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碑手馮一塵看上去像位好好先生,當下點頭道:“這種天氣喝點酒,本來沒有什麼,但規矩是不許帶東西進礦,把他們擱在這裏,出礦時再帶回去。”
丐幫弟子依次進柵,取起用具,魚貫入礦。
路長青望着最後一名弟子的背影,喃喃道:“想不到丐幫中也有這等年青俊拔的弟於,看樣子兩人也好像練過武功,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派到舜耕山這種地方來。”
馮一塵微微一笑道:“年紀青青的,隨身帶着酒袋,還用得着問受罰的原因嗎?”
進了礦坑,朱磊和郭南風才發覺那位分舵主麻三的主意實在並不高明。
礦中陰暗潮濕,空氣也有點渾濁,看到那些丐幫弟子辛勤工作,半句怨言沒有,他們這才發覺,做-名規規矩矩的丐幫弟子,實在比當一名有道高僧,還要艱難得多。
要想混到幫中一名分舵主,或護法長老的地位,當然更不容易。
他們二人進礦,雖然可以不必工作,但處在這種環境下,又能對破案有什麼幫助?
可是,已經進來,就不能中途退出,萬一引起江老太爺身邊那幾名武師的疑心,不但案子永遠破不了,丐幫弟子在舜耕山的處境,勢將更為困窘。
好不容易,才將一天混過去了。
中午的伙食,江府供應,兩菜一湯,糙米飯一大碗,朱、郭兩人幾乎食不下咽,那些丐幫弟子,卻人人吃得津津有味。
回到分舵上,分舵主麻三已為他倆另外備了酒菜,那些丐幫弟子,另外開伙,菜餚比中午江府供應的更差。
大夥兒辛苦了一天,吃飽就睡,對供應朱、郭兩人的酒菜,連看也不看一眼。
朱、郭兩個沒有遜讓的對象,事實上也都快餓死了,只好坦然用,但由於環境不同,兩人始終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朱磊喝酒時,不覺皺起了眉頭道:“我們這樣每天被送進礦坑,對偵察寶玉失竊案-點幫助也沒有,真是作繭自縛。”
郭南風沉吟着道:“今天,我們這一着,也並非全無收穫。”
朱磊道:“什麼收穫?”
郭南風道:“我們至少已經可以看出,這邊派入礦的,只要人數合乎規定,無論換誰進入,似乎都無關緊要。”
朱磊想了一下,喜形於色道:“是啊,我們兩個,就是頂缺進去的,只要由領班的人,臨時改個名字,對方按冊點名,一個不缺就行了。”
郭南風道:“所以,你如果不想進去,明天可以請帶班的大頭丐胡三幫你把名字改-
改。”
朱磊有點驚道:“你的意思,你對進礦還有興趣?”
郭南風道:“我們是來辦事的,不能只顧個人興趣。今天兩人一起進去,僅工作了一天,然後兩人就一起不見了,碰上有心人查問,你要如何解釋。”
朱磊有點不好意思,點點頭道:“是的,這的確不好解釋。”
郭南風道:“我們現在並未確定要對付什麼人,有你一個留在外邊就行了,我為避人耳目,不妨隨眾進退,再混上幾天。”
兩人的意見,分舵主麻三當然絕對尊重,於是決定明天由帶頭的胡三,將朱磊的化名換上另外一個丐幫弟子。
第二天的值班武師,換成了少林弟子範震邦和燕子陳三。
兩人在點名時,果然對人口異動一事未生任何意見。
朱磊則接受郭南風的意見,改裝成一名農民模樣,將附近稀疏的村落,約略巡視了一遍,查看有無可疑的人家。
第三天,郭南風在出發之前,吩咐朱磊在分舵上喝點酒睡覺。
朱磊懂得他的意思。
朱磊自己也覺得,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今天晚上,的確該到江府裏院對江家的老少人口,詳細查看一番了。
天氣冷,又下雪,江府上上下下,差不多都提前上牀,鑽進熱被窩。
唯一的例外,是前院的東西兩廂。
東廂的四位武師在圍爐喝酒吃宵夜,由年長的碎碑手馮一塵敍述一些武林軼事,其他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在有酒菜助興之下,全都忘了外面是個飄雪的寒冷冷夜。
西廂的四名玉匠,一人已經入睡,兩人在燈下對弈,一人在旁托腮觀戰。
玉匠是一種稀有的行業,當時國內產玉的地方不多.這四名玉匠都是從揚州輾轉請來的,一名滇南人,一名川東人,兩名藍田人。
四人的工作,也分為削玉、切割、粗雕、細磨四部分。
古人語云:“玉不琢,不成器。”這個“琢”字,便包括了制玉的全部過程。
制玉匠人難找,他們待遇也很優厚,這四位玉匠,省籍不同,年齡也有差異。下棋的兩位老先生,都是藍田人,一位負責削玉,一位負責細磨,觀戰的一個,是滇南人,負責切割,提前上牀的一位,則負責精雕。
制玉的四項過程,雖然都很重要,但一塊玉由粗坯變成精品,其價值高低,一大半都決定在成型的粗雕這一部分。
上牀的那一位,名叫寇品清,大家叫他小寇子,他人也長得和他名字一樣清秀,細白的皮膚,修長的身段,説話很粗魯,但笑起來卻像個女孩子。
每一位玉匠,由學徒到出師,制玉的各部門都經歷過,大家把粗雕的工作交給小寇子,便是欺侮他年紀輕,好説話。
沒有想到,小寇子一來便建了大功!那十二生肖,便是他雕出來的模型。
十二生肖雕成,江老太爺還發下-筆不菲的獎金,功勞雖是小寇子的,但他卻跟大家均分了。、自此以後,大家便對小寇子另眼看待,不再專拿他開玩笑,他每天提前上牀睡覺,也沒人多説一句話。
今晚,下棋的兩位藍田師父,正弈到緊要處:小寇子忽然翻身坐起,披起大皮袍子,便往外跑。
旁觀的老陳笑道:“小寇子夢遊啦!”
小寇子轉頭縮頸笑道:“晚上的羊肉吃壞了。”
老陳笑道:“拉肚子?”
小寇子道:“肚子疼得要命。”
老陳笑道:“這麼晚了,包管沒人跟你搶茅房,你一個人去安安逸逸的拉吧!“下棋的兩位師父都笑了,小寇子頭一縮,啓門而去。
小寇子通過月牙門,進入西偏院,茅房便在西北角落上,對面西南角落則是江府上的柴房,是江府過冬時節,儲藏柴火的地方。
如果有人此刻悄悄地跟在小寇子身後,一定會感覺非常奇怪.因為小寇子匆匆奔去的地方,並不是茅房,而是柴房。
天空仍在飄着雪花,天色濃黑如墨。
柴房門敞開着,裏面漆黑一團。
小寇子毫不遲疑的竄進柴房,壓着嗓門低聲道:“綠茵,綠茵”
他喊了兩聲,立即有個低顫的聲音應答道:“我在這裏。”
小寇子摸索着走過去,黑暗中有個苗條的影子,迅速投進他的懷抱,兩人緊抱在-起,身子都有點抖索,四片乾燥而發燙的嘴唇,立即緊緊密合。
隔了很久,才聽小寇子抖着聲音低低地道:“我怕你不來。”
另一個柔膩的聲音道:“跟你約好了,我怎麼會不來?我得先伺候老太爺睡了,才能出來啊!”
“老太爺沒有要你一起睡?”
“早就沒有了。”
“多久了?”
“兩年多了。”
“日子難熬吧?”
“不然怎麼會看上你這個憨小子。”
接着,又是親嘴的聲音。再接着,茅草-陣輕響,底下的聲音.就不堪聞問了。
經過一陣狂亂的響息後,暫時沉寂了片刻。
“東西藏好了沒有?”
“絕對安全。”
“藏在什麼地方?”
“遠在天邊的下一句。””就在這間柴房裏?”
“這裏的柴火燒不完,也很少有人跑到這裏來,你説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安全?”
“那我就放心了。”
“你説我們還要等多久?”
“等我再雕一批好東西出來,人家漸漸忘了這件事,我先找個藉口離開,你過一段時間,再偷偷溜出來,大家就不會再想到這批東西上面去了。”
“那還得多久?”
“為了安全,急也急不來。”
“你説你不怕那些會武功的師父?”
“話雖如此,鬧開了也沒有什麼好處,要是光談武功,這幾頭三腳貓,還不看在我的眼裏,以後到了外面,我再表演紿你看。”
“你是跟誰學的?”
“説這些你也不懂。”
“跟你在一起好幾次,我也有點感覺得出來.不是練過幾天的人,那會有你這股犟牛勁兒。”
“你現在服了吧?”
“死人!”
然後,草堆上又悉悉沙沙的輕響起來,一陣喘息聲中,兩個身軀顯然又粘成了一堆。
聽完了朱磊有聲有色的描述,郭南風笑道:“碰上這種事,你可得小心些!”
朱磊道:“小心什麼?”
郭南風笑道:“小心要倒楣!”
朱磊道:“我是聽到的,天那麼黑,我什麼也沒看到,怎麼倒楣?”
郭南風止住笑道:“玉器有了着落,下一步你看怎麼辦?”
朱磊端起酒杯,道:“下一步是你的事!”
郭南風沉吟道:“我們是為丐幫弟子洗冤而來,我實在不希望在這件公案上有人傷亡地。”
朱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意道:“咱們是兄弟,講究勞逸平均,所以,這個也是你的事!”
又過了-天,麻三帶着朱磊和郭南風,於一幹丐幫弟子上工後,到江府正式求見江老太爺。
江老太爺出面接見,並問求見何事。
麻三很會説話,他源源本本地告訴江老爺:自從江府玉器失竊後,老太爺為人寬厚,儘管沒有明説出來,心底下很可能懷疑是某些丐幫弟子手腳不老實。
因此,他們以丐幫秘密通訊方式,請來了江南三俠中的“無常刀”’和“快刀”幫忙查辦。
接着,他順便介紹了朱磊和郭南風。
江老太爺禮貌地點點頭,其實他對江湖中事一竅不通,什麼叫做江南三俠,什麼又叫做“快刀”、“無常刀”,他根本就沒聽説過。
麻三接着道:“他們兩位剛到時,冒充本幫弟子,目的是察看本分舵下礦弟子,是否真的清白。第二天便換了朱磊朱俠,查看附近村莊,最後均無結果。”
這些話大部分都是實情,也都是郭南風讓他説的。
“現在”麻三最後道:“我請郭大俠將最後查訪的結果,向老太爺報告一下。”
四處調查的人既是朱磊,為什麼要郭南風來報告?
因為郭南風語氣比較温和,思想比較有條理。而且,説出這件竊玉案的真像,也很需要一點編造能力。
郭南風已經表示過,江老太爺年逾七十,身邊還要蓄養年輕的伺妾,這種事本就大大的不該。少年男女,相羨相愛,自然是合乎常情。
所以,他已決定不把玉匠寇品清和小妾綠茵偷情的一段帶出來。
江老太爺已經老得像個老菩薩,無論聽了誰的話,都是點頭。
郭南風在坐位上欠了身子,然後從容接口道:“經查竊玉者是兩名飛賊,當時因分髒問題而起爭端,一人已因爭執動武而喪生,另一人因人單勢孤,懼於府上武師們的殷勤巡守,刻正潛伏在山後一處巖洞中……”
江老太爺忍不住道:“要不要我們派武師,幫着把那賊人抓起來?”
郭南風又欠了一下身子道:“用不着了,那賊人身手有限,已被我們朱磊師兄擒服了。”
江老太爺忙道:“這還得了?賊人在哪裏?快拿我的名帖,送去鳳台縣衙,好好地的嚴辦!”
郭南風道:“老太爺請息怒,我們江湖人物,碰上這種事,另有處置方式,在下兄弟,已經按江湖規矩,給了他嚴厲處罰,並把他打發了。”
江老太爺有點失望,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忽又問道:“那些寶玉呢?”
郭南風道:“據那人供稱,因當時攜帶不便,所以仍然藏在貴府的柴房中貴府的柴房在哪裏9”
“在後面偏院裏!”江老太爺道,忽然皺起眉頭:“賊人的話,不可偏信,萬一玉器不在柴房裏,哪裏再去找人對質?”
“這就要冒點風險了。”郭南風覺得這位江老太爺實在俗氣得不很可愛,故意逗他道:
“府上的武師在哪裏?我們先帶人去柴房搜一搜,要是找不到那批玉器,再另作打算不遲。”
今天輪值的是少林俗家弟子路長青和碎碑手馮一塵,輪空的是燕子陳三和另一名少林俗家弟子範震邦。
江老太爺傳下話去,燕子陳三和範震邦立即趕到。
燕子陳三是江湖上混過的人物,對江南三俠尤其是快刀郭南風早有所耳聞,對郭、朱兩人,相當敬重。
江老太爺見府中武師對郭、朱兩人如此敬重,知道兩人來頭不小,也對兩人另眼看待起來。
搜查柴房,是件麻煩事,好在江府的幫閒人口多,漆盒的體積又很鮮明惹眼,不到半個時辰,果然把那個漆盒完整無損的找了出來。
江老太爺驚喜萬分,忙令管家的稱出一千兩銀子,準備獎賞朱、郭兩人。
朱、郭兩人當然不會接受,郭南風婉轉告訴江老太爺,他們是為洗刷丐幫弟子的嫌疑而來,不是為了獎金,如果老太爺認為丐幫弟子工作還算認真,希望酌予提高他們的工資,他們兄弟倆就感激不盡了。
江老太爺滿口答應,井吩咐管事備席,恭邀朱、郭兩人及分舵主麻三共酌。
飯後,郭南風提議參觀玉器工作房,江老太爺有午睡的習慣,命燕子陳三和範震邦領着,他則扶着書僮安歇去了。
工作房裏的四位師父,當然已獲知十二件玉器失而復得的消息,四人中只有寇品清心裏清楚,是江南三俠中這兩位替他瞞去其中一段,心底下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害怕。
玉器工作房裏,四位師父全憑手藝吃飯,琢玉器械少得可憐,除玉器成品已交江老太爺點收外,房中只有一些堆集如山的粗玉石,實説起來,也沒有什麼看頭。
郭南風朝朱磊使了一個眼色,朱磊會意,便纏着那些師父問東問西,故意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郭南風則走去寇品清身邊,拿起一塊粗玉,一面佯作端詳,-面傳音問道:“閣下師傳何人?”
“唐雪舫。”
“唐門第七代掌門人9”
“不錯。”
“習藝多久?”
“四年。”
“何故離開唐門?”
“生活不檢點。”
“以後就改以制玉為生?”
“是的。”
“以後還想不想在江府玉器上動腦筋?”
“蒙三俠高抬貴手,以後不敢了。”
“你跟綠菌那女人如果真有意思,應該先離開舜耕山,再作長遠打算,你年紀還輕,又有一技之長,別再任意胡來,連累別人,知道嗎?”
“是!”
然後,郭南風放下那塊粗五,又跟寇品清大聲説了幾句場面話,便與麻三等人告辭離去。
回到住處,麻三宣佈了江府即將調整工資的好消息,大夥兒無不歡欣鼓舞,雀躍不已。
麻三特地置備了雞羊等酒菜,大打牙祭,順便向朱、郭兩人致謝送行。
離開舜耕山,風雪也停了,朱磊和郭南風兩人都感覺心情很愉快。
朱磊笑道:“這次,事情辦得妥妥帖帖的,居然沒沾一絲血腥,心裏實在很舒服,比上次楱霞之行要有意思得多。”
郭南風道:“這次只能説是運氣好,要是沒碰上小寇子和那女人偷情,你去哪裏找線索?”
朱磊笑道:“所以我説,碰上男女偷情的事,有時也不見得一定就倒楣。”
這天晚上,兩人來到一處靠近塗山,名叫好風水的一個小鎮。
朱磊欣然道:“這個地名大吉大利,咱們可能要轉好運了。”
郭南風笑道:“轉什麼好運?我只希望今晚能找個大一點的客棧,洗一個熱水澡,叫兩樣菜,燙一壺酒,然後安安靜靜的-覺到天亮,就算交上好運了!”
塗山,是春秋戰國時,諸侯會盟的大地方,在歷史上赫赫有名。
如今,據古老相傳,城外有個小土堆,雜草叢生,方圓不過數丈,那就是當年羣雄歃血為盟,永結友好的“祭壇”!
這裏離鳳陽不遠,離蚌埠更近,行人來往,商旅不絕,市面還算繁榮。
他們的運氣確實不錯,投宿的客棧很寬敞,也很乾淨,客棧的緊隔壁,就有家燒滷熟食店,叫酒叫菜,都很方便。
兩人吩咐棧夥,燒了一大鍋熱水,分別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叫來幾樣可口的小菜,準備喝個四分醉,上牀睡大覺。
正當二人酒意微醺,忘情得趣之際,院子裏人聲嘈雜,忽聽一個粗嗓門直着喉嚨道:
“先派人把三孃的房間打掃打掃,再叫人去辦點酒菜.三娘趕了一天路,也該趁早用飯安歇了!”
朱磊一嗯,詫異道:“這是什麼話?”
郭南風笑道:“你不是都聽懂了嗎?這是人人都聽得懂的普通大白話!”
朱磊皺眉道:“我是説這傢伙的嗓門,聽語氣他對那位什麼三娘也太巴結了,客店裏的房間,天天有人打掃,還要叫人掃個什麼勁兒?”
郭南風笑道:“這就叫氣派啊!如果你有用不完的銀子,身後經常跟着一大批幫閒人物,你在落店時,也可以擺譜兒,叫人先把房間打掃一番!”
朱磊道:“趕了一天路,要睡覺了,隨便叫點飲食就好了,為什麼要酒又要菜的?”
郭南風笑道:“你這就叫多管閒事!人家有錢有勢又有跟班的,睡覺之前,叫幾個菜,喝點老酒,用得着你煩心?”
朱磊搖頭道:“不對”
郭南風道:“什麼不對?”
朱磊道:“你別忘了,他稱呼的是‘三娘’,是個有男人的女人,一個有男人的女人,又有這麼多的跟班,為什麼要拋頭露面的‘趕’一天‘路’?”
郭南風道:“依你的意思呢?”
朱磊道:“這個什麼三孃的一定不是好來路!”
郭南風道:“留點口德。”
朱磊道:“我是就事論事。”
郭南風道:“萬鳳幫的林白玉、葉小鳳和蔣素芬,她們也時常奔波在外,要是被你遇上了,你難道也説她們不是好來路?”
朱磊道:“那不一樣,她們生活簡樸,舉止安詳端莊,更不會身後一跟就是一大羣男人。”
這時候,院子裏仍然熙熙攘攘,呼來喝去,不得安寧,住進來的,好像不是一批客人,而是一支雜牌軍隊。
郭南風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大概被你料對了,今晚要想好好睡上一覺,可能又要泡湯了。”
朱磊忽然放下酒杯道:“待我出去看看!”
朱磊出去了,郭南風也無心再喝下去,他抱着胳膊,靠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幾乎睡着了。
隔了好一陣子,朱磊才皺着眉頭,若有所思的踱了進來。
郭南風打了個呵欠道:“怎麼去了這麼久?那女人怎麼樣?”
朱磊坐下,喝了口冷酒,慢慢地道:“這個女人,真是怪事,我敢説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郭南風忍不住打趣道:“天底下的人,有一半是女人,你沒有見過的女人,當然還多得很。不過,你的意思好像説這女人很特別,特別的女人,也有好壞之分,你説還沒有見過是什麼意思?”
朱磊皺着眉頭道:“我的意思真沒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漂亮的女人!”
郭南風一怔道:“漂亮?你的眼界一向高得很,你説漂亮,就不簡單了,這女人漂亮到什麼程度?”
朱磊道:“不過,也騷得可以。”
郭南風道:“你已經説過了,這女人可能來路不正,她漂亮也好,風騷也好,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對不對?”
朱磊道:“有!”
郭南風又一怔道:“有?有什麼?”
朱磊道:“我出去時,她正在詢問一名夥計,問這裏到靈璧,還有多遠?”
郭南風道:“靈壁是個大縣,範圍很廣,難道你疑心她是去找萬鳳幫的麻煩?”
朱磊道:“我不是疑心,而是那女人接着又向小二問了一句話。”
郭南風道:“問什麼?”
朱磊道:“她接着問小二,靈壁有羣大姑娘,收養了很多野孩子,那些姑娘住的地方叫什麼地名。”
郭南風道:“小二怎麼説?”
朱磊道:“小二回答不知道,那女人也就沒有再問下去。”
郭南風思索了片刻,道:“什麼事情不能盡往壞處想,這女人也許外表風騷,內心卻很慈善,她找萬鳳幫,為了想捐出一筆善款救濟孤兒們也不一定。”
朱磊道:“想救濟孤兒帶那一大堆男人幹什麼?”
郭南風道:“譜兒擺慣了,講究大家氣派啊!”
朱磊嘆了口氣道:“什麼事你都往好處想,什麼人你都假定他是好人,剛才真該由你出去看看。”
郭南風道:“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朱磊道:“我為了看得真切些,故意從她身後踱過去,想不到她竟朝我拋媚眼,就好像碰到了熟朋友,真叫人冒火”
郭南風大笑道:“這有什麼火好冒的?這叫什麼啊,對了飛來豔福!”
咿呀一聲,房門忽然輕輕開啓。
一陣微風吹進,風中充滿香氣。
郭南風抬頭望去,目光所及,不覺呆住了。
踏着碎步進來的,是個美豔不可方物的黃衣麗人,那麗人巧笑盈盈,目光轉動間,忽與郭南風四目相接,也不禁微微一怔。
朱磊一咦道:“你?”
那黃衣麗人又回覆一臉嬌媚的笑容道:“你剛才特意出去看我,我也該進來看看你呀!
是不是不可以?”
平時,朱磊在郭南風面前,一向口舌犀利,但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卻又害羞木訥得像個發育期中的大男孩子。
郭南風代他解圍,微微欠身道:“請坐,這位姑娘貴姓大名,有何見教?”
黃衣麗人含笑道:“我叫杏花三娘,見教不敢當,兩位壯士怎麼稱呼?”
郭南風道:“我們是拜把子兄弟,他姓朱,我姓郭。”
杏花三娘一怔,旋即含笑道:“啊,失敬得很,原來是江南三俠中的朱郭兩俠?小妹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郭南風暗犯嘀咕,他猜得不錯,這女人果然是江湖中人!
可是,她要找萬鳳幫幹什麼?
朱磊忽然插口道:“三娘姑娘也想去靈壁?”
他等於問了郭南風心裏想問的一句話,不過這種稱呼也真別緻。
“三娘姑娘”是娘子?還是姑娘?
杏花三娘顯然對朱磊的稱呼並不在意,聞言點頭道:
“是的,想去靈璧看看,聽説那邊有一羣年輕的姑娘,組織了一個什麼萬鳳幫,專門收養一些孤苦無依的棄兒,本姑娘非常羨慕這種生活。”
她也自稱“本姑娘”?
像她這一身細皮白肉,可見從未做過一天粗活兒,她會對萬鳳幫的儉僕生活感興趣?
郭南風接口道:“萬鳳幫的存在和行事宗旨,只令人由衷崇敬,她們的生活,都很刻苦,並無值得羨慕的地方,杏花姑娘風塵僕僕的趕去,可能會感到很失望。”
杏花三娘瞟了他一眼,微笑道:“郭俠跟她們很熟悉?”
郭南風坦然點頭道:“是的,我們這次就從靈璧來的。”
杏花三娘輕輕一哦,欣然道:“既然如此,有二位帶路,就再用不着一路問人了。”
郭南風冷淡地道:“姑娘帶了很多人?”
他只説“人”,而沒有強調“男人”。不過,杏花三娘如果夠機靈,聽得懂弦外之音,應該會聽出這是一種委婉而間接的批判:像你這樣的女人,會適合到萬鳳幫那種地方去?
杏花三娘眼珠子轉了一下,笑道:“我帶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多年的部屬,你覺得他們會礙事嗎?”
她説的“人”,也沒有強調是“男人”,但她最後的一句,卻有着微妙的“雙關”,意思彷彿就是説:我身邊跟了這許多男人,是不是令你感到很不舒服?
郭南風承認這女人的確很動人,但毫不欣賞這婦人的挑逗。
他很率直地道:“萬鳳幫其實並不能算作江湖上的一個幫派,而只能説是一個帶有慈善性質的事業團體,如果不是為了施捨和贊助,他們恐怕很不習慣有人去打擾。”
杏花三娘含蓄地笑了笑,道:“郭俠的意思我懂,也會照辦,明天上路時,你們會發現跟着我的,只有兩個男人,他們都已五十多歲,是我的兩名轎伕。”
原來她趕了一天路,是坐在轎子裏趕的!
朱磊對這位標緻的女人,慢慢感到厭惡起來,他對杏花三娘道:“三娘姑娘,剛才聽到有人替你叫酒菜,你不擔心酒菜冷了會變味?”
這是一種很明顯,也很不講求技巧的逐客令,可是,杏花三娘聽了一點也不在乎。
她朝桌上的冷酒殘羹掃了一眼,轉向朱磊笑道:“兩位喝夠了沒有?要不要再到我房間裏去,大夥兒熱乎熱乎?”
這當然又是“一語雙關”,而且相當下流!
朱磊臉色-變,本想再説什麼,郭南風連忙攔在前面説道:“時間不早了,謝謝杏花姑娘美意,咱們明天路上再聊吧!”
杏花三娘這才盈盈起身,回眸一笑,轉身婀娜而去。
朱磊上前將房門閂得緊緊的,恨聲道:“真不要臉,世上只有嬉皮賴臉的男人,想不到也有這種不知羞恥的女人。”
郭南風表情沉重地道:“阿磊,你少發脾氣,事情恐怕沒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以為這女人只是個風流淫蕩的貨色。”
朱磊哼了一聲道:“我當然知道她會武功,就算她是江湖中人,又怎麼樣?”
郭南風緩緩搖頭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女人會不會武功。”
朱磊走來炕前道:“那你擔心的是什麼?”
郭南風輕輕皺了一下眉頭道:“你知道的,江湖上一向忌諱三種人:僧尼、女人、乞丐,而這女人自稱杏花三娘,其實説了等於沒説,我們別説她的師承武功,甚至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懷疑她急急帶人趕去靈璧,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9”
朱磊細細一想,果然覺得事情有點怪異,並不像他所感受的,只是這女人言行上的不正經。
他碰上這一類傷腦筋的問題,經常都是一個相同的反應:
“依你看,這女人的真正目是什麼?”
郭南風沉吟道:“依我看靈璧萬鳳幫生活清苦,成員單純,應該沒有什麼可覬覦的,不知道會不會是為了上一代的恩怨。”
朱磊為人熱忱,一向胸無城府,聞言毅然道:“這樣好不好?
老三,萬鳳幫目前只有蔣素芬在,我就辛苦點,連夜趕回去,找蔣素芬問個清楚,明天你陪着這女人上路,大家説話方便些,你再套套這女人的口氣,看看這女人趕去靈壁是否另有用意?”
郭南風嘆了口氣道:“這雖然是個笨法子,只好辛苦你一下了。”
第二天上路,杏花三娘果然將那些隨從打發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名上了年紀的老轎伕。
他見郭南風身邊也少了個朱磊,不禁相當驚奇。
郭南風向她解釋道:“我們三人,雖然是結義兄弟,但在興趣上,卻有很大的差異。老大沉默寡言,行事穩重,老二生性風流,不拘小節,昨晚他喝醉了酒,説蚌埠是個大地方,離這裏只有五、六里路,他要趕到蚌埠去過夜……”
杏花三娘道:“他不去靈璧?”
郭南風道:“這一帶他比我熟,我又不能管他,只好由他去杏花三娘點頭,並沒有追問朱磊半夜趕路去蚌埠做什麼,而神色之間,反有一股喜悦之意,顯然她對朱磊也沒有什麼好感。
郭南風跟着轎子,走沒多遠,杏花三娘忽然吩咐轎伕停下。
她走出轎門,向郭南風笑道:“我坐轎子你走路,這樣不太好吧?!”
郭南風道:“我走路走慣了,你坐轎子也坐慣了,這樣有什麼好不好的?”
杏花三娘笑道:“這樣叫人看起來,有點像鄉下夫婦新婚回孃家,我看我還是陪你-同步行,邊走邊聊,比較有意思。”
郭南風道:“那豈不是太委曲了杏花姑娘。”
杏花三娘媚眼一拋,掩口低聲吃吃道:“那你就想個方法補報我好了。”
郭南風心頭微微一蕩,竟有點把持不住,他止不住有點後悔,覺得先讓朱磊趕靈璧造成他一個人面對這女人,實在是下下之策。
為了解窘,他岔開話題,實指着那頂轎子道:“這頂轎子怎麼辦?”
杏花三娘笑道:“那麼多人,我都打發了,一頂空轎子,還不好處理?叫他們兩個人,什麼地方抬來的,就抬回什麼地方去就是了。”
郭南風知道光怕事也不是辦法,決定跟着這女人周旋到底,看這女人還有什麼手段。
兩名轎伕打發掉了,兩人重新開始並肩步行。
一路上,兩人邊走邊談,但談的都是些言不及義的閒話,她問郭南風揚州的風月,郭南風告訴她:揚州的小吃很有名,洗澡也是一種享受。其他方面,他只去過瘦西湖兩趟,景物多遭破壞,與傳説及想象中,差得太遠。
杏花三娘想問的,當然不是這些。
可是,郭南風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總是答非所問,杏花三娘限於自己是個婦道人家.當然不便追究下去。
郭南風也問了她一些江湖中事,並趁機請教她的師承門户,想了解她的身世和出身。
杏花三孃的回答,也跟打太極拳一樣,東推西擋,沒句真話。
她説她是湖北黃梅縣人,自幼跟隨一名師太習武,長大接掌父親的木業行,曾到湖南辰州去過幾趟,如今跟隨她的這些男人,便是行中的師父,大家都很尊敬她。
總而言之,她説了很多,好像説得很詳細,但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是郭南風想要問的話。
從杏花三孃的談話中,郭南風只隱約聽出了一件事,這位杏花三娘顯然沒有嫁過人,杏花是她的小名,三娘是姐妹排行,如此而已!
郭南風知道這位杏花三娘口風很緊,説話技巧也很好,要想探查她的底細,真如蜀道之難行,難於上青天!
兩人中午到達蚌埠,飯後繼續上路,傍晚抵達一個離孟澗湖不遠的小鎮,兩人知道再下去很難在天黑找到歇宿的地方,便在小鎮上落腳住下。
一對素不相識,而且各懷心機的青年男女住進同一家客棧裏,實在非常尷尬。
這時,表現得落落大方的,反而是杏花三娘,似乎郭南風無論怎樣安排,她都無所謂。
郭南風身為男人,做事不能沒有個決斷,為了不着痕跡,而又能劃清男女界線起見,他向茶房要了兩間相連的房間,杏花三娘沒有任何意見,郭南風的決定,她都欣然依從。
這家客棧不供應酒食,有錢的客人要吃喝,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兩人可以分開來住,用餐也分開來,自然不像話。
杏花三娘一向鋪張慣了,出手非常闊綽,依郭南風的意思,叫兩碗排骨麪,每人加個滷蛋,也就夠了。
而杏花三娘卻拿出整塊銀子,吩咐店家叫酒又叫菜,比上館子點的酒菜還豐盛。
郭南風不便阻攔,只是暗暗提醒自己,酒要少喝點!
酒菜來了,兩人邊吃邊談,郭南風又問對方這次趕去靈璧的用意。
杏花三娘喝了兒杯酒,雙頰紅潤,更見嬌媚,人也格格地笑個不停,彷彿已完全對郭南風鬆懈防範之心。
她説,這次去靈璧的用意,實在不願也不便向人提起。
經過郭南風一再追問,她最後還説了。
她仗着幾分酒意,坦率地道,常在江湖上跑動的人,差不多都知道有個萬鳳幫,也都知道萬鳳幫幾個女孩子長得非常標緻,她自信自己的財力、姿色和武功,都比那些女娃兒要強一些,也就是説,杏花三娘比現在的林白玉,更適合當她們的幫主。
郭南風覺得很意外,也有點驚訝,原來這女人想取代林白玉,去當萬鳳幫的幫主?
杏花三姐接着道,她當上萬鳳幫主,一定會把萬鳳幫經營得有聲有色,要讓江湖上每一個武林人物,都知道有個萬鳳幫存在,而她最後的目的
最後的目的是什麼?
杏花三孃的雙頰更紅了,她嬌羞答答地表示,最後,她要以幫主之尊,舉辦一次武會,在武會上挑選如意郎君!
郭南風這才發覺,他和朱磊的猜測都錯了,原來這女人的目的非常單純,説來説去還是為了找男人!
不過,這番話由這女人自己口裏説出來,也夠坦率的。
男人想找個美貌佳人,女人想找個如意郎君,這能説有什麼不對嗎?
郭南風覺得,只要這女人到時候不使用暴力手段,他們算不上是萬鳳幫的什麼人,實在沒有橫加干涉的必要。
想到這裏,郭南風的一顆心不禁慢慢鬆懈下來。
他覺得他和朱磊都太敏感,太緊張了,不,應該説是他一個人太敏感太緊張了!朱磊的反應,完全是受了他的影響。
他猜想這次朱磊匆匆趕到靈璧,蔣素芬聽到這件事,一定會滿頭霧水,莫明其妙……
杏花三娘微笑道:“你發什麼呆?”
郭南風噢了一聲,忙道:“沒沒什麼,我是在想想姑娘説的話,姑娘説話真夠坦率,郭某人佩服之至!”
杏花三娘笑道:“這幾句話説得結結巴巴的,是拼湊起來的吧?”
郭南風赧然一笑道:“我一向説話都是這個樣子的,惹姑娘見笑了。”
杏花三娘笑道:“一個人心機深沉,説話有所顧忌,差不多都是這樣子,你處處提防着本姑娘,到底害怕什麼事?”
郭南風被説破心事,不禁大窘,他故意端起酒杯,哈哈大笑道:
“女孩子家,都是這般小心跟兒,我一個大男人,天涯到處闖蕩,什麼事都見過,沒有見過的,差不多也都聽説過,你説我會害怕什麼?”
杏花三娘笑道:“嘴硬的人,多半由於心虛,我猜你渾身不自在,大概是由於跟我單獨相處的關係。”’郭南風道:“笑話!我是揚州出生,揚州長大的,自古以來,揚州便是東南四十三州中的花花世界,走出師門,又曾遍遊黃河南北,東西兩京。況且,姑娘對我又沒有什麼惡意,彼此全屬萍水相逢,我為什麼會感到不自在?”
杏花三娘拍拍板凳,笑道:“好,坦蕩蕩的英雄,你坐過來吧!”
郭南風雖然心存警惕,這時也有了幾分酒意,聞言嘿嘿一笑,道:“坐過去就坐過去,難道我還怕你吃了我!”
他説着,果然起身走去對面,和杏花三娘並肩在一張板凳上坐了卜來。
杏花三娘側目一笑道:“摟住我的腰!”
郭南風笑道:“照摟不誤!”
杏花三娘舉杯道:“現在乾杯!”
郭南風笑道:“照幹不誤!”
他們互摟着,笑謔着,對幹了一大杯。
兩人在不知不覺中,都有了幾分醉意。
郭南風因獲知這女人對萬鳳幫並無惡意,無形中鬆懈戒備之心,他仗着自己一向酒量不錯,漸漸忘記了一個人喝酒多半都這樣喝醉的。
杏花三娘姿色本來就不惡,燈下看來,更見風情。
如此一杯接一杯,喝到後來,郭南風由被動變主動,反而向杏花三娘灌起酒來,在他模糊意識中,簡直就把杏花三娘當成平日的盟兄兼酒友朱磊了。
然後,夜深了,他們迷迷糊糊的吹熄了燈,迷迷糊糊的脱衣上牀就寐。
他們在黑暗中喃喃互訴着衷情,兩個火熱的軀體緊緊擁抱在一起,在恍惚中進行着熱烈而瘋狂的動作,完全遺忘了這個世界。
天快亮了,他們才倦極相擁睡去。
等他們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午牌時分,郭南風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起先是萬分驚訝,經過苦苦思索,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一些情景。
他感到一絲甜蜜,也有點後悔,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善後才好。
但是,他能怪誰?
他輕輕推醒杏花三娘,杏花二孃唔了一聲,-轉身又將他緊緊抱住。
郭南風又推了她一下,低聲道:“杏花,你醒醒,我有話跟你説。”
杏花三娘沒有理他,反而將他抱得更緊,郭南風嗅着她的秀髮,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也緊抱着她,温存起來。
兩人翻騰着,又輕過一番抵死纏綿,郭南風細聲道:“杏花,我們現在可以談談了吧?”
杏花三娘偎在他懷裏,呻吟似地道:“談什麼,你説吧!我現在已經是你的人了,你無論説什麼,我都聽你的。”
現在,郭南風反而不知道説什麼好了,他沉默了片刻,瞪着天花板道:“杏花,假如你肯聽我的,我有個請求,你答應不答應?”
“當然答應。”-
我的意思”郭南風思索道:“你能不能改變主意,不去靈璧?”
“當然可以。”
“真的?”郭南風有點驚喜:“你真的肯答應我不去靈璧?”
杏花三娘在他胸口輕輕咬了一口道:
“我為什麼還要去靈璧?我已經當過萬鳳幫主了,我也已經舉行過比武招親大會,我已在各路武林人物中找到了年輕的英俊的如意郎君,我所有的夢想,都實現了,你以為我真對靈璧那種貧瘠的地方有興趣?哎啃,你好傻!”
郭南風道:“那好,你快起來,把你在黃梅的地址寫給我,我最遲會在兩個月內,趕去黃梅和你相會。”
“假如屆時你不呢?”
“我有什麼理由不去呢?”
“好,我相信你,我會在家裏天天等你。”
郭南風趕到靈璧萬鳳幫,天色已黑。
朱磊看到他,頗感驚訝:“那位三娘姑娘怎麼沒有-起來?”
郭南風含混地道:“我説靈璧是個很貧瘠也很閉塞的地方,一羣女孩子和一羣孤兒,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我已婉勸她回去了。”
朱磊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道:“那真是再好也投有了,我已經問過蔣姑娘,她説她根本沒聽説過這位杏花姑娘的名字,更談不上跟這位杏花姑娘有什麼恩怨。”
郭南風左右看了一眼,擔心地道:“林姑娘和葉姑娘……”
朱磊搶笑道:“都回來了,她們去過定遠,什麼破綻也沒有看出來,後來又拐去鳳陽,替孤兒們購買了大批冬衣,所以沒跟我們碰上。”
他也朝身後望了一眼,然後湊上一步,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們老大跟素芬姑娘的事大有進展,現在就等你回來做個現成的媒人。”
郭南風哦了一聲,不禁又觸動了自己的心思,他真沒有勇氣去見林白玉。
這種事要怎麼解釋?
朱磊見他眉頭微皺,不禁大奇道:“你聽了這等大好消息,居然會不高興?”
郭南風定了定神,笑道:“我怎麼會不高興?我是太高興了,幾乎有點不相信,還有你跟小鳳姑娘的事……”
朱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差不多了。”
郭南風聽了,心頭更是忐忑難安,他跟林白玉,早被大家視為天造地設的一對,卻不料杯酒誤事,造成無可挽救的遺憾!他今後要如何來處理這段感情?
再説,他們盟兄弟間,一向無話不談,他又將如何來向兩位盟兄解釋他將無法接納多情的林白玉?
郭南風暗暗嘆了口氣,勉強拍了朱磊一下肩頭,笑道:“我們進去弄點酒喝喝吧!過了這兩天,我們再談正經事。”
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你愈是迴避,它愈是迫人而來。
馬如龍和蔣素芬兩情相投,早已衷心互訴,朱磊和葉小鳳更是同進同出,儼若一對小夫妻,一點忌諱都沒有。現在,他們四人等候的,就是郭南風和林白玉的表示了。
三名異姓兄弟,同時娶進三名異姓姐妹,彼此都是武林中人,又全都是熱心社會公益,這該是多美滿的一段武林佳話。
可是,郭南風有苦難言,他和杏花三孃的一段情孽,雖非出自他本心,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他又怎能“始亂之,終棄之”?
兩天來,郭南風一直苦苦思索這個問題,他以天寒為藉口,成天以酒澆愁,人憔悴了不少,卻始終無法找到兩全之策。
朱磊人雖魯莽,但也有心細的時候,他慢慢看出郭南風似乎有什麼心事。
這天,他忽然當着眾人面,向郭南風説道:
“老三,趁着這兩天不下雪,我們去附近小鎮牽上幾條牛回來,明年春耕,也好有個幫手,順便可以替馬大哥和蔣姑娘去選幾件傢俱。”
藉着這個大題目,兩弟兄整裝出發,上路之後,朱磊道:“現在身邊無人,你究竟有什麼心事,可以説出來了。”
郭南風不便再隱瞞,便將他和杏花三孃的-段和盤托出。
朱磊聽了大感意外,最後憤憤然地道:“老三,你也太糊塗了,那晚在好風水,你就該看得出來,那娘們一直在想勾引你,卻想不到你最後還是上了她的當!”
朱磊氣憤是對的,他説的也是事實,但郭南風只搖了一下頭,沒有開口。
朱磊更氣了,又道:“你搖頭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説錯了?”
郭南風嘆了口氣道:“你的話並沒有説錯,但有件事情,你卻絕對想不到。”
朱磊冒火道:“什麼事我沒有想到?她以前沒跟過男人?她是個處女?”
郭南風低低地道:“正是如此。”
朱磊一下呆住了!
他愣了半天道:“有這種事’”
郭南風嘆了口氣道:“不然我又怎麼會如此感到為難?她的放蕩,全是個性使然,實際上她並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種女人。”
朱磊像個泄了氣的球,喃喃道:“那…那……那就難辦了。”
郭南風又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要把事情説出來,想和你商量的原因,林姑娘人品不錯,她顯然也有點意思,我實在沒有勇氣向她解釋這件事。”
朱磊脱口自語道:“那只有”
他的話只説了一半,皺着眉頭,沒有説卜去。
郭南風滿懷希望,望着他道:“只有怎麼樣?”
朱磊又皺了一下眉頭道:“只有暫時瞞着老大和小鳳,把這三件事,分開來處理了。”
郭南風道:“你和小鳳的事怎麼辦?”
朱磊道:“小鳳還小,拖上幾年還不要緊。”
郭南風有點失望道:“小鳳才二十歲出頭,當然可以拖上幾年再説,林姑娘已經二十五歲,耽誤了人家,總不是辦法。”
朱磊苦笑道:“那要怎麼辦?”
郭南風就因為沒有辦法,才找朱磊商量,他能怎麼辦?
兩人黃昏時,抵達泗水附近的一座小鎮,經過打聽,知道鎮上恰好碰上趕集的日子,最近這幾天,每天都有牛市,他們決定明天上午先買傢俱,下午選牛,後天僱車載着傢俱,趕牛回靈璧。
這天晚卜,兩人訂好客棧,聽夥計説城隍廟前有夜市,可以喝酒,便向夥計問明路徑,找到這座離客棧不遠的城隍廟。
廟前的夜市規格不大,只有三、四座飲食棚子,賣的也都是些廉價食品,但光顧的食客倒是不少。
朱、郭兩人佔據一張條形小木桌,要了一盤冷切羊肉,炒了一盤薺菜,以及一盤爛燜茴香豆,燙了一大壺酒,兩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喝着悶酒。
隔座一張小方桌上,坐了三、四個粗大漢子,也在喝酒。
他們只要了一大碗羊雜湯,以及兩碟茴香豆,酒卻要了四大壺,好像都是以勞力維生的酒中豪客,他們説的是皖北鄉音,嗓門兒都很大,一點顧忌也沒有。
四個漢子大概已喝了一會兒,四張面孔紅通通的,都在比手畫腳的搶着説話,其中一個有顆黑痣的漢子,嗓門最粗也最響,發言經常壓倒別人。
“這一定是那個猴子臉玩的把戲!”他近乎大吼似的發表他的意見:
“以前駁一條船,一組腳伕都是一人二十文,現在一組少兩個人,錢也剩下十七文,剋扣的工錢,一定都被那猴子臉吞沒了。”
另一個高顴骨的漢子喃喃罵一句:“不得好死!”
“我為這件事,還跟我那婆娘吵了一架。”一個闊嘴巴的漢子訴苦,同時咕嚕一聲,喝了一大口酒道:
“真是天曉得,她一口咬定我短下這些錢,一定都花在張寡婦的堂子裏,其實我只是好喝兩杯,哪有興趣去搞那種把戲兒?”
這些話朱磊和郭南風都聽得懂。
內陸河流,並不是條條暢通無阻,經常會有兩條河流在交接處,為一道高壩阻住,兩邊的落差常在四、五尺以上,船隻要從甲河到乙河,便得由絞盤利用人工拖曳,是很吃力的一種苦力。
很多有體力,但無土地的壯漢,便參與這種工作,把一條船由甲河用粗纜拖到乙河,由船家出資若干,再由拖船行抽成分配。
拖船的漢子,經常都是十三四人為一組,碰到大船,便由兩組合作。
如果地當兩條重要的河流之間,往來船隻繁多,一組工人一天拖上十條八條船,並不稀奇,這點工資,大可以養活一大家口。
不過,幹這種苦力活兒,也有它的規矩。
老人、婦女、傷殘和病人,一概不用。因為它花錢買的,全是一個人的體力,體力不支,或表現不佳,便會遭到淘汰,賺的每一文,可説都是辛苦錢。
在當時窮困的時代裏,這種辛酸事,到處可見。朱磊和郭南風聽了,並不在意,但另一個紅鼻子的漢子,忽然冒出兒句話,卻讓朱、郭兩人聽得很刺耳。
那個紅鼻漢於,吃一顆茴香豆,喝一大口酒,很少説話,他吃豆子,從不吐皮,都是連皮帶豆,細嚼吞下,彷彿吐出豆皮,是種很大的浪費。
這時,他開口了,他緩緩掃了夥計們一眼,嘆了口氣道:
“算了,這些説它幹什麼?猴子臉練過武功,黑道上朋友不少,連城裏的胡舉人,都喊他一聲孫老大,你們又何苦要惹他?”
朱磊朝郭南風望了一眼,郭南風緊緊的皺起了眉頭。
如果只是兒名苦工受到剝削,他們無法過問,天底下這種在窮人頭頂上打主意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們哪有這份力量去鏟盡人間不平?
但是,一個人練過幾天武功,仗着結交黑道人物,無人敢於反抗,危害鄉里,欺壓良民,那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
朱磊低聲道:“阿風,你看這個姓孫的猴子臉,要不要想法教訓他一下?”
郭南風道:“明天購妥傢俱和牛隻,你先僱車押運回去,孫猴子這邊的事,留給我一個人處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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