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奇遇
“嘿、嘿,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了!”
“你們説怪不算怪,有件怪事還要怪得多!”
“真是還有更怪的事嗎?説來聽聽。”
客店的大堂裏,一幫客人正在嘻嘻哈哈的閒磕牙(談天),説的都是京師近日發生的新鮮事兒。
這間客店坐落在西直門處的一條橫街,和市中心距離頗遠,不過地點雖然並不道中,生意倒還不錯。客店老闆是山東萊蕪縣人,做的是同鄉生意。山東東部舊屬膠州五縣(萊蕪、萊陽、膠縣、平度、營房)上京做小買賣的行商,差不多都是到這間客店投宿的。由於住客差不多都是大同鄉的關係,彼此也十九相識,晚飯過後,要是沒有地方好去,自然而然的就會聚攏起來,談天説地。
他們剛剛談過兩件“怪事”。一件是九門提督的小老婆和僕人私奔,一件是京兆尹(首都市長)的夫人和乾兒子通姦,京兆尹的夫人是協辦大學士的妹妹,夫憑妻貴,靠了大舅子之力才做京兆尹的。因此明知夫人和義子有姦情,也不敢發作,還得把那小白臉提拔做自己的“記室”(秘書)。
這種官場醜聞,其實亦屬尋常,但對他們這些做小買賣的商人來説,已是當作“怪事”來講了。他們對做官的人,是既有羨慕又有妒忌的心理的,講述醜聞的人,也有一種誇耀自己對官場消息靈通的目的在內。
那兩個客人講了他們認為是獨得的秘聞之後,正自洋洋得意,哪知第三個客人站了起來,説是還有更怪的事。於是大家催他快説。
“這件怪事,非同小可,大家必須保守秘密才好。”那客人道。但在大家應承之後,他仍是遲遲不肯開口。“胡老,我看你是吹牛吧?什麼了不得的機密大事,如此緊張?”第一個講官場醜聞的客人冷笑道。
胡老三壓低了聲音説道:“是一個御林軍朋友告訴我的,這件事若是張揚出去,給他知道秘密是我泄漏的,我可吃不消!”
第二個講過醜聞的客人説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怕什麼?”胡老三欲説還休,把眼角向櫃枱那邊一膘。
年老的掌櫃正在打算盤,櫃枱旁邊有一個年青的客人獨自坐在一旁,這客人眉清目秀,像是個讀書人,胡老三不認識他。
一個客人笑道:“胡老三,你不認識他,是嗎?這位小哥是孟老掌櫃的朋友,聽説還沾一點親戚關係呢!”
孟掌櫃站起來説道:“對啦,大家都是同鄉,我還未曾給你們介紹呢,這位小哥姓姜,是我的遠親。他自小跟父母到外地營生,如今父親死了,想來京師謀事。來了才不過兩天。”
那姓姜的少年作了個揖,説道:“小弟姜火生,拜見各位鄉親。請各位鄉親多多栽培。”説的果然是萊蕪一帶的方言。
孟掌櫃和這幫客人,都是相識十年以上的朋友了,他們聽説是孟掌櫃的親戚,當然馬上就把他當作自己人了。
“哦,原來你自小出外,怪不得我好像未見過你。我也是萊蕪人。”胡老三道。
“胡三爺,別為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興,你們繼續談吧,要是不方便讓我旁聽,我可以走開。”那少年站起來道。
胡老三要討好孟掌櫃,忙把他拉住,笑道:“哪裏的話,大家都是同鄉,你這樣説,未免太見外了。來,過這邊坐,大家一起聊聊。”
少年坐定,胡老三開始講“怪事”了。
“提督的小老婆和僕人私奔有什麼稀奇,京兆尹夫人和乾兒子上牀雖然荒唐,也還不算怎樣古怪,我説的這件事才真是駭人聽聞呢。”
“你先別吹牛,説出來我們自會評定。”
胡老三壓低聲説道:“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權勢比京兆尹更大吧,他的武功也要比九門提督更高吧?”
一個客人道:“御林軍統領等於是皇上的保鏢,武功若是不好怎能擔當,聽人説他是當今天下的第一高手呢!”
另一個客人道:“論官職,御林軍統領和九門提督同屬一級,但御林軍統領是皇上親近的人,權勢當然比九門提督大得多了。”
胡老三道:“可是居然有人敢持他的虎鬚呢!哈,説持虎鬚嫌太輕鬆了,簡直是在他的太歲頭上動上!”
幾個人爭着發問:“哦,有這樣的人,是什麼人敢和御林軍的統領作對?”
胡老三道:“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你們稍安毋躁,待我把這件事講給你們聽。
“穆統領有兩位少爺,都是一身武藝。前兩天他們帶了兩個妞兒到西山遊玩。隨行的還有一個護院,這個護院,來頭不小,聽説是曾經當過大內侍衞的。想不到他們正玩得高興的時候,卻忽然有一個人走來人調戲那兩個妞兒。”
胡老三説至此處,眾人已是吃驚不小,“這個人真是色膽包天,竟敢調戲穆家的孃兒,結果怎樣?”“那還用説,一定是給打死了吧。”果然真是怪事,莫非那人不知道他們是穆家的少爺。”“即使不知,但穆家的少爺當然是有貴公子的氣派,除非白痴,否則怎會看不出他們不是普通百姓?白日青天,京繞近地,這個人單身一個,競敢撩撥他們帶來的妞兒,如此胡作非為,也算得是怪事了!”看來那個人恐怕多半是瘋子吧?”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胡老三待議論稍停,説道:“這還不算怪呢,你們想知道結果怎樣吧?”眾人催他道:“莫賣關子了,快説出説!”胡老三緩緩説道:“那人是否瘋子,不得而知。知道的只是那人非但沒有給打死,反而是穆家的兩位少爺,給他痛打了一頓!”
眾人驚駭之極,問道:“那位曾經當過大內衞士的護院呢?難道他眼巴已的看着少爺被打,不動手麼?”
“那位大護院更慘,他早在兩位少爺被毆之前,就給那個人打得爬不起來!”
眾人張口結舌,驚得話都説不出來了。
胡老三加油添醬,講了這件怪責之後,擺出一副正經面孔,肅容説道:“你們想,穆統領是皇上倚重的天下第一高手,他的兩位少爺竟然被人毒打,這是何等丟臉的事?要是傳了出去,恐怕不只是有人説他的少爺學藝不精,甚至還會有人懷疑他的武功是否配得上做御林軍統領呢,何況還有那位曾經當過大內侍衞的總護院也給打得這樣慘,穆家當然更是不願意給外人知道了!所以你們千萬不可説出去!”眾人吃驚未過,紛紛點頭。
那姓姜的少年客人沒有他們那樣吃驚,卻在心裏想道:“這個人莫非就是衞大哥?衞大哥當然不會調戲良家婦女的,想必是因為他已經知道是穆志遙的兒子,才藉端生事的吧。”
他正想多打聽一點有關“那人”的消息,忽地有個客人進來投宿。
是一個單身的女客人。
這女客年紀很輕,大概只有二十歲左右。身上穿着銀紅撒花半舊大襖,頭上梳兩茶辮子,腳上穿的是厚底花鞋,是京師一般中等人家姑娘的打扮。長得不算特別標緻,但眉宇之間隱有英氣,卻可以説得是剛健婀娜兩有之。尤其她的那對眼睛,又圓又大,顧盼生姿,顯得極具靈氣。有了這對眼睛襯托,把本來只具幾分姿色的面孔,也顯得特別秀麗了。
這女客人走到櫃枱前面,説道:“我要一間上房。”説的是地道的京片子。
一來這間客店是做同鄉生意的,雖然也有別的地方客人投宿,但也是外地人。二來她又是個單身女子,這間客店從來沒有女客人投宿的。
孟掌櫃思疑不定,悦道:“姑娘,你是哪裏來的?在京師沒有親友嗎?”
那女客人皺眉道:“你只須回答我有沒有房間,羅裏羅唆的問這一大堆幹嘛,有無親友又關你什麼事,你怕我欠你的房錢嗎?”
孟掌櫃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我……”
那女客人道:“你別推説沒有房間!我已經問過門口的小廝,説是有空房的了。好,你若怕我付不起房錢,這錠銀子你先拿去,我只住今晚,多下的給你!”
她拿出來的是十兩重的一個元寶,這間客店的上房每晚的房錢不過五錢銀子。連小帳在內,這錠元寶是可以半個月有多。
老掌櫃睜大眼睛,變了面色。
他並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吃驚的也不是這個女客人出手闊綽,而是因為那個元寶給那女客人一捏,竟然出現指痕!
女客人哼了一聲道:“是不是你不想做我的生意?”
老掌櫃呆了一呆,連忙説道:“不敢,不敢。我們開客店的哪有把客人推出門外的道理,除非沒有空房。”説罷,接過銀子,親自帶領那個女客人去開房間。
那幫客人只道掌櫃是見錢眼開,這才收容來歷不明的女客人。但有這麼一個標緻的姑娘和他們同住一間客店,雖然只能看不能動,也是一種享受。是以他們雖然懷疑這女客人來歷不明,卻也並無不滿之意。不過,有了一個陌生的女客人進來,他們是不能毫無顧忌的談天了。
這幫客人散後,那姓姜的少年也回自己的房間。
他雖然也覺得這個女客人有點古怪,但他卻是沒有心思去顧別人的閒事了。
此際,他正是心如亂麻,而令得他心如亂麻的正是剛剛聽到的消息。——關於飛天神龍的消息。
他料想在西山上打傷穆志遙兩個兒子的人,定是飛天神龍無疑。
他這次上京,倒並非來找飛天神龍。但既然知道他已經在京師出現,他就不能不關心他了。
而且,雖然他曾想過要避開飛天神龍,但在他的心底深處,卻是盼望見到飛天神龍的。
到哪裏去打聽飛天神龍的下落呢?
不錯,他知道震遠鏢局的總鏢頭湯懷遠和齊燕然有交情,齊燕然和飛天神龍如同祖孫,要是有人知道飛天神龍的消息的話,湯懷遠必定是其中一個。甚至他們還可能見過面。
但他不敢去找湯懷遠。因為湯懷遠和他的對頭也是朋友。而且不管湯懷遠是否敷衍,他總是稱剪大先生、徐中嶽聯名發出了英雄帖,要對付飛天神龍的。
正當地心亂如麻之際,孟掌櫃進入他的房間了。
“剛才的那個女客人甚是可疑,你看得出她是個武功高手嗎?”
少年説道:“她武功好又與我何干?”
孟掌櫃道:“我就是怕她是衝着你來的。”
少年道:“你以為她是穆志遙。徐中嶽他們派來查探我的行蹤?”
孟掌櫃道:“不錯,他們不知道你已喬裝打扮,用女將出馬來偵查你自是方便得多。”
少年説道:“舅舅,你若是怕我連累你,我搬出去好了。”
原來這個“少年”乃是姜雪君喬裝打扮的。這姓孟的老掌櫃是她母親同宗的兄弟,雖然已是在五服之外的疏堂兄弟,但也還是她的舅舅,她母親曾經對她説過這個兄弟很可靠,她才敢來投奔他的。
但由於她的父親和飛天神龍的父親當年那件案子有牽連,雖説他們兩人的父親都已死了,她還是欽犯的家屬。而且她是徐中嶽的“逃妻”,徐中嶽又正是穆志遙手下的紅人,她怕連累舅舅,可不敢把舅甥的關係公開,只能説是“多少沾點親戚關係”。
孟掌櫃正有此意,説道:“賢甥,你別多心,我不是怕受你連累,而是怕你住在客店會有危險。”
姜雪君道:“舅舅,我懂,明天一早,我搬出去好了。”
孟掌櫃道:“也用不着這樣急,總得找到一個我放心得下的地方,才能夠讓你搬出去了。”他相識的朋友雖然不少,但窩藏“欽犯”罪名不小,他想來想去,還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令他放心的朋友。
他還未想好,忽聽外面一片喧鬧的聲音,一個小廝報道:“掌櫃,不好了,你快出去!”
孟掌櫃道:“什麼事?”
小廝壓低聲音説道:“來了一隊官兵,已經把咱們的店子包圍起了。”
話猶未了,只聽得已是有人喝道:“你們的掌櫃呢?叫他出來回話!”
官兵已經找上門來了。
孟掌櫃出去一看,只見進來的是兩個軍官,他們帶來的士兵,有的站在院子裏,有的在磊門外佈防,個個都是出鞘,箭上弦。
孟掌櫃心頭卜卜的跳,只好力待鎮靜,説道:“不知兩位大人光臨小店,有何吩咐。”
為首的軍官説道:“我們是來查案的,只要你老實回答,就沒你的事。”説話倒還算客氣,但顯然對孟掌櫃並不怎麼信任,故此先行警戒。
孟掌櫃當然是慌不迭的諾諾連聲。
另一個軍官道:“你這裏有沒有來歷不明的單身客人,尤其是女客人。”
孟掌櫃道:“大人明鑑,客人投宿,我們的規矩是不便盤問客人的來歷的。”
為首的軍官喝道:“不必羅裏羅唆,究竟有無單身客人,快説!”
孟掌櫃道:“有,有。有個單身的女客人,剛剛來設宿的。”
那軍官放寬面色,笑道:“這女人漂亮嗎?”
孟掌櫃道:“我、我不知道怎樣算是漂亮,大人,你要不要叫她出來讓你一看。”
那軍官笑道:“我當然要見她的,我還要問她的口供呢。但不必叫她出來,她住哪間房,你帶我去。”
另一個軍官説道:“我可有點不懂,疑犯漂不漂亮跟你有什麼關係,穆統領要抓的女犯人即使美若天仙,咱們也不能沾一沾的啊。
那軍官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咱們要抓的女犯人是什麼人吧?
另一個軍官含笑説道:“羅兄,你是穆統領跟前的紅人,可以聽聞機密,我怎麼比得上你。請你還是別賣關於,告訴我吧。”
那姓羅的軍官説道:“其實也不算得什麼機密,不過是涉及某人的隱私罷了。這個人是有名的‘大俠’但如今卻是穆統領的門客,你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吧?”
另一個軍官恍然大悟,説道:“原來你説的是——”那姓羅的軍官瞪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要知所避忌,把那人的名字嚥了回去,低聲説道:“聽説他的妻子是洛陽第一美人,是麼?”
那姓羅的軍官笑道:“是呀,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先問一問這位孟掌櫃了。”
另一個軍官道:“好,那麼咱們一起去看一看這位大美人吧!”
那姓羅的軍官道:“如今還不知道是不是她呢。不過,不管是不是她,你都不宜與我同去。”
姜雪君在房間裏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心頭卜卜的跳,暗自想道:“原來他們果然是衝着我來的,如今他們誤會那個單身女客人是我,不知會不會連累了她?但我若是出手的話,我的身份可就要首先暴露了。”
正自躊躇,另一個軍官已在問他的夥伴了:“為什麼你不讓我一起去盤查疑犯?”
那姓羅的軍官道:“因為疑犯恐怕不止一個,咱們要分頭搜查。”回過頭來,問孟掌櫃道:“單身的女客人你已經説了,那麼單身的男客人呢,有是沒有,你可還未説呢?”
孟掌櫃見他逼得緊,情知混不過去,只好説道:“有是有一個,不過這個人倒是身家清白的。”
他不敢説出姜雪君和他的關係,正想給姜雪君編造一個清白的身世,那姓羅的軍官已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説道:“我們自會盤問他的,用不着你多説,杜老三,你去盤查這個單身的裏客人。”
那姓杜的軍官暗自想道:“好呀,你撿軟果子吃,卻把硬骨頭給我啃。”原來穆志遙要他們搜查的不僅是姜雪君,還有一個飛天神龍。他就是害怕會碰上飛天神龍。但姓羅的軍官職位比他高,而且是穆志遙寵信的心腹。他只能聽他遣派。
姜雪君未曾想好對付的辦法,那姓杜的軍官已經到走房間來查問了。他見姜雪君相貌斯文,像個讀書人模樣,料想不是飛天神龍。説話也就比較客氣了。
姜雪君自稱是來京師尋師訪友的秀才,那姓杜軍官問她籍貫,姜雪君道:“我是山東萊蕪縣人。”那姓杜的軍官道:“孟掌櫃也是萊蕪人,聽你的口音卻好像和他稍稍有點不同。”姜雪君心頭一凜:“這人好精細!”説道:“我七歲那年,跟隨家父往外地經商,至今未回過家鄉。”
那姓杜的軍官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番,忽地問道:“你在浩陽住過吧?”姜雪君道:“住過幾年。”那姓杜的軍官道:“怪不得你有洛陽口音。”
姜雪君給他盯得心裏發毛,暗自想道:“他這樣盤問我,只怕己是給他看出一點破綻了。”
就在此時,忽地傳來一聲慘叫,但只接連叫了兩個“你”字,聲音就中斷了。
姓杜的軍官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跑出姜雪君的房間,叫道:“羅老大,你怎麼啦?”那姓羅的軍官正在那個單身女客人的房間裏查間,他的慘叫聲就是從那間房間裏傳出來的。
沒聽見那個姓羅的軍官回答,卻聽見了一個陰陽怪氣的男子聲音。
“我就是飛天神龍,怎麼樣?嘿嘿,你不是要叫他來抓我?我只好送他去見閻王!”
那姓杜的軍官嚇得直打哆咦,顫聲叫道:“來,來人,快來人呀!”聲猶未了,那間房間開了一條門縫,一枝短箭射了出未,穿過他的喉嚨,登時將他射殺。龍。他就是害怕會碰上飛天神龍。但姓羅的軍官職位比他高,而且是穆志遙寵信的心腹。他只能聽他遣派。
姜雪君未曾想好對付的辦法,那姓杜的軍官已經到走房間來查問了。他見姜雪君相貌斯文,像個讀書人模樣,料想不是飛天神龍。説話也就比較客氣了。
姜雪君自稱是來京師尋師訪友的秀才,那姓杜軍官問她籍貫,姜雪君道:“我是山東萊蕪縣人。”那姓杜的軍官道:“孟主掌櫃也是萊蕪人,聽你的口音卻好像和他稍稍有點不同。”姜雪君心頭一凜:“這人好精細!”説道:“我七歲那年,跟隨家父往外地經商,至今未回過家鄉。”
那姓杜的軍官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番,忽地問道:“你在浩陽住過吧?”姜雪君道:“住過幾年。”那姓杜的軍官道:“怪不得你有洛陽口音。”
姜雪君給他盯得心裏發毛,暗自想道:“他這樣盤問我,只怕己是給他看出一點破綻了。”
就在此時,忽地傳來一聲慘叫,但只接連叫了兩個“你”字,聲音就中斷了。
姓杜的軍官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跑出姜雪君的房間,叫道:“羅老大,你怎麼啦?”那姓羅的軍官正在那個單身女客人的房間裏查問,他的慘叫聲就是從那間房間裏傳出來的~
沒聽見那個姓羅的軍官回答,卻聽見了一個陰陽怪氣的男子聲音。
“我就是飛天神龍,怎麼樣?嘿嘿,你不是要叫他來抓我?我只好送他去見閻王!”
那姓杜的軍官嚇得直打哆咦,顫聲叫道:“來,來人,快來人呀!”聲猶未了,那間房間開了一條門縫,一枝短箭射了出來,穿過他的喉嚨,登時將他射殺。
8刀然沒人知道發言的是誰。他的聲音好像遊絲嫋空,隨風飄落,腔調卻又那麼陰陽怪氣,刺耳非常。向聲音的來處看去,竟沒有看見哪個人的嘴唇在動。
如今這個自稱是飛天神龍,殺了兩個御林軍軍官的人,他説話的腔調,恰恰和當時那個幫忙飛天神龍説話的怪客一模一樣。
“一定是同一個人無疑。”姜雪君心裏想道:“奇怪,衞師哥從沒和我説過他有這樣一個古怪的朋友,這人殺人的手段如此狠辣,看來武功也似不在衞師哥之下,他是誰呢?”
過了約半枝香時刻,官兵才敢走進那個單身女客的房間。
只見姓羅那個軍官咽喉已被刺穿,屍首躺在血泊中。滿臉驚恐的神情,舌頭都伸了出來,形狀十分可怖。
“那個單身女客暈了過去,俯卧牀上,看不見她的面孔。官兵把軍官的屍首抬了出去,孟掌櫃跟着拿了一盆水進來,正要把那女客人翻轉身來,用冷水撥她的時候,那女客人“嚶”的一聲,醒過來了。
官兵因飛天神龍有話在先,倒是不敢將她為難。不過循例也問她幾句。
那女客人倒好像嚇瘋了,語無淪次,嘶啞着聲音叫道:“不關我的事,我只是不願意被搜身,殺人的可不是我!”
那個年紀較大的老兵安慰她道:“姑娘,你別害怕,我們知道,兇手當然不是你……”
話猶未了,那女客又叫起來道:“不錯,不錯,你是叫我不要害怕,你説這個人調戲你,我就幫你殺他。呀,但我真是害怕,真是害怕,你的刀子拿開一點行不行,我怕極了!”
這個老兵知道她説的那個“你”是飛天神龍,笑道:“姑娘,你醒醒,我不是那個人。你瞧,我手上也沒拿着刀子。”
只有孟掌櫃和姜雪君知道這個女客是假裝的。盂掌櫃見過她的武功,心裏想道:“若不是恰好碰上飛天神龍來到,就憑她的本領,己是足以殺掉那兩個軍官。她何至於嚇成這個樣子!”只因他親耳聽見飛天神龍自報綽號,這才沒有懷疑那個女客是兇手的。他斟了一杯熱茶給那女客喝下,微笑説道:“這杯茶給你定驚,你好了點吧,這位公差正在有話要問你呢。”
這女客會意,不敢太過裝模作樣了。説道:“那人一拿出刀子,我就給嚇得暈過去了,什麼都不知道。”
那老兵問道:“那人是個什麼模樣,你説得出來嗎?”
女客説道:“我哪裏還敢仔細看他容貌?”
那老兵道:“你想想看,記不記得他的臉上有什麼特別地方?”
那女客説道:“啊,對了,他臉上似乎有一道傷疤。”
這老兵是見過飛天神龍的畫像的,説道:“對了,這個兇手的確是飛天神龍無疑了。”
本來他心裏還有一些疑問,但因他和隊友都害怕飛天神龍,既然循例問過了“目擊者”的口供,他們也不敢刁難這個女客了。飛天神龍説過誰敢涉及無辜,他就殺誰。這隊御林軍都是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家客店了。
官兵走了之後,這女客走出來對孟掌櫃説道:“我的房間裏滿是血腥,我不敢在這裏過夜了。我要去找另一間客店投宿,房錢你不用退還我了。”
孟掌櫃心照不宣,他當然也是巴不得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客越早走越好的。當下説道:“我也想不到會鬧出這種事情,令你不能安歇,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多謝你老人家厚賞。”便即送客出門。
他送客出門不打緊,姜雪君可是有點着急了。要知她心裏的疑團尚未打破,本來是打算事情過後,獨自去和那女客攀談的。
那女客已經跨出大門,忽地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笑容帶有幾分神秘莫測的味道。”
孟掌櫃莫名其妙,只好把對方的微笑當作禮貌的表示,陪笑一揖,送她出門。
就在此時,姜雪君卻又聽見了那陰陽怪氣的聲音了,正是那冒充飛天神龍的人説話的聲音。
奇怪的是飛天神龍並沒有出現,那個女客也沒有開口説話。她不過微微一笑,笑不露齒,嘴唇都沒張開。而且更奇怪的是,這個人説話的聲音,好像只有姜雪君一個人聽見,其他的人都沒聽見,因為要是聽見的話,他們一定會露出驚駭的神情。
姜雪君的感覺非常奇妙。並沒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她卻感覺好像有人貼着她的耳朵説話似的,聲音嫋若遊絲,“鑽”入她的耳朵。
那聲音説道:“明晚午時,什剎海湖相見。”
姜雪君怔了一怔,那聲音接着又道:“對啦,我還要告訴你,我借了你一套衣服,我會交給飛天神龍還給你,你莫大驚小怪。”
女客走後,客店時原人紛紛議論她的古怪行徑,姜雪君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檢查行李,果然不見了一套衣裳,心中更是驚異不已。要知她是在那女客進來投宿之時,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的,之後,直到官兵進來查店,在那女客的房間鬧出血案的時候,她才出去看熱鬧的,她想來想去,只有一段時間,可以供那女客施展空空妙手的絕枝,這段時間,就是那自稱飛天神龍的人在那女客房間殺人之後,那些官兵尚未敢進來搜查之時,那時她剛剛走出自己的房間,不久,那些官兵就進入血案現場盤問那個女客了。在這麼短促的時間之內,那女客竟然能瞞過她的眼睛,偷偷進入她的房間,偷了她的衣服,如此神奇的本領,令得姜雪君不能不又是佩服,又是吃驚。
但雖説她仍是驚疑不定,卻已是弄清楚了兩樁事了。
第一樁是她已經可以斷定冒充飛天神龍的那個並非另有其人,其實就是那個女客。
擅於口技的江湖藝人,有一種“腹語”功夫,不必張口,便能發出聲音。不過一般的“腹語”功夫,大部保持原來的口音,這女客的“腹語”功夫卻能變為男子聲音,則是比較罕見。姜雪君想通了這點,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沒人知道那個説怪話的她,誰能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少女竟然能夠不張口就能發出那麼陰陽怪氣的男聲呢?”
第二樁好可以斷定的事情是,這個女客人縱然和衞天元不是深交,最少也應是相識的朋友,否則她不會説出飛天神龍把衣裳交還給她的話。
她只奇怪:“為什麼衞大哥從來沒有和我提過他有這麼一個本事高強的女友,難道是怕我多心嗎?唉,其實我早已是不作破鏡重圓之想了,他的小師妹鍾情於他,我尚且毫無妒嫉,只想成全他們,我哪裏還會妒嫉他去認識第二個女子。”
接着又想:“聽這女客人的口氣,似乎她是已經知道衞大哥的下落的,為什麼她不告訴我呢?呀,莫非她的明天晚上之約,就是約了衞大哥和我相會?”
她思疑不定,但已決心明晚赴約。
她卻沒有想到,她的另一個猜測卻猜錯了。飛天神龍和這個女客人是並不相識的。”
或者,更正確的説法應是:只是這個女客人單方面“認識”飛天神龍,飛天神龍卻不認識她。
她和姜雪君一樣,也正是為了找尋飛天神龍上京來的,不同的是,姜雪君沒有法子打聽到飛天神龍的消息,而她卻已知道了飛天神龍的行蹤。
***
飛天神龍駕着馬車,仍然是走那條小路回京。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決意和徐中嶽一斗,和以全力支持鑲中嶽的剪大先生一斗,甚至和他們背後的大靠山——御林軍的統領穆志遙一斗!
他知道穆志遙正在張開羅網等他自投,但他並不害怕,而且甚有勝利把握。
因為他已經抓到了一個人質,這個人質正是穆志遙的大兒子穆良駒。
日影西斜,已是將近黃昏的時分了,離京城還有二十多里。他正自籌劃入京之後覓何地藏身,以及又用什麼辦法和穆志遙“打交道”等等問題,想了幾個方案(其中之一是去震遠鏢局找湯懷遠幫忙),都覺得不大妥當,忽地發現一個少女攔路叫他停下。”
這是一條羊腸小道,只能容許一輛馬車通過,那少女站在路中,他不願意停車也只能停車了。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進京的吧?”少女問道。
衞天元一看,這個少女他從未見過,但英姿颯爽,看來似是懂得武功。他怔了一怔,説道:“是又怎樣?”
少女説道:“我也正是想進京的,天色近晚,恐怕趕不到,請你行個方便,載我去吧。”
衞天元道:“對不住,我不認識你,孤男寡女,不便同行。”
少女噗嗤一笑,説道:“這麼説,如果你認識我的話,那就不必避忌什麼孤男寡女了?”
衞天元沉着臉道:“姑娘,我沒功夫和你胡扯,請讓路。”
少女道:“我和你説的是正經話兒,你仔細瞧瞧,你當真不認識我麼?”
衞天元忽地好像在她的身上發現了什麼奇怪的物事,心頭一凜,不知不覺睜大了眼睛。
少女笑道:“你不認識我,總該認識這件衣裳吧?”
原來她身上穿的正是姜雪君失去的那套衣裳。
姜雪君所有的衣裳,衞天元當然不可能每一套都見過,但唯獨這一套,衞天元非但見過,一而且印象特別深刻,永遠也不會忘記。
因為姜雪君稱他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就是這套衣裳。衞天元與她聯手闖出重圍,殺傷了幾個徐中嶽請來的客人,鮮血濺上姜雪君的衣裳,血漬還未洗得乾淨。
衞天元觸電似的猛地跳起,跳下馬車,叫道:“這套衣裳你是怎樣得來的?快説!”
他怕這少女逃跑,説話的同時,已是出手向那少女抓去。這一抓是衞天元精練的小擒拿手法,又快又準,抓的是少女的肩井穴。莫説等閒之輩,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恐怕也難以避開他這一抓。
哪知這個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少女,身形只是一飄一閃,就避開了。
“你不是要避男女之嫌麼,男女授受不親,你幹嗎碰我?”也不知她是真怒還是假怒,反手就打衞天元耳光。
衞天元焉能給她打中,但這少女出手比他還快,要解此招,唯有以重手法平推出去,將她推開。但這麼一來,勢必觸及她的胸部,而且可能將她震倒,令她受了重傷。衞天元可又不能這樣做。
百忙中衞天元既然閃避不開,只好自行跌倒,在地上一滾,這才避過被打耳光之辱,但如此應付。也真可説得狼狽之極了。
那少女身形一轉,躍上馬車。
衞天元大驚,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喝道:“你幹什麼?”大喝聲中,發出劈空掌力。
少女一個“細腰巧翻雲”,半空中打了一個筋斗,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身法美妙之極。
她噗嗤一笑,説道:“想不到一個大男人也説假話,但可惜你説謊的本領太差!”
衞天元哼了一聲道:“我説了什麼假話?”
少女笑道:“這輛車上好像還有一個大男人吧,我和你同車,又怎能説是孤男寡女?”
衞天元厲聲喝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少女説道:“沒什麼,我知道你有許多心事,想和你聊聊。”
衞天元板起臉孔道:“我早已和你説過,我沒功夫和你瞎扯!”
少女笑道:“我也早已知道你不肯理會我的,所以我只好借了姜雪君這套衣裳。”
衞天元心頭一震,撲上前去喝道:“你這妖女,你把姜雪君怎麼樣了?”
要知這少女的武功甚為怪異,憑衞天元的眼力也看不出她是屬於何家何派,看來似是介乎正邪之間,他知道姜雪君決不一會有這樣的朋友。第二、更重要的是,姜雪君的這套衣裳並不是普通的衣裳,這套衣裳是她和衞天元一起逃出徐家的那天晚上穿的,衣裳上還染有血漬的。對姜雪君來説,這套衣裳的意義恐怕比她那套新娘子的禮服還大得多,新娘子的禮服只能引起她的厭惡,這套衣裳卻是交織着他們兩個人的感情的。她又怎能把這套衣裳“借”給別人,即使這人真的是她的朋友。
既然不是“借”,那又怎會到了這少女的手上?衞天元自是難禁不寒而慄了。
少女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忽地又是噗嗤一笑,説道:“你是害怕我殺了姜雪君吧?”
衞天元撲上去喝道:“你不説出真情,我殺了你!”
少女笑道:“很好,有本領的你來殺我吧!”她身形一飄閃,衞天元連環三掌,竟是連她的衣角都未沾着。衞天元發了狠,正待加重掌力,那少女斜身竄出,知道:“聽説你是齊燕然親手調教出來的,對吧?”
衞天元道:“是又怎樣?”
少女説道:“齊燕然代功號稱天下第一,尤其劍法掌法都是天下無雙,你的掌法我見識過了,如今只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高手比鬥,只爭毫釐,何況半尺之多:只聽得“嗤”的一聲響,少女的衣袖己是給衞天元削去一幅。
衞天元跳出圈子,冷冷説道:“還要比下去嗎?”
少女收回寶劍,輕輕吹一口氣,説道:“不錯,你我都已盡展所長,是用不着再比下去了!”
她這口氣輕輕一吹,只見銅錢般大小的一片布片,本是粘在劍尖上的,被她吹了起來,布片隨風飄蕩,恰好飄到衞天元的面前,少女插劍入鞘,兩隻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衞天元。
衞天元怔了一怔,低下頭一看,只見胸口部的衣裳開了一個銅錢般大小的裂口。他把手一招,接下那片飄到他面前的布片,用不着拿來補那裂口,已知這片布片是從他的衣裳上剜下來的了。
他想不到這少女的劍法竟然精妙如斯,不由得登時面紅過耳,話也説不出來了。
少女插劍入鞘,笑道:“好在你和我都是同樣心思,否則只怕是早已兩敗俱傷了。你破不了我的劍法,我也破不了你的劍法,咱們就算打個平手吧。”
衞天元當然懂得她説的“同樣心思”是指什麼,心裏想道:“不錯,我剛才是抱着點到即止的心思,對她手下留情,但若是大家都在同時施展殺手,我只能削斷她的一條左臂,她卻可以在我的胸膛開一個透明的窟窿,我焉能還有命在?”
他面紅耳熱,只好抱拳説道:“多謝姑娘手下留情,其實是我輸了半招。”
那少女笑道:“你不必客氣,其實你答應和我比劍,已是讓我的了。”這話也説得不錯,衞天元假如不“只”是和她比劍,那少女根本就無法傷他。
“劍法我是勝不了你,不過你大概可以相信,假如我要殺姜雪君的話,我是做得到的吧。”少女説道。
這樣説,那就是表明她沒有殺姜雪君了。
衞天元還想到另外一層意思,這少女的本領是比姜雪君高得多,那麼這套衣裳她可以是偷來的,也可以是從姜雪君手中搶過來的;還有,也可能是姜雪君已經被她捉住,那麼姜雪君的衣物她自是可以予取予攜。
“請問你穿了姜雪君這套衣裳跑來找我是什麼意思?”衞天元造。
少女笑道:“第一,是要你不能不理會我;第二,是借這套衣裳作為信物,讓你知道我已經見她了。”
她這樣回答,仍然未能解開衞天元心頭的結。
須知衞天元想要知道的並非她是否見過姜雪君。
她能夠取得姜雪君這套衣裳,用不着她説,衞天元亦已知道她是“見過”了姜雪君了。但“見過”姜雪君並不等於就是姜雪君的朋友。
他要知道的是“見過”之外的其他事情。
“姜雪君為何將這套衣裳給你?”衞天元問道。
那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説假話,你當然知道她不會把這套衣裳送給我的,只不過是我借來的而已。”
衞天元冷冷説道:“恐怕你還沒有完全説出真話吧?”
少女笑道:“不錯,説是借來,其實是偷來的。不過,我想她不會怪我的,因為她已知道我對她是好意的了。”
衞天元道:“你既然對她懷有好意,又為何不和她一起來呢?”
少女説道:“你以為我是鬼谷子,合指一算算得出今天準會在這裏碰上你麼?説老實説,昨天晚上,連我都還沒有把握找着你呢?再説,我雖然幫了姜雪君一點小忙,卻還淡不上有什麼交情的。我怎能對她説,喂,我和你去找你的情人好不好?萬一她大姑娘害了羞,不敢承認,反而罵我一頓,豈不更加糟糕?”
衞天元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問道:“你幫過她什麼忙,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行蹤?”
少女説道:“你問得大多了。這些事情,你也不必馬上知道的。你因何不先問我的來意?”
衞天元道:“好,那我就請問你的來意。”
少女説道:“我想先要知道,你心目中是否只有一個姜雪君?”
衞天元已是有點煩躁不安,按捺不住,説道:“你也問得太多了。我不想談個人的事情,請你乾脆告訴我吧,姜雪君現在哪裏。我去找她,這就不必麻煩你了!”
少女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卻沒説話。
她並沒有開口,衞天元卻忽地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男子聲音。
“嘿、嘿,你對姜雪君果然是有情有義,但對你有情有義的人卻似乎不只一個姜雪君吧?應該先找的你不去找,我倒要替另一位姑娘感到不值了!”
衞天元吃了一驚,呆呆的看了她片刻,方始恍然大悟:“原來那日在徐中嶽家裏説怪話的就是你!”
“怪不得她説和我早已相識,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衞天元心中想道。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説道:“你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吧?”
衞天元道:“的確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要不是我如今和你單獨相對,想破腦袋,我也想不到那個聲音好似利錐一樣刺耳的漢子,竟然會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小女噗嗤一笑,説道:“我是嬌滴滴的小姑娘了剛才你還罵我是妖女呢!”
衞天元有點尷尬,説道:“剛才我錯罵你了,你別見怪。”
少女説道:“這樣説,你好像已經承認我是你的朋友?”
衞天元道:“那天徐家的賓客,甚至包括剪大先生在內,都是偏袒徐中嶽的,只有你敢諷刺他,並且幫我説話,即使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感激你的。”他不知道這個少女的來歷,説話十分謹慎,既不説“承認”,也不説“否認”,只是表達了自己感激的心意。
少女哼了一聲説道:“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幫你説話,我是因為,你對姜雪君有情有義,才幫你説話的。”説至此處,她頓了一頓,突然接上這麼兩句:“那天我説的不是怪話,今天我説的也不是怪話。”
這兩句放雖然好像有點罕兀,衞天元是聽得懂她的意思的。那天她幫他是因為他有情有義,只須他“有情有義”就行,不管他對姜雪君或是別的姑娘。因此如果今天他不先去找那位對他的情義不亞於姜雪君的姑娘,他就是寡情薄義了。
衞天元心頭苦笑:“這種似是而非的道理,也只有像她這樣古怪的姑娘才説得出來。”
“那位姑娘是誰?”衞天元問道。
“是你的師妹齊漱玉!”少女答道。
衞天元苦笑道:“原來你説的是她,這位小師妹我一向是把她當作小妹妹的。”
少女説道:“不管你當她什麼,她對你有情有義總是不假。姜雪君現在平安無事,但這位小師妹卻是身在危難之中,難道你不應該先去救她嗎?”
衞天元吃了一驚:“她遭遇了什麼災難?”
“她已是落在白鴕山的妖人手中!”
衞天元大驚道:“她是怎樣被白駝山的妖人捉去的?”
少女説道:“不是捉去的,是給騙去的。正因為她受了欺騙,那就更可慮了!”
衞天元道:“她是怎樣破騙去的?”
那少女道:“詳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認了白駝山主的老婆做乾孃!”
衞天元跳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那妖婦在什麼地方?”
少女説道:“我不知道。”
衞天元起了疑心,説道:“當真不知?”
少女説道:“我不騙你,我現在確實還未知道。”
衞天元聽出她話裏有話,盯緊她問:“現在還未知道,那就是説已經有了把握打聽到她的下落?”
少女説道:“我可不敢這樣説,我只能説,要打聽她的下落,或者我比你較有辦法。”接着笑道:“其實,莫説我現在還未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衞天元道:“為什麼?”
少女説道:“你一知道,當然是馬上就要去救你的小師妹了。你要救人,他們可是不肯放人的。你以為結果會怎樣?”
衞天元道:“他們會先害我的師妹?”
少女説道:“那倒不至於,你的師妹對他們很有用處,説不定白駝山主還想要她做媳婦呢!”
衞天元瞪眼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少女説道:“一點也不是開玩笑,你若不相信,可以去問湯懷;,前天他親眼看見令師妹和那白駝山的少山主一起走的,不但遠此,而且他們還是以兄妹相稱。”
衞天元道:“那我更非趕緊救她不可了。既然他們不會殺害漱玉,還有什麼顧忌?”
少女説道:“有。因為他們不肯放人,你就必須和他們打上一
衞天元道:“我打不過他們?”
少女説道:“白駝山主夫婦都是武功高強,而且又擅使毒。我不敢説你一定打不過他們,不過,他們還有一個幫手,我看你最多隻能接他十招。”
衞天元當然不相倍,心裏想道:“爺爺和我喂招,我都能夠接到五十招外,爺爺是武林公認天下第一高手,難道這個人比爺爺還要厲害。”
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信不信由你,但我可不想你去送命。所以只能另想辦法。”
衞天元道:“那人是誰?”
少女笑道:“你又忘記我的脾氣了,倘若可以告訴你的,我早已告訴你了,用不着你呵。”
她不願意説,通常只有兩種請況,一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一是她害怕那人知道是她泄漏出去加害於她,故而有所顧忌。衞天元見她把那個人説得如此厲害,心裏半信半疑,暗自想道:“這女子武功不弱,縱然是言過其辭,但打個折扣,別人的武功想必也是勝他的。她不敢説,多半是因為有所顧忌。”
衞天元皺了皺眉頭,説道:“那我怎樣才可以救出師妹?”
少女沉吟片刻,説道:“辦法不是沒有,不過……”
衞天元道:“不過什麼?”
少女説道:“不知你肯不肯相信我?”
衞天元道:“你把辦法説出來讓我聽聽。”
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搖頭,這副神氣好像是在説:“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還是不能相信我。”
但是她説了。
“辦法還不是沒有,辦法就在你新近得到手的一件寶貝身上。”
“寶貝”和“身上”本是不能連在一起的,但衞天元一聽,卻也知道她説的“寶貝”是什麼了。
不過,他當然還是不能不假裝不懂,説道:“你説的是什麼意思,恕我不懂。”
少女又是噗嗤一笑,説道:“真人面前不説假話,你這車子上藏的那個人是誰?”
衞天元情知瞞不過她,説道:“也不是什麼著攔人物,不過只是他生來命好,有一個做大官的老子。”
少女説道:“他的老子是誰?”
衞天元淡淡説道:“御林軍統領穆志遙。”
少女笑道:“着呀,御林軍統領的兒子,那還不是一件寶貝嗎?”
衞天元已經猜到幾分,不過仍是説道:“這件寶貝和我們説的事情又有何干?”
少女説道:“關係可大着呢,我問你,你要這件寶貝有什麼用?”
衞天元道:“當然有我的用處,但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少女説道:“你放心,我不會搶你的寶貝的。但我倒想猜一猜你的用意,你不反對吧?”
衞天元道:“你有一張嘴巴,我當然不能縫着你的嘴巴不讓你説話。你要猜儘管猜好了。”
少女説道:“我猜你是拿這件寶貝去和穆志遙做一宗交易。對麼?”
衞天元吃了一驚,心裏想道:“這女子好厲害,她不但好像對我的事情知道得十分清楚,簡直連我的心思都摸透了。”
原來他把穆良駒捉來的目的,的確是想和穆志遙做一宗交易的。不僅僅是用作人質,保護自己的生命而已。
穆志遙是徐中嶽的靠山,他要報仇,首先就得去掉徐中嶽這座
因此他想和穆志遙辦的交易就是,他和徐中嶽之間的仇冤,穆志遙插手。
換句話説,亦即是不許穆志遙干涉他向徐中嶽報仇。他要用穆志遙的兒子換徐中嶽的頭顱。
但現在,這個女子卻好象要打他的主意,她嘆了口氣,説道:“可惜,可借!”
衞天元道:“可惜什麼?”
少女説道:“可惜一物不能兩用。”
衞天元道:“你的意思是……”
少女説道:“你這件寶貝不但可以換徐中嶽的頭顱,也可以換你的師妹。”
衞天元道:“你怎麼知道白駝山主願意和我交換?”
少女知道:“想必你不會懷疑我是白駝山主派來和你談條件的使者吧?據我所知,白駝山主夫妻固然是想要你的師妹做媳婦,但他們想巴結穆志遙。要是你把這件寶貝直接交還穆志遙,他們就失了一個可以巴結穆志遙的機會了。”
衞天元道:“但你好像説過,你根本就不知道白駝山主是在何方,卻又如何進行交換?”
少女笑道:“你也好像忘記了我説過的另一句話了。我也説過我若要打聽他們下落,相信我會比你較有把握。”
衞天元躊躇難決,説道:“你要我把穆志遙的兒子交給你?”
少女笑道:“你對我相信幾分,嘿嘿,你不便直説是不是?我替你説吧,你是半信半疑對不對?”
衞天元給她來個默認。
少女説道:“我不能強逼你完全信任我,但只要你相信幾分,那麼咱們倒也不妨來個交易。”
衞天元道:“怎樣交易?”
少女説道:“請你背轉身子。”
衞天元莫名其妙,姑且依她所言,看她有什麼花樣。半晌,少女説道:“行了,你可以轉過身了。”
衞天元轉過身去,只見少女已經把那套衣裳脱下,拿在手中,説道:“你師妹的衣裳交換那位穆大少爺的衣裳,你説,這宗交易,是不是你佔了便宜?”
衞天元道:“你要這位穆大少爺的衣裳做什麼?”
少女笑道:“你這個人怎的這樣笨,穆大少爺的衣裳和你師妹的衣裳,質地和式樣雖然不同,但對我來説,功用卻是一樣。”
衞天元道:“哦,原來你是要拿作信物。”
少女説道:“不錯,我有了你師妹的衣裳,你才相信我知道她的下落,同樣道理……”衞天元搶着説道:“白駝山也是要見了這套衣裳,才相信那位穆少爺是落在你的手中。”
少女道:“還要多一層轉折,他要拿這套衣裳到穆家去,證實了是誰的衣裳之後,才能相信我。我也不會以收藏肉票的匪首自僱,我只不過是個中間人罷了。”接着笑道:“説得雖然不夠完全,但你總算是明白了。這宗交易,你願不願意?”
衞天元道:“這宗交易,我雖然是稍稍吃了虧……”
少女跳起來道:“你佔了便宜,還説吃虧?”
衞天元道:“這套衣裳本來是你要還給我的師妹的。”
少女哼了一聲,説道:“可我還得把你的師妹也還給你呀!”
衞天元笑道:“你莫生氣,我並沒有説不做這宗交易呀。”
少女説道:“不,倘若你不承認……”
衞天元道:“承認什麼?”
少女本來想説:“倘若你不承認是你佔了我的便宜,這宗交易我就不做。”話到口邊,一想給人佔了便宜的話説出來哪真是給人佔了便宜了。
衞天元這才笑道:“我是逗你玩兒的。説實在話,你這詳做,實在是我受了你的思惠,我是很感激你的。”
少女氣平了些,佯嗔説道:“我是給你逗着玩的麼?”
衞天元笑道:“誰叫你剛才戲弄我,我不故意氣一氣你,今天豈不是要兩次栽在你的手中。”其實衞天元逗她倒不是為了報復,不知怎的,他很喜歡過少女生氣的模樣。説罷,已經剝下了穆良駒的衣裳,便即與那少女交換。
“我怎樣和你聯絡?”衞天元問道。
“你不用找我,我會找你。”少女説道。
衞天元道:“好,那麼我到京城等你了。”
他正待跨上馬車,少女敍道:“且慢。”
衞天元回過頭來,説道:“還有什麼事嗎?”
少女説道:“你準備坐這輛馬車入京?”
衞天元道:“這不過是一輛比較好的馬車,雖然比較好,也還是普通的馬車,我坐它入京,有何不可?”
少女説道:“你知不知道這是震遠鏢局的馬車?震遠鏢局是京師第五鏢局,你以為像這樣的大鏢局,鏢局裏不會有穆志遙的人卧底麼?”
衞天元一想,果然可慮。要知他雖然業已改容易貌,但這輛馬車,只怕還是瞞不過穆志遙派在鏢局裏卧底的人。
少女笑道:“稍安毋躁,我和再你做一宗交易。”説話之時,只見一輛破舊的騾車,已是來到他們面前。駕車的是個鄉下老頭,拉車的也是一匹老騾。
少女説道:“老騾破牢,雖然不如你這輛馬車值錢,可正適合你用。這宗交易,你做不做?”
衞天元看那駕車的老頭,和普通的鄉下老頭毫無分別,他一直沒開口説話。
少女説道:“這位五大叔是附近村子的,他常常用這輛騾車運瓜菜進城,把守城門的士兵都認識他的,我已經和他説好了,你可以當作是和他同一個村子的老友,順便搭他的車進城的。除你外,他可以給你多運一個人。”
衞天元本來早已喬裝打扮,和這老頭一樣,扮作一個普通的莊稼的,搭這輛破舊日的騾車,正是適合他的身份。
衞天元道:“不過,我這位朋友可是見不得光的。”
少女説道:“這你放心,私運人口,王大叔倒是做慣了的。”
衞天元道:“好,這宗交易我做了。”
這老頭幫他把業已給他點了穴的穆良駒搬過那輛破舊的騾車,這才説道:“對不住,可要委屈你這位朋友一下了。”説罷把幾籮大白菜倒出來蓋在穆良駒的身上,上面還堆了許多冬瓜。那些破籮就拋棄了,用車子來運瓜菜,是可以不用籮裝的。
衞天元笑道:“這辦法很好,其實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位大少爺。”少女接道:“大少爺舒服慣了,所以讓他換換口味,睡睡破車,不算委屈。”衞天元大笑。“你説得對極了。”
少女忽道:“不對。”
衞天元道:“什麼不對?”
少女説道:“你這個人本來是一點點小虧都不肯吃的,為何這次又肯吃虧?”
衞天元道:“因為我覺得你這輛破車的確比我那輛馬車好。”
少女笑道:“我可有點過意不去,這樣吧,我附加一件東西,當作是這宗交易的贈品,請你笑納。”
衞天元不知這古怪的少女又要出什麼花樣,接過來一着只見是一把鎖匙。
衞天元方自一怔,那少女已在説道:“這是一幢房子的門匙,有了這條門匙,你就可以做那幢屋子的主人。王大叔會送你到那裏去的。”
衞天元方始恍然大悟:“原來她早已安排好了,怪不得她説用沉着我找她,她自會找我。”
“我正愁沒處落腳,多謝你附送的禮物,我卻之不恭,只有寧可受之有愧了。”衞天元道。
少女笑道:“只盼你別要後悔就好。”説罷,跨上馬車。
“喂,喂,且慢!我還沒有請教你的芳名呢?”衞天元叫道。
“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只要你相信我就行。”少女已經上了馬車,笑聲中去得遠了。
衞天元的老騾破車,跑得雖然沒有馬車快,卻也不如他想象的慢。
只是這個駕車的老頭,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陰沉。衞天元和他説話,倘若是問他什麼,他願意回答的就用點頭或搖頭表示,不願意回答的他就乾脆不理;倘若不是問他什麼!那他的態度就更加冷漠了,連點頭和搖頭都沒有了,只讓衞天元自説自話。
自説自話當然是無趣之極,所以衞天元也只好閉上嘴巴了。
嘴巴雖然閉上,心頭卻是難以寧靜。
按“道理”來説,他現在“最”掛念的人“應該”是他的顧妹才對,因為他剛剛知道的師妹落在妖人手裏。
按“感情”來説,他最掛念的人則應該是姜雪君。因為他自己覺得好像是欠了姜雪君一筆感情的債,而他這次來京的目的、雖説主要是為了報仇,但次要的目的,卻也正是為了找尋姜雪君的。
但説也奇怪,現在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影子既不是姜雪君,也不是小師妹,竟然是哪個古怪的少女。
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一類型的女子,故此有一種“新鮮感”吧。他的朋友很少,女朋友更少。有生以來,和他有比較親密關係的女子只有兩個,一個是師妹,一個是姜雪君。但嚴格説來,她們恐怕也還未能算是他的真正朋友,因為朋友是不附帶什麼親屬關係的,而友情也必須在“對等的地位”上論交才建立起來的。他和她們之間的感情,與其説是“友情”,不如説是更像“親人”那類感情。
齊漱玉是他的師妹,在他的眼中,她始終像是一個不會長大的小妹妹。
姜雪君更是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他們分別之時,姜雪君也才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不錯,這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思念姜雪君,他還記得兒時的“盟誓”,他要娶姜雪君為妻,但這種執着的感情,是為了追求一個失落了的童年舊夢,還是為了在一個偶然的事件中,他們有了相同的命運呢?如今他們都已是家破人亡,而姜雪君的家破人亡,卻是受到他家的牽累的。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對姜雪君的感情,但他也從未想過這是那一類的感情。
當然他對這個古怪的少女,更是根本還淡不上有什麼“感情”,但最少已是因為她的“古怪”而引起他的好奇了。
這少女有獨特的性格,而性格突出的人,總是比較容易吸引別人的。
衞天元想這個古怪的少女,不覺心中苦笑,“想不到我出道以來,第一次吃了別人的虧,竟然是敗在一個女子手上。”
他出道的日子不算長,不過三年多點,但會過的武林高手可真不少,縱然不能説是每戰必勝,但強如崆峒派的掌門一瓢道人、揚州大俠楚勁松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過和他打成平手而已。想不到和這少女比劍,他卻竟然輸了一招。
“嗯,這可真是不打不成相識了。”衞天元心裏想道:“其實我不只是比劍輸了一招,鬥智也似乎是輸了她一招了。如今我不就是在她安排之下進入京城麼?”
隨即他又啞然自笑,“説什麼不打不成相識,她倒是識得我的,我可還沒有資格説是和她相識呢?”
老騾破車,巔簸而行,他的心情也好像騾車一樣起伏不定,不知不覺已是抵達都門了。
抵達都門,已是入黑時分。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
幸而把守城門的兵士和那駕車的老漢相識,那兵士問道:“王老頭,你怎的這樣晚才進城,瓜菜還有買麼?”
老頭答道:“騾子老了,車也破了,幾乎打它一鞭,它才走一走,沒辦法。只能這個時候才到了,反正不是什麼上價瓜菜,整車賣給菜行讓他們做醃瓜泡菜用吧,這幾錢銀子,給你買酒喝,意思意思。”
這麼晚進城賣菜本來是會引起懷疑的,好在他們相識,那把守城門的兵士收了酒錢也就放他們進城了,連搭順風車的衞天元也沒加以盤問。
在京城裏約莫再走了一個時辰,走過大街,穿過小巷,最後那老頭把騾車在一家人家門前停下,這時天色早已黑了。
王老頭只是作個手勢叫衞天元下車,指一指那幢房屋,示意叫他自己進去。衞天元一下車,他就走了,什麼話都沒説。
這幢房屋有朱漆的大門,門口還有一對石獅子,看來像是富貴人家的屋子。
衞天元用少女給他的那把鎖匙一試,果然大門就打一開了。
他突然想道:“我為什麼這樣相信那個少女?”
要知他的父親就是給朋友出賣的(這個朋友他差不多可以斷定是徐中嶽了),自從父親被害之後,他早已養成了不敢輕易相信人的習慣了。
但現在他卻任從這個古怪的少女的擺佈,何以會這樣相信她,連他自己也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不錯,她穿了姜雪君的衣裳來見我,她見過雪君是可以相信的。她沒有傷害雪君,或者也還可以相信。但師妹落在妖人之手一事,可就不能無疑了。”他繼續想下去:“白駝山的妖人和爺爺曾有過節,即使漱玉不知此事,至少她會知道她的爺爺與白駝山人從無來往。她怎會認白駝山主的老婆做義母?又即使她不知道是白駝山主的老婆,但可以認作義母的總也得有足夠的交情呀,她們的交清又是如何建立起來的?”
他疑團難釋,又再想道:“這只是那古怪少女的片面之辭,她又拿不出證據,齊漱玉落在妖人之手,我該不該相信她呢?”
不錯,他可以去震遠鏢局向湯懷遠求證,但湯懷遠是和剪大先生、徐中嶽聯名發出英雄帖的人,他們做的這件事正就是為了對付他的。雖然他也猜想得到湯懷遠這樣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又怎能絕對信湯懷遠呢?倘若他不能相信那個少女,湯懷遠就更是不能相信了。因為,最少到現在為止,他對那少女僅止於懷疑而已,尚未雲發現那少女對他含有敵意;而湯懷遠的公開身份,卻是站在他的敵人那一邊的。
而且踏出踏進這間屋子,這是必須馬上決定的!
倘若是他一個人,那還好辦,但他是帶着人質的。
他怎能在三更半夜,拖着被他點了穴道的穆良駒去找客店投宿?到客店投宿都不可能,更不用説跑去震遠鏢局以求容身之地了。
大門已經開了,沒人出來迎接,也看不見裏面的一點燈光。
即使那少女説的有關她師妹的事情是真,卻又焉知這座屋子內不是布有陷阱?
他凝神細聽,也聽不出屋子內有任何聲息。
看來這是一間古大屋,而這間大屋也像那個古怪少女一樣神秘莫測!
片刻之間,衞天元轉了好幾次念頭,終於還是決定冒這風險。
説也奇怪,他雖然找不出可以令得自己相信的理由!但在他的心裏還是相信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的。
在目前的情況之下,他也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容身,縱然他的心裏還有許多解不開的疑團,他也只能相信那個少女了。
他抱着穆良駒踏進屋內,隨手關上大門。
走過天井,踏上十多級的石階,他進入一間空闊的屋子。“空闊”當然只是憑感覺的,屋子裏黑黝黝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是有多大的地方,但憑感覺判斷,似乎是個大客廳。
他把穆良駒放了下來,摸出隨身攜帶的火石。
“唰”的一聲,火石打出火光。
火光一亮,登時把他嚇了一跳!
屋子有一個人!
這個人大馬金刀的坐在客廳的正中,臉上有交叉穿過的兩道傷疤,可怖的還不僅是這道傷疤,而是這人陰森的模樣活像一個殭屍!
火光一亮,這“殭屍”開口了。
“你來”了麼?我等你好久了!”説話的口氣也是冷冰冰的。
衞天元嚇了一跳,喝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卻先問道:“你以為我是誰?”
衞天元哼了一聲,説道“我看你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個木然毫無表情,神氣象個殭屍的人居然笑了一笑,説道:“你説得不錯,我的確是個死過幾次的、最近才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死人!”
衞天元一向膽子很大,不知怎的,此時也覺心裏發毛,喝道:“別胡扯,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人淡淡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就行了!”
衞天元道:“是誰叫你來這裏的?”只道這個古怪人是那少女的用友,心想:“那少女的行徑如此古怪,她有一個古怪的朋友,那也不足為奇。”
那人説道:“我不是早已對你説過麼,我是來這裏等你的。你喜歡來就來,用不着聽別人的命令?”
衞天元道:“你等我做什麼”
那人忽然把一捆繩子擲在衞天元面前。
衞天元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人説道:“這是用牛筋搓成的繩子,我想你一定懂得怎樣用繩子來反縛自己的雙手吧?”
衞天元聽見了這樣荒謬的要求,大笑説道:“你把我縛起來:你也該親自動手呀!怎能叫我反縛自己?”
那人説道:“因為我不能親手縛你”
衞天元道:“你的手有毛病”
那人説道:“沒有。”
衞天元道:“那就一定是你的腦筋有毛病了,天下豈有叫人反縛自己的道理?”
那人説道:“你的爹爹有沒有叫你自己打過自己的手心?”
衞天元怒道:“豈有此理,你敢討我的便宜?”
那人説道:“不錯,我不是你的父親,也並非因為你做錯了事才要責打你。但以你我的身份而論,我若親手縛你,那也是有失自己的身份的了。”
衞天元冷笑道:“你是什麼身份,總不會高過穆志遙吧?穆志遙要縛我,他也得自己動手?”原來他是把這個人當作穆志遙派來的鷹爪了。
那人冷笑道:“穆志遙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相比?你真是豈有此理,你以為我是他派來的嗎?”
衞天元怔了一怔,心裏想道:“這人口氣好大,但依此看來,他的身份大概也不止於只是穆志遙的鷹爪。”要知此人倘若是穆志遙的下屬,他當然是不敢如此出言輕蔑他的上司的。
殊不知那人在冷笑之中,卻也有幾分內愧。原來他雖然看不起穆志遙,但這次他要活捉衞天元,卻也是要送給穆志遙的。不過不是由穆志遙直接命令他,衞天元也不是由他送去給穆遙而已。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齊漱玉的父親齊勒銘。他受了白駝山主夫妻暗算,唯一的女兒亦已落在他們手中,他是迫於無奈,只能拿衞天元去交換女兒。
宇文夫人已經給他酥骨散的解藥,他的功夫是恢復了。不過另一種下在他身上的毒是三個月後才發作的,宇文夫人卻是必須在得到衞天元之後才肯給他解藥。其實,他的女兒落在他們夫婦手中,即使宇文夫人不用這個辦法來威脅他,他也不能不聽命於他們夫婦的。
衞天元哪裏想得到這個要他自縛雙手的人竟然是師妹的雙親!
不錯,他可以斷定這個人不是穆志遙的手下,但不是穆志遙的手下,並不等於就不是他的敵人。這個人可能是皇帝寵信的大內高手,也可能是他的仇家請來對付他的。
衞天元心頭火起,冷笑説道:“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要我反縛雙手也行,但得依我一個條件。”
齊勒銘似乎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愕了一愕,説道:“什麼條件?”
衞天元道:“把你的一對眼珠子給我挖出來!”
齊勒銘哈哈笑道:“這樣交換也算公平,我要你反縛雙手,你就要我自己挖眼珠。不過,你為什麼要我控眼珠而不是?我割耳或自斷雙手呢?”
衞天元道:“因為你有眼無珠,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也是從來不肯屈服於人的嗎?不管那人是誰,天王老子也不行?”
齊勒銘道:“好,有志氣,有志氣,那麼咱們打一個賭如何?”
衞天元道:“怎樣打賭?”
齊勒銘道:“只要你能夠接我十招,我就自挖眼珠,要是你接不下,你就得反縛雙手!”
衞天元在“劃出道兒”的時候,心裏還着實有點害怕,害怕這人若是真的敢於自挖眼珠,那時他為踐諾言,豈不是要自縛雙手,任憑對方處置?
待聽得齊勒銘這麼一説,衞天元這才放下心上一聲石頭,冷笑道:“你要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
齊勒銘道:“不錯,要履你能夠接到第十一招,就算你贏。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知道你是不肯自己認輸的,所以我説要在十招之內將你燈敗,就是真的要把你打敗!”
齊勒銘道:“這就是説我可能將你打傷,但你放心,我不會傷你性命。”
衞天元氣極大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狂妄的人,好吧,那咱們就在十招之內,一決死生便了。”
齊勒銘道:“你以為我是狂妄麼,你焉知我不是對你的這番好意?”
衞天元心頭一動,想起那古怪少女説的那個白駝山主的幫手,“她説我決計抵擋不了那個人十招,她説的那個人莫非就是眼前這個怪物?這回可真是上了她的大當,墜入她的陷餅了。”
衞天元只道齊勒銘是和那少女串通好了來對付他的,於是哼了一聲,説道:“原來你還是對我的一番好意麼,真是盛情可感了。好,那麼我也給你一個人情。”
齊勒銘一怔道:“你要給我什麼人情?”
衞天元道:“我若能夠接滿你的十招,我只要你挖一隻眼球,另外一隻眼球則只要你用一句話來交換。”
齊勒銘道:“哦,你想要我用什麼話來換?”
衞天元道:“説出齊漱玉是在什麼地方!”
齊勒銘變了面色,喝道:“我不知道你説的這個人,你以為我是誰?”
衞天元冷冷説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不錯,我是不知道你的姓名來歷,但我知道你是白駝山主的幫兇,是幫他害我的師妹的。”
齊勒銘鬆了口氣,故意説道:“原來你説的這位齊姑娘就是你的師妹麼,你很喜歡她是不是?”
衞天元喝道:“不要你管!”
齊勒銘道:“但聽你的口氣,你此來好像就正是要為了救她的,對嗎?”
衞天元道:“不錯,我拼了性命,也要將她救出你們的魔掌,我劃出的道兒你依是不依?”
齊勒銘鬆了口氣,哈哈笑道:“反正你是決計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你説什麼,我都答應,來吧,來吧。”
衞天元雙掌交錯,作勢出擊,冷笑説道:“好,我倒要看你如何能夠在十招之內將我真的打敗!”
齊勒銘忽地説道:“且慢!”
衞天元道:“你不是催我動手麼,還等什麼?”
齊勒銘道:“我知道你在齊家的武學之中,以劍法學得最好,你因何不亮劍?”
衞天元道:“我以為你是想和我比試拳腳功夫?”原來他見齊勒銘雙手空空,按江湖上的比武規矩,對方沒有兵器,他自是不能佔這便宜,以免給對方輕視。
齊勒銘哈哈笑道:“當今之世,需要我拔劍才能和他動手的,大概也數不上十個人,你還不在這十個人之列。小夥子,我勸你還是別要逞能的好,否則你更不是我的對手。”
衞天元認定他是白駝山主一黨,心裏一想,他是來捉我的,萬一輸了給他,我還要自縛雙手,這樣恥辱,我如何能夠忍受?他如此驕狂,想必也有幾分本領,對付白駝山的妖人,我又何須講究什麼江湖規矩?”
他急於去救師妹,要知道師妹的下落,首先他得接滿這人的十招,他暗自思忖,即使是“爺爺”以一雙肉掌接他的劍,也決計不能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這樣的便宜樂得去撿。於是唰的拔出劍來,喝道:“好,這可是你自己説的,但我有言在先,我的劍上可沒長眼睛!”
齊勒銘笑道:“小夥子,你有本事儘管傷我,我死而無怨,別多説了,快出招吧!”
衞天元心道:“這是你自己找死!”挽了一個劍花,一招“白虹貫日”就刺過去。
“白虹貫日”是剛勁的劍招,別的劍法雖然也有此招,卻無齊家劍法的凌厲。一出手便有如龍吟一般,當真像是一道白虹,刺向對手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