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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尚姑娘。

    啊?是是

    在下週南風。咱們昨日見過面的,姑娘可還曾記得?

    記得記得!

    那可太好了。此處風雨飄搖,能請姑娘借一步説話麼?

    好好啊,不好!

    在下只是想請姑娘吃頓飯而已。姑娘如果不方便

    好!啊這個大概我是説

    尚雨結結巴巴之時,周南風已走到她跟前,用傘替她遮住雨。他的身體好像一堵堅實的牆,擋住了巷子裏刮出來的風,也把尚雨那個在肚子裏亂撞的不字擋了回去。他隨意地一揮手,本來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立即響起馬蹄聲,四匹健馬拉着輛車從城隍廟的另一邊鑽出,披風戴雨徑直駛來。

    等等這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嗎?

    尚雨眼睛瞪得銅鈴般大,陷入恐懼與迷惑之中,然而恐懼什麼,哪裏迷糊,她卻一點兒也不明白。周南風那充滿魅力的聲音在耳邊道:請吧。手腕一熱,被他輕輕握住,順勢一帶,尚雨便身不由己地登上了馬車。車伕甩動馬鞭,車輪轆轆,向前駛去。

    車內極盡奢華,座位和靠背均是用尚雨叫不出名字的毛皮精心縫製而成,地上鋪着華貴的羊毛毯子。座位兩邊各有一隻小櫃,上面堆滿書籍,其中一本翻開的書,書名叫做尚雨盯着看了半天,連書名都認不全,只好謙恭地坐着,眼觀鼻,鼻觀心,不敢稍動。

    周南風打開一側的櫃子,裏面有隻銅爐,正温着壺茶。他取出茶具,倒了一杯,道:怠慢姑娘了。我這車裏沒有綠茶,不知姑娘喝得慣否?遞到尚雨面前。尚雨只給別人端過茶,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接住才不算失禮。躊躇一下,雙手捧着,送到口邊如人飲酒般一口乾了,頓時苦得伸出舌頭。

    周南風淺笑道:這已經是第三泡了,看來姑娘不善飲茶。不如吃些小點吧。又變戲法似的自櫃子裏取出鏡糕、果脯之類,一一擺在尚雨身旁的小櫃上。

    尚雨垂頭道:多謝公子啊!突然驚叫一聲。

    周南風剛問:怎麼?她更大聲地叫道:沒有!看着周南風,臉上漸漸火燙,一直燒過耳根。

    周南風覺得她整個人都繃緊了,身子奇怪地前傾,雙腳併攏,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坐着,便向她腳瞧去。尚雨尖叫道:對對不起!

    卻見雪白的地毯上,有一雙醒目的泥腳印,尚雨兩隻腳都縮回了裙內,渾身哆嗦。周南風啞然失笑,拱手道:是在下疏忽了,沒有留意到姑娘他閉上了嘴,因見尚雨肩頭一抽一抽的,窘迫得快要哭了。

    周南風跺跺腳,立即聽見車伕連聲吆喝,馬兒低嘶,車子慢慢停住。周南風道:姑娘請稍坐,在下去去就來。説着鑽出車門。尚雨忙叫道:公子!車架一沉,她飛快地撩開車簾,茫茫雨霧中,周南風的身影如一縷青煙,高高掠過街邊的樓房,轉瞬不見。

    尚雨心中暗自驚異,如此快的速度,自己雖也能做到,卻無法做到他那樣的從容不迫。她出了會兒神,隨即暗叫:死了死了!竟在他面前出這麼大的醜,真是不要活了!

    過了一會兒,車架一沉,周南風撩開車簾走了進來。尚雨只在最後時刻才聽到了他落下的風聲,這會兒屁股還沒坐穩,忙藉機站起身,低聲道:公子小女子真是罪該

    周南風打斷她道:尚姑娘再説,在下更無地自容了。這雙屐和襪,不知姑娘是否喜歡,倉促之間,也只得如此了。姑娘請便。説着放下木屐和襪子,走到外面,頂着雨和車伕一起坐。

    只聽他親自持鞭,虛提一下,吆喝聲中,馬車再度緩慢地向前駛去。尚雨呆了半天,坐在地毯上開始穿襪。見鬼她覺得自己真大膽,這會兒全沒了害怕,竟饒有興致地欣賞起襪上繡的牡丹花來。她撫摩了一陣,又穿上木屐,走上兩步,呀,真是合適!

    難難道他竟然已看清楚了自己的腳?

    這麼想着,尚雨腦中一陣眩暈,臉上又漸漸燒起來。

    尚雨鑽出馬車,抬頭向上,見到了那塊鎦金牌匾:五穀樓。

    聽説,若想在五穀樓吃一頓飯,得提前十天預訂;想將五穀樓的美食吃遍,按每頓十八樣計算,得花三天時間。還有人説,實際上沒法吃遍,因為即便是同一道菜,第二天再吃,味道已經全然不同了。

    難道周南風為了請自己吃頓飯,就包下了整棟樓?亦或這根本就是他們家開的?這是為什麼?難道他他他看上了

    尚雨瞪得眼珠子幾乎撐破眼眶,拼命掐斷念頭,決不放任自己再往下想。她在心中對自己鄭重地説:死丫頭,你要敢那樣胡來,打斷你兩條腿!

    他倆上了最高的三樓。尚雨在依水軒做了這麼久,知道這樣的房間是專為貴客特設,更加小心謹慎,一步不敢多走,眼瞧着周南風,他做什麼,自己便做什麼。

    周南風拍手道:都退下吧。侍女們匆匆退出房間,輕輕關上房門。周南風笑道:尚姑娘不用太拘謹,在下亦是隨意之人。尚雨理着鬢邊的亂髮,擠出個哦字。

    周南風走到窗邊,推開窗户,一股寒濕的空氣湧入,帶來蘆花的清香。屋檐上的雨水一線一線掛在窗前,十丈開外是一片淡墨般的樹影,尚雨記得這是洛水邊最老的一排槐樹。再之外的世界則完全隱藏在雨霧之後。

    周南風道:姑娘一定很驚訝,為何在下會請姑娘一敍。理由嘛嘿,冒昧地問一句,姑娘今年十五了吧?

    十十月就滿十六了。

    正是青春好年紀呢。周南風這句感慨,讓尚雨恍惚了好一陣,以為是個三四十歲的人在跟自己説。

    周南風兩根指頭輕輕敲着窗格,似在思索什麼問題,不再開口。尚雨也沉默地站着。侍女們流水般進出,須臾工夫,一桌熱騰騰的菜就擺好了。尚雨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叫不出其中任何一道菜名。她鼻子偷偷深呼吸,想猜猜是什麼做的,忽然鎮靜地道:今天的雨很大呢。藉此掩蓋自己肚子裏的咕咕聲。她不敢看周南風,轉而瞧他擊節的手,心道:多麼修長的手啊真好看。

    周南風道:是啊。三月的天,本不該如此大雨。他轉身見菜已上齊,便揮手道,去吧,不必侍候。侍女們齊齊一禮,徐徐而退。

    兩人對面而坐,周南風道:尚姑娘別客氣,請隨意些。尚雨笑道:是,公子請。話雖這樣説,她握筷子的手卻不住顫抖,見滿桌精雕細制的菜餚,真不知從何處下手。周南風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為她夾菜,一面道:適才在下冒昧地登門拜訪,見到了伯母。伯母氣色甚是虛弱,可曾找大夫診過脈?

    是家母的病已有十數年,藥吃了無數,總不見好轉。唉,都是為小女子操勞所致。周公子是如何得知我家所在的?

    在下一早尋到依水軒,一位叫做柳姐的人告訴在下的。

    哦尚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趁機夾起自己認得出的雞腿,周公子真是有心人。

    周南風一笑,提起酒壺,尚雨忙搖手道:小女子不會飲酒。周南風於是把酒壺放得遠遠的,道:甚好,在下也不喜此物,奈何常常不得不為之。昨夜見到尚姑娘所為,真是讓人眼前一亮,擊節稱讚,沒想到草莽之中,竟隱藏着如姑娘這般好功夫的人姑娘?

    尚雨的緊張慢慢消退,此刻目光炯炯,正盯着一盤菜研究:原來這花卻是蘿蔔雕的,我還以為是什麼呢這肉便是斑鳩嗎?嗯常聽人説,越是小的飛禽,越是大補,可惜孃親沒來

    周南風連叫兩聲,尚雨終於聽見,茫然地道:嗯?啊公子請講!

    周南風道:姑娘真是有膽色之人。昨夜那刺客連殺數名艄公,潛入船艙,意圖行刺王大人,姑娘毫不猶豫便擔下捉拿此賊的大任,實在是姑娘?

    哦啊,公子?

    周南風見尚雨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忽然心有所感,下面的話便説不出來,道:沒什麼,姑娘請隨意,用過膳再説不遲。

    尚雨雙手合十,嫣然笑道:好!放開手腳大吃起來。

    周南風一直沒動筷子。外面風雨如晦,面前的小人兒正大快朵頤,他看着她臉上毫無修飾的幸福神情,有那麼一陣神思恍惚,心道:真快活我可曾有過她這樣的快活麼?

    他看得出神了,原以為這麼大桌菜,能讓自己細細地看她半個時辰,誰知一刻來鍾,尚雨抹抹嘴,打個飽嗝,忽地驚道:呀呀!太失禮了,我我竟周公子你還沒動筷子?

    周南風掃一眼桌子上的殘羹剩菜,再一次對尚雨如此瘦心存懷疑。他忙笑道:沒事。能看到姑娘吃得如此高興,是在下之幸。

    尚雨漲紅了臉,垂着腦袋,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忽地拍手道:啊,對了,想起來了!公子不是有什麼話要對小女子説麼?

    周南風待要開口,兩名侍女奉上香茗。尚雨接過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這本是漱口的茶水,周南風看看尚雨,皺着眉頭也喝了兩口,揮手道:下去吧,叫他們把東西呈上來。

    須臾,樓梯聲響,兩名家奴上來,手裏各自捧着一隻盒子,恭恭敬敬地擺在一旁的小几上,隨即躬身而退。尚雨舔舔嘴,問道:嗯?

    薄禮一份,略表心意。周南風起身走到幾前,漫不經心地打開盒子,説道,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突然之間,屋裏被一種光照亮了。這光來自一盤赤足黃金,和一盤潔白的珍珠。尚雨聽見自己的眼珠啪啦一下,忙緊緊閉上,生怕它們會從眼眶裏爆裂出來。耳邊聽見周南風一字一句地道:尚姑娘,這是五十金,跟同樣價值的珍珠,請笑納。

    尚雨從被窩裏爬出來,摸黑爬到母親身旁,輕輕推她,叫道:娘啊娘尚大娘驚醒了,吃驚地道:雨兒?

    娘啊我的老孃啊,我的心痛死了!月光從窗户裏透進,照亮了地板。尚雨眼淚花花地道:痛得怎麼也睡不着!

    啊?尚大娘爬起來,把女兒抱在懷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嗎?

    沒有。尚雨靠在孃親懷裏,心中稍平,她拱來拱去,擦乾了淚水,沒誰欺負我就是心痛,哎呀呀,真是痛啊!

    尚大娘一笑,隨即劇烈咳起來,尚雨慌忙撫摩她的背。尚大娘用布捂着嘴咳了一陣,費力地道:雨兒,舀點水給給我

    趁尚雨轉身去舀水時,尚大娘把染血的布塞到枕頭下,另拿一塊捂着。尚雨端水給她喝時,搶過布仔細地看,半天才長出口氣道:沒事。娘,今天耿大夫説,只要熬過這個春夏,不再咳血,到秋天就好辦了。

    尚大娘笑道:是啊,不用擔心。雨兒,跟娘説,是不是因為要離開長安了,你才心痛的?

    啊算是吧。尚雨惱火地搔着頭道,畢竟你知道的娘。

    搬出長安會心痛?開心得都要死了!不,不不完全不是娘所想的,可她卻一個字也説不出口。

    我的老孃啊!百金!百金!百金!五十兩黃澄澄的金子,價值五十金的白花花的珍珠竟然真的擺在自己面前,像夢一樣!我的娘啊!

    自己説了什麼?她刻意忘卻,因為一想到那個字就頭暈目眩,就噁心反胃然而那個字也死活不肯放過自己,像根刺般深深插在腦海裏,讓她翻來滾去地想要尋繩子上吊。

    不。

    她看定了周南風的眼睛,説:不。

    周南風似乎早有準備,淡淡一笑。這笑容像被刀刻在腦海裏,讓她更加痛徹心扉。第一個讓她心怦怦直跳的男人,捧着多得讓她心快要跳出喉嚨的金子,然而自己竟然同時拒絕了這兩樣東西。我的老孃啊

    是什麼可怕的理由,讓自己做出這等不忠、不孝、不智、不可饒恕之事?是周南風的話麼?

    他説:這裏只是頭金。姑娘若是能替我殺一個人,還有百金相贈。另外,在下知道姑娘意欲離開長安,在下會安排人送姑娘母女去到杭州,在那裏為姑娘添置一處莊子,如何?

    他説:並不是什麼武功高強的人,姑娘請放心。只是此人心機慎密,深居簡出,而且侍衞眾多,尋常人較難接近他而已。

    他還説:姑娘的輕功卓絕,這就佔盡先機了。那人頗好歌舞,姑娘若能混入歌姬之中,伺機搏殺,必定手到擒來。

    是這些話惹毛了自己嗎?不是。雖然殺人對自己來説確實是件困難的事,卻並非不能做到。真正讓自己棄百金而不顧的原因,是周南風的態度他甚至沒有問問自己是否願意,就單刀直入地擺下酬金,這這算什麼?自己在周南風眼裏,難道就只是個視錢如命的殺手麼?尚雨氣得眼淚不爭氣地流個不停。

    如果那時不是他出面,隨便安排個人給尚雨説,只怕尚雨的腦袋會點得抽筋,然而命運就是這麼愛作弄人,周南風一開口,尚雨就死活不幹了。這道理尚雨想不通,卻明白無論如何邁不過自己這一關的。

    那麼就此別了吧。

    要買她尚雨的命,五十金就夠了,但是要她當條甘心賣命的狗,一千金、一萬金也不夠。尚雨伸手抹淚,袖口一片冰涼,已經被自己的鼻涕眼淚濕透了。她剛想換隻手,一直在背後抱着自己的孃親身子一歪,她忙反手扶住,卻見她已沉沉睡去了。

    忽聽遠遠的梆子聲響,更夫沙啞的唱聲傳來:三更嘍唉三更嘍唉

    尚雨脱去睡衣,換上一身精幹的短打衣裳,紮緊頭髮,再瞧一眼熟睡的娘,縱出窗户,貓着腰,踩在東市那雜亂無章的屋頂上,飛速向城北奔去。夜寒露重,她並不在意,因為要去赴的是一個不見不散的死約。

    過了通化門,再過了興寧,她藏身在靠近城牆的一棟二層房頂上,觀察數丈開外的城牆。如今宇內承平,京師久不經戰事,防禦早已鬆懈敗壞。尚雨趁着風大的時候,飛一般縱到城牆基底。

    城牆外就是滔滔的龍首渠。它從漆黑的山間流來,又融入同樣漆黑的山林中,只有靠近城牆這一段在月色照耀下波光粼粼。尚雨望着腳下千萬朵閃耀的浪花,一時間心為之醉。她就那樣一隻手掛在城牆上,隨風蕩啊蕩,直到十數丈外,另一條黑影以一個匪夷所思的高度掠過城牆時,她才驟然收回心思。

    那黑影大概掠得太高,夜風又疾,他在空中飄飄蕩蕩,眼見飛出城牆已經一丈有餘,根本無法抓住牆頭了。尚雨在幾乎筆直的城牆側面猛跑兩步,向前縱出,向那黑影甩出一根繩索。那黑影夾手抓住,借力向城牆飛來。尚雨在那人借力之前已翻上城牆,腳蹬在箭垛上,準備頂住那人猛烈的下墜之力。不料卻聽見身後數丈外,一名士兵道:走!他媽的,老子不服氣!那王八羔子絕對做了手腳一邊罵一邊向自己走來。

    尚雨此時若放了繩索,那人尚未抓住城牆,空中毫無借力之處,絕對會直直摔下。她強行壓下逃遁的念頭,迅速將繩索頂在肩頭,儘量縮在箭垛的陰影之內。

    那兩名士兵走上兩步,其中一人忽然道:咦?那裏好像有人?尚雨感到手中繩索一緊,全力頂住。繩索上的力道瞬間消失,但電光石火之間,力道再度襲來。這一次尚雨毫不抵抗,繩索一拉,她便借勢向外滑去,身體柔得像張絲絹,始終緊緊貼在箭垛上。直到她落下城頭,那兩名士兵始終沒看清楚,還以為是風吹落了城樓上的旗幟。

    尚雨頭朝下墜落,耳邊風聲獵獵,波光粼粼的洛水撲面而來,突然間一隻手臂出現在眼前,擋住了大半光輝。尚雨一把抓住,以手臂為軸在空中轉了兩圈,終於卸去下墜之力,穩穩地貼在城牆上。

    那人拼命揮舞手臂,嘶嘶地倒抽冷氣,低聲道:餵你,你可真不客氣,把我的手都要擰斷了!

    尚雨毫不客氣地道:活該。你跳得那麼高,是不是覺得摔成幾塊很好看?

    那人搔着頭道:也不是我本想抓住一根旗杆滑到城牆上,誰知那根杆子極堅韌,偏偏又遇到城下刮上來的一陣急風,稍一大意,竟被它彈出來了。要不是你先到,今天可真要掉進洛水喂王八去了。

    他抬起頭凝望尚雨,月光照亮了一張稚氣卻也神氣的臉。他笑着道:小雨,你好。

    尚雨白他一眼:也沒什麼好不好的阿集,你為何總是這麼神氣呢?

    他們倆一前一後下了城牆,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距離,就要靠近城牆轉折處時,阿集忽道:是這裏了!俯身下去,掀開大簇水草,露出隱藏在其中的一條小船。

    尚雨跳上小船,坐在船頭。阿集在船尾解開纜繩,從艙底摸出竹竿,在城牆基底用力一撐,船向前一躥,鑽出水草叢,向河中心駛去。船太小,小得連舵都沒有,但是兩人一人持一根竹竿,分別在一側撐船,力道與節奏配合得恰到好處,小船如箭一般筆直地向前飛駛。不到一刻,船就橫過了寬闊的河道,進入對岸的蘆葦叢中。

    蘆葦叢綿延數里,有的地方寬近一里,覆蓋了大片河道與陸地之間的沼澤區。船行到這裏需要減速,否則很容易衝上沼澤擱淺。尚雨丟了竹竿,道:你來吧。自己坐在船頭,腳掉在外面甩啊甩的,望着高高的蘆葦慢慢劃過身旁。有的時候夜風吹來,千萬朵蘆花便紛紛揚揚撒落,落在尚雨的頭髮裏、衣袖間。

    阿集撐了一陣,船深入蘆葦蕩中,看不見遠處的河岸了。阿集把竹竿往水裏一插,縱身跳到竿頂,觀察一會兒,又跳下來繼續撐。竹竿極細,又破了幾處,他卻一次次地往上跳,站得筆直,好像雜耍的用竹竿頂的碗。如此三番,尚雨不耐煩地擺手道:好了,我看見了,站得比上次又穩些了。快些劃吧,有空到街上跳去。

    阿集跳下來得意洋洋地繼續撐船,不多會兒,已經能望見岸邊黑漆漆的樹林的剪影了。他突然皺眉道:小雨,你今天晚上很沉默啊。在想什麼?

    沒什麼。尚雨頭也不回地道,小孩子哪裏知道大人的想法?快劃快劃!

    嘿。阿集拼命撐竿,擠開船頭的一簇蘆葦,説道,我雖然小,可是比某人還是大兩三個月。不過你想的那些小女兒家的事,我還不耐煩聽。

    他説完話,暗自繃緊了神經,預備抵擋發怒的尚雨疾風驟雨般的攻擊,誰知過了半晌,尚雨一動不動,腦袋埋得更低了。他正詫異,忽聽尚雨嘆息一聲,道:阿集,你真幸運。

    哦?

    你是男孩子呀,真幸運。尚雨伸個懶腰,説,一身功夫,將來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從軍打仗説不定能做到將軍;要不然開個武館,收一堆徒弟,那可賺錢;再不濟,做個保鏢什麼的,也能混口飯吃

    阿集啞然失笑,道:原來你在感慨這個?你那腦袋瓜可真夠簡單。從軍作戰,陣前廝殺,十個裏面活得出一兩個,很好玩麼?你以為誰都能當將軍啊?將軍是為那些大家貴族子弟預備的,人家生下來就是幾品的官,做到將軍也不過十來歲。開武館?我師父那麼好的功夫,也是過五十歲,才勉強在京城立住腳跟。做保鏢倒是容易,不過人家刀子砍過來,就得先拿自己的腦袋頂上去,想想都寒磣。

    尚雨怔怔地道:是麼?原來都不容易呢。

    那當然!你坐在船頭,倒是動一下手啊,船頭歪來歪去,我撐得好不辛苦!

    尚雨用竹竿左一竿右一竿地亂撐,又道:可是可是也比我好啊。唉,我不知該怎麼説你學這一身功夫,至少有用武之地,我呢?卻沒有半點兒用處,還徒然給家人增添煩惱。女孩子家,終究還是秀氣點比較好。你要敢笑,我就把你踢下船去。

    噗阿集忙捂住嘴。尚雨回頭瞧了他半天,又懶洋洋地轉了回去。阿集驚異地道:咦?小雨,你是真的在煩惱呢。

    你一直以為我在發痴嗎?

    船劃近了岸,一棵參天大樹巨大的樹冠遮住了月亮,眼前頓時漆黑一片。阿集把竹竿插入泥中,拍着手道:那今晚怎麼説?

    尚雨長長出了口氣,道:還能怎樣?到了,就上去吧。

    兩人同時縱到空中,越過兩丈來寬的距離,向岸上跳去。就在那一剎那,尚雨出手了。

    她手一揚,一柄奇怪的彎刀飛速旋轉着向阿集襲去,黑暗中火花一閃,阿集的腰帶劍幾乎同時彈出,方位力度算得極準,恰好挑在彎刀刀背,卸去尚雨的那股綿勁,挑得刀向上掠去。

    尚雨右手一帶一拉,一根系在刀柄和她手腕之間的細小鎖鏈晃動,鞭子一般抽向阿集,呼呼有聲。阿集知道此中厲害,那一劍挑出時已扭轉身形,比尚雨快一步落入草叢中,避開了鋒芒。他並不回頭,反手在後,十根指頭輪彈,破空聲中,二三十枚鐵釘、蒺藜、飛鏢、飛蝗石瞬間工夫,好像十幾個人同時發出暗器一般,向尚雨激射而去。

    尚雨早料到他會如此出手,在船上已經脱去木屐,此刻腳尖一點,再在岸邊草叢上一點,身子不可思議地縱高三丈有餘,輕輕巧巧避開所有暗器。阿集回頭見她掠過樹頂,月光照耀,她身體的輪廓散發出白色的輝光,明豔不可方物。

    阿集叫道:好!又比上次高了一丈!深吸一口氣,發力向前猛衝。尚雨如一縷輕煙般掠入那棵大樹的樹冠之中,她還沒站穩,眼前忽地劍氣縱橫,阿集竟後發先至,向她展開強攻,透過樹冠的月光映照出十來朵散碎的劍花,正是他最厲害的千針劍法。

    尚雨身體向下一俯,身後嗖嗖聲緊,那柄彎刀擦着她的髮梢掠過,叮叮噹噹一陣急響,兩人瞬間硬拼了十幾刀。

    尚雨藉機雙臂一展,向後掠去,就在刀與阿集的劍脱離開之時,手臂猛振,鎖鏈將她的力道傳到刀身,彎刀霎時跟着劇烈震動,周圍的樹枝樹葉被刀氣激發,碎成無數碎屑,四面亂飛,擋住阿集的視線。她一腳踏斷所站的樹幹,藉機向下墜落,腳在樹幹間連連蹬踢,不停變換位置,忽地全身一頓,緊緊貼在一根粗大的樹幹後,屏息靜氣,一動也不動。

    沒有聲音了阿集也在那一刻隱去了所有的氣息。尚雨與阿集已經交手數十次,深知他習慣在樹頂埋伏,特別善於趁着風吹樹搖之際發動突襲。他不露出一絲馬腳,自己就千萬不能莽撞。

    兩人無論在功力、劍法、刀術,還是輕功方面都相差無幾,是以勝負的關鍵,早已從武力比斗轉向比拼耐力和智謀方面。尚雨靠在樹上,仰望頭頂的樹冠。白花花的月光投在樹梢之上,任何細微的動靜都逃不過尚雨的眼睛,但等了一刻有餘,仍見不到阿集的蛛絲馬跡。

    她用手摳下幾塊樹皮,不時毫無目的地輕輕彈出,一來隱蔽自身,二來吸引阿集。她自己也順着樹幹的走勢慢慢爬行。如果阿集從頭頂的方向直接殺下,以他的力道加上下墜之勢,抵擋起來將十分吃力,所以得想辦法在中途截殺。

    她向上爬了不到兩尺,忽感樹幹向左微微一側,隨即又反彈回來。這動靜雖小,尚雨卻已大致估算到阿集的位置。她甚至察覺出阿集的重心偏向右面,不禁暗叫僥倖:他關注的正是自己最初彈出樹皮的地方,卻沒有料到自己已繞到了樹幹另一側,並且高度也不同了。

    她看準方位,很好,這個距離正適宜飛鎖刀發動攻擊,並且自己也有很大的迴旋餘地,躲避阿集的鐵釘。尚雨慢慢捏緊了手中的鎖鏈,等待最佳時機。

    正在此時,一陣猛烈的夜風從北面的洛水方向刮過來,正面撞上大樹。整個樹體在狂風中猛烈搖晃,向後歪去,數根枝幹同時發出巨大的破裂聲。尚雨一掌按在靠着的樹幹上,跟着雙臂展開,輕得像片羽毛般,被風帶得向一旁掠去。咔嚓一聲,樹幹在她手按下的地方破碎斷裂,跟其他被風吹折的樹幹一樣倒伏下來。

    尚雨手一伸掛到另一根樹幹上,瞪大了眼觀察,然而傾覆的樹幹後並沒有任何動靜。眼見那一簇樹葉從面前劃過,就要墜下樹去,驀地劍光閃動,阿集沉聲喝道:着!

    這一劍從那簇樹葉之下刺出,閃電般殺到眼前,待得尚雨驚覺,劍尖離她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了。她再無可避退之處,手腕一抖,叫道:你也着!

    阿集身子一頓,説停便停,毫不拖泥帶水,劍尖在尚雨身前半尺的地方停下,尚雨胸口一痛,強行運功頂住隨劍而來的凜冽劍氣。阿集氣定神閒地看着她,説道:你還在等我從上方強攻下來?

    尚雨勉強嚥下喉頭一股濁氣,問他:你潛到樹下去了?為何

    為何樹幹會從上面彎曲,是麼?阿集笑道,你會使詐,難道我就不會?你沒看清楚嗎?樹上有藤蔓的!其中一根藤蔓正好掛在接近樹梢的地方。你彈出樹皮之前,我就已經摸清你的位置了。但是不動聲色拉緊藤蔓,直到它拉彎樹梢費了我不少時間。不過這很值,是不是?

    他看見尚雨氣得嘴都歪了,頭髮散亂下來,剛才那一劍一定把她嚇壞了,越發得意,提高了聲音問她:如何?今日可降了?

    不降!尚雨倔強地抬頭叫道,你自己瞧瞧腦後!

    阿集回頭看去,只見尚雨的飛鎖刀斜劈在一棵樹幹上,離自己的頭尚有半丈遠。他笑道:這算什麼?

    尚雨攤開右手,手上空空如也,鎖鏈不見了。阿集臉色一白,只聽尚雨道:你收得住劍,我可收不住刀。如果不是我甩了鎖鏈,你刺中我的時候,刀也已經劈到你後頸了。哼。

    阿集仔細看了看刀劈入樹幹的方位,點頭喃喃地道:不錯,不錯終究,我倆都只有使這樣同歸於盡的打法才行這是第幾回較量?

    尚雨道:我記得是第三十六次。

    阿集道:每月一次正好是三年了呢。第一次是平手,殺到現在,仍然是平手,我倆也太不努力了。他反手收劍入鞘,臉色又緩和過來,笑嘻嘻地道,好了,今天又分不出勝負了!不打了吧。小雨,我有事想跟你説。

    尚雨哼哼唧唧,不住説他蛇蠍心腸,完全比不上自己平順温柔、毫無殺心。阿集由得她説,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樹下,轉過灌木叢,越過沼澤,跳過亂石堆,走上一段石頭夯築的堤壩。堤壩對面就是燈火通明的長安安化門城樓。

    他倆跳上最高的一段石堤時,尚雨越説越奇怪,説到自己如何克己復禮,阿集如何卑鄙無恥。阿集忍不住道:好了!那一劍難道我就敢刺進去嗎?越説越離譜克己復禮是什麼意思,你先説給我聽聽?否則就給我閉嘴!

    尚雨眼珠轉了幾圈,乖乖地閉了嘴。阿集一時也不再説話,兩人攜手遙望遠處城樓上的燈火。良久,尚雨感到阿集手心傳來的温度,心中忽然一顫,竟莫名其妙想起了另一雙眼睛她伸手鬆開繫緊的頭髮,藉機走前兩步,問道:阿集,你要説什麼事?

    阿集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走了,小雨。

    走?去哪裏?尚雨想着那雙眼睛,及那雙修長的手,無暇留意阿集凝重的表情。

    阿集嘆了口氣,道:今天中午傳來的消息,我的大師兄被人謀害了師父已經下令所有師兄弟立即趕回師門,商議對策。

    哦?那是要商量報仇?尚雨隨口問。

    報仇也是應表之意。阿集又重重嘆了口氣,他跟着師父的時間最長,發生這樣的事,師父一定很難過小雨,我今天來,就是向你道別的。

    嗯啊?要去很久嗎?尚雨總算回過神,忙道,去幾天,還是幾個月?

    阿集舔舔乾燥的嘴唇:我不能説出原因,但這件事幹系太大,絕非一般的江湖仇殺。如果師父真的決意報仇,恐怕我們整個門派都不得不遠離長安城了。

    尚雨大大地張開了嘴,阿集冷靜地道:你不用説,我知道你想説什麼。雖然談不上此生再不得見,想要再見卻也難了。不過等事情一過,我還是會想辦法回長安來的。

    那那也難再見了

    嗯?阿集皺緊的眉毛一挑。

    其實其實我也是來和你道別的。

    啊?阿集兩條淺淺的眉毛飛入亂髮之後,只留下瞪得渾圓的兩顆眼珠幽幽發亮。

    尚雨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也要離開長安城了。

    怎怎麼回事?遲疑了片刻,阿集終於放棄故作鎮靜的臉,驚惶地叫出來,為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我也遇到了件大事

    什麼事?你、你被人逼婚了麼?

    尚雨白他一眼:你能想到的大事就只有這個?阿集面紅耳赤,抱慚而退。

    尚雨面北而站,任長髮在風中翻飛,説道:阿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夜晚,這處石堤。我在練習輕功,而你在耍你的暗器,一言不和,打鬥起來,想起來真好笑。一轉眼三年過去了,時光如梭啊我們雖然還在打打殺殺,卻不再是敵人,而是最好的朋友了。

    朋友?阿集喃喃自語,隨即見到尚雨飛來的白眼,忙道,啊,是是,哈哈!朋友!誰、誰説不是呢?

    尚雨續道:你剛才説,我們打到現在仍是平手,都不努力呢。其實恰恰相反。為了能勝過你,這三年來我比跟着師父學習時還要刻苦努力。你也成為師門中第一個練成千針劍的人,我們卻仍只能打成平手。有的時候我常想,也許你是我宿命裏的對手,老天爺讓我倆提早相遇,是不是想安排一場更加勢均力敵的拼鬥呢?

    宿命的對手嗎?阿集走上來,與尚雨並肩而立,摸着鼻子道,宿命裏還有很多東西,朋友啊,兄弟啊,夫妻咳咳什麼的。

    尚雨嫣然一笑,拍着他的肩道:是啊!大概我説錯話了我們是朋友,嗯,宿命的朋友喂,你究竟信宿命嗎?

    信,信!阿集使勁點頭,末了補充道:我不信人定勝天,只信姻緣天定!

    哈哈哈!尚雨笑得打跌,阿集惱道:你只會笑我,卻不知道最傻的人是你自己!

    尚雨笑了良久方停,張開雙臂,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阿集聲音遠遠傳出,迴盪在河水之上。

    阿集慌忙拉住她道:你又做什麼?

    尚雨使勁甩開他的手,繼續喊着:阿集!笨蛋集!蠢集色鬼集!這一次,連遠遠的城牆都起了迴音,城樓上兩盞長長的巡查燈籠沿着城邊一路晃動過去,大概正在搜查叫做阿集的人。

    阿集變了臉色,深怕尚雨發起瘋來亂喊下去,自己在長安城可呆不住了,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尚雨反身避開,抬腳就跑。她一面沿着河岸飛奔,一邊繼續叫喊:臭集!死集!不要臉集但這麼喊,氣便提不起來,沒跑多遠就被臉青面黑的阿集抓住。

    阿集正要捂上她的嘴,尚雨把眼一瞪,正色道:你要做什麼?

    我我阿集避開尚雨凝視她的雙眼,惱火地道,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吧?尚雨忽地偏過頭去,柔聲道:你就要走了,我想試試看,這樣亂喊亂叫,是不是可以又叫一個阿集出來,陪我打鬥,陪我聊天,陪我看星星月亮。

    小雨阿集看着月色裏尚雨單薄的身子,嘴角邊淺淺的笑容,頓了片刻,猛地鼓足勇氣道,小雨,我想

    啊!尚雨伸手一指天上,流星啊!

    阿集一轉頭,卻只見到明月當空,哪裏有什麼流星?等他回過頭來,尚雨已無聲無息地縱出數丈開外。她站在一棵大樹之上,大聲道:我不想看見你痛哭流涕的樣子,醜死了!再見!如果有緣的話,再見吧!

    她説完話,使勁朝阿集揮了揮手,不待他回答,轉身躍下樹梢。阿集搶上兩步,又停了下來。他看見一縷模糊的青影掠過叢林,轉瞬間消失不見,禁不住長長嘆息一聲。

    媽的他自言自語道,你臭屁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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