玩了,小梅給你捶背好不好?”她拍着母親回房間去。
她以為母親把大病説成小病騙她。楚天舒則心裏明白,他的繼母根本沒有病,連“不舒服”都是假的。不過她不願意見那個名叫了勃的人而已。即使真的有點不舒服,那也只是在聽到丁勃名之後。
為什麼繼母不願意見爹爹的這位好朋友。這個存在他心裏多年的疑團,此時方始揭開一角。
他把這件事情和父親對他的叮囑,避免和齊家的人結交——聯想起來,心裏想道:“原來繼母是因為這個丁勃乃是齊燕然的僕人。如此看來,恐怕繼母與齊家的人曾經結下什麼樑子也説不定。”
他小時候妒忌繼母,現在當然不會了,他的繼母對他很好,他自小失掉母愛,繼母進入他家之後,他已逐漸習慣於把繼母當作自己的生母一般了。
因此一來為了好奇,二來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報答繼母對他的愛護,“我和齊燕然的孫女做了朋友,或許有機會可以給繼母解開粱子,假如她真的是和齊家結有粱子的話。”他想。此時他是真正心甘情願的陪齊漱玉回洛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