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峨媚謠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
風搖蘆葉,浪打蓼花;水泊煙籠,名湖霧覆。此時已是倦鳥投林。漁舟唱晚的時分了。一騎駿馬,尚在沿着高郵湖的北岸前行。
騎者是個虯鬚如戟的中年漢子,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著名的遊俠繆長風。
他在王家和羣豪分手之後,就騎王元通送給他的這匹青鬃馬,追趕運棺北上的劉抗,第一天沒有碰上,現在又將是第二個白天過去了。
揚州坐落長江和運河的交叉點,也正是高郵湖南流注入長江之處。從揚州北上,本來是走水路較為方便的,但劉抗因為運的是棺材,棺材裏裝的是假死的韓朋,韓朋服了尉遲炯的藥丸,三天之後方能甦醒,倘若坐船的話,到時可不方便打開棺材,當着舟子將“死人”救活。而且走水路若遇意外,危險也大得多。是以劉抗選擇了沿着高郵湖北上這一條已經少人行走的荒涼古道,而他的這個選擇,也是早已告訴了繆長風的。
繆長風騎的是王元通特地挑選給他的駿馬,走了兩天,還沒有追上劉抗,不覺頗為有點詫異了。劉抗坐的是兩匹普通馬匹拉的大車,自己駕馭。雖説有兩匹馬拉,但大車上載着沉重的棺材,按常理説繆長風走了第一天的一個下午和第二大一個整整的白天,是應該可以追得上他的。
繆長風看看天,晚霞染紅了魚鱗似的雲層,風很柔和,高郵湖波平如鏡。心裏想道:“看天色,今晚該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反正錯過了宿頭,就索性兼程趕趕夜路吧。”
主意打定,心情沒有那麼煩惱了。湖邊蘆葦高逾人頭,他騎馬馳過,時不時驚起幾隻藏在蘆葦叢中的沙鷗。黃昏鳥鳴,分外覺得寂靜,看那薄霧籠罩的湖面,宛似被上一層輕紗。無浪微風,湖水輕輕碰擊岸邊的聲音,好似柔和的音樂。繆長風不知不覺的給這清幽的景色吸引了。
“這樣清幽的景色,倘若有個知己並轡同行,那就更是人生樂事了。”繆長風心想。
這念頭一起,不知不覺,就驀地想起了雲紫蘿來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繆長風心裏想道:“這兩句前賢的話,當真説得不錯。有的人相識了一輩子,頭髮都白了。還是並不知心,好像新相識的陌生人一樣;但有的朋友道畔相逢,停下車來,交談片刻,便是一見如故。(注:停車的時候,車蓋傾側,故曰傾蓋。喻時間之短促也)友情的深淺,原不是相識時日的長短所可衡量。我和孟元超、雲紫蘿的交情,可不正是這樣?最初我不知道紫蘿有所鍾,對她曾有非份之想,她卻是光明磊落,依然把我當作大哥看待,心無芥蒂,嗯,這份純真的友情,豈是旁人所能懂得?唉,莫説一般的人謠言紛雲,只怕孟元超也誤解了我此際對紫蘿的情感呢。”
“但也許是我誤解也説不定。”繆長風想起了孟元超那股豪邁而又沉鬱的性格,心中又再思量:“他要我去照顧紫蘿,或許正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我現在的心情,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會重託我呢。我若嫉還以為他是要為我們撮合,恐怕反而是境界太低的世俗看法了。”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白茫茫的湖水望不到盡頭,密佈湖濱的蘆葦也好像遙接天際。快馬馳過,蘆葦迎風颯颯作響,但仍是隻見宿鳥驚飛,看不見人的影子。
“怎的還是不見劉抗?”繆長風心裏想道:“這次我來揚州給王元通拜壽,總算是不虛此行。不但好友重逢,還結識了新的朋友。像孟元超和我一樣,劉抗和我也可説得是傾蓋如故了。聽説他是山東中牟縣人氏,後來才遊學杭州的,可惜我還沒有機會和他長談。他原籍中牟,或許曾經見過我的師姐!”
風從湖面吹來,繆長風霍然一省,喟然嘆道:“三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眼前的高郵湖一樣,被濃霧籠罩,模模糊糊的我都幾乎記不清了。師姐已經死了多年,如今她墓前的野草,恐怕也高逾人頭了吧?”
舊事塵封,記憶是早已模糊了。但師姐的音容笑貌,他一想起來,卻還是歷歷如在眼前。自己當年的心情,也突然間記起來了,繆長風這才忽地醒悟,不是記憶模糊,而是因為這許多年自己歷盡滄桑,避免再去回想往事的緣故。
卧憶的幔冪撕開,時光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他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師姐是他師父最小的一個女兒,雖然是最小的一個女兒,但卻比他年長四歲。他初入師門的時候,他的師姐已經是一個頗懂人事的少女了。且記得最初的一兩年,他的武功還是他的師姐代父傳授的。
由於一入師門,便受師姐照料,因此在同門之中,他和師姐也是最為親近,旁人看來,他們二人就似同胞姐弟一般。過了兩年,他的師父親自教他了,他也還是和師姐形影不離,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一有空就找師姐。
童年的回憶是甜蜜而又有趣的,他不知不覺的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第一歡和人家打架,就是為着師姐的。
那一天他找師姐和他上山去捉鳥兒,師姐在房裏繡枕頭,繡的是一對鴛鴦,第一隻已經繡好了,第二隻還差一隻翅膀,師姐不肯陪他去玩,他又沒有耐心看師姐繡花,悶悶不樂的跑回自己的書房。
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師兄平日妒忌師姐特別和他要好的,見他敗興而歸,惡意的開他玩笑,他鄉下的風俗,童養媳的年齡大都是比丈夫大的,那個師兄就取笑他,説他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想做師姐的“小丈夫”。他一聽就發了火,抓着師兄;狠狠的打了一架。
師兄給他打得面上一塊烏青,他也給打破鼻子。最後師兄打不過他,冷笑説道:“師姐明年就要嫁人啦,看你這小鬼還能老是纏着師姐?人家的丈夫不把你踢出大門才怪。”
為了這次打架的事情,他和師兄給師父重重的責罰一頓,可誰都不敢説出打架的原因。
想起這件“趣事”,他不覺暗暗好笑:“幸虧師父那時來到,否則我非和師兄再打一架不可。”“為什麼我給師兄取笑,就這樣發火呢?聽説師姐有了婆家,又接連幾天悶悶不樂呢?”
他記得自己那年是十五歲,鄉下的孩子,在這個年齡,對男女之情還是不怎麼懂的。“當然不是為了男女之情,”他心裏想道:“但純粹是為了敬愛嗎?卻又似乎未必盡然。我和師姐在一起的時候就很快樂,可並不畏懼她。或許這也是一種朦朧的愛慕吧?”
忽地他想起來了:“我為什麼對雲紫蘿曾經那樣傾心?啊,我明白了,因為她就像我當年的師姐。相像的不是面貌,而是她們有着相同的性格。聰明懂事,又有見識。可惜師姐已經死了,否則她若和雲紫蘿相識,一定也會成為好朋友的。”
那次打架過後第二年,他的師姐果然出閣,嫁的是山東中牟縣一家姓武的人家,以後就沒有見過面。師姐的丈夫是個反清志士,嫁過去後,在一次抗清戰役之中,夫妻倆同時殉難。算起來也有十年了。
“十年來,我還未曾到過師姐墳前弔祭,但願找得着劉抗,可以請他帶我去找師姐的墳墓,了這心願。”
天色漸漸黑了,一陣風迎面吹來!隱隱帶來了磷磷的車聲,打斷了繆長風的回憶。
繆長風又喜又驚,這樣晚了,荒涼的古道上何來車馬之聲?想當然走是運棺的劉抗了。
繆長風快馬加鞭,趕上前去,果然看見了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在他前面的蘆葦叢中跑出來。跑得不快,看來車上是載着重物。
雖然繆長風料想定是劉抗無疑,但為了謹慎起見,他還是未敢叫出劉抗的名字。
車馬的距離來得更近了,駕馭這輛馬車的人雖然沒有回過頭來,他的背影卻已是看得相當清楚了。
大大出乎繆長風意料之外,看這個人的背影,竟然不像劉抗!
繆長風大失所望,心裏登時也起了疑:“這輛車子定有蹊蹺,我好歹得看看車上載的是什麼東西!”
快馬從車旁馳過,繆長風裝作莽漢,揮鞭趕馬,一個不小心,挑開了掛在車前的布幔。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只聽得“咔嚓”一聲,繆長風的馬鞭給人一刀削斷,一個少女突然從車上跳下來,那輛馬車也停下來了。駕車的是個壯健少年,看相貌他和這少女似是兄妹。那少女罵道:“你幹嗎欺侮人?”那少年則攔住他的馬頭。
車子的布幔挑開,裏面的情形也看得見了,載的果然是一具棺材!
繆長風只好下馬道歉:“對不住,我是無意碰着你們的車子的!”
那少年哼了一聲道:“無意的?你是什麼人?”
繆長風的馬鞭給少女一刀削斷,已知她的身手不弱,如今看這粗豪的少年,更分明是個會家子,繆長風的疑心越發重了,想道:“哪有這樣的巧法!偏偏也是一輛運棺材的車子?難道這輛車子是他們從劉抗的手中奪來的?”
繆長風打定了主意,好歹也要查根問底,説道:“我是追趕一位朋友的。”
那少女道:“你的朋友是誰?”
繆長風笑道:“你盤問我,禮尚往來,我可也得問問你,請問你們這具棺村裏死的是什麼人?”
那少年變了面色,喝道:“你問這個幹嗎?”
繆長風道:“實不相瞞,我的朋友也是運棺材的。”
那少年道:“你的朋友是不是姓劉的?”
繆長風喜道:“不錯,正是劉抗。你認識他?這輛車子就是他的吧?”
此言一出,兩兄妹都是勃然變色,那少女道:“哥哥,不必盤問他了,動手吧!”唰的一刀就斫過來。繆長風一個“移形易位”,反手奪她的刀,説道:“話都沒説清楚,你怎麼就動手了?”
那少年心裏想道:“不錯,這傢伙是來追蹤劉抗的,自必是鷹爪無疑。”一見妹妹的柳葉刀就要給他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奪去,迫切間無暇細恩,長劍出鞘,立即便是一招“直指天南”,劍尖刺向了繆長風背心的“風府穴”。
繆長風喝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快説實話,以免自誤!”原來他也是有點懷疑,懷疑這兩兄妹乃是鷹爪。
這對兄妹只知道有鷹爪追蹤劉抗,可沒想到追蹤的人是劉抗的朋友。(因為劉抗曾經告訴他們,説是他的朋友都到王老鏢頭家裏拜壽了)
他們的本領比不上繆長風,一來認定了繆長風是鷹爪,只道繆長風是要套問他們的來歷;二來他們也不敢像繆長風這樣分出精神説話。繆長風喝問之際,他們的一雙柳葉刀,一炳青鋼劍攻得越發緊了。
幸虧繆長風雖然有點懷疑,但也只是“一點”而已。他比這兩兄妹當然老練得多,一方面固然懷疑他們是鷹爪,但也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説不定他們是劉抗的朋友,是以在沒有弄清楚之前,繆長風決不施展殺手。
這兩兄妹的武功卻是那同泛泛,雙刀盤旋,長劍飛舞,奇招妙着,竟然層出不窮。繆長風憑着一雙肉掌應付,木覺亦是感到有點應對為難。繆長風驀地心頭一動:“他們的刀法劍法怎的我好像似曾相識,但卻又想不起是哪一家的招數?這小姑娘也好像是在哪裏見過的,真是奇怪!”
疑心一起,繆長風倏的使出“彈指神通”的絕技,錚的一聲,彈開了少年的長劍。這一招使得甚為冒險,拿捏時候,非得十分準確不可,所用的勁力,也必須恰到好處,否則便會傷了對方。
少年的長劍給繆長風出其不意的突然彈開,不由得驟吃一驚,隨即也就感到奇怪了:“這人本領遠勝於我,何故他竟然手下留情?”
心念未已,只見繆長風已是躍上馬車,揭開了棺蓋。原來他是要查看棺村裏是否韓朋的屍體。他心裏疑團甚多,但只有這個謎底是無須這兩兄妹告訴他,他可以自己揭開的。
棺蓋揭開,只見裏面全是磚頭,哪裏有韓朋的屍體?
“咦,韓朋哪裏去了?”心念方動,已是聽到了背後金刃劈風之聲。原來是那少女一足踏着車轅,使出滾刀仰攻的招數,雙刀連環劈出,斫他的腳後跟。
繆長風一個彈腿倒蹬。居高臨下,踢向少女面門,少女連忙一個“鳳點頭”,左手短刀迴護面門,右手長刀變招斜削。聽得“蓬”的一聲,原來繆長風這一鴛鴦倒蹬腿乃是虛實並用的招數,用意並不在於踢傷這個少女。他迫使這少女短刀縮回之際,一撐車廂的板壁,身形已是如箭的向前竄出。
少女叫道:“哥哥,快動手呀!”那少年心裏正在想道:“這人可是有點奇怪,他剛才為何不肯傷我?”聽得妹妹的叫聲,驀然一省,心想不錯,是敵是友,尚未分明,豈能輕忽。
繆長風早有準備,防他背腹夾攻,腳尖剛要落地,反手即拍出一掌。少女剛好從背後攻來,看他使出這招,不覺也是好生奇怪,心道:“怎的這廝竟然會使我外公的閉目換掌的大擒拿手法?”這套閉目換掌的大擒拿手,本是用來在黑夜中對付敵人的,現在繆長風頭也不回,也就等於是閉上眼睛來對付她了。
繆長風察覺這少女的刀勢一緩,知她心裏已是起疑,迅即長掌搗出,化解了少年攻來的劍招,隨着身形一轉,好像料準少女要從哪個方位向他攻來一樣,這一轉身,恰好就迎上了這少女的雙刀。
少女雙刀合成一個環形,繆長風駢指如裁,倏的就從刀圈之中點進,叫道:“你這招‘長河落日圓’使得不對,趕快變為‘達摩渡江’方能應付我這一招‘大漠孤煙直’!”繆長風以指代劍,使的正是這少女家傳的一招劍法,他的話還未説完,這少女早已是自然而然的變招所出,使的正是繆長風所説的那招“達摩渡江”!
少女不由得失聲叫道:“你怎麼知道我這獨門劍法?”原來她這獨門劍法,乃是把劍法變化在刀法上的,兵器之中,刀主剛,劍主柔,能以雙刀使出劍法的,武林中極其少有,如今繆長風不但識得她的獨門劍法,還能“指點”她的後着,這少女焉能不大大吃驚!
繆長風此時也是驚喜交集,急忙問道:“趙文綺是你的什麼人?”他和這少女各問各的,這少女聽了他的問話,更是大大吃驚了。
“你知道我的母親,你是什麼人?”
那少年突然叫道:“你是繆師叔吧?”
繆長風這才鬆了口氣,笑道:“不錯,我正是繆長風,你們的母親是我師姐。”
少女收起雙刀,連忙上前施禮,説道:“原來是繆師叔,怪不得你的閉目換掌功夫使得這樣高明,我媽常常説起你的。”
繆長風笑道:“這套掌法,就是我初入師門之時,令堂替你們的外公教給我的。”
那少年説道:“不錯,家母也曾經向我們説過此事。她説同門師兄弟之中,最聰明的就是繆師叔了。我們小時候,她把這套掌法教給我們,妹妹還好,我可是怎樣也練不到家。”
少女笑道:“哥哥,你別在繆師叔的面前誇讚我。媽説繆師叔當年練這套掌法,不過一個月功夫,就青出於藍了。我可是練了整整三個月呢。再説,爹爹所傳的功夫,我可是遠不及你。”
少年笑道:“咱們別互相標榜了,叫繆師叔聽了笑話。”
少女説道:“不錯,咱們是應該請繆師叔多加指點呢。繆師叔,我們十一二歲的時候,練這套掌法的,你當年練這套掌法大概也是這般年紀吧?你為什麼會得這樣快,一定有甚訣竅,可得教給我們。”
繆長風喟然嘆道:“是呀,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全是多虧了師姐悉心傳授,我哪裏有什麼獨到的心得。對啦,我還未知道你們的名字呢!”
少女笑道:“你瞧,我們多糊塗,説了老半天的話,名字都沒告訴你,我名叫武莊,哥哥名叫武端。”説至此處,忽地眼圈一紅,笑容頓斂,接着説道:“繆師叔,我媽已經死了十年了,她是和爹爹同一天戰死的,這件事情,繆師叔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繆長風道:“消息我是早已知道了,還未知道詳情。你爹孃是死在何人手裏。”
武端説道:“爹爹有一位姓劉的好朋友,當時是和家父家母在一起的,據這位劉伯伯事後告訴我們,他們是遭遇了清廷高手的伏擊,圍攻家父家母的一共是三個人,一個是北宮望,一個是北宮望的師弟西門灼,還有一個是少林寺還俗的叛徒名叫沙彌遠。據説北宮望就是因為那次殺了我們父母,論‘功’最大,後來才不斷升官,一直做到了御林軍的統領的。”
繆長風説道:“好,這三個人的名字我記下了,北宮望師兄弟我本來就要抓他們算帳的,還有那個沙彌遠,我將來也一定要找着他,為你們的父母報仇。現在該説到劉抗的事情了。這輛棺材的馬車本來是他的吧?請你們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武端説道:“劉大哥是我們鄰居,我剛才説的那位劉伯伯就是他的父親。”
繆長風道:“啊,原來你們和劉抗乃是鄰居,我若是早知道就好了。”
武莊説道:“繆師叔,原來你和劉大哥也是早就相識的,我卻還沒有聽得劉大哥説過呢。”
繆長風笑道:“我和劉抗是前幾天才相識的,不過卻是一見如故。我知道他是中牟縣的人氏之後,本來想向他打聽你家的消息,一直沒有機會提起。”當下把自己怎樣在酒樓和劉抗結識的經過,告訴他們兄妹。
武端説道:“妹妹對劉大哥比對我這個親哥哥還好,她有什麼事情都告訴劉大哥,劉大哥有什麼事情也告訴她的。”
武莊臉上一紅,説道:“亂嚼舌頭,劉大哥對你不也是一樣要好嗎?”
繆長風笑道:“怪不得你們剛才見我查問劉抗,就大起疑心了。原來是因為劉抗從沒提過有我這個新朋友的緣故。那麼你們這次是和他一起來揚州的嗎?”
武莊噘着小嘴兒道:“我們本來要跟他一道來的,他不肯答應。”
武端笑道:“是呀。妹妹捨不得劉大哥,我只好陪她一起來趁熱鬧了!”
武莊説道:“你又胡説了,我只是不服氣他不肯帶我們趁這熱鬧。他不肯帶我,難道我就不會自己來嗎?”隨着笑道,“不過結果還是沒有趕上王老鏢頭家裏這場熱鬧。”
繆長風道:“你們在途中碰上劉抗的?”武莊説道:“沒有這樣巧。我們在途中碰上的是神偷快活張,他是爹爹生前的好朋友。繆師叔,你知道這個人嗎?”
繆長風道:“我在北京曾經有一樁事情和他聯過手的,我也知道他到了揚州。前天在王家祝壽,他的老搭檔李麻子也曾到場,不過我這次卻沒有和他見過面。”
武莊説道:“他告訴我劉大哥運棺北上之事,他説已經發現了有鷹爪跟蹤劉大哥,要我們設法幫他脱身。我們本來不是走這條路的。快活張帶我們去找他,昨天晚上在青龍鎮的一間小客棧找着了他。”青龍鎮是高郵湖畔的一個小鎮,距離揚州約二百里,繆長風是今天早上經過這個小鎮的,忙於趕路,並沒進去打聽。
武端接着説道:“當時時間迫促,我們也不能細問詳情了。快活張給我們想出了這條李代桃僵之計,讓我們冒充劉大哥替他趕這輛車子,引開追蹤的鷹爪。他把韓朋從棺材搬出來,叫劉大哥背了偽作重病的韓朋,跟他到另一個地方藏躲。”
繆長風道:“他們去了何處,你可知道?”
武端説道:“是青龍鎮數里之外的一個小村莊,村莊上有家人家是海砂幫的一個小頭目。這個人是快活張的朋友。快活張的計劃是到了那個人的家裏之後,便即換乘海砂幫的船隻,從水路避開鷹爪的追蹤。”
繆長風道:“不錯,這樣比較安全多了。”武莊説道:“海砂幫是自己人麼?”繆長風道:“海砂幫的幫主羅金鰲和小金川義軍的首領已經成了盟友。這件事情,快活張業已知道,不過劉抗還未知道。”
驀地想起一事,繆長風問道:“快活張説是發現鷹爪追蹤,昨晚那些鷹爪到了青龍鎮沒有?”
武端説道:“青龍鎮只有一間客棧,並無可疑人物。快恬張估計,鷹爪定是準備到荒僻的地方才動手的,他們只知跟蹤這輛車子,車子擺在客棧門前,快活張和劉大哥是施展輕功,從後門小巷悄悄溜走的。是以即使鷹爪昨晚已經到了青龍鎮,料想他們也不會發覺。”
繆長風忽道:“恐怕有點不對了?”
武莊吃了一驚道:“什麼不對?”
繆長風道:“你們今日有沒有碰上追蹤的鷹爪。”
武莊道:“沒有呀!”
繆長風道:“是吧?你們沒有碰上鷹爪,這就不對了!”
武端盟然一省,説道:“繆師叔説得不錯,的確是有點不對了。妹妹,你想,咱們今日整整一天,走過的地方,有好幾處都是沓無人跡的險地,鷹爪為什麼不在這些地方動手?”
武莊“啊呀”一聲説道:“你是説鷹爪已經識破了咱們的李代桃僵之計,不上咱們這個當,又去追蹤劉大哥了。”
繆長風道:“但願不是如此。”言下之意,已是頗為擔心。
話猶未了。忽聽得馬鈴聲響,暮露蒼茫之中,只見有三騎快馬在遠處蘆葦中出現,正在向着他們這裏跑來。
繆長風鬆了口氣,説道:“好了,鷹爪終於來了。嘿嘿,這次我可要和他們見個真章了!”
武莊説道:“這幾個鷹爪,繆師叔是認識他們的嗎?”
繆長風道:“不錯。他們就是那天和我在酒樓上賭酒的那些人,一個名叫伍宏,一個名叫魏慶,一個名叫西門虎。三人之中,只有魏慶武功較高,待會兒讓我打發他們就行了。啊呀,不對,不對!”
武莊道:“什麼不對?啊呀,真的不對,這三個人好像不是一夥的!”話猶未了。只見繆長風已是一躍上馬,叫道:“前面兩個是朋友,後面那個是敵人。我去拒敵,你們救人!”
原來來的這三個人,大出繆長風意料之外。只有一個西門虎是他認識的,其他兩個都是陌生人,而且好像受了重傷的樣子,伏在馬上,一看就知道是西門虎正要追殺他們的了。
西門虎突然在這荒僻的地方發現了繆長風,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那日他在酒樓上曾經見過繆長風的本領,情知決計不是他的對手,三十六着走為上着,撥轉馬頭便逃。
繆長風心頭也是卜通通的跳,想道:“伍宏、魏慶、西門虎這三個人當中,西門虎武功最弱,如今只見他一個人追來,其他兩個人哪裏去了?”要知若是他意料中那三個人全部來了的話,劉抗的行蹤可以斷定十九未曾給他們發現,如今武功最強的魏慶、伍宏沒見來,那就很難説了。
繆長風急於捉住敵人,查明真相,一聲大喝:“哪裏跑?”立即掏出三枚銅錢,以“流星趕月”的手法向西門虎打去,同時也催馬疾追。
西門虎騎木頗精,一個鐙裏藏身,避開一枚錢鏢,第二枚銅錢卜的打着馬鞍。西門虎藏身馬腹,雙足勾着馬鞍。他避開了兩枚錢鏢,第三枚卻避不開了,剛好打着他倒吊下來的腦袋。可惜距離在百步之外,否則已是腦袋開花。但雖然如此,這一枚銅錢亦已是打得他滿天星斗,腦痛如裂。
繆長風的馬快,轉眼之間,雙方的距離已在三十步之內了。西門虎人急智生,忽地滾下馬來,縱身一躍,跳進了高郵湖。
那兩騎馬跑到武氏兄妹跟前,為首的一個年輕人叫道:“可是武公子嗎?”武端説道:“不錯,我正是劉抗大哥的朋友武端,你是——”
話猶未了,只見那兩個人已是滾下馬來。原來他們受傷甚輕,一知道了業已碰上他們要找的人,這口氣一鬆,已是支持不住,暈過去了。
繆長風略通水性,水戰卻非所長。聽得武家兄妹在背後驚叫之聲,心裏想道:“這廝着了我一枚錢鏢,潛水縱能逃生,這苦頭也夠他吃了。”於是不管西門虎的死活,先回去救人!
繆長風給這兩個人推血過宮,過了一會,年輕的漢子先醒過來。但還沒有氣力説話,只見他緩緩的翻開外衣,衣角朝裏一面繡着一條鰲魚。
武端“阿呀”一聲説道:“你們是海砂幫羅幫主的人?”那少年點了點頭。原來海砂幫的幫主羅金鰲名字中有個“鰲”字,是以幫眾以鰲魚作為標記。武莊又驚又喜,連忙問道:“咱們劉抗大哥昨晚是在你們家裏?他出了事了?”
少年已經恢復了幾分精力,張口説道:“我們正是來找你們通風報訊。他是我的爹爹,唉,我爹爹受的傷可比我重。”
此時那老頭子亦已醒了轉來,繆長風早已給他敷上了金創藥,説道:“老爺子傷得雖然不輕,好在內傷尚非嚴重,養息幾天,就會好的,你放心吧。”
武莊給這少年喝了一個水壺的水,問道:“好了點嗎?”少年説道:“好得多了,姑娘,多謝你啦。”武莊説道:“好,那你慢慢説吧,出了什麼事情。”
少年説道:“昨晚三更時分,快活張和劉抗、韓朋兩位大哥到我們家裏,那位韓大哥氣息全無,好像死人一樣。”
武莊心急,打斷他的話道:“他不是真死。這事我們已經知道了,你説後來的事吧。”
少年歇了口氣,接着説道:“是,劉大哥也已經和我們説明白了。他説那位韓大哥昏迷三天,服了解藥,就會醒來的,今天早上,剛好滿第三天。
“他們到了我家,我爹立即派人去找本幫兄弟準備船隻接應。約莫四更才過,五更未到,敵人就來了。劉抗給韓朋服了解藥,還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韓大哥剛好在敵人攻破大門之時,醒了過來。”
繆長風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心想:“要是韓朋尚未醒來,劉抗背了他可是難於逃走。”問道:“來的敵人是哪幾位?”
那少年道:“剛才那個西門虎是其中之一。另外還有三個,聽劉大哥説,一個名叫伍宏,一個名叫魏慶,還有一個是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
前面這三個人早在繆長風意料之中,後面這個石朝璣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覺大吃一驚,説道:“石朝璣剛從王家鎩羽而歸,他就親自出馬了?呀,劉抗和快活張要抵擋四個高手,可不容易了。”
少年説道:“是呀,那位韓大哥剛剛醒來,武功也還未曾恢復呢。是以我們只能聽從快活張的指揮,分成兩路逃走。他們分出這個西門虎來追殺我們,其他三個人都去追劉大哥他們了。”
繆長風道:“你可知道劉抗他們是逃向何方嗎?”
少年説道:“我和爹爹先行突圍,他們後來怎樣,我並不知道。不過,他們若是能夠突圍的話,必定是逃往青龍灘,那裏有我們海砂幫的船隻,在等候他們上船,青龍灘是在青龍鎮的正南方。”
繆長風回過頭來,對武氏兄妹説道:“好,我去接應他們,你們照料病人。”
那老頭子敷上了金創藥,已經好了一些、説道:“敵人很強,你們不必分出人力來理會老漢了,還是趕快合力去救劉大俠他們吧。”
繆長風道:“不,我們豈能將你丟下不管。”
武端説道:“這樣吧,我留下來陪伴他們二位。妹妹,你跟繆師叔走。”
繆長風霍然一省,暗自笑道:“我真是糊塗了,聽他們兄妹剛才的説話,劉抗、武莊敢情早已相愛,我怎可不令她同行?”於是説道:“對,這樣就更可以兼顧了。咱們走吧。”他話猶未了,武莊已是跨上了坐騎了。
快活張的武功並不很高,但他卻是機智百出。海砂幫這兩父子的突圍,就是他設計的。其後劉抗和韓朋的突圍,也是得力於他不少。
敵人破門而入之時,韓朋已經恢復知覺,可是武功尚未恢復,必須劉抗照顧。
敵強己弱,快活張審度形勢,只能冒一冒險,用分頭逃走的辦法,走得一個是一個。他和劉抗保護韓朋,從正門衝出,海砂幫這兩父子則騎馬從後門逃走。他們家裏剛好還有兩匹坐騎。本來他們要把坐騎留給劉抗的,劉抗向他們解釋道:“石朝璣他們是騎着馬來,我若是抵敵不了,有坐騎也跑不掉。但敵人的主要目標不是你們,你們有了坐騎,卻有突圍的希望。”
果然不出劉抗所料,石朝璣只分出一個西門虎去迫殺那兩父子。他和伍宏、魏慶三人緊緊堵住大門,定要活捉劉抗、韓朋。
劉抗首先和石朝璣交上了手,雙方功力悉敵,劉抗闖不出去,石朝璣也拿不下他。
魏慶跟着便來捉拿韓朋,劉抗擋在韓朋前面,與魏慶拼了一掌。魏慶功力較弱,給他震退兩步,但劉抗騰出手來應付魏慶,卻給了石朝璣可乘之機,雙筆齊出,立即便點劉抗的穴道。劉抗一個盤龍繞步,穴道沒給點着,但左肩卻給筆尖戳傷了。
石朝璣與魏慶這邊大佔上風,但伍宏上來要捉快活張,卻是稍稍吃了點虧。
原來伍宏的真實本領雖然比快活張高出許多,但身手的敏捷,卻是遠不如他。
伍宏張開蒲扇般的大手,想要抓他,不料一抓抓空,只聽得“拍”的一聲響,反而給快活張打了一巴掌。
伍宏氣得哇哇大叫,説時遲,那時快,快活張已經溜出大門,向他們乘來的三匹坐騎跑去。這三匹坐騎是系在門外的一棵樹上的。伍宏叫道:“好呀,這小賊要偷咱們的坐騎!”
石朝璣的坐騎乃是薩福鼎所贈的大苑名馬,捨不得給快活張偷去,是以只好跑出大門,喝道:“他跑不了的!”一揚手就是三枝袖箭向快活張射去。劉抗要保護一個消失武功的韓朋,石朝鞏自忖可以穩操勝券,因此他是想要射斃了快活張之後,回過頭來再對付他們。
快活張叫道:“哎呀,不好,痛死我啦!”在地上一個打滾,忽地站了起來,哈哈笑道:“騙你歡喜歡喜,哈哈,沒射着!”他這麼一個打滾,已是和身滾到了那棵樹下,割斷了繫馬的繩子。
石朝璣大怒,追出來喝:“哪裏跑?”飛身就朝快活張撲去。只要坐騎不給敵人偷去,他料想劉抗也跑不掉。
快活張不慌不忙他説道:“來而不拄非禮也,你也接接我的暗器!”一揚手擲出兩包東西,石朝璣心道:“這是什麼暗器?莫要着了他的道兒。”呼的一記劈空掌打出,令那“暗器”不能近身。
不料他不震落“暗器”還好,這掌力一震,反而真的是着了快活張的道兒了,原來快括張所發的“暗器”是兩個石灰包。是這家人家準備用來粉飾牆壁的,多餘下來的石灰,剛好就給快活張利用上了。
撤石灰迷人眼睛個這是市井流氓的手段。石朝璣平生的敵手都是江湖上有身份的人物,根本就想不到快活張會用這個手段。百忙中連忙閉目揮袖,摔袖成風,把石灰吹開。伍宏沒有如此功力,只能閉上眼睛,舞刀護身。饒是他立即閉上眼睛,石灰亦已滲入眼角,痛得他眼淚直流。
石朝璣也真了得,閉上眼睛,聽風辨向,依然不差毫釐,一個起落,就向他自己的那匹坐騎撲去。
粉霧迷濛之中,劉抗和韓朋卻也趁着這個機會跑出來了,魏慶攔他不住。
快活張未曾跨上坐騎,石朝璣已然撲到,快活張笑道:“石大人,何必這樣生氣,你要坐騎,還給你就是!”一矮身鑽過馬腹,卻把一柄匕首,插進了馬臀。
那匹馬是正在向着主人跑過來的,突然給快活張在屁股戳了一刀,不由得四蹄騰空,就跳起來,向石朝璣當頭撲下。石朝璣愛惜駿馬,不能將它擊斃,只好和衣一滾,避開馬蹄的踐踏。説時遲,那時快,劉抗、韓朋已是搶上了另外兩匹坐騎了。
石朝璣大怒,連珠袖箭射出,韓朋武功未曾恢復,只能一個鐙裏藏身,躲避暗箭,哪知石朝璣不是射人而是射馬。袖箭射着了他那匹坐騎的後腿,登時把韓朋摔了下來。
劉抗回過頭來,倒騎駿馬,摔刀撥箭,把射向他的三枝全部打落,看見韓朋摔倒,連忙回馬救他。
説時遲,那時快,石朝璣已朝他撲來。快活張側邊閃出,一把抓着韓朋,便向劉抗拋去。劉抗接了韓朋,兩人合乘一騎,撥轉馬頭便跑。剛好比石朝璣快了一步,石朝璣撲了個空。
石朝璣氣得七竅生煙,喝道:“先抓這個小賊。”快活張一個筋斗翻過去,只聽得“嗤”的一聲,石朝璣撕下了他的一幅衣裳,卻仍是給他逃了。魏慶、伍宏二人左右齊上,也都攔不住他。快活張哈哈笑道:“石大人,你要抓我這個小賊嘛,只怕也不容易。不信你就來試試。”
魏慶勸道:“石大人,正點兒要緊,何必和這小賊生氣?”
石朝璣霍然一省,按下怒氣,説道:“伍宏,你去找一匹坐騎,隨後跟來。魏慶,我和你先去追捕犯人。”他隨身帶有大內秘製的金創藥,當下給兩匹受傷的坐騎敷上了金創藥,騎上受傷的馬,楔而不捨的仍然追趕劉抗、韓朋二人合乘的坐騎。
石朝璣的坐騎是千中挑一的大苑名駒,雖然剛剛敷上了金創藥,只能止痛,跑得遠遠不如原來的速度,但卻也不輸於普通的健馬。劉,韓二人合乘一騎,騎的又是普通的馬匹。追了一會,石朝璣把魏慶甩在後頭,卻是可以看見前面劉、韓二人合乘的那匹坐騎了。
快活張輕功超卓,跑起路來,十里之內,亦不輸於健馬,就在石朝璣正要快馬加鞭,趕上劉抗二人之際。快活張突然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攔着石朝璣的馬頭,笑道:“石大人,你不痛惜你的寶馬麼?”
石朝璣只因在急切之間,找不到另外的坐騎,無可奈何,只好騎着受傷的駿馬追敵的,此時給快活張調侃,不由得怒火又生,唰的一鞭打下,喝:“小賊,你來找死,我就先斃了你!”
快活張躍過一旁,説道:“我是好意來找你談一宗生意的,你竟要斃了我,嘿嘿,這可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石朝譏本來已經強壓下心頭的怒火,不想再理睬他的,聽得他這麼説,眼睛卻不禁向他看去。只見快活張拿出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在手中把玩,一面笑道:“這串珠子大概還值得幾個錢吧。”
石朝璣又驚又怒,喝道:“好小賊,竟敢偷我的御賜朝珠!”原來這串珊瑚朝珠,乃是由於去年他參與小金川的某一次戰役有功,皇帝賞給他的。
快活張哈哈笑道:“不錯,你罵我是小賊,我就叫你見識見識小賊的手段!你也應該明白,幹我們這一行的規矩,發了誓是決不輕易放手的,失主要想得回東西,要嘛是講交情,要嘛是拿銀子來贖。石大人,你我是談不上什麼交情的了,對不對?你準備拿多少銀子來贖?”
這串朝珠,雖然並非無價之寶,但皇上所賜,失掉了若給皇上問起,石朝璣拿不出來,這可是擔當不起。石朝璣不由得怒火沖天,撥轉馬頭,就來趕他。
快活張左邊一兜,右邊一繞,打着圈兒剃轉的跑,石朝璣的駿馬跑直路是可以追得上他的,這樣的亂轉圈兒的跑,馬匹可就不如身有上乘輕功的快活張那麼靈活了。
石朝璣非要奪回朝珠不可,只得跳下馬來,抓了一把銅錢當作暗器打他。他的袖箭已經射完,但他運上內力發出錢鏢,勁道亦不輸於袖箭。
快活張一面躲避暗器,一面與他繞身遊鬥,心裏想道:“我的長力不如他,也該適可而止了。”當下把那串朝珠用力一拋,笑道:“石大人,你好不小氣!好吧,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姑且賣你一個交情,朝珠還你,你自己去撿。先此聲明,我賣交情,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石朝璣氣得七竅生煙,可還不能不對快活張的説話奉命唯謹,乖乖去撿那串朝珠。那串朝珠恰好拋落在湖邊的泥沼裏,石朝璣撿起朝珠,滿身泥濘,花了不少時候。快活張早已跑得影子也不見了。
劉抗和韓朋跑到了青龍灘,找着了海砂幫接應的船隻,舍馬登舟,但因不見快活張來到,心中頗是不安。撐船的那個小頭目説道:“快活張機靈之極,想必不會着了道兒。後有追兵,咱們還是先開船吧。”劉抗説道:“快活張定是把石朝璣引開,他為朋友這樣熱心,但願地能夠脱險才好。”無可奈何,只好開船。
韓朋兩次死裏逃生,都是靠了朋友之力,聽了劉抗的説話,卻是不由得好生慚愧了。劉抗好似知他心意,扶他坐穩,説道:“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好啦,不要多想它了。”
韓朋滿面羞慚,説道:“小弟貪圖過安逸的日子,一步步走入了敵人圈套,這次更幾乎變成了石朝璣的幫兇,若不是吾兄和尉遲大俠等人盡力救我,恐怕我還要死在石朝璣他手中。唉,小弟真是該死、該死!”
劉抗正容説道:“前車之覆,後車之鑑。你經過這次教訓,分清了是非好壞,這就是壞事變成了好事啦。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韓兄你説是吧?”
韓朋苦笑道:“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了,以後還不醒悟,那還是人嗎?”
劉抗道:“好,那就莫提過去的事了。我該為你慶賀你的‘重生’啦。你餓了吧,咱們先弄點東西吃。”
那小頭目道:“船艙裏有兩尾鮮魚,劉大哥,你來划船,我給你們做紅燒魚吃。”
吃過了東西,韓朋氣力漸漸恢復,幫忙他們輪流划船。
高郵湖波平浪靜,那小頭目站在現法,看了看天色,説道:“就快起風了,這是一股順風。嗯,順風順水,咱們這條船可以走得更快了。”話猶未了,果然吹起了東風。
劉抗笑道:“你的話真靈。”那小頭目笑道:“沒什麼,只不過憑經驗看風色罷了。我在長江和高郵湖本來是撐船大的,撐船已經快二十年了。咦,後面來了一條船,不知是打魚的季節,小船來得這麼快,不知是否本幫的船隻?”
劉抗把眼望去,只見一條小船,掛起風帆,疾如奔馬,正向着他們追來。過了一會,看得漸漸清楚了,劉抗吃了一驚,首先嚷出來道:“不好,是石朝璣!”
石朝璣哈哈大笑之聲掠過湖邊,叫道:“石某特地來送你們一程。嘿嘿,山水自有相逢日,這話當真説得不錯,這回看你還能走得上天?”石朝璣站在船頭,魏慶在他背後。
劉抗説道:“沉着點兒應付。”韓朋咬一咬牙,説道:“不錯,大不了跟他們拼吧。”劉抗説道:“別忙,逃不了再拼。”要知雙方雖然都是兩個人,但韓朋武功還未完全恢復,對付一個武功本來就要勝他一籌的魏慶,定然凶多吉少。而劉抗自知,他和石朝璣乃是在伯仲之間,誰也難以言勝的。
那小頭目道:“你們瞧,他們的船忽然慢下來了。啊,我明白啦!”
劉抗説道:“明白什麼?”小頭目説道:“石朝璣這條船是搶來的,舟子不肯為他賣力。”
他的所料不差,原來這舟子乃是一個曾經深受官府與惡霸欺壓的漁人,他有兩個兒子,都給官府拉了去當兵,在高郵湖打魚,漁税三年加了兩倍,老妻生病沒錢請醫生,輕病變成重病,為了不願連累丈夫,懸樑自盡,幾年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當真可説得是苦大仇深。
這老漁夫給石朝璣封了他的船,強迫他加速划船,心裏已是十分憤恨的了。此時他已經知道了石朝璣是要捉前面那條船上的人的,更是忍不住怒火中燒,心裏想道:“我寧可舍了這條老命,決不能幫這些惡人去害好人,”
石朝璣見他越劃越慢,罵道:“有氣沒力的,你怎樣啦?”那老漁夫苦着臉説道:“大人明鑑,小的當真是有氣沒力,因為我還沒吃飽飯呢。”石朝璣喝道:“胡説八道,分明是想偷懶。你不賣力,我殺了你。”老漁夫道:“你殺了我,也沒有辦法。我的確是盡了力啦。”
魏慶説道:“殺了他無濟於事,讓我來劃。老頭兒你好好替我們把舵。若敢玩弄花招,我也不殺你,卻有十八種酷刑,讓你一件件來嘗。”
魏慶水陸功夫都頗了得,搶過了兩支槳,親自划船,果然勝過那漁夫。石朝璣監視那漁夫,不時險喝。
兩條小船的距離漸漸近了,但始終還保持着十數丈的距離。石朝璣心急,也拿起了槳幫忙魏慶划船。他是未曾劃過船的。但因內力深厚,在魏慶指點之下,手法漸漸熟練。兩條小船的距離漸漸拉近得只有六七丈遠了。
石朝璣一看這個距離,暗器已是可及,猛地喝道:“看你們還往哪裏跑?”一揚手,唆唆唆飛出三柄飛刀,把劉抗那條船的船桅斷為三截!
船桅一斷,風帆塌下來,劉抗忙把塌下的風帆挑開,但船的速度已是大減。石朝璣哈哈大笑,腳尖一點船頭,便跳過去。
不料在他縱身躍起之時,那老漁天突然拿起了他拋下的槳,一槳打他的小腿,這一下他是用了渾身氣力,雖然不會武功,也打得石朝璣的腳骨碎裂了一小塊。石朝璣一個倒栽葱半空中跌下來。老漁夫用力扳舵,小船滴溜餾轉了個方向。石朝璣未能踏上艙頭,落在水裏。
老漁夫這個舉動,大出魏慶意料之外,待他一掌擊向那老漁夫之時,那老漁夫早已跳下水裏去了。
石朝璣抓着魏慶伸下來的竹篙,爬上船來,渾身濕漉漉的像個落湯雞,氣得他破口大罵。魏慶説道:“大人不值得為這老殺材生氣,咱們回頭還可以責成當地官府抓他。”石朝璣敷上了金創藥,説道:“對,先抓劉抗緊要,追!”
劉抗這條船失了風帆,在湖中逃跑,遲早會給敵人追上。劉抗審度形勢,當機立斷,對那撐船的海砂幫頭目説道:“划到岸邊,我們上岸,你回去救那老漁夫。”
魏慶加速划船,銜尾疾追,兩條船差不多同時靠岸。那小頭目趕快把船劃開,劉抗挽着韓朋,飛身上岸。
韓朋氣力已經恢復,但湖畔乃是泥濘的沼地,非有上乘的輕功不能飛跑,他卻還未能提氣運用輕功。
説時遲,那時快,石朝璣和魏慶已是追上岸來,大聲喝道:“往哪裏跑!”韓朋説道:“和他們拼了吧!”劉抗説道:“你快跑,我給你抵擋一陣。”
哪知石朝璣首先撲向韓朋,魏慶卻來和劉抗糾纏。韓朋豁出了性命,一覺背後微風颯然,反手就是一掌。
石朝璣見他拼命,倒也不敢太過輕敵。拆了幾招,石朝璣找到對方破綻,一招“懷中抱月”式,五指擰攏,手心向上,虛託敵手肘尖,順勢一拖,抓住了韓朋的手腕,道:“給我過來吧!”
韓朋憤怒之下,也不知是哪裏來的氣力,他突然仆倒地上,也是奮力一拖,石朝璣反而給他拖得一齊跌倒。
劉抗一掌震退魏慶,恰好及時趕到。石朝璣無暇再和韓朋纏鬥,急忙抓着韓朋的腳踝,一把將他甩開,跳起身來,回頭應付劉抗。
韓朋給他這一摔,摔到數丈開外,幸好地上泥濘,摔得雖然不輕,可沒受傷。但身子卻是深陷泥濘之中,兩條腿在急切之間,哪裏拔得起來?
魏慶冷冷笑道:“你本來是答應替石大人辦事的,只要你回過頭來,咱們還是朋友。”韓朋罵道:“我沒有你這號朋友,寧可死在你的手裏!”魏慶冷笑道:“你執迷不悟,沒辦法,那我只好對你不客氣了!”
劉抗與石朝璣本領相當,一交上手,兩人都是難以擺脱對方。
魏慶正要上去活捉韓朋,忽聽得一聲長嘯,遠遠傳來,竟然震得他的耳鼓嗡嗡作響,魏慶大吃一驚:“此人功力非同小可,不知是友是敵?”
拾頭一看,只見兩騎馬疾馳而來。前面一騎是個白衣少女,後面一騎是個中年漢子,正是曾在揚州和他賭過酒的那個繆長風。
那次賭酒,魏慶曾經吃過繆長風的大虧,此時一見是他,不由得膽戰心驚,如何還敢戀戰?慌忙拗步就跑,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船上。
石朝璣在急切之間,卻是難以擺脱對手,説時遲,那時快,武莊快馬加鞭,已是跑到湖邊。繆長風的坐騎比不上她的,是以稍稍落在後面。
沼地泥濘,不道於駿馬奔馳,武莊跳下馬來,叫道:“劉大哥,我來啦,你沒事吧?”施展輕功,拔刀出鞘,立即就朝劉抗奔去。
劉抗叫道:“別忙,這臭賊我對付得了。”他是不願武莊為他冒險,故而出言暗示。要她等待繆長風來到,再來助戰。但武莊心急如焚,哪肯等待,他話猶未了,武莊已是跑了到來了。
石朝璣看見這個少女和繆長風一起來,這一驚亦是非同小可。不過他慣經陣仗,雖驚不亂。心裏想道:“這小姑娘縱有本領,諒也不高。抓着她作為人質,倒是一個可以反敗為勝的機會。”當下一聲喝道:“來得好!”不理會劉抗向他的攻擊,倏的就向武莊抓去。
哪知武莊卻是虛斫一刀,刀光一閃,迅即便是一個盤龍繞步。石朝璣一抓抓空,“乓”的便着了劉抗一掌。石朝璣忍着痛,騰身向武莊抓去,卻忘記了自己腿上受傷,這一躍沒撲着武莊,卻把自己摔倒了。武莊回身一刀斬下,石朝璣伏地一滾,踢起一團污泥,武莊愛潔,本能的縮身一閃,石朝璣滾出了數丈開外,兩枝判官筆反手擲出,勁風呼呼,對準了武莊射去。原來他的袖箭已經射完,急切之間,來不及再掏暗器,只好把所用的兵器當作暗器了。
劉抗飛身撲來,接了他的一枝判官筆,武莊橫刀一磕,把另一枝判官筆磕落。雖然磕落,虎口卻是給震得隱隱作痛,心裏想道:“這廝身為御林軍副統領,果然是有幾分本領,幸虧我剛才沒有和他硬碰。”原來她粗中有細,一見石朝璣和劉抗交手的情形,便知對方功力在她之上,故而一上來便用閃展騰挪的小巧功夫。
劉抗哈哈笑道:“你繳了械是否想要投降?好,那就快磕頭賠罪吧。”石朝璣逃命要緊、只能忍受他的調侃,爬起身來,帶着滿身污泥,跑到岸邊,魏慶小舟剛剛離岸,忙把竹篙伸過來,石朝璣抓着竹篙,躍上小船,武莊追來,已是遲了一步。
武莊跌足嘆道:“可惜,可惜,給他跑了。反而累得我的鞋子濺了污泥。”
劉抗笑道:“雖然給他跑掉,他也是夠狼狽的了。你不過濺了一點污泥而已,他的兵器都已經扔下了。”
劉抗過去拉起韓朋,繆長風亦已來到。好友會合,大家都是十分高興。繆長風笑道:“賢侄女,你剛才打得十分聰明,我起初還怕你有勇無謀呢,真是難得。”武莊甚為得意,説道:“多謝師叔誇獎,師叔,你騎在馬上,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怎樣打法?侄女更是佩服得緊。”繆長風哈哈笑道:“再説下去,可變成咱們叔侄互相標榜啦。好在劉兄不是外人。劉兄,我這侄女可是特地為你趕來的啊,你知道嗎?”武莊面上一紅,低下了頭。
劉抗又是歡喜,又是詫異,説道:“你們怎麼以叔侄相稱?”
繆長風道:“她的母親是我的師姐,我昨天才知道的。”
説話之間,忽見高郵湖上又出現了幾條小船。武莊“咦”了一聲,説道:“師叔,你看,他們正在圍攻石朝璣那一條船.”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那幾條快船緊緊跟着石朝璣那一條船,亂箭紛飛,朝他射去。石朝璣站在船頭,撥打亂箭,手忙腳亂。
武莊拍手道:“好呀,石朝璣這條船着火了。”原來是那幾條快船所發的亂箭之中夾着幾枝火箭。
魏慶加速划船,石朝璣舞起長篙,硬衝出去。武莊叫道:“呀,還是給他跑了。好,好了,他的帆也給燒掉了,船桅倒啦!”火光之中,只見魏慶揹着石朝璣,跳下水去。此時他們已是將近到了對岸,終於魏慶還是把石朝璣救了上岸,走了。
繆長風笑道:“石朝璣接連吃虧,當真是變成了喪家之犬,你也應該可以滿意啦。他欺負劉大哥這筆帳,慢慢和他再算。”
劉抗説道:“咱們那條船也回來啦,嗯,看來這幫人大概是海砂幫的。”
劉抗料得不差,這幫人果然是海砂幫的幫主羅金鰲派來接應他的。為首的是副幫主張源。
那小頭目已經把老漁夫救了起來。劉抗首先向他道謝,然後與海砂幫副幫主張源敍話。
張源説道:“敝幫幫主已經決意和小金川的義軍聯手,目下正在準備截劫官方的糧船。幫主不能親來,劉大哥,韓大哥,累你們兩位受驚了。敝幫幫主的意思,如果你們兩位沒有別的緊要事情,就請你們一同回去,幫我們大夥兒幹他一場。”
劉抗笑道:“有機會可以湊上這樣大的一場熱鬧,你們不來找我,我也要毛遂自薦的。”韓朋更是歡喜,説道:“我這條性命是撿回來的,正不知如何報答朋友。羅幫主看得起我,我自當效勞。”
武莊忙説道:“劉大哥,我也去。”劉抗笑道:“少不了你這份的,但你的哥哥呢?”武莊説道:“他在照料海砂幫受傷的那兩位父子,咱們找他一同去吧。我想他一定去的。繆師叔,你呢?”
繆風道:“我另外有事,恐怕不能和你們一道了。”張源説道:“羅幫主也知道繆大俠另有要事,他很抱歉不能來給繆大俠送行,特地叫我代他致歉。”劉抗、韓朋這才知道,原來今日之事,並非巧遇,乃是一眾英雄,在王家聚會,商量定妥,分頭辦事,繆長風要北上薊州,是以就由繆長風順道來救援他們的。在王家聚會這班英雄,韓朋十九個未見過面,但這些陌生朋友,對他卻都是肝膽相照,韓朋不由得大為感動,又是歡喜,又是自慚。
繆長風笑道:“劉大哥,我這侄女交給你啦。回來的時候,我再找你們請我喝酒。”當下便與眾人揮手道別,獨自登程。
高郵湖平靜無波,繆長風卻是心潮起伏,難以自休。他回頭一望,隱隱可以看見劉抗與武莊並轡同行的背影,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有幾分傷感。想道:“二十多年之前,師姐也是像她現在這般樣子。日子過得真快,師姐教導我的恩義,我還未能報答,她已經作了古人了。不過她有這樣好的一雙兒女,她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得到安慰了。”想起自己童年時候,對師姐的那中不自覺的愛慕之情,不禁又是暗暗好笑:“師姐的兒女都已經成人了,我還是一劍孤身,江湖浪蕩,若是師姐沒死,一定會取笑我了。”腦海中師姐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雲紫蘿的影子,繆長風心裏想道:“武莊的面貌甚像母親,但紫蘿的性格卻似乎更似我的師姐。咦,我怎麼老是把她們連想在一起?唉,我對她難道還能有什麼非份之想嗎?我只盼能夠見着她,像童年時候對師姐那樣的敬愛她。”
繆長風單騎獨行,心事如潮,不知不覺又是將近黃昏的時分了。忽聽得馬蹄得得之聲,有一騎馬從後面追來,跟着他走。繆長風霍然一省,心裏想道:“這人莫非是衝着我來的?”當下閃過一邊,讓那人過去,不料那人越過他的前頭,忽地勒住坐騎,又回過頭來。
繆長風喝道:“你:幹什麼?”此時兩人打了照面,忽地不覺都是一怔,那人笑道:“繆師弟,你不認識我了麼?”繆長風吃了一驚,同時叫起來道:“你,你是郝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