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寡婦其實並不是個寡婦。
死了男人的女人,才叫寡婦,而何寡婦根本就不曾有過男人。
她搬來七星鎮時,是一個人來的。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
來的時候,她説,她男人姓何,是得時症死了。住在老地方難免睹物傷情,她是為了想換個環境,才搬到七星鎮來的。
何寡婦也就是這樣叫起來的。
至於這女人究竟有沒有正式嫁過男人,嫁的男人是不是姓何?姓何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七星鎮上的人誰也弄不清楚。同時,也沒有人願意去為這種事追根問底。
這女人本人,才是大家發生興趣的焦點。
因為這女人實在太年輕、太標緻了!而最重要的又是一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
所以,當這女人剛搬來七星鎮時,曾使這個小鎮着實騷動過一陣子。
一個剛死去男人的女人,其心情之寂寞空虛,自是不問可知。
於是,七星鎮上的一些男人,立即展開了一場明爭暗鬥,都搶着向這位新寡文君大獻殷勤,人人都希望能博得佳人青睞,能來個捷足先登,趁虛而入。
只是沒過多久,大家的熱情就慢慢地消失了。
原來他們發覺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這個寡婦似乎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種寡婦。
剛死了男人的寡婦,當然很空虛,當然很寂寞。
但何寡婦卻自有她的排遣之道,她開了一片豆漿店。
而七星鎮上的一些男人,也很快地便養成了天天早上喝一碗豆漿的習慣,賣一鍋豆漿賺的錢,正好夠她一天的開銷。
下午,閒下來的時間無法打發,她不是縫製衣服,便是找幾個人在店裏抹抹紙葉子。
這種純為了打發時間的葉子戲,當然談不上什麼大輸贏,而且牌桌經常都放在店堂近鋪門處,裏裏外外,一目瞭然。
所以,去何寡婦家裏打牌,就連有老婆的人都放心得很。
至少比跑去錢麻子的熱窩要放心得多了。
一個青春貌美的寡婦,僅憑賣賣豆漿和抹抹紙牌,便真的能打發得了內心的寂寞嗎?
因此,一度有謠言傳出。
説是鎮上開酒坊的趙老闆和開肉店的蔡老闆,都做過何寡婦的人幕之賓,原因是鎮上就屬這兩位老闆有錢。
但趙老闆和蔡老闆都極口稱冤,兩人發毒警説,如果他們碰過何寡婦一根寒毛,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於是,又有人懷疑到廖三爺身上去。
但這也只是猜想而已。
何寡婦姿色雖佳,廖三爺可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而且他家裏妻妾成羣,以他今天在七星鎮居民心目中的身份地位,他當然犯不着去招惹這種是非。
就由於這種種原因,何寡婦終於在七星鎮上取得了一種很特殊的地位。
男人們對她仍不死心,女人對她則已全無妒意,甚至連鎮上的一些孩子們,都似乎特別喜歡這位“何媽媽”。
白天星也很喜歡這位何媽媽。
他當然不能喊她何媽媽。
他總是喊她“大姐”!不是‘啊大姐”,只是“大姐”。
別看只少了一個字,這個字關係可大得很。
就因為少喊了一個字,他在何寡婦店裏,有錢可以喝豆漿,沒有錢時,也照喝不誤。
只要數目不大,有時甚至還可以伸伸手。
但七星鎮上絕沒有一個人造白天星的謠言,説他跟何寡婦怎樣怎樣,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浪子只醉心鎮上一個女人錢麻子熱窩裏的紅妓燕娘。
燕娘只有十八歲,還是一個清倌人。
清倌人的意思,就是隻陪客人説説笑,喝喝茶,打打牌,但絕不陪客人上牀。
燕娘是錢麻子的一棵搖錢樹。
雖然只是一個清倌人,她每天賺的銀子,就抵得十個普通的妓女而有餘。
清倌人當然也有價錢。但錢麻子似乎並不急着要賺這筆身價,燕娘這筆身價早晚都是他的。他已經算過這筆賬,清倌人點了紅蠟燭,頂多只能再紅三個月。如今燕娘每天替他賺的錢,比拿了身價放利息至少要優厚三倍。
所以,他替燕娘訂的身價是紋銀三千兩!這種嚇死人的身價,當然乏人問津。
而錢麻子的用意,也正是如此!十八歲的清倌人,他不能説“不賣”,但是他可以做到使人“不買”。
何寡婦時常取笑白天星,説白天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並問他哪年哪月才存足三千兩紋銀?
“那一天總會有的。”
“等有了那一天,人家也許早是好幾個孩子的媽媽了。”
何寡婦這樣勸他,當然全是出自一番好意,而且何寡婦的話,語氣也甚是婉轉,叫人聽了絕無刺耳之感。
何寡婦就是這樣一個永遠討人喜歡的女人。
但,今天晚上,何寡婦卻做了一件很不討人歡喜的事。
何寡婦今晚居然約了人在家裏打牌。
打牌的四個人,白天星當然都認識。趙老闆、蔡老闆、井老闆,還有一個是鎮尾上賣雜糧的招風耳洪四。
何寡婦本人沒有參加。
白天星和張弟推門進去時,她正坐在招風耳洪四凳頭上,指點招風耳洪四如何出牌。
何寡婦一見他們兩人走進來,連忙站起身子,笑着招呼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白天星笑笑道:“趙老闆和蔡老闆一向喜歡大輸贏,我可奉陪不起。”
何寡婦道:“我不是説這個。他們四個人正好一桌,就算陪得起,你也插不進去!”
白天星道:“那麼”
何寡婦攔着道:“有位烏八爺,你們認不認識?”
白天星道:“見過幾次。怎麼樣?”
何寡婦道:“他説你這次替廖三爺搭的品刀台,搭得不錯。他有個朋友最近要蓋一所莊院,正少一名監工,想問問你願不願意接這份差使?”
白天星道:“好呀!他人在哪裏?”
何寡婦道:“在後面堂屋裏等。我正想找人去喊你,想不到你們正好趕來!”
白天星這才明白,今晚這場牌局,原來是這女人為掩人耳目,有意化暗為明,特地安排的。
何寡婦又道:“這不是一筆小交易,關於價錢方面,我作不了主,你們當面談去。”
張弟也想跟着進去,卻被何寡婦一把拉住:“他們打牌的打牌,談生意的談生意,小夥子閒着也是閒着,來幫大姐磨幾斤豆子!”
穿過天井,便是堂屋。
堂屋大門虛掩着。
門一推開,白天星便聞見了一陣酒菜的香味。
堂屋裏,只有燈,沒有人。
人在卧房裏。
酒菜也在卧房內。
只有一個人但這個人並不是快嘴烏八。
這個人是銷魂娘子楊燕。
一張小小的四仙桌,桌上放着四盤菜餚,兩雙筷子,兩壺酒。
四仙桌兩邊,椅子也只有兩把。
這説明烏八今晚已不會再出現,張弟也不該跟着一起來。
白天星坐下。
舉起筷子,先吃菜,後喝酒,這桌酒菜本來就是為他準備的,不吃白不吃!
銷魂娘子只是望着他微笑。
她見過不少男人,像今晚這個男人,她似乎還是第一次見到。
過去她見到的男人,只要一見到了她,便會露出失魂落魄的樣子,再好的酒菜放在面前,也很難引起他們的胃口。
他們也很想吃。
但他們想的不是“酒菜”,而是她的“人”。
這個男人則恰恰相反。
這個男人吃菜喝酒時,大馬金刀,旁若無人,彷彿根本就沒有留意到,當他大吃大喝之際,一個天仙化身似的美人兒,就坐在他的對面。
白天星吃喝得差不多了,筷子一放,抬頭道:“搭什麼檔?説吧!”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這件事我本打算跟你一邊吃一邊聊天,慢慢地商量,現在見到你這副急性子,知道我如果轉彎抹角,不肯坦白地一下説出來,你一定會感到很不耐煩。”
白天星道:“全對!”
銷魂娘子道:“我真正要説的話,其實只有一句。”
白天星道:“那就更好。”
銷魂娘子道:“我要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你你能不能再説一遍?”
銷魂娘子道:“可以。我要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瞪大眼睛,眼皮眨也不眨地道:“向誰要?”
銷魂娘子道:“向你要!”
白天星的眼睛幾乎又瞪大了一倍,訥訥道:“向……我……要?你向我要?我向誰要?”
銷魂娘子道:“那是你的事。”
白天星道:“獲得了那把七星刀,對你有什麼好處?”
銷魂娘子道:“那是我的事。”
白天星道:“照你這種語氣聽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定有辦法可以取得那把七星刀?”
銷魂娘子道:“我銷魂娘子楊燕並不是天天都把男人請到房裏喝酒。”
白天星道:“我有什麼辦法?你倒説説看!”
銷魂娘子道:“可以偷、可以騙、可以搶,只要七星刀能到手,隨便你使用什麼手段,我都不在乎。”
白天星點點頭道:“我懂,換句話説那也是我的事。”
銷魂娘子道:“不錯!”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道:“錯是不錯,只可惜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銷魂娘子道:“我忘了什麼事?”
白天星道:“你似乎忘了我們這一趟做的是搭檔交易。”
銷魂娘子道:“我沒有忘記。”
白天星抬頭道:“那麼,你以為搭檔兩字,應該作何解釋?”
銷魂娘子道:“搭檔就是合夥。”
白天星道:“合夥的意思,就是利益均沾,對嗎?”
銷魂娘子道:“對!”
白天星道:“七星刀總共只有一把,對嗎?”
銷魂娘子道:“對!”
白天星道:“一把七星刀不能分給兩個人,對嗎?”
銷魂娘子道:“對!”
白天星道:“那麼,當你獲得這把七星刀時,我得到的又是什麼?”
銷魂娘子道:“我!”
白天星微微一呆道:“你?”
銷魂娘子道:“我的人!”
她微笑着,緩緩接着道:“如果你覺得我銷魂娘子並不是你嚮往中的那種女人,你還可以另提條件。”
白天星像突然發了痴病一樣,木愣愣地盯着對面這個嬌豔如花的女人。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結結巴巴的道:“你這話……算……算……算數!”
銷魂娘子笑了。
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
“這就是男人!”
“有的男人歡喜開門見山的女人,有的男人歡喜扭扭捏捏的女人,有的男人歡喜女人熱情如火,有的男人歡喜女人端莊持重。不管是哪一類的女人,都是男人喜歡;不管是哪一類的男人,都喜歡女人。”這是她對男人得出的結論。
“要使一個男人為你傾倒,第一件事,你必須先辨察這個男人的性格。遇上有英雄感的男人,你就得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遇上有自卑感的男人,你就得先來一番軟語温存。暴發户面前,你越裝得高不可攀,愈能使他顛倒。相反的,你遇上的如果是一個老江湖,那你就儘量顯得幼稚無知,能紅臉儘量紅臉,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只要摸對了一個男人的胃口,要耍弄一個男人,可比和一團稀泥還要容易!”
但釣過魚的人都知道,各種河魚之中就以莽魚好釣。
她帶着花朵般的笑容,飛了他一眼,笑道:“那時,刀在你的手上,不算數行嗎?”
白天星仔細把這兩句話咀嚼了一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想了會兒,忽然凝視着她問道:“那把七星刀,你是不是現在就要我去替你設法取來?”
銷魂娘子搖搖頭道:“那倒不必,我要的是那把七星刀,不是你的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現在就動手,有什麼不好?”
銷魂娘子道:“現在你怎麼動手?”
白天星道:“七星莊裏的門路我很熟,裏面的管事我也認識好幾個,我如果今夜就趁黑悄悄混進去……”
銷魂娘子打斷他的話頭,説道:“你知道廖三將那把七星刀放藏在莊中什麼地方?”
白天星道:“不知道!”
銷魂娘子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她忽然又得到一個結論。
腦筋簡單的男人,容易衝動,容易籠絡,但也許這種男人最不容易駕馭,最容易惹麻煩。
她儘量保護笑容,以最柔和的聲音道:“你連那把七星刀放藏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你打算如何動手?”
白天星發怔道:“是啊!”
他眼珠子轉了轉,突然一拍腦袋道:“對,對,我想通了!”
銷魂娘子道:“你想通了什麼?”
白天星道:“你的話説得對,現在就是曉得那把七星刀收藏的地方,我們也不能馬上動手。”
銷魂娘子道:“為什麼?”
白天星雨露得意之色道:“話雖然是你説的,但這個道理你可能還沒有我想得透徹。”
銷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這道理其實也很簡單,目前,七星刀得主未定,如果它一旦失蹤,那十七位刀客必然人人都有一種自己的寶貝被人奪走的感覺,我們若是取得這把七星刀,便等於一下子樹立了十七個強敵!”
銷魂娘子點點頭。
白天星接着道:“同時,七星刀若在品刀大會結束之前失去,第一個臉上無光的,將是主人廖三爺,甚至連那四位見證人都會弓怕奇恥大辱,這樣一來,我們縱然能將那把七星刀弄到手,恐怕利用它掘個墓穴的時間都不夠,我們就要去向閻羅爺報到了!”
銷魂娘子又點了一下頭。
這條莽魚似的浪子,居然能想得這麼深遠,倒有點出乎她意料之外。
白天星得意地接下去道:“反過來説,只要我們能等到大會結束,那時事情便單純了。
那時,我們要對付的人,便只有一個,誰得到這把七星刀,算誰倒黴!”
銷魂娘子望着他道:“你真的這樣有把握?”
白天星笑笑道:“‘銷魂娘子楊燕並不是天天都把男人請在房間裏喝酒的。’是嗎?”
銷魂娘子頰泛紅霞,狠狠白了他一眼,但一雙春葱般的玉手,卻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壺,替他滿滿斟了一杯。
白天星從她的臉一直望到她的手,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其實我比你還急……”
銷魂娘子放下酒壺,抬頭道:“急什麼?”
白天星道:“急着想把那把七星刀弄到手。”
銷魂娘子笑道:“這就怪了,刀是我要的,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白天星不開口,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他用不着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眼光已明白地告訴她,他急的是什麼。
銷魂娘子是一個有經驗的女人。
一個有經驗的女人,都知道男人在有了幾分酒意之後,忽然露出這種眼光,實在是一種相當危險的信號。
所以她很快地接下去笑着道:“有很多事是急也急不來的,如果操之過切,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
這幾句話,似乎收到了一點效果。
白天星慢慢端起了面前的那杯酒。
銷魂娘子忽然笑着道:“你告訴烏八,説你有辦法可以抓到殺死快刀馬立的兇手,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天星喝了口酒,點頭道:“我想只要稍微下點功夫,應該不難辦到。”
銷魂娘子原意只是無話找話説,想藉此消消這個浪子眼中那團愈來愈熾熱的邪火,如今她見白天星居然説得如此認真,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忍不住接着問道:“你準備如何着手?”
白天星道:“我必須先弄清楚那些刀客的起居情形,才能決定採取什麼樣的步驟。”
銷魂娘子道:“刀客們的起居情形,與血案又有什麼牽連?”
白天星道:“這一點太重要了。”
銷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比方快刀馬立為何會陳屍品刀台前,便是個重要的關鍵。深更夜半,他為什麼要到那種地方去?是應別人的約會呢?還是他有夜半漫步的習慣?他們是住在一起?還是分住許多地方?當夜他出門時,有沒有人看到?出門時神色如何?似此種種,只要能-一查點清楚,就不無蛛絲馬跡可等!”
銷魂娘子聽得不住點頭,眼中也露出一片欽佩之色。
她現在連自己也有點糊塗了。
已不能肯定這個浪子,究竟是條養魚,還是一頭豬鷹?
她思索着,望着他,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説道:“關於那些刀客的起居情形,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些。”
白天星端起酒杯,等她説下去。
銷魂娘子道:“刀客住的地方,叫做‘刀客會館’。是兩排廂房,一邊九間,共十八間,一位刀客住一間。”
白天星點頭道:“那兩排廂房我知道在什麼地方。”
銷魂娘子道:“每一間廂房,廖三爺都派有一名家丁,供刀客使喚。吃飯的地方是離楔房不遠的一座大廳,廳中不分日夜,均有酒菜供應。刀客們可以去大廳用餐,也可以隨自己的口味,吩咐聽差的家丁將酒菜拿到住處享用。”
白天星點點頭,喝了口酒。
這一部分並不重要,而且可以想象得到,以七星刀廖三的財力,這點排場自然不算什麼。
銷魂娘子道:“這十八位刀客,幾乎人人脾氣都不一樣。”
白天星放下酒杯,露出傾聽的神氣。
銷魂娘子道:“較隨和的幾位是絕情刀焦武、情刀秦鍾、將刀郭威、開山刀田煥、飛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
她停了停,接下去道:“這幾位都能依主人的安排,有什麼就吃什麼,白天也很少走出自己住的地方。”
白天不出屋子,夜晚呢?
白天星沒有問。
因為他知道就是提出來問,銷魂娘子也不一定能回答得了。
銷魂娘子道:“對飲食最挑剔的,是毒刀解無方和鬼刀花木白天星道:“如何挑剔?”
銷魂娘子笑道:“據説毒刀解無方喜吃油炸白蟻,每餐非此不樂,廖三爺為了收集這種像蛀蟲似的白螞蟻,已經拆掉莊中幾座古老的板壁。”
白天星笑道:“好在會期只有十幾天,否則一座七星莊不被他吃垮才怪。”
他笑笑,又道:“鬼刀花傑呢?”
銷魂娘子道:“鬼刀花傑頓頓要吃清蒸肉丸子,頓頓要喝茅台酒。”
白天星道:“這倒好辦。”
銷魂娘子道:“好辦?你知道他要吃的是什麼肉丸子?”
白天星道:“什麼肉丸子?”
銷魂娘子道:“老鼠肉!”
白天星不覺一怔,跟着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早知如此,大家實在不該喊他‘鬼刀’花傑,應該喊他‘貓刀’花傑才對!”
銷魂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挑剔飲食,還不算什麼,據説最討人嫌的,還是那位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白天星道:“為什麼?”
銷魂娘子道:“聽説此君每每喜於夜半吹簫!”
白天星道:“吹簫有什麼不好?”
銷魂娘子道:“吹簫的確沒有什麼不好,武林中以簫成名。以簫稱絕的人物,過去便多的是,老實説,我就很喜歡聽簫聲。”
白天星道:“那麼”
銷魂娘子笑道:“只是此君吹簫卻是別有一功。”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笑道:“據説,此君吹起簫來,誰都聽不出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大家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白天星道:“哪件事?”
銷魂娘子笑道:“不論他吹多久,翻來覆去,總是同一個調調兒,而且荒腔走板,音不成音,韻不成韻,比孤魂夜哭還要刺耳難聞!”
白天星不禁大笑道:“妙!妙!原來當刀客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有呢?説下去,有趣極了!”
銷魂娘子膘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你真對那五千兩賞格有興趣,你最好少笑兩聲,把我底下的話用神聽聽清楚!”
白天星一哦,果然馬上停住笑聲。
銷魂娘子緩緩接着道:“那兩排廂房的位置,就在山莊近門處,你是知道的,對嗎?”
白天星道:“對。”
銷魂娘子繼續注視着他,道:“七星山莊的兩扇大門,一向都關得很早,對不對?”
白天星道:“對!”
銷魂娘子道:“但這兩扇大門自刀客們住人刀客會館後,就一直沒關上過。”
白天星道:“這也不算稀奇,十八刀客是請來的貴賓,又不是囚犯,如像往常一樣,天一黑就把兩扇大門緊緊閉上……”
銷魂娘子似乎有點着惱道:“你真的聽不出我特別提到這一點的用意?”
白天星傻傻地道:“你的意思……”
銷魂娘子瞪了他一眼,道:“跟你這種人説話,真能把人活活氣死!這你也不懂?我這意思就是説,只要那些刀客高興,不論什麼時候,白天也好,夜晚也好,他們隨時都可以走出住所,去到任何地方!”
白天星仍然傻傻地道:“如果沒有什麼事,走出去幹什麼?”
銷魂娘子這一回真的光火了,粉臉一沉,冷冷地道:“走出去會幹什麼?走出去殺人。
或是走出去被人殺!”
白天星好像突然省悟過來一般,脱口失聲道:“啊!對,對,這又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銷魂娘子嗤之以鼻道:“關鍵,關鍵,這也是關鍵,那也是關鍵,有了這許多關鍵,你的那名兇手找出來了沒有?”
白天星道:“要找出那名兇手,現在就容易多了。”
銷魂娘子道:“容易在什麼地方?”
白天星應聲侃侃數説着道:“查究這種神秘而複雜的血案,既慌不來,也急不來,必須有條理,有方法,有步驟……”
銷魂娘子道:“好了,好了,條理。方法、步驟我都不管,你只須説現在追查起來,為什麼比較就可以了。”
白天星點頭道:“好!那麼我就説得簡單一點。”
銷魂娘子道:“越簡單越好!”
白天星道:“現在我們至少可以先剔去一部分沒有嫌疑的人物,而將追查圈子逐步縮小。”
銷魂娘子注目道:“如何縮小追查圈子?”
白天星道:“第一步可以從那些所差的家丁着手,暗中查問一下,馬立遇害的當天夜裏,哪些人待在屋子裏沒有出去,哪些人是很晚才回來的……”
銷魂娘子道:“這一點我也可以回答你。”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道:“你不必問我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我只告訴你,關於這一點,廖三爺已經暗中調查過了。”
白天裏忙問道:“調查結果怎樣?”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以為兇手也是刀客之一,你這個圈子的確已經縮得很小了。”
白天星露出興奮之色道:“哦?有嫌疑的人,只剩下幾個?”
銷魂娘子微笑道:“不多隻有十五個。”
白天星一呆道:“多少?”
銷魂娘子道:“十五個。”
白天星期期地道:“你是説,除了死去的馬立不算外,其餘的十七名刀客,當晚沒有離開會館的人,只……有兩個?”
銷魂娘子道:“只有一個。”
白天星道:“誰?”
銷魂娘子道:“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她笑了笑,又道:“我不是説此君喜歡吹簫嗎?當晚所有的人,就是被他的簫聲趕出去的!”
白天星緊皺着眉頭,半晌不語。
隔了很久,他才抬起頭來道:“當夜既然另外的十六名刀客都離開了會館,應該十六人都有嫌疑才對,為什麼你只説十五個?”
銷魂娘子道:“因為其中一位當晚大家都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白天星道:“這位刀客是誰?”
銷魂娘子微笑道:“‘奪魂刀’薛一飛!”
白天星道:“他當晚在什麼地方?”
銷魂娘子笑道:“莫瞎子的燒餅店。他替莫瞎子配眼藥,一直配到三更後,因為時間太晚,莫瞎子留他過宿,他當夜就沒有回會館。”
白天星長長地嘆了口氣,沒精打采地道:“我只不過説説而已,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想得到那五千兩賞銀……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來。
患咳嗽的人,第一禁忌,就是酒!但白天星卻在這時候端起了酒杯,他連喝了三大杯。
三杯酒喝下去,居然治好了他的咳嗽。這正應了一句俗話:毒藥也是藥。
就像砒霜一樣,砒霜人人都知道是毒藥,但只要用對了分量和症候一樣可起沉痾。
白天星咳嗽是治好了,但一張面孔,卻紅得相當可以。
臉紅也是毛病。
這個毛病只有靠銷魂娘子來治了。如果他自己想治,只有愈治癒厲害。
銷魂娘子望着他,忽然輕柔而認真地道:“你用不着灰心,就算你抓不着那個兇手,還是少不了你五千兩銀子的。”
白天星呆了一呆道:“誰付給我?”
銷魂娘子道:“我!”
白天星又是一呆道:“你付給我?什麼時候?”
銷魂娘子道:“當你得到我的人的時候。”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他忽然又抓起酒壺,連斟三杯喝下。喝完,搖搖頭,又是長長一嘆。
銷魂娘子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白天星道:“相信。”
銷魂娘子道:“既然相信,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反而嘆氣?”
白天星道:“我在擔心着一件事。”
銷魂娘子道:“擔心你也許無法取得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不是。”
銷魂娘子道:“那麼你擔心什麼?”
白天星苦笑道:“我擔心我是不是夠福氣。”
銷魂娘子道:“這話怎麼説?”
白天星道:“這就是説,當我得到你的人時,我不曉得,我得到你的地方,究竟是在牀鋪上,還是在棺材裏!”
銷魂娘子掩口吃吃道:“都被你猜對了!”
白天星惑然道:“都對?”
銷魂娘子飛了他一眼道:“先上牀鋪,後進棺材!”
白天星道:“誰送我進棺材?”
銷魂娘子掩口道:“我自己!”
燈蕊忽然剝的一聲爆出一朵喜花。
白天星又痴了。
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一句話比這句話更不吉利但這世上也無疑再沒有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能使男人心族搖曳不克自持的了。
“先上牀鋪,後進棺材。”
假如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女人,真有這樣一個機會,恐怕遇上的男人,誰都願意一試。
白天星呆了一會兒,忽然點頭道:“你坐過來一點。”
銷魂娘子乖乖地站起來,從對面款款移步,走至他右首側面,拉過一張凳子坐下。
白天星轉過身子,拍拍自己坐的凳頭道:“再坐過來點,我有話跟你説!”
“你説什麼,我坐在這裏,還不是一樣聽得到。”
銷魂娘子臉孔飛紅,一張本來就夠俏白的面龐,於燈下看來,益發顯得嬌豔欲滴。
她口裏雖是這樣説着,人還是從凳頭上慢慢捱了過來。
白天星出其不意右臂一伸一勾,突然將她攔腰一抱,整個人拉進自己懷裏,他以老練的動作,左手扳肩,右手按膝,一下便將她軟綿綿的嬌軀,在自己膝蓋上仰面放倒。
她在他懷裏扭動。
她愈掙扎,他摟得愈緊。
她喘息着道:“你……你放開我,你……你這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收取‘定金’!”
他用他的雙手和嘴唇,很快地為她解釋了定金兩字的意義。
她慢慢地安靜下來。
白天星的雙手和嘴唇,也在獲得滿足之後,讓被它們侵襲的部位,慢慢地恢復彈性。
她從他懷裏緩緩坐起,掠了掠散亂的髮絲,嬌嗔地道:“真想不到你這樣不老實!”
白天星赫然一笑道:“早晚是一家人,親熱親熱又有什麼關係?”
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點着他鼻尖道:“虧你還好意思説……”她伸出的是右手食指。
一個“説”字出口,一根指頭突然變成兩根。
點去的部位,也突然向上升高半寸。
狠毒的招式。
要命的距離。
可怕的速度。
這種猝然的變化,恐怕誰也無法形容它是多麼的詭譎、辛辣!
雙龍戲珠,其實並不算是什麼新的招式。
任何招式,都是一樣。
只要能喊得出名堂的招式,都不新奇。
因為有名堂的招式,都有人練過。練過的人,都曉得怎樣使用它,都曉得怎樣化解它。
一種招式若是人人知道使用,人人懂得化解,不論你功夫如何獨到,手法如何靈巧,也絕無新奇可言。
新奇的招式,永遠只有一種那就是使對方躲不開的招式。
哪怕只是一記普普通通的直拳,只要你能結結實實地擊中敵人的要害,這一拳就是絕招。
銷魂娘子如今戳向白天星雙睛的雙指,便是絕招。
既絕又狠又毒。
因為白天星已躲避不開。
一個人無論懷有多高的武功,當他緊摟着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的嘴唇剛剛離開這美人兒的嘴唇,他的雙手還圍在這美人兒的腰肢上,他的一顆心尚在昏昏陶陶之際,他就絕不會想到別的事。
就算他反應快,他也來不及騰出他的雙手。
退一步説,就算他不想化解,只想避開要害,寧願以身體上其他的部位咬牙承受這一戳,也照樣辦不到。
因為急切之間,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是轉動他的頭部。
越是往後仰,或是向左右閃讓,幅度都極有限,這種有限的幅度,仍然在她雙指的威力範圍之內。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只有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人人知道,而以銷魂娘子楊燕知道得最清楚。
因為她太瞭解男人了。
她知道男人在什麼時候最興奮,什麼時候最疲乏,什麼時候精神最鬆懈。
她曾為無數男人制造這種機會,從沒有失過一次手。
她的判斷,也從未發生過錯誤。
只有一次例外。
就是這一次!
白天星沒有閃避。
他的頭沒有往後仰,也沒有向左右門讓,甚至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他小的時候,上過私塾,捱過手心。
他小的時候也牧過羊。
所以,他從小就知道兩件事,當老師用戒尺打你手心時,你的手心要往上挺才不會疼,你越想躲,打得越重。
第二件事是,兩隻公羊遇上了,必然會抵鬥一番。
羊抵的姿態,永遠相同。
最奇怪的是,兩隻公羊不論鬥得如何慘烈,可是雙方卻很少有機會受傷,就是受了點傷,也不會太嚴重。
這差不多是每個鄉下孩子都知道的事。
他從沒有想到這兩件事會與武功發生關連,但現在,他居然就憑着這點經驗,保住了他的一雙眼睛。
他突然低頭,迎了上去。
以前額迎向那兩根指頭,有如一隻不甘示弱的公羊,埋首迎向另一隻好戰的公羊。
變化來得快,結束得也很快。
銷魂娘子那雙白嫩的玉手,為了保持對男人的吸引力,顯然指力方面多下了功夫。
只不過像不小心碰上門框那樣,額角上輕輕捱了一下,連表皮都沒有擦破,他便將一招又狠又毒的雙龍戲珠化解於無形。
她縮回手,沒有再採取任何行動,仍然任他摟着,又回覆先前那樣,像只依人的小鳥。
白天星也沒有報復的表示。
他只是靜靜地望着她,臉上甚至還帶着微笑。
這種事在他並不算太意外。
銷魂娘子本來就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女人,他從走進這個房間開始,就沒有一時一刻放鬆過警惕之心。
這女人並不止是上了牀鋪才能令男人銷魂,在牀鋪以外的地方,為這女人送掉性命的男人也不在少數。
銷魂娘子也在望着他微笑。
笑得好甜。
除非你親眼看到,你絕對無法相信,一個剛做過虧心事的人,居然在臉上還能出現這種笑容。
她微笑着道:“你不會以為我真想戳瞎你的一雙眼睛吧?”
白天星道:“我知道。”
銷魂娘子道:“你知道什麼?”
白天星道:“我知道你絕沒有這個意思。”
銷魂娘子道:“你何以知道?”
白天星道:“因為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銷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因為,你應該知道,眼睛雖為人身之要害,但並非致命之處,你縱然弄瞎了我的眼睛,我一樣可以置你於死地。”
銷魂娘子又笑了。
她漸漸覺得這個浪子實在有點可愛。這種事就叫她自己解釋,她也不一定就能解釋得如此婉轉,如此合理,如此動人。
白天星又把她摟緊一些,輕輕地親了她一下,笑着接下去道:“而且你根本沒有傷害我的理由,你已説過,你要的是七星刀,不是我的命!我如果瞎了眼睛,誰又替你去取那把七星刀?就是再笨的人,這點道理也該想得通。”
她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也親了他一下。
白天星像有意取悦她似的,繼續説道:“就算這一切都是假的,你要的不是七星刀,而是我的一條命,你也有的是辦法,而犯不着如此冒險,不要説聰明如你,就是換了我這個粗人,我也照樣可以想出很多巧妙的手段,不着絲毫痕跡,就能達到目的……”
她像開玩笑似的道:“哦!真的?什麼巧妙手段,能不能教教我。”
白天星道:“比較緩和一點的手段,我們先前已經提到過了。比方説,剛才我一時衝動想馬上就去七星莊,你若是想害我,儘可不加阻止。”
她笑着道:“要是劇烈一點,想立刻達到目的呢?”
白天星指指酒壺和菜盤:“這不是現成的嗎?酒是你沽的,菜是你燒的,要在這上面做點手腳,有誰知道?”
她笑得更甜了:“你又怎知道今天這些酒菜裏面,我沒有動過手腳?”
白天星道:“當然知道。”
她笑着道:“你以為我不敢?”
白天星道:“就算你敢,今天也不是時候。”
她笑着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今天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外面又有一場牌局,見證太多,而且也沒人知道我那位小師弟究竟是否惹得起。”
銷魂娘子忽然斂去笑意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大姐説得一點不錯,你真是個難得一見的浪子。”
白天星道:“哪些地方難得?”
銷魂娘子道:“第一,人帥!”
白天星道:“就是髒了一點,破相倒是沒有。”
銷魂娘子道:“第二,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白天星道:“豈敢。”
銷魂娘子道:“第三,隨和、知禮、機警、老練。”
白天星笑笑道:“還有沒有第四?”
銷魂娘子道:“有!”
白天星道:“第四怎樣?”
銷魂娘子道:“跟她死去的男人一樣,人太聰明瞭,只怕壽命不長!”
白天星大笑道:“好,好!”
銷魂娘子道:“好什麼?”
白天星大笑着道:“你説了半天,就數這最後兩句話中聽!”
銷魂娘子道:“你承認你很聰明?你也承認你的壽命不會太長?”
白天星笑道:“是的!因為你前面説的三點,我當之有愧。只有最後這兩句評語,倒是給説中了一半!”
銷魂娘子道:“哪一半?”
白天星道:“壽命不長!”
銷魂娘子道:“你不承認你聰明?”
白天星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緩緩説道:“本來我也是覺得我很聰明,甚至還自以為説了一些聰明話,但如今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有點不對勁。”
銷魂娘子望着他,輕輕哦了一聲,顯然未能聽懂他這番話究竟何所指。
白天星拉起她那隻白嫩的右手,輕輕撫弄着道:“雖然我明知道你不會真的弄瞎我一雙眼睛,但我不知道剛才我若是閃避不及,將會發生什麼後果?”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只有兩種後果。”
白天星道:“哪兩種?”
銷魂娘子微笑着道:“也許我會及時縮手,也許我會真的戳進去!”
白天星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銷魂娘子眼角微眯道:“你現在這樣摟住我,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收點定金呀!我不是已經説過了麼?”
銷魂娘子道:“你收‘定金’,我看‘樣品’,豈非公道之至?”
白天星道:“樣品?”
銷魂娘子道:“如果連我點出的兩指也化解不了,我又怎期望你能為我取得七星刀?我當然要先試試,才能放心。”
白天星不禁點頭笑笑道:“有理,有理,我收‘定金’,你看‘樣品’,既然當一樁交易談,當然要講一個公道。”。
他笑笑又道:“怎麼樣?看過了樣品,還覺得滿意吧?”
銷魂娘子道:“差強人意。”
白天星低下頭去。湊在她耳邊,輕輕説道:“但我收點定金,卻不太滿意,能不能再多付那麼一點?”
銷魂娘子在他胳肢窩裏阿了一把,白天星側身一讓,她趁着這機會,嬌軀倏地一滾,人已如游魚般滑了開去。
白天星道:“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正向牀邊的梳妝枱走去,聞言回眸一笑道:“你以為一個女人有多少本錢?我若再付,付的就不是定金了!”
一個女人的本錢的確不多。
但是,男人呢?
男人根本就沒有本錢。
女人不論美醜,只要嫁了人,至少不愁飯吃,而男人要想避免餓死,就只有靠自己拼命,不是流汗,就得流血!
所以,女人的壽命總比男人長。
因為男人要達到生存目的,非流汗流血不可,而女人則頂多是流流眼淚而已。
有人在流淚!
有人在流汗!
也有人在流血!
流淚和流汗的人,都在熱窩。
後院裏點了兩盞風燈,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有廉價脂粉的香味,有幽靈般的幢幢人影,有沙啞近乎哀求似的呼喚。
她們曾經年輕過,曾經是多金公子爭逐的對象。
她們的聲音,也曾一度嬌若鶯燕。
但如今她們均已年華老去,連那些酒氣熏人的粗漢,都已對她們不屑一顧。
因為在她們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點女人的味道。
無情的歲月,獸性的摧殘,已從她們身上帶走一切,如今她們身上唯一沒有失去的,也許只剩下一樣東西眼淚。
流汗的地方是賭枱。
上了賭枱的人,就得流汗。
輸家流,贏家也流,汗流完,也就是錢輸光的時候。
流淚流汗的人都在熱窩。
流血的人呢?
嶽人豪又在吹簫。
吹的還是老調子,一種誰也聽不出是什麼名堂的怪腔調。斷斷續續,忽高忽低,粗澀,雜亂,沙啞,沉悶!
他住的廂房,是左邊一排第五間。
由於位置適中,他一吹起簫來,這種刺耳的簫音,正好使每一個人都能分享得到。
狠刀苗天雷第一個忍受不住,跳起來恨恨罵道:“奶奶的,好人不長壽,禍害遺千年,真不曉得為什麼第一個送命的會是馬立而不是這個傢伙!”
他罵的這些話,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當然聽不到。
因為他們住的並不是同一排。
再説,就算嶽人豪聽到了這些話,也並不一定就會理睬。
在十八刀客之中,這位降龍伏虎刀嶽人豪也是一個怪人。
他是十八刀客中個兒最矮小的一個。但無論説起話或是走起路來,他那種凜凜然的神氣,活像是一個八尺以上的巨人。
將刀郭威,是刀客中最具氣派的一位,但如跟這位降龍伏虎刀走在一起,儘管兩人的身材要差一個頭,你也不難發覺,這位降龍伏虎刀一看上去竟像比將刀郭威還要神氣得多。
這種人的相貌,幾乎永遠都是一個樣子。
尖尖的下巴,凸出的額角,嘴唇抿得緊緊的,眼光總是投向正前方高高的遠處。
這種人一旦打定了主意,誰也無法使他變更。
要使這種人變更他的主意,大概只有一個辦法,拔出你的刀,砍掉他的頭。
只要他的腦袋還長在他的脖子上,他的眼睛裏就不會有別人存在,他的耳朵應當會聽見別人的牢騷。
狠刀苗天雷當然犯不着為了這種事拔刀。
所以,他只有一個應付的辦法。
避之大吉。
第二個皺起眉頭的,是鬼刀花傑。
鬼刀花傑住的正好是右邊一排廂房的第五間,門當户對,只要降龍伏虎刀一動雅興,那種要命的簫聲,他比誰都聽得清楚。明天是大會的第三天,輪到出場的刀客就是這位鬼刀花傑。
他吃過晚餐回到廂房,正想躺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明天登台要講的話,偏偏就在這時候,對面的簫聲響起了。
所幸的是,這位鬼刀花傑,雖然喜歡喝茅台酒,喜歡吃老鼠肉,脾氣卻好得出奇。
他雖然也是滿肚子的不舒服,卻沒有像狠刀苗天雷那樣破口大罵,他只皺皺眉頭,便像沒事人兒似的,從廂房裏揹着手踱了出來。
鬼刀花傑走出廂房,眼光四下一掃,臉上登時浮起一抹會心的笑容。
原來在屋子裏待不住的,並不是他一個人。
絕情刀焦武,情刀秦鍾,將刀郭威,開山刀田煥,飛花刀左羽,流星刀辛文炳這時也都紛紛走出廂房,正向莊外陸續走去。鬼刀花傑只是微笑,並沒有跟誰招呼。
鬼刀花傑在十八刀客中只認識一個奪魂刀薛一飛,卻一點好感也沒有。
奪魂刀薛一飛住的是右排第四號,就在鬼刀花傑的緊隔壁。
鬼刀花傑從第四號房前經過時,連朝那間廂房望也沒有望一眼。
因為他知道奪魂刀薛一飛此刻一定不在屋子裏。
奪魂刀薛一飛在打莫瞎子的獨生女兒莫青青的主意,在刀客們之間,早已不是一件秘密。
鬼刀花傑對這位表弟沒有好感的原因,也就是為了這一點。
奪魂刀薛一飛每至一處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留意當地有沒有漂亮的女孩子。
不是一般女人,而是那些已經成熟尚未出閣的大閨女。
由於他年輕、英俊、服飾考究、出手大方、名氣又大,又天生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差不多每次都能如願以償。
他絕不使用武功。
每次都是那些女孩子心甘情願自動投入他的懷抱,他認為這樣才夠味,而那些失身於他的女孩子,結果都是人人命運相同。
身體獻出之後,她們的白馬王子不見了。
鬼刀花傑從不以聖人自居,他也喜歡女人,他也常玩女人,但他絕不動良家婦女的腦筋。
所以,他幾次都在言談之間婉轉規勸他這位表弟,要他多積德,別再做這種事,但奪魂刀薛一飛只當耳邊風,仍然我行我素。
弄到後來,兩人連話也不説了。
因此,這次品刀大會從開始到現在,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鬼刀花傑慢慢向莊外走,他走得很慢很慢。
他走得慢的原因,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去,同時也因為他正在思索着一件事。
天已黑下來很久了。
七星莊外,是一條寬闊而不太長的石板道,兩旁是桑林,約十幾丈長的石板道的盡頭,是一道坡度不大的土丘,越過土丘,便是七星廣場。
鬼刀花傑是昨晚最後看到快刀馬立的人。“
他如今想的,便是這件事。
究竟是誰殺死了快刀馬立?
昨晚,約莫起更時分,他為逃避嶽人豪的簫聲,便跑來七星廣場上散步,準備等嶽人豪吹夠了再回住處。
當他到達廣場時,他看見一條人影,正在品刀台前徘徊,雖然那時月色不佳,但他仍然一眼便認出那人正是快刀馬立。
馬立在品刀台前徘徊,他並不感覺意外。
嶽人豪的簫聲實在太討厭了,兩排廂房裏的人,早已跑得精光,馬立當然也是被那陣簫聲趕出來的。
鬼刀花傑覺得馬立這個人還不錯,今天在品刀台上説的那番話,也極為動人得體。
他本想上前打個招呼,但接着一想,又忍住了。
十八刀客之間雖然沒有過節兒,但由於大家都想獲得那把七星刀,便於不知不覺之中,產生了一種微妙的隔閡。
平時大家見了面,除了點點頭,誰都不願多説一句話。
現在他如果走過去,打過招呼之後,他們能談些什麼?
談談天氣吧?太虛偽了。
談談嶽人豪的簫聲呢?背後論別人長短,又未免顯得氣量不夠。
除此而外,便只有談談這次品刀會,若果如此,無疑又犯忌諱。
這是一場外弛內張的競爭。
關於馬立對刀法的見解,換一個環境,他也許不惜説上幾句恭維的話,如今他的身份卻不許可這樣做。
他承認馬立的見解正確,便無疑是承認自己在這方面已無新的創見,如果他表示了自己不同的見解,便免不了引起爭議。本來只是為了消磨時間來的,結果落個滿肚子不痛快,又是何苦?
所以,當時他沿着廣場溜達了幾圈,便回來了。
當他第二天再見到這位快刀時,快刀馬立已變成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陳屍的地方,就是昨晚見到馬立徘徊的地方
品刀台前。
鬼刀花傑在昨晚的老地方站下來,向品刀台那邊望去。
今晚月色較佳。
昨夜月色如有今晚這般好,他相信一定可以看到馬立當時臉上的神情,如果當時他能見到馬立臉上的神情,説不定會對解開這件血案謎團多多少少有點幫助。
只可惜昨夜月色太暗淡了,今夜月色雖好,但品刀台前,已然空無一物。
鬼刀花傑皺皺眉頭,忽然想起不如去鎮上走走。
他也聽説過錢麻子開的熱窩。
他不歡喜賭博,那裏的女人和酒也不合他的胃口,但是他仍覺得有去逛逛的價值。
鐵算盤錢如命、七絕拐吳明、人屠刁橫、靈飛劍客長孫弘、病書生獨孤洪、鐵三掌蔡龍、銷魂娘子楊燕以及黑鷹幫的兩香主血爪曹烈、屍鷹羅全,這些人在武林中的名氣都不小,他聽説這些人每晚都在熱窩出現,這些人會不會與快刀馬立之死有關呢?
鬼刀花傑思索着,正擬轉身離去之際,目光偶爾再打品刀台前掠過,鬼刀突然呆住了!
品刀台前,又出現一條人影。
狠刀苗天雷。
這一瞬間,像閃電似的,他突然又想起初來七星鎮時所聽到的那兩句咒語般的傳言。
“刀客進入本鎮,遲早必死刀下!”
雖然看到那幅布幡的人,只有快刀馬立,但這事早就在十八刀客之間傳開了。
每位刀客聽了,均付之一笑。
鬼刀花傑當然也不例外。
但這位鬼刀此刻心中卻突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快刀馬立第一個登台,當晚在台前徘徊,第二天就發現陳屍台下。
第二個登台的是狠刀苗天雷,如今這位狠刀又在台前流連,明天這位狠刀是否也會變成一具屍體呢?
如果這位狠刀也步上快刀馬立的後塵,下一個輪着的人,豈不正就是他這位鬼刀花傑?
快刀馬立已經死了,死了的人,談亦無益。
鬼刀花傑忍不住一股衝動,真想過去問問那位狠刀,問他如今為何要在這座品刀台前打轉?
是他自己無意跑來的?還是受了什麼人的邀約?
但是,正如他昨夜想跟馬立招呼一樣,他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狠刀苗天雷不是一個三歲的孩子,他想得到的事,這位狠刀也應該想得到才對。
尤其已有快刀馬立的前車之鑑,這位狠刀説什麼也不會輕易走進別人陷阱。
萬一只是自己多疑,一旦傳揚開去,豈不鬧成天大的笑話?
鬼刀花傑緩緩轉身,一面以眼角偷偷再朝品刀台溜察過去。狠刀苗天雷已經站定下來。
他站的地方,正是快刀馬立陳屍之處,他的右手扶着刀把,正在徐徐扭頭四下察看。現在,鬼刀花傑完全明白過來了。
原來這位狠刀也是個有心人。
他也想查出馬立的死因。
鬼刀花傑深深舒了口氣,開始穿過廣場,向鎮上走去。
鬼刀花傑錯了。
他想錯了。
也做錯了。
如果鬼刀花傑在向鎮上走去時半途悄悄折回,他便可以發現,狠刀苗天雷實際上並不如他所想象的是一個有心人。
狠刀苗天雷如今站在品刀台上四下察看,根本就不是為了想找出快刀馬立的死因。
實際上,狠刀苗天雷是被一個冷冷的聲音引到品刀台前來的。
原來狠刀苗天雷第一個離開住處之後,本與鬼刀花傑打着相同的主意,想去鎮上走走。
説得更明白一點,他想去的地方,本來也是錢麻子的熱窩。
可是,當他行經七星廣場時,不遠處的品刀台前,突然傳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姓苗的,別跑,輪到你了!”
十八刀客之中,姓苗的只有一個,這聲姓苗的招呼的是誰,自是不問可知。
狠刀苗天雷停下腳步,同時循聲轉頭向品對台前望去。
品刀台前,空無一人。
狠刀苗天雷輕輕一哼,轉身便向台前走去。
可是,説也奇怪,他找遍了台前台後,降了秋蟲卿卿之聲,竟連鬼影子也沒有找着半個。
依了這位狠刀的火爆性子,本少不了一場破口大罵,但這一次他居然忍住了。
情刀秦鍾和將刀郭威等三四人,當晚只在桑林附近漫步,血刀陰太平和魔刀令狐玄等人,則去大廳中找莊中一些管事們喝喝酒,聊聊天,或者下下棋。
嶽人豪的簫聲什麼時候停止,他們就什麼時候回到廂房。
今晚除了奪魂刀薛一飛,在鬼刀花傑之前去鎮上的刀客,共有五人。
他們是閃電刀賈虹、毒刀解無方、屠刀公孫絕、開山刀田煥和怪刀關百勝。
當這五人經過七星廣場向鎮上走去時,狠刀苗天雷正在左邊耳台一帶搜索,所以苗天雷沒有看到他們,他們也沒有看到苗天雷。
等苗天雷再回到台前,正是鬼刀花傑經過的時候。
鬼刀花傑看到了狠刀苗天雷,狠刀苗天雷當然也看到了鬼刀花傑。
狠刀苗天雷所以忽然停立台前不動,便是為了等候鬼刀花傑走過去,這位狠刀就是這種脾氣。
他認為這是他一個人的事。
對方既然指明瞭向他姓苗的挑戰,不管對方是一個多麼厲害的角色,他也要獨刀鬥上一鬥,而不希望有第三者插手。
同時,他猜測對方發話之後而沒有立即現身的原因,很可能也就是為了這一點。
這座七星廣場,為七星座中人人鎮必經之道,雙方如果立即動上了手,必然會引來偶爾路過的刀客。
十八刀客爭取七星刀是一回事,對付陌生而不懷好意的挑戰者又是一回事。
“姓苗的,別跑,輪到你了!”
誰也不難聽到,説這話的人無疑就是殺死快刀馬立的兇手。
十八刀客之間,雖無淵源可言,假如大家知道殺死快刀馬立的兇手如今又要向狠刀苗天雷下毒手,難道還會袖手不管?
這一點倒是被狠刀苗天雷猜中了。
因為他等鬼刀花傑身形遠遠於夜色中消失後,轉過身來,眼光一抬,便看到一個人。
品刀台的方向,是坐北望南。
剛從東方升起不久的月亮,只斜斜地照射着品刀台的一小片角落。
這個人就盤膝坐在品刀台上。
雖然這個人坐的地方離台前邊緣極近,但這人大部分的面孔仍然隱在陰影中。
狠刀苗天雷雖然無法一下認清這人的面貌,但他卻清清楚楚的看見了另一樣東西。
一把閃光的刀!
閃光的刀,就橫擱在這人的雙膝上,刀柄就握在這人的手裏。
這就夠了!
也許,狠刀苗天雷應該退後數步,也拔出自己的佩刀,保持高度的警覺性,先問問對方:為什麼一定要跟十八刀客過不去?
為什麼殺了快刀馬立,又來找他苗某人?
如果對方今晚得手,明晚還會不會繼續再找別人?
是不是一定要將十八刀客統統殺光,才稱晝夜遂意?如果對方確有此意,又是為了什麼?
但如今這個面對的不是別人,不是快刀馬立,不是情刀秦鍾,不是將刀郭威,也不是飛花刀左羽或開山刀田煥。
他面對的人,是十八刀客的狠刀苗天雷。
狠刀苗天雷不喜歡浪費言詞。
他也沒有浪費時間。
沒有人能形容狠刀苗天雷一刀揮出的速度。
也許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形容。
那便是狠刀苗天雷揮出的這一刀,他用的似乎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眼睛。
因為當這人的形象剛剛映入他的眼簾,他的刀幾乎於同一瞬間,砍上了這人的胸膛。
他以實際行動,表現了他對刀法的見解。
出刀不僅要快,而且要狠!
這兩大要訣,他都做到了:狠而快,既快,又狠!
台上那人應刀而倒。
這是致命的一擊但致命的不是敵人,而是狠刀苗天雷自己。
狠刀苗天雷這一刀,並沒有落空,台上那人的的確確是被他一刀砍中了。
只可惜他砍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僅是一個製作精巧的橡皮人。
狠刀苗天雷一刀砍實,心中頓生不妙之感。
但是,已經太遲了。
只聽身後有人陰陰一笑道:“姓苗的,活人在這裏。”
晨霧在金黃色的陽光中慢慢消散。
新的一天,又已開始。
狠刀苗天雷的死狀並不難看。
死法亦無特別之處。
刀從背後戳入,由胸前穿出,如今這把刀仍然插在屍身上。
一把常見的薄刃柳葉刀。
兩寸寬,尺八長。
刃口不見得如何鋒利,鐵質也不見得如何精純,這種刀到處可以打造,也到處可以買到。
常見的刀,常見的死法。
但是,這把刀卻殺死了一個不常見的人。
這説明了什麼呢?
難道是兇手有意想藉此告訴別人,七星刀又算什麼?瞧吧!這樣一把刀照樣可以殺人。
井老闆賣了第三口棺材。
由於兩名刀客相繼死去,品刀大會又進入一個新的高xdx潮。
趕來看熱鬧的人更多了。
已有人偷偷將“七星廣場”易名為“死亡廣場”,因為即使在大白天裏,這座廣場上也似乎瀰漫着一片死亡的氣息。
已很少有人再去留意那把七星刀。
也很少有人再關心其餘的刀客在對刀法方面將有些什麼精闢的見解。
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如今重要的是,大家都想知道,究竟何人具此能耐,竟於短短兩天之內,在同一個地方,先後殺死兩名刀客?
這人與十八刀客到底有什麼仇恨?
他殺人究竟是為了私怨,還是為了那把七星刀?
如為私怨,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
若是為了那把七星刀,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也不一定就是七星刀的得主,他殺了兩人,又有何用?
他能將十八刀客一一殺光?
再進一步説,即令他將十八刀客通通殺光了,廖三爺呢?
廖三爺最後也得死?
如果不殺掉廖三爺,豈非仍是鏡花水月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