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十八九歲的黃衣少年。
這少年也在喝酒。
他端着一碗酒,坐在遠遠的一角,面孔火紅,神情呆滯。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兩眼像死魚般瞪着右邊耳台上的貴賓席。
距離品刀開始,大約還有一刻時間左右,這時貴賓席上,只坐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小孟嘗吳才,女的是久未露面的銷魂娘子楊燕。
銷魂娘子楊燕今天穿着一身水綠色緊靠勁裝,曲線玲瓏,身段顯得分外迷人。
她落落大方地緊傍着小孟嘗吳才,宛如一對新婚夫婦。
黃衣少年望着一雙品貌出眾的年輕男女,呆呆地出了好一會兒神,突然一口氣喝乾餘酒,霍霍地站起身來。
他過去把酒碗還給酒擔子,然後一聲不響轉身走出廣場。
隔不多久,這名已有六分酒意的黃衣少年,忽於七星客棧後院悄悄出現。
後院的住客,好像都走空了,四廂寂然無聲。
黃衣少年站在院子裏,四下縱望了片刻,然後突如狸貓一般,躡足走進了小孟嘗吳才居住的那排房間。
他輕輕叩着左首的一間卧室。
房中傳出一個嬌慵的聲音道:“是誰呀?”
黃衣少年嚥了口口水,微喘着道:“大……大嬸,是……是我。”
房中道:“少奇?”
黃衣少年道:“是的……大嬸……你快開門。”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什麼事?”
黃衣少年道:“快點,大嬸,我找到黑鷹幫藏人的地方了!”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真的?那麼你怎麼不去告訴你爺爺?”
黃衣少年道:“我不曉得我爺爺去了什麼地方。”
“你賀叔叔呢?”
黃衣少年道:“我到處找過了,找不到。”
女人道:“也找不到吳公子?”
黃衣少年道:“吳公子在貴賓席上,跟很多人坐在一起,我怕過去招呼會露了痕跡。”
女人嗯了一聲,停了片刻,又道:“那是一處什麼樣的地方?”
黃衣少年道:“地點很偏,我説不上來,看來像是一座土地廟。”
女人道:“你是怎麼找到的?”
黃衣少年道:“我在七星廣場上喝了一碗白酒,心裏悶得慌,沿着小河往前走,忽然間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座小廟。”
女人道:“你進去看了沒有?”
黃衣少年道:“沒有。”
女人一嗯道:“你説你沒有走進裏面去看?”
黃衣少年道:“是的,我怕冒冒失失地走進去,會壞了事情。”
女人道:“你既然沒有進去看,怎知道里面藏了人?”
黃衣少年道:“我是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出來的。”
女人道:“哦?”
黃衣少年道:“我看出小徑上的雜草有被踏折的新鮮痕跡,同時我還在草叢裏面看到了幾顆飯粒。如果小廟裏沒有藏人,應該不會有人把飯菜送去那種地方。”
女人像自語似的道:“這樣看起來,倒是的確有點可疑。”
黃衣少年嚥了口水忙道:“是的,請大嬸換一身不太惹眼的衣服,我們馬上過去,趁現在無人注意,仔細去偵察一下,萬一被小侄料對了,這件功勞可不小。”
房中女人道:“好,你等一下,讓我換套衣服。”
黃衣少年連忙道:“不,大嬸,我去棧後河邊等你,這樣,可以避免給別人看到。”
被獨眼漢子喊作玉姬的紅衣少婦,如今已變成一名青衣農婦。
如果她低着頭,不讓別人看到她那張迷人的面孔,相信誰也不會對這樣一名農婦多瞧一眼。
她在黃衣少年帶領之下,很快便找到了後者指稱的那座小廟。
黃衣少年所説的“小廟”,其實就是鎮後小河對面荒林中的“五通祠”。
五通祠內,除了幾束髮黴的稻草,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黑牡丹辛玉姬走進去,四下張望了一眼道:“哪裏有人?”
她剛剛轉身,黃衣少年突然一躍直前,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辛玉姬吃了一驚道:“少奇,你這是幹什麼?”
黃衣少年雙目火赤,喘息着顫聲道:“大嬸……玉姬……美人兒……我騙你的,我想死你了……求你做做好事……我只要一次……一次就好……”
辛玉姬秋波一轉,終於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站着沒有動,好奇似的望着黃衣少年道:“少奇,你好大膽!難道你就不怕你賀叔叔要你的腦袋?”
黃衣少年雙眼緊張得直髮抖,語不成聲地道:“不……不怕,只……只要,你讓我……
哦……死也願意……”
辛玉姬眉尖微皺,雙頰慢慢地紅了起來,一種新奇的刺激似乎正在侵襲着她。
過去,她被很多男人糾纏過,她也曾主動找過男人;但是,那些男人都是成熟的男人,被一個急色的大孩子摟着求歡,這尚是第一次。
第一次發生的事,當然總有些不同的感受。
她顯得有點難以取決。
黃衣少年顯已無法剋制,這時不再説什麼,雙臂一緊,便將辛玉姬向牆角上那堆稻草頂逼推過去。
辛玉姬怒聲道:“少奇,你瘋了麼?快放手,不然我非告訴你爺爺不可!”
她口中雖在發着恐嚇,但身子卻在跟往後退,絲毫沒有掙扎。
她的武功比黃衣少年高得多,如果她要黃衣少年放手,難道就沒有任何別的方法?
她的腳下已經踩着稻草。
“不行,少奇……”
語氣已慢慢軟了下來。
“會被人看到……”
當一個女人説這種話時,就跟點頭答應沒有什麼分別了。
但黃衣少年卻在這時慢慢鬆開雙手。
辛玉姬像被突然潑了一盆冷水。
這種事,她以前也遇上過,不僅遇過,而且還不止一次。
很多男人在開始時像一頭餓虎,極像是連你的骨頭也能嚼碎了吞下去。
但當你剛剛有了一點意思時,他已完了。
完得像一團爛泥。
黃衣少年像一團爛泥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腳底下濕濕的一大片。
濕濕的。
粘粘的。
紅紅的不是泥水,是血水。
黃衣少年就躺在這灘血水中,一支匕首插在後背心上,只剩下一段烏油油的木柄露在外面。
血就是沿着這段木柄冒出來的。
辛玉姬呆住了!
接着,她便看到一張閃着油光的面孔艾鬍子。
艾鬍子帶着滿臉邪笑,慢慢地走了進來。
辛玉姬看清了來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現在,她只有一個希望,希望艾鬍子沒有看見她早先那種欲拒還迎的曖昧態度。
她定定神,沉下臉來道:“老艾,你這是什麼意思?”
艾鬍子嘻嘻一笑道:“這意思你不懂?救人呀!否則。你大嫂的名節,豈不眼睜睜的要敗在這小子手裏?”
辛玉姬板着面孔道:“你知不知道,飛腿追魂宮寒就只這麼一個孫兒?”
艾鬍子笑道:“當然知道。”
辛玉姬怒道:“你一刀斷了宮家香火,不怕宮老兒找你算賬!”
艾鬍子笑道:“當然怕,那老兒發起火來,就有十個艾鬍子,也不夠他老兒當頓點心。”
辛玉姬道:“你既知道那老兒不好招惹,為什麼還要下這種毒手?”
艾鬍子依然笑着道:“我不是已經説過了麼?為了你大嫂的名節呀!”
辛玉姬道:“你以為我黑牡丹連這麼個毛頭小夥子也應付不來?我不過是看在那老兒情面上,才沒有叫他難堪,大家都是熟人,有事儘可好説,現在你殺了這小子。我倒看你怎麼向宮老兒交代!”
説着,輕輕嘿了一聲,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艾鬍子橫身一攔道:“大嫂留步!”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瞪眼怒聲道:“你敢不放我走?”
艾鬍子嘻嘻一笑道:“豈敢,豈敢,大嫂言重了。”
辛玉姬道:“那你為什麼要擋住我的去路?”
艾鬍子嘻笑着道:“大嫂這一走,我鬍子怎辦?”
辛玉姬冷笑道:“那是你的事!”
艾鬍子道:“哎呀,大嫂,你好狠的心,我鬍子原也是一片好意,如今好處沒落着,還要賠上條命,我的好大嫂,你倒説説看,這”
李玉姬打斷他的話頭道:“我能幫你什麼忙?”
艾鬍子微笑道:“當然能,除了你大嫂,這個忙誰也幫不了!”
辛玉姬眼珠一轉道:“你要我回去不提這件事?”
艾鬍子道:“是的。”
辛玉姬點頭道:“好!”
説着,身子一偏,又待移步。
但還是被艾鬍子攔住了。
辛玉姬柳眉一堅道:“咦!你這人講話算數不算數?”
艾鬍子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的,正是這一點!”
辛玉姬眨了眨眼皮道:“你可是要我起個誓,你才放心?”
艾鬍子道:“用不着。”
辛玉姬道:“用不着,到底什麼意思?”
艾鬍子道:“我一向不信這一套!”
辛玉姬道:“你不相信我會遵守自己的誓言?”
艾鬍子笑笑道:“我自己便是個起誓專家,如果我起的誓一一應驗,我早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辛玉姬道:“那要怎麼樣,才能使你相信?”
艾鬍子笑道:“靠得住的辦法,只有一個。”
辛玉姬道:“什麼辦法?”
艾鬍子笑道:“讓我也抓住你大嫂一點把柄!”
辛玉姬道:“我有什麼把柄?”
艾鬍子笑道:“現在還沒有,但我們可以製造一個。”
辛玉姬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她其實應該懂的。
就算她不懂他的話,她也該懂他此刻的那種神情和眼色。
男人有了這種神情和眼色,永遠只代表一種意義。
艾鬍子逼上一步,猥瑣地道:“馬上你就懂了,我可以教給你,簡單得很。”
辛玉姬雙頰飛紅。
她懂了。
艾鬍子又上前一步,嘻笑着道:“在你大嫂來説,這種事情是駕輕就熟,即使我不説,你也該明白……”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怒斥道:“艾鬍子,少奇他年輕不懂事,你難道也瘋了不成?”
艾鬍子緊跟上道:“是的,我瘋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我不能不撿。沒有一個男人見了你黑牡丹不動色心,今天若是換了別人,諒也好不到哪裏去。”
辛玉姬又退出一步,戟指道:“獨眼龍賀雄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鬍子心裏應該有數。
你如果動了我,他不剝了你的皮才怪!”
艾鬍子笑道:“這正是我最放心的地方,獨眼龍賀雄醋勁奇大,他如果曉得我們有過一手。我們的下場必然相同,我固然是死路一條,你想活大概也不容易!”
辛玉姬呆住了!這一點她倒的確沒有想到。
獨眼龍賀雄樣樣都好,就是一股醋勁叫人人不敢領教。
別説是自己的女人被人佔了便宜,就是她平時多看別的男人一眼,或是被別的男人多看了一眼,事後,都有好幾天不得安丁。
這正是艾鬍子送酒菜時目不斜視,以及當大家交談之際,她老是望着自己腳尖的原因。
這個忌諱,人人都得遵守,就連小孟嘗吳才亦不例外。
否則她又怎會不趕熱鬧,一人躲在客棧裏睡覺?
辛玉姬輕輕嘆了口氣,乏力地坐了下去道:“冤家,唉唉,都是些冤家!”
艾鬍子笑了,真心真意地笑了。
他走過去,並着坐下,拉起她一隻手,笑撫着道:“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只是了個心願,又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什麼記號,只要你我不提,是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辛玉姬垂着頭,默默不語。
艾鬍子曖昧地又道:“有道是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等下我會讓你知道,你便宜了我老艾,包管你自己也絕不吃虧。”
辛玉姬仍然一聲不響。
她知道這是男人的通病,事前不説幾句髒話,總好像不夠意思。
艾鬍子完全滿意了。
女人露出嬌羞之態,便是最動人的時候。
艾鬍子沒有再浪費時間。
他很快地脱掉了兩個人的衣服,然後便像一條狗似的爬了上去。
辛玉姬完全任其擺佈。
艾鬍子沒有吹牛。
因為沒過多久,辛玉姬便放棄了矜持,她的一雙手慢慢移上他的背部,從頸後開始,緩緩向下滑動。
艾鬍子漸入忘我之境。
李玉姬的右手,也摸到了她要尋找的地方。
椎尾。
死穴!
然後,她的手抬起,拍下,一根藍光閃閃的毒針,吱的一聲送進了艾鬍子的尾脊骨。
艾鬍子像出水蝦子一般,突然弓腰跳起,隨又叭達一聲摔落。
辛玉姬曲腿一蹬,艾鬍子便像肉球似的滾開了。
他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賊婆娘,你,你……”
辛玉姬欠身坐起,冷笑道:“老孃就是喜歡男人,那也得老孃自己心甘情願,憑你這個臭鬍子也配!”
艾鬍子全身慢慢發紫,嘴巴張得大大的,卻發不出聲音來,終於手腳一攤,悠然閉上眼皮!
兩邊的好戲,同時開始,同時收場。
七星廣場那邊,人潮慢慢消退,黑牡丹辛玉姬也低着頭,沿着小路,離開了那座五通祠。
當辛玉姬身形於小路盡端消失不久,五通祠旁的亂石堆後,突如野兔般跳出一個人來。
這人探頭祠內打量了兩眼,帶着遺憾的神氣,嚥着口水,搖一搖頭,聳肩嘆了口氣。
然後,這人便由祠後,沿另一條小路,繞道回到七星鎮。
熱窩後院,美鳳對門的房間裏,七步翁魚山谷正躺在炕上抽煙。
這時,門口人影一閃,一名短衣漢子忽然帶着一臉詭秘之色,躡足走了進來。
來的這名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七星客棧那個八面玲瓏的棧夥:葛大。
七步翁道:“站過來一點。”
葛大道:“是!”
他只走上一步,便站定下來。
這表示他完全依吩咐行事,一點就是一點,如果要他再站近一點,他就再站近一點,怎麼吩咐怎麼做。
他伺候過的客人多了,什麼樣的客人,什麼樣的脾氣,他全清清楚楚。
大爺們喜歡他畢恭畢敬,誠恐誠惶,唯唯應是。
他喜歡的,是大爺們的銀子。
人各有志。
有一件事,總錯不了,只要有了銀子,總有一天,換個地方他也一樣變成大爺。
七步翁道:“那邊情形怎麼樣?”
葛大道:“早上來了六個人,兩位是古老爺的朋友,四位是吳公子的朋友。”
七步翁道:“我怎麼吩咐你的?”
葛大道:“是的,小人已經打聽過了。古老爺的兩位朋友,一個叫形意拳吳德,一個叫鬼鏢段如玉。天公子的四位朋友,是一對祖孫,一對夫婦。祖孫倆老的叫飛腿追魂宮寒,小的名叫宮少奇;那對夫婦男的叫獨眼龍賀雄,女的叫黑牡丹辛玉姬。”
如果換上一個主顧,他必然會賣賣關子,碰上這位太爺,他可不敢。
所以,他只有老老實實地,一口氣説了出來。而且説得非常有條理,非常簡潔,先後次序一點不亂。
七翁點點頭道:“很好。”
葛大心花怒放,因為這是很不容易聽到的兩個字。
依他估計,這兩個字,一字最少要值五十兩銀子。
七步翁望着他,又道:“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事?”
當然還有別的事。
葛大本來不想説,因為他不知道這種事説出來討好不討好?
不過,現在他敢説了。因為現在從老傢伙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錯。一個人心情愉快時,當然不在乎聽點題外文章。
於是,他賠了個笑臉,裝作很難為情的樣子道:“吳公子的那四位朋友……咳咳……恐怕……現在……咳咳……只……只剩下兩位了!”
七步翁一哦道:“這話怎麼説?”
葛大搓着手,把在五通祠偷看到的一幕,以非常拘謹的語氣,描述了個淋漓盡致。
七步翁如老僧入定,默默靜聽,不言不動。
葛大最後道:“小人該死,居然在您老面前説説這種股事情,還望您老千萬不要見怪,只當小人放屁……”
這正是他的狡猾處,他其實早看出老傢伙聽動了心,不過是替老傢伙圓個顏面罷了。
七步翁又裝了一袋煙,緩緩吸了幾口,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這是閒事情,我們不必去管它,你去喊上官兄弟進來一下。”
葛大道:“是!”七步翁又道:“要他們先付你三百兩銀子,再打聽到什麼事,隨時報告,還有重賞!”
葛大一躬到地:“是,是!”
大廳中賭局已經開始。
這是每天的老規矩,品刀會收場,這邊馬上開場。
跟錢麻子失蹤之前,完全沒有兩樣。
現在熱窩裏當家的人是老蕭。
老蕭只是一名普通夥計,他真的能當得了家?
因此,大家益發相信,錢麻子一定還沒有離開七星鎮,一定還在暗中秘密主持着熱窩的。
大家不明白的,也許只有一件事。
錢麻子既已獲得大悲寶藏,八輩子也吃喝不盡,他為何還要經營這家熱窩?
人各有志?
葛大慢慢走向牌九台子。
他停下來,看了兩把牌,一把也沒押,看完轉身又向大廳門口慢慢走去。
一個賣白酒的漢子,忽然離開賭枱,悄悄跟了上去。
葛大沒有回頭,聲音很低,只有跟在他身後的人才能聽到:“魚老吩咐:交三百兩銀子給我,他在後面等你們!”
那賣白酒的漢子一聲不響,摸出一張銀票,向前快走幾步,趁擦身而過,塞在葛大手上,然後轉身朝後院走去。
另一個賣白酒的漢子,也跟着藉故離開賭枱。
他們便是“上官兄弟”!長白道上最最毒辣的一對殺手:上官龍和上官虎。
他們也是七步翁魚山谷兩名真正的心腹!就連金雨和梁強等人,都不知道老魔頭另外還安置了這樣一支伏兵。
上官兄弟走進房間,七步翁剛裝好第三袋煙。
兩兄弟走到炕邊坐下,上官龍道:“魚老有什麼吩咐?”
七步翁緩緩吐了口煙,道:“我們原先的計劃,現在必須稍稍改變一下了。”
上官龍道:“為什麼要改變?”
七步翁慢吞吞地道:“因為我現在忽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兩兄弟立即露出傾聽的神氣。
七步翁不慌不忙地接着道:“你們好好聽着:從這兒的後門出去,沿小河往西走,不遠之處,有座木橋,過了橋可以看到一片樹林,林中有座五通祠。”
他停下來,吸了口煙,才又接下去説道:“祠內如今躺着兩具死屍,等天黑之後你們帶了傢伙,去把這兩具屍首弄到鎮外荒僻之處,找個地方埋起來,行動小心一點,千萬不能讓別人看見。”
上官龍道:“這兩人是我們的人殺死的?”
七步翁道:“不是。”
上官虎忍不住插口道:“人既不是我們殺死的,我們幹嘛要多此一舉?”
七步翁問道:“你們有沒有聽説過飛腿追魂宮寒這樣一個人?”
上官虎道:“沒有。”
七步翁嘆了口氣道:“你們兩兄弟實在早該到中原道上來磨練磨練了。”
上官虎道:“這姓宮的,手底下是不是很厲害?”
七步翁嘆了口氣道:“單是手底下厲害,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是這老兒的心計,在老一輩人物之中,如談運謀鬥智,恐怕誰也不是這老兒的對手!”
上官虎道:“這跟五通祠內死了兩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七步翁道:“關係太大太大了!因為兩名死者之中,有一個便是這宮老兒的獨孫。”
上官龍道:“獨孫?”
七步翁道:“是的,宮家一代單傳,獨子早死,就只留下這麼個寶貝孫子。”
上官虎道:“如今這僅有的一名孫兒又死了,宮家豈不要絕後?”
七翁道:“這正是我要你們今晚去偷偷收屍的原因!”
兩兄弟眨着眼皮,顯然都沒有聽懂老魔這句話的意思。
七步翁知道他們沒有聽懂,於是接着道:“大悲寶藏雖然價值連城,但對宮老兒來説,實在還遠不及他對這名寶貝孫子的重視,如果這老兒獲悉愛孫已遭殺害,一定無心再從事大悲寶藏之爭奪。”
上官虎道:“這樣我們等於去了一名勁敵,豈不對我們更有利?”
七步翁點頭道:“是的,無論換了誰,恐怕都免不了會有這種想法。”
上官虎道:“這種想法不對?”
七步翁道:“不能説不對,只能説不夠深入!”
兩兄弟又聽胡塗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提一件事,你們也許就明白了。”
兩兄弟留神聽着。
七步翁微笑道:“我問你們,今天七星鎮上,對大悲寶藏有興趣的人物,是不是就只這宮老兒一個?”
兩兄弟一齊搖頭。
七步翁笑道:“這不就得了嗎?去了一個姓宮的,對我們好處有限,因為還有很多其他的人,我們照樣必須對付。”
他又笑了一下道:“相反的,如果這老兒不退出,對我們卻有無窮妙用!”
七步翁的話外之音,聰明人差不多已經可以聽出來了。
但對這對用手多於用腦的長白弟兄來説,顯然仍有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之感。上官虎道:“魚老意思,是説這姓宮的會為我們效力?”
七步翁一點也不生氣,他歡喜這對弟兄,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總是好駕馭一些的。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可以這樣説。”
他頓了一下,又説道:“這老兒如果不知道愛孫已死,除了焦急之外,一定還會設法謀取那批寶藏。只要這老兒肯盡心力,他成功的希望,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上官虎好像一下開了竅,搶着答道:“然後我們便以知道他愛孫的下落為條件,向這老兒加以要脅?”
七步翁哈哈大笑道:“好,好!一語中的。你們兩兄弟真是愈來愈行了!”
兩兄弟面有得色,顯然聽得十分受用之至。
這是用人的另一訣竅。不吝於褒揚!碰上適當時機,惠而不費地贊幾句,可説比什麼手段都來得有效。
七步翁的這條妙計行不行得通呢?
那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飛腿追魂宮寒的確只有一個孫兒,也的確把這個寶貝孫兒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這種缺德主意,事實上恐怕也只有像七步翁這種缺德的魔頭才能想得出來。
七步翁的這條計策,與飛腿追魂宮寒定下的奪寶步驟,可説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利用別人流血流汗,自己於一旁等着坐享其成。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薑是老的辣。
兩塊老薑。
房中沉寂了片刻,上官龍忽然説道:“你老恐怕忘了一件事。”
七步翁一哦道:“什麼事?”
上官龍道:“那個殺人的人,要是把這件事情説出去,那怎麼辦?”
七步翁搖頭道:“不會。”
上官龍道:“何以見得不會?”
要解釋這一點,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七步翁也根本不想加以解釋。
他不是怕費唇舌,而是怕這對兄弟聽了會分心。
兩兄弟對女人都很有興趣,目前就有心要打何寡婦和銷魂娘子楊燕姐妹倆的主意,如果聽了這段旖旎韻事,準會把目標一下轉去黑牡丹辛玉姬身上。
獨眼龍賀雄是個人人知名的大醋缸,兩兄弟一動了腦筋,非出亂子不可!
所以,他只輕描淡寫地道:“這個你們放心好了,我説不會,就是不會。”
兩兄弟對老魔一向言聽計從,經老魔這樣一説,當然不會再問下去。
上官虎站起身來道:“老大,天黑還早,我們繼續去玩我們的吧!”
七步翁道:“慢點走!”
上官龍轉回身道:“魚老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差事?”
七步翁思索着點點頭道:“是的,做完這件事之後,今夜你們還得另外再辦一件事情。”
上官龍道:“什麼事?”
七步翁緩緩道:“這消息是我們拿銀子從葛大口中買來的,他很可能會把這消息再賣給別人,所以……”
説到這一方面,兩兄弟的反應倒是不慢。
上官虎立掌比了個砍的姿勢,笑笑道:“魚老是不是這個意思?”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手腳乾淨一點。”
白天星正待要喊老蕭添第二壺酒時,烏八忽然從大廳外面匆匆走了進來。
他站在大廳中央,將大廳中每一張面孔都看清楚了,才皺了皺眉頭,朝白天星這張桌子走來。
白天星知道他在找人,硬裝作不知道,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烏八搖搖頭,過來坐下,隔了一會兒,才放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有沒有看見艾鬍子?”
白天星道:“艾鬍子?艾鬍子店裏忙得要命,他怎麼跑到這裏來。”
烏八又皺了一下眉頭道:“是啊,店裏好多人等着要吃麪,這鬍子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白天星道:“你找他幹什麼?”
烏八咳了一聲道:“沒有什麼……咳咳……我本來也想吃碗麪……咳咳……找不到就算了。”
白天星心底暗暗好笑:好!老毛病又來了!
他知道烏八的確在找人,但要找的人絕不是艾鬍子。
絕沒有人為了要吃一碗麪,到處去找麪店的老闆,尤其是像烏八這樣的人,更不會有這種蠻勁。
要烏八這樣的人動腿跑路,只有一樣東西可以辦得到。
銀子!
而且一定是一大筆銀子!
因為他也許為了烏八好處,要烏八辦一件事。如今烏八放下他的事,卻代別人找人,可見對方出的代價一定很高。
高到使烏八即令得罪了原先的主顧,也不在乎。
出高價尋找的人,必然是個很重要的人,一個很重要的人突然失蹤,就~定意味着又發生了新的事件。
這是白天星推理的一貫方式:抽絲剝繭。
所以,他經常能從一些別人也許會忽略了的小地方,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烏八要找的人,是誰呢?
白天星不急。
他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叫烏八自動地説出來,對付烏八這樣的人,他覺得比對付什麼樣的人都容易。
別人還要拿銀子收買,他可以連一分銀子都不花。
烏八也要了一份酒菜。
他斟了酒,卻沒有喝,只是端着杯子,怔怔出神。
白天星興趣更濃了。
烏八連酒也沒心思喝,可見那筆賞格一定大得誘人。尋人賞格是什麼人訂下來的呢?
白天星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憐的艾鬍子,那樣一個大好人唉!”
烏八像是吃了一驚,霍地轉過來道:“你説什麼?”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真後悔這幾天老在這裏窮混,沒去那艾鬍子店裏多吃幾碗面!”
烏八木愣愣地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反問道:“艾鬍子煮的面,你説好不好吃?”
烏八道:“當然好吃!”
白天星道:“以後你還想吃得到?”
烏八道:“為什麼吃不到?”
白天星搖搖頭,又嘆了口氣道:“枉你烏兄還是個明白人!”
烏八呆呆地道:“你是説”
白天星意味深長地道:“我説了什麼?我什麼也沒有説!我只知道一件事,今天七星鎮上,如果有人失了蹤,我們最好就別再去想他!”
烏八期期地道:“這,這……”
白天星冷笑道:“七絕拐吳明,鐵三掌蔡龍,奪魂刀薛一飛,這些失蹤的人,誰回來過?最幸運的大概就數流星刀辛文炳,人沒有了,最後總算回來了一隻耳朵!”
烏八臉孔一白道:“那,那……”
白天星真忍不住要笑出聲音來。他心想:你仁兄也未免太差勁了,我説的是艾鬍子,艾鬍子是你什麼人,我就認為沒有遭遇意外的可能!
烏八臉上很快又有了血色。
他終於忍不住低下腰身道:“這件事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跟艾鬍子一起不見了的,還有一個大孩子。一個開小麪館的生意人,跟一個剛來鎮上的大孩子,總不至於有人跟他們過不去吧?”
好了!
真正要找的人,是個大孩子。
一個多大的孩子?
又是誰的孩子呢?
白天星沒有問。
他問的是另一件事:“這孩子沒有大人跟着?”
烏八道:“當然有。”
白天星道:“他大人呢?”
烏八道:“據吳公子説吳公子一再交代,要我不得告訴別人,你可不要聲張出去才好。”
白天星道:“那還用你烏兄吩咐!”
他這句話,沒説過十次,最少也有六七八次了!
烏八道:“是這樣的,據吳公子説,那孩子是一位宮老前輩的獨孫,大約十八九歲,穿一身黃衣服,生得斯斯文文的,刀會開始之前,還有人見過他,後來就忽然失去影……”
白天星暗暗一怔。宮老前輩?飛腿追魂宮寒?
他沒有見過這位飛腿追魂,但對這位飛腿追魂的為人卻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句話説完:
一條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一向痛恨這一類的老狐狸,因為江湖上的一些惡行,差不多都是這類老狐狸的傑作。
另一方面,他最感頭疼的,也是這一類的老狐狸。
有經驗的獵人全都知道,要捕捉一隻老狐狸,有時要比捕捉十隻猛虎還要難得多。
老狐狸另一討厭的地方,是它不但難以捕捉,有時還會破壞你花盡心血佈置的陷阱。
自從毒影叟古無之和七步翁魚山谷這兩隻老狐狸來了七星鎮,已經使他傷透腦筋,如今又多了這隻老狐狸,他真擔心自己的匠心設計,會不會被這三隻老狐狸破壞盡淨?
烏八見他不開口,又接下去説道:“不瞞你白兄説,吳公子是許了小弟一點好處,不過你白兄曉得的,我烏八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只要小弟有了好處,咱們哥兒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時候只要你白兄開口……”
白天星聽得不住點頭,像是自己被説動了心。
他帶着思索的神情道:“這祖孫倆,我早上好像見過,只是當時我沒留意,那時好像還有幾個人跟他們在一起……”
烏八搶着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白天星點頭道:“好像是的。”
烏八道:“那是獨眼龍夫婦。”
白天星道:“獨眼龍?”
烏八道道“是的,獨眼龍賀雄!他那個老婆,便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兒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點點頭,心想:好,這對夫婦一來,七星鎮可熱鬧了。
烏八道:“關於這件事,你白兄有沒有一點頭緒?”
白天星沉吟道:“這事我還得好好地想一想。”
烏八惑然道:“想什麼?”
白天星緩緩道:“七星鎮地方雖説不大,但至少也有百來户人家,你要知道,我儘管在這裏住了很久,可也並不是家家户户都熟悉……”
烏八眼中一亮道:“白兄的意思是説,那位宮少爺被人綁了架,如今可能正藏置在鎮上某一處地方?”
白天星點頭道:“這是我的想法。”
一點不假,這的的確確是白天星的想法。
小孟嘗吳才和宮寒等人回到七星棧時,黑牡丹辛玉姬尚高卧未起。
如今整個七星鎮上,除了葛大和七步翁兩人之外,恐怕誰也無法把那位宮大少爺失蹤的事,跟這位江南有名的美人兒聯想到一起去。
白天星的這種想法,無疑也正是烏八的想法一種烏八願意接受的想法。
烏八欣然道:“好,這件事就拜託你白兄了。如果有了消息,請白兄立即着人通知小弟。”
白天星道:“好!”
烏八拱拱手,高高興興地起身走了。
酒菜未動,賬也未付。
接着出現的,是穿着整整齊齊的鐵算盤錢如命。
又是一個好朋友。
白天星笑笑道:“錢大爺好!”
他這一聲錢大爺當然是喊給別人聽的。
這是他們的約法之一。
在大庭廣眾之前,儘量保持客套,以免引起別人對他們的往來注意。
這一套功夫,錢如命當然更拿手。
只見他打着哈哈道:“好,好還是賢昆仲會享受,一天兩頓酒,悠哉悠哉,自在逍遙。哈哈哈哈!”
哈哈沒有打完;人已順勢坐下。
白天星低聲道:“昨天小弟聽到的那個消息,確實不確實?”
錢如命點點頭,看清無人注意,這才長長嘆了口氣:“消息是一點不假,可惜的只是錢某人福分不夠。”
白天星一怔道:“怎麼呢?”
錢如命又嘆了口氣道“想不到玉門三煞原來只是徒負虛名,錢某人不過遲去了一步,他們三兄弟便給人家宰得一個不剩!”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那麼寶物落在何人手中?”
錢如命搖搖頭道:“不知道!錢某人趕到時,除了院子裏的五具屍首,可説什麼也沒有看到。”
白天星又是一怔道:“五具屍首?除了玉門三煞,還有誰跟誰?”
錢如命道:“一個便是先向招風耳洪四套話的那個傢伙,叫做夜貓子岑龍。”
他笑了笑又道:“另一個,你猜猜看是誰?”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魔刀令狐玄!”
白天星呆住了!像是根本無法相信。其實他一點也不感覺意外。
真正感覺意外的是張弟。
又給白天星料中了!
魔刀令狐玄在品刀台上慷慨陳詞,要向謀害刀客的兇徒挑戰,一時幾乎成了刀客的英雄,只有白天星一個人澆冷水,這位魔刀絕不是個好人,如今事實證明,果然一點不錯。
錢如命端起烏八留下的那杯酒,湊着壺嘴子,淺淺啜了一口,又道:“現在就可惜不知道殺死三煞及魔刀的人究竟是誰,眼看着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想想實在不是滋味。”
白天星沉默不語,好像心頭也相當不是滋味。
他在思索。
他當然不會相信錢如命的話,不過也不是全部不相信。
如果錢如命的話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便是那幅明妃畫像也許真的被另一人取走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相信錢如命真不知道那個奪走畫像的人是誰。
理由非常簡單,玉門三煞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碰上這種大事情,錢如命説什麼也不可能讓這三兄弟脱離自己的監視。
更進一步,不難想像得到,三煞被宰之際,這位鐵算盤一定在暗中瞧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就在思索這個殺了三煞的人是誰。
錢如命眼看三煞被殺而袖手一旁,理由也只有一個:對方身手太高,他出去白饒。
一個錢如命自認不敵的人,這個人會是誰呢?
這一點當然無法憑想象就可以獲得答案。
錢如命忽然像安慰他似的,低低又接着道:“這件事白兄也不必太難過,吳公子已派人到處佈下眼線,只要找出那個搶走寶物的人,最後還是少不了你白兄的一份的。”
白天星深深嘆了口氣道:“發財要有發財的命,現在就看我們這位吳公子的福分如何!”
錢如命彷彿話已説盡,又敷衍了幾句,跟着也告辭走了。
白天星目送錢如命去遠,才又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我又打錯了算盤!”
張弟道:“打錯了什麼算盤?”
白天星道:“你有沒有留意到這傢伙剛才説話的神情?”
張弟道:“當然留意到了。什麼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那麼,你有沒有看出,這傢伙表面上唉聲嘆氣的,其實一點也不為失去那幅明妃畫像而感到惋惜?”
張弟想了想,不禁點頭道:“是的,他好像是在説一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故事,雖然表現得很懊惱,卻是好似並非由衷而發。”一他望着白天星,又道:“就算這廝不在乎失去一幅明妃畫像,又怎能説是打錯算盤?為了一幅畫像,死去五個人,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白天星搖頭道:“這死掉的五個傢伙,他們連一文大錢也不值,更別説是一幅價值連城的明妃畫像了!”
他喝了口酒,苦笑道:“我説錯了算盤,是指另外一件事,並不是指死的這幾個傢伙重要不重要。”
張弟道:“另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道:“便是今天七星廣場上突然傳開的流言。”
張弟道:“你認為流言是吳才着人散佈的?”
白天星道:“這無疑是那位飛腿追魂宮寒宮老鬼的傑作。”
張弟道:“姓宮的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宣傳開來?”
白天星道:“這就要歸罪於那幅明妃畫像了!”
張弟不覺一愣,完全聽胡塗了!
白天星笑笑道:“我知道你聽了一定感覺奇怪,由於一幅明妃畫像的出現,更坐實了錢麻子的嫌疑,姓吳的他們應該守緊這個秘密才對,為什麼反而把這個秘密大事宣揚呢?”
張弟道:“是呀,這樣一來,豈不是增加了他們奪取寶物的困難?”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你完全想錯了!這其實正是那個宮老鬼心機深沉過人的地方!”
張弟還是聽不懂。
白天星接着道:“這説明那個宮老鬼不願與實力雄厚的黑鷹幫為敵,想藉此利用別人打頭陣,他們於一旁坐觀成敗,然後選定有利之時機,來個不勞而獲!”
張弟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呀!難道你為黑鷹幫叫屈?”
白天星搖頭道:“黑鷹幫自幫主江西流往下數,根本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哪裏會為他們着想?碰上了這種機會,讓那些傢伙受點報應,正證明天道還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這份閒心情為他們叫屈!”
張弟更胡塗了。
話越説上路,處處合人意,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呢?
白天星喝了口酒,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這只是個騙局,我當時的用意,只不過是想藉此機會整整那個麻子……”
張弟道:“這我知道。”
白天星苦笑道:“但如果這麻子一旦落在那個姓宮的老鬼手上,我這騙局就要拆穿了!”
張弟道:“那老鬼真有這麼厲害?”
白天星道:“你等着瞧好了!除非老鬼為獨孫失蹤一事分心,否則錢麻子最後一定會落在這老鬼手上。”
張弟想了片刻,忽然皺眉道:“不管什麼它老鬼或錢麻子,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總覺得,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始終該做而沒有做。”
白天星道:“什麼事?”
張弟道:“你應該放下任何事情不管,先找出那個謀害刀客的兇徒!”
白天星微笑道:“我希望你最好別逼着我回答你這個問題。”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笑道:“因為我如果照實説出來,你一定會嚇一大跳。”
張弟道:“沒有關係。你説!”
白天星笑道:“好!那麼我就回答你。我不找那個兇徒的原因,是因為根本用不着找,這名兇徒我早就清楚他是誰了!”
張弟沒有嚇一跳。
他嚇呆了!
呆得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只是不停地翻着眼珠子,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艱澀地道:“你你早知道?”
白天星但笑不語。
這不是一個問題。
就算這是一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
白天星在等着他的第二句話。
張弟費了很大勁,才問出了底下的話:“你你已明知道那名兇徒是誰,而仍然聽任他為所欲為,讓他一個接一個殺下去?”
白天星微笑道:“不錯。這比我自己動手總要好得多!”
張弟又是一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笑道:“我説的話,意思一向明白,從來用不着重複解釋。”
張弟眨着眼皮道:“你認為被殺的刀客,一個個罪有應得,死得並不冤枉?”
白天星道:“活下來的才冤枉。”
張弟道:“因為他們也該死?”
白天星道:“都該死。”
張弟道:“快刀馬立也該死?”
白天星道:“最該死!”
張弟緊緊皺起眉頭,沒有開口。
如果換了品刀大會剛剛開始的那幾天,單是為了這最後一句話,無疑就夠張弟跟白天星翻臉而有餘!
但如今這種情形已絕不會再發生了。
因為經過了長久的朝夕共處,再加上兩人在武學方面的血緣,如今張弟對白天星的觀感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正如他對十八刀客的觀感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一樣。
快刀馬立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人?他已不願再堅持。
這並不是他對馬立的人格產生懷疑,而是因為他對白天星加深了信任。
至於快刀馬立為什麼會是十八刀客中最該死的一個?白天星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無論哪一方面的見識,都比他宏富得多,他相信白天星如此評斷,必然有所根據。
何況馬立已死多時,人一死,一了百了。他們又何必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發生無謂的爭執?
他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抬頭又問道:“你説的那名兇徒是誰?”
白天星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眼光四下一掃,緩緩回過頭來,笑了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就是説,舊的話題已告結束,再問也是枉然。
張弟並不感覺意外。
白天星的脾氣,他已摸得透熟;事實上他也只是隨便問問,根本就沒希望白天星真的會回答他。
張弟信口道:“哦!一件什麼好笑的事?”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我忽然發覺,很多人都熱中於追求意外之財,卻幾乎從沒有人想到,意外之財往往會為一個人帶來殺身之禍。”
張弟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因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只能説可悲,但絕不可笑。”
白天星點點頭,隔了片刻,忽又笑道:“除了這件事之外,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我如果説出來,包你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
張弟道:“説説看!”
白天星道:“有一種人,自以為很聰明,事實上這種人也的確有點小聰明。但奇怪的是,這種人卻往往專做胡塗事,你説可笑不可笑?”
笑的仍然只是白天星一個人。
張弟沒有笑。
白天星笑着道:“你不認為這種人可笑?”
張弟淡淡地道:“這種話我過去聽人説過,只是我還沒有見過這種人。”
白天星忽然壓低了聲音,笑道:“眼前在這大廳中就有一位,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張弟一怔道:“在哪裏?”
白天星輕咳了一聲道:“以後再説吧!有人來了。”
這一次白天星可不是故意賣關子,這時的確有人正向他們這張桌子走過來。
走過來的是兩個人。
一名粗壯的青衣大漢,以及一名瘦弱儒雅的藍衣青年。
這一對主僕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並不稀奇,因為放眼此刻大廳中,只有他們這副座頭還空了兩個位置,其餘的桌子上,全都坐得滿滿的。
青衣大漢走在前面。
他快步走過來,拉開板凳,清出桌面,又拿衣袖分別將桌凳抹拭乾淨,方垂手退去一旁。
藍衣青年臉色蒼白,前額正中有塊花瓣大小的青色胎記,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主人的翩翩風采。
他含笑走過來,分別向白天星和張弟拱了拱手道:“打擾二位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忽然問道:“這位兄台可是姓尹?”
藍衣青年微微一愣道:“是的,敝姓尹,草字文俊。尊駕何以認識在下?”
白天星霍地站了起來,欣然道:“果然是尹大才子,幸會,幸會!”
他不待藍衣青年有所表示,又指一指張弟,接着道:“敝姓白,白天星。這是敝師弟,旋風刀張弟!”
緊接着,他又轉臉向張弟道:“師弟,這位便是以一篇白馬長賦傳誦兩京的尹大才子,快來見過!”
張弟只好跟着站起來,道了一聲:“久仰。”
尹文俊連忙拱手道:“那不過是一篇遊戲文字,算不了什麼。兩位請坐,兩位請坐!”
張弟暗暗納罕。
因為他怎麼也想不到,白天星以一介武夫,何以能對當今知名之文人,竟也能像他對知名武人一樣熟悉?
三人落座後,老蕭不待吩咐,自動送上一份酒菜。
所謂酒菜,當然還是一壺酒一盤肉,這是熱窩的老規矩,貴公子也好,大才子也好,進了這座大廳,吃的喝的,就只這麼兩樣。
白天星望着剛送上來的那盤薄片羊肉,似乎有點難為情地笑笑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處處不比京師,希望尹兄不要見笑才好。”
尹文俊微微一笑道:“小弟並非為吃喝而來,尤其是這家熱窩的規矩,小弟早聽人説過了。”
白天星道:“尹兄剛到?”
尹文俊點頭道:“是的,剛到,可惜未能趕上今天的品刀盛會。”
白天星笑道:“今天的品刀會,沒有趕上也好。”
尹文俊道:“怎麼呢?”
白天星笑道:“毫無精彩可言。”
尹文俊道:“今天出場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屠刀公孫絕。”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有沒有發表他對刀的見解?”
白天星道:“發表的議論相當長,只可惜全是廢話。”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怎麼説?”
白天星笑笑道:“大意是説:今天的七星鎮,由於命案一再發生,幾已與屠場無異,他的外號叫屠刀,他要大家拭目以待,且看是別人屠他,還是他屠別人!”
尹文俊啞然失笑道:“這純然是一派市井無賴口吻,怎能算是品刀?”
白天星笑道:“誰説不是。”
那名青衣大漢忽然上前一步,俯腰低聲道:“此地人多口雜,公子説話,可要小心些。”
尹文俊臉色微微一變,似乎頗為失言而不自安。
白天星笑道:“沒有關係,有我們師弟在這裏,尹兄不必擔心。”
這幾句話像是提醒尹文俊什麼似的,他望望張弟道:“這位……莫非……”
白天星笑着接下去道:“旋風刀張弟!就是傳説中一刀砍下降龍伏虎刀嶽人豪腦袋的那個小夥子!”
誰也不難聽出白天星語氣中的誇耀意味。
張弟臉上像爬滿了螞蟻。
他已向白天星求過好幾次情,求白天星以後千萬別在人前提這件事,但白天星偏不理他,只要遇上機會依然照提不誤。
白天星替他這樣宣揚,當然沒有什麼惡意,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兩年之前,他説不定也會認為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兩年來的一個夢想。鬥倒一名刀客,取而代之。
誰知道等這個夢想真的實現了,他才發覺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永遠無法忘記嶽人豪腦袋已經滾出老遠,身軀尚在打轉的那幅景象。
他也忘不了奪魂刀薛一飛臨死之前的表情……
終於他弄明白了英雄的真諦。
英雄就是製造死亡的人!
殺死的人愈多,名氣愈大!這就是古人説的一將成名萬骨枯。兵不血刃,也許照樣可以成為英雄,但那樣的英雄似乎並不多。
成了英雄之後呢?
成了英雄,路更狹了,而且只有一條:繼續殺人以及提防被人殺。
張弟喝了一口酒,真巴不得這位尹大才子早點離開。因為他知道,白天星也像小孩子一樣有個毛病:“人前瘋”!尤其在陌生人面前,瘋得更厲害。
尹文俊恭維的話,張弟沒聽清楚,他只聽白天星接口問道:“尹兄目前落腳在什麼地方?”
尹文俊苦笑了一下道:“想不到鎮上的客棧,早已住滿了人,目前這倒是個相當頭疼的問題。”
白天星道:“尹兄如不嫌棄,搬到我們那裏去住怎麼樣?我們那裏陳設雖然簡陋,地方倒是蠻寬敞的。”
尹文俊大喜道:“那太好了,白兄住什麼地方?”張弟聽了,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他們住的那間破屋子,除了幾張桌椅之外,只有一張爛木牀。出門看熱鬧的人,當然不會帶着行李,到時候他倒看看白天星拿什麼來安置這對主僕!
那青衣大漢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欲言又止。非常明顯的,他並不希望他們這位公子如此輕易便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招待。
這大漢背厚肩闊,兩邊太陽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道很有一點武功根底,同時從他剛才提醒主人説話留神這一點看來,可見這大漢不僅武功不弱,江湖上的經驗閲歷,似乎也很豐富。
尹文俊雖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能有這樣一名精幹的家丁貼身保護,安全方面也足夠叫人放心的了。
白天星不曉得是打哪裏突然激發出來的一股熱情,他聽尹文俊這樣一問,立即興高采烈地轉向張弟吩咐道:“走,找老蕭結賬,我們帶尹公子去看看我們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