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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好!有變!婁昌低吼一聲,跳起身就往門外衝。在他衝出去之前,雲漫流的身影已如一道煙般縱出窗外,越過院牆,向那二層樓閣掠去。

    有一縷、兩縷數縷煙升上天空,月光照耀下,灰暗、凝重。雲漫流還未縱到樓前,後院裏已經傳來侍女的驚呼,小廝們放聲尖叫道:走水了!天錦閣走水了!快來人啊!

    雲漫流縱過院牆時,在高大的柏樹上蹬了一腳,飛一般掠花叢,又在池中的奇石上一蹬,越過近五丈距離。眼見就要落地,她雙手一展,輕得好似鴻毛,夜風帶得她飄飄然又拔高數丈,落入二樓的露台之上。幾乎所有的窗户都在往外湧着濃煙,看不清屋裏的火勢,她卻沒有絲毫猶豫,閃身進屋。

    幾乎同時,啪啦啦一陣響,婁昌撞破房門,衝入屋內,叫道:少爺!少爺!你在哪裏?

    房子的四個角落裏濃煙滾滾,跳躍的火舌順着層層簾子躥了上去。靠近角落的花窗格子燒起來了,鏤空屏風燒起來了,橫樑燒起來了!屋內那些堂皇的裝飾、奢靡的帷幕使火勢蔓延的速度快得驚人,從角落燒到中間的大梁不到半盅茶的時間。婁昌環視一下,知道這樣的火勢已無可遏止了,也許不到一刻,整棟樓就會被大火徹底吞沒。

    他凝神聽,注目張望。一個人也沒有。如果火都已經燒到這種地步,人早就跑得沒影了!

    他連上樓梯都省了,奮力向上一衝,撞破厚重的地板上到二樓。誰知地板上鋪的波斯羊絨地毯將他兜頭裹住,他又扯又跳,那地毯極有韌性,好容易才掙脱出來,叫道:少爺!少爺!少

    他突然頓住,一時全身都僵硬了。只見雲漫流站在大廳中央的平台之上,亦是僵直着身體。在她面前,宇文錦靜靜躺坐在椅子裏,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已經死了。

    少婁昌氣為之竭,不為別的,他覺得不可思議,既而生平第一次慌亂驚恐起來火光照亮生前似惡魔般的宇文少爺的臉,真見鬼他平靜從容地閉着眼,已經發青的嘴角甚至尚帶着一絲微笑。婁昌眼前的一切飛速旋轉起來。

    那個殺他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又是以什麼手法殺了宇文錦?他和雲漫流就在院外,以他倆的功力,事前怎麼一點徵兆都沒聽到?還有,宇文錦為何發笑?他是中了毒,還是遭了傳説中的魘咒忽聽雲漫流開口道:婁昌,你去後山。

    嗯?啊婁昌聽到雲漫流平淡如常的聲音,瞬間鎮定下來,稍一轉念,道,好!

    他單膝跪下,向宇文錦最後行了一禮,隨即縱身飛出窗外。眼見小廝們正拼命用桶舀樓旁荷池中的水滅火,他大聲叫道:沒用了,火勢太大!你,你,還有你,每人帶十個人,都到院牆邊去守着。今晚風大,別讓火蔓延開,這棟樓必須放棄了!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女人也要,一人點一支火把,院裏所有地方都給我照亮,懂了嗎!

    他吩咐一句,就有一人應聲而去。等到全部安排完,他向後院跑去時,眼角瞥見雲漫流抱着宇文錦的屍體飄飄飛了出來。女子們立即爆發出一片尖叫。

    聽到她們不知所措的聲音,婁昌忽地感到一陣傷懷,腳下遲疑了片刻。七年主僕之誼,非是尋常。宇文錦性子陰狠,飛揚跋扈,卻對他、雲漫流和殷奉三人視若家人。轉瞬間竟然就天人相隔,婁昌心中真説不出是什麼滋味。

    別管了婁昌扯下一塊布條,緊緊紮在頭頂,將所有的雜念摒去。

    沒工夫想這些,現在是殺人的時候了。

    雲漫流作了最直接也是最符常理的判斷:從火勢看來,那女子不知使了什麼方法,早已潛出了院子。她計劃如此周密,不可能不知道後山無路可走,一旦捱到天亮,斷無幸理。只有遁回前山才能想法子逃脱。雲漫流選擇了前山搜索,卻也防着對方兵行險着,所以讓自己監視後山。

    她已經整整四年沒有出手,然而無可質疑,她追蹤和殺人的本領仍然遠在自己之上,但今晚今晚也許不同

    婁昌飛也似穿過迴廊向後門奔去,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屠殺的慾望她在後山!她一定在後山!雲漫流,你終於也有出錯的時候,你沒有算計到周南風心狠手辣的本性!

    第一隻木桶伸入水中舀水時,尚雨還沒來得及潛遠,木桶從她面前劃過,幾乎砸到她的頭。她往身後石壁上一靠,幾十只木桶便紛紛砸下。殺人的時候尚且沒啥懼意,此刻卻被嘩啦啦的舀水聲嚇得心怦怦亂跳。她好容易才定下了神。

    待婁昌大聲吩咐眾人各自去守着外面時,尚雨憋着的氣已經完了。她在意識模糊前從一片荷葉下探出嘴。本該慢慢地呼出,再慢慢吸入,可她肺快要炸開了,一出水就拼命喘了兩口婁昌就在四丈開外的廊橋上,所幸他正大聲吆喝下人,沒有聽到她像狗一樣的喘息聲。當雲漫流帶着宇文錦出來時,尚雨已經無聲無息地潛到荷塘另一邊去了。

    以尚雨的手法,同時點燃數處帷幕不成問題,火勢蔓延的速度過快,再加上驟逢大變,雲漫流等人倉猝間大概只能判定對方精心佈局,已逃出院子,是以只有作出四面封鎖,再搜索前後山林的決定,反而就在樓下的荷塘不會被人留意。這是宇文錦給她出的主意,現在看來,確實奏效。

    得想辦法摸到後院去,前院是對方封鎖的重點,而且應該已有人飛奔回長安報信,等捱到天明,大批官兵趕到,恐怕就算埋到地裏都會給人刨出來了。

    她藏在荷葉間,偷偷探出頭四處打量。院子裏仍然一片慌亂,不時傳來侍女倉皇哭喊的聲音,立即便有人大聲呵斥;另有一人大聲指揮着小廝們,一人持一個火把,到處站崗。

    面前的樓已經整個被火吞沒,無數着火的木頭掉落荷塘,尚雨已經明顯感到水熱起來,再不離開,就要被煮熟了。好在雖然到處都是火把和跑來跑去的人,但這些下人明顯未經訓練,加上被宇文錦怪異的屍體驚嚇,多數人都三三兩兩偷聚在一起,留下好多空隙。

    尚雨伸手在水裏摸索,摸出幾塊拳頭大的石頭。藉助荷葉的掩護,她沿着塘邊再一次靠近樓房,瞧清楚方位,用力將石頭扔出。接連幾塊石頭都準確地砸在一根燃燒的柱子上,那柱子晃了幾下,陡然就從中而斷。

    只聽噼噼啪啪一陣響,跟着轟的一下,大片樓房崩塌了!破碎的木頭向院門的方向飛濺,幾名站在院口的下人猝不及防,被砸個正着,當場砸昏一人。院子外頓時響起一片驚叫。

    人們還未回過神,崩塌引發的滾滾黑煙鋪天蓋地湧過院牆,煙裏夾雜着大量炭火、碎木,劈頭蓋臉砸來,打得眾人四散奔逃。有人大聲怒喝,勒令守住院子,但人人早如驚弓之鳥,更有侍女嚇暈過去,哪裏還約束得住?轉瞬間,院外幾處房子也開始冒起了煙。

    尚雨趁着黑煙翻滾之時,飛身縱出院子。她也扯開嗓子尖叫,混在亂跑的侍女中,毫無阻攔地跑進另一道院門。這裏房屋都低矮,相對簡陋,當是後院下人居住的地方。尚雨記得地圖,再往後越過馬廄,就是後山。

    她的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行動不便,此刻生死關頭,也管不了那麼多仁義道德。眼見一名侍女體態與自己差不多,瞧瞧四周的人都慌亂不堪,當即將她拉入一間房裏,一指頭彈暈了,扒下衣服,手忙腳亂地套在自己身上。她將自己的衣服丟到那侍女身旁,低聲道:衣服上有玉蟬,夠你買十套了!

    只聽外面崩塌之聲震耳,人們的叫聲亦愈加驚慌,尚雨摸了摸藏在袖子裏的纖雨,頭髮披散在面前,低頭走出房門,向馬廄跑去。見鬼,馬廄裏全是人,原來這會兒風向後院刮來,管家正扯着嗓子命令小廝們將受驚的馬牽出馬廄。好在人人都面色如死地拉扯馬匹,也無人注意她。

    尚雨躥到僻靜處,縱身躍過高牆,伏身摸索着跑過牆外幾十丈寬的灌木叢,終於成功進入密林中。

    當她徹底隱入森林中時,長長出了一口氣。能如此順利潛逃出來,實在大出她的意料。她想到了宇文錦蒼白的臉,心中隱隱發痛,若沒有他的幫助,自己恐怕早陷於苦戰之中,也許已經身中數刀了,死在血泊中了

    她嘆息一聲,就要往叢林深處鑽去,突然全身劇震一枚飛刀插入左肩,就在鎖骨之下,只差一點就插入骨頭裏了。

    不,不會!飛刀的力道太輕了,根本不足已刺破骨頭。尚雨在感到驚異,感到恐懼,甚至感到疼痛之前就已經想到了兩件事:

    第一,此人早已發現了她,但特意等她進入林子才下的手;第二,他刻意降低了出手的力道,使飛刀能無聲無息地擊中自己。

    尚雨沒有抵抗,就着刀勢向後翻倒,撲入灌木叢中,閃電般向一旁側移了兩尺左右。她知道對方的名字了婁昌,飛刀高手。他一定對他的飛刀很有信心,能在短時間將自己全身插滿。如果身上插着幾十把刀,不必插破內臟撞斷骨頭,流出的血就可穩要人命了。

    至少有一個人會在後山防範,你要小心。宇文錦説,不是婁昌,就是殷奉如果是殷奉,你要逃快些,若是婁昌只有殺了他

    他一開始就定了必殺的決心

    她凝神靜聽,全身卻放得極松,想象自己浮在水中,順水漂流的感覺,不發出一點動靜。嗖的一聲,她還未作出任何反應,右腿上又插了一刀。

    好快!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裏,婁昌聽出了她的去向。不過這一刀比第一刀更輕,插入皮肉並不深,看來他出手時稍微有點猶豫。尚雨翻着白眼,強忍恐懼,不動,不出聲,連牙都不敢緊咬。只要稍有一點響動,飛刀絕對會如疾風驟雨一般襲來。

    她以龜息法慢慢向外吐着氣,又一口一口地吞進來,漸漸地,幾十丈外巨大的垮塌聲聽不見了,喧囂的人吼馬嘶聲也消失了,耳裏只有穿過叢林的輕輕的風聲,啾啾的蟲鳴聲,窸窣的小動物爬行的聲音到後來,她聽見連綿不斷的咯咯的聲音,甚是驚異,隨即記起師父曾説那是樹林生長的聲音。她從未聽到過,不想在此生死關頭,頭腦竟異常清晰起來

    嗖

    尚雨驟然一驚,但瞬間又強壓下跳起身的衝動,仍紋絲不動。噗的一記悶響,第三刀飛來,插入了離她腦袋只有四、五寸遠的泥中。仍然在作試探。

    現在輪到婁昌驚異了吧!尚雨心中突然很得意。在這樣的關頭,一刀就可定生死,以他的功力,連着兩刀都未中的,不吃驚才怪。他恐怕以為自己已潛到了別的什麼地方,準備偷襲他了。

    尚雨伏在潮濕的地上,耐心好得出奇。與阿集比試幾十回合,她早明白對於決鬥來説,耐心才是最重要的。誰一旦先失去耐心,就會浮躁,就會驚疑,就會露出破綻,比如現在她聽到左首頭頂樹枝咔的響了一下。

    真該死,如果有碎葉刀在手裏,就憑這一聲,婁昌的腦袋已下來了,但手裏偏偏只有必須近身格鬥的纖雨機會稍縱即逝,對方察覺到自己發出的聲音,肯定迅速轉移了。

    左邊肩頭的傷口越來越痛。尚雨默默感受着那柄飛刀的形狀,想判定到底傷得多深。她稍稍用力夾了一下,痛得眼前金星亂冒好厲害的刀!

    刀身薄,寬,而且刀身邊緣略成弧形,以確保甩出去風聲很小,切開的傷口卻很大。尚雨曾聽阿集説過這種飛刀,據説極不好發力,出手的時候要懂得含住勁道,非十來年練不成。可是一旦練成,卻是最犀利的殺人利器。婁昌無疑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尚雨覺得熱騰騰的血直往外湧,肩頭的痛楚順着脊柱蔓延,全身都要抽搐了,連點穴止血都沒法動。她勉強自己向外看,以轉開注意。遠處的火光微弱了很多,大概樓已塌入荷塘裏,火大多熄滅了。但仍有好幾處明火,那是周圍的房子在燃燒。景園似乎打算與他的主人宇文錦一道滅去了。

    忽聽風聲獵獵,掀起陣陣林濤,在頭頂盤桓不定。如果趁着風聲轉移位置,婁昌不一定會發現吧不。尚雨對自己説:不。

    因為她腦中一片空明,想到了對方唯一的破綻心境。

    他謹慎而穩重,或者説膽小猥瑣,他想躲藏在暗中慢慢磨死自己好得很,他死定了。

    此時,忽然,有一絲絲光透入了林中,一直未曾露面的月亮鑽出了雲層。儘管濛濛曨曨,林中卻不再漆黑一片。今晚的運氣真是太好了,她想。

    尚雨憋了口氣,突然奮身跳起,在空中轉過了身,袖子裏的纖雨滑入手中。這當口,三柄飛刀同時殺到,尚雨早曲身蜷縮成一團,內力勃發,噗噗噗三聲響,三柄飛刀分別插入手臂、大腿之中。

    在飛刀飛來的那一瞬間,就着一縷縷穿透樹林的月光,尚雨看見某處閃了一下。一下就夠了。

    傷口帶來的痛楚讓她用盡全身力氣將纖雨狠狠甩出,纖雨像一道灰色的閃電激射而出!黑暗中頓時傳來一聲悶哼。

    拋出纖雨的同時,尚雨猱身上前,跟着縱到樹上。那一聲悶哼之後,再無別的動靜,尚雨也渾然忘了傷口的痛,沿着傾斜的樹幹往前。月光一束束透下來,在林中映出無數模糊的亮點,尚雨濕漉漉的頭髮不時被月光照亮,光澤就在濕髮間流淌。她的臉卻始終小心地隱在暗處。

    近了看見了有一雙瞪得渾圓的眸子。婁昌的眼裏透出不敢置信的目光,卻一聲也發不出來了。

    尚雨走近細看,發現他在最後時刻想要用手抓住襲來物,而且尚雨相信以他的本事,哪怕是一支急速殺到的箭也能抓住。

    可惜纖雨不是箭。它,甚至不是任何一種暗器。是婁昌想象不到有多鋒利,也想象不到有多窄小而沉重的匕首。真正的殺器加上尚雨勃然爆發的力量,哪怕是層鐵也穿透了。事實上,纖雨的確先穿透了他的手掌,再穿透他的喉嚨,最終將他整個人死死釘在了樹幹上。

    尚雨盯着他看了半晌。奇怪,她既不痛恨對方,看到他可怖的死相也説不上同情。既沒有想象中的慌亂,也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喜悦她的心簡直平靜如水。

    她就那樣麻木地站着,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想起人死閉眼的説法,於是伸手抹上婁昌的眼。他的眼立即就閉上了。

    也許死在這不可思議的飛刀上,他也並無遺憾吧。

    尚雨從樹上下來時,景園還在燃燒,規模卻已大大縮小了。下人們大概已經鎮靜下來,沒有了驚慌失措的呼喊。不時傳來噼噼啪啪之聲,一些附屬建築被拉垮,防止火勢蔓延。

    尚雨封了穴道,忍痛拔出所有飛刀。好在都只是皮肉傷,沒有動到筋骨。她扯下布條,包紮傷口。記得地圖上標示景園的後門出來後,要穿越一片松林,沿着山脊走很長一段距離,才有辦法下到宇文錦所説的河谷裏。她辨明瞭方向,朝林子深處走去,沒多久景園那微弱的光亮就被林子徹底吞沒了。

    為了奔跑方便,她赤着腳。這片松柏林不知多少年了,腐敗的枝葉堆積了厚厚一層,露水上來,踩在上面簡直有種踩在沼澤的草甸上的感覺。不過鬆柏太高太密,其下沒有生長灌木,又是一段較平坦的斜坡,即使看不清楚,走得也並不艱難。

    暗中不時有小動物低聲鳴叫,刷刷地跑來跑去。她還聽到了一兩聲被風帶來的模糊的虎嘯,隔得很遠,不辨東西。怕?她握着纖雨,一點害怕的感覺都沒有。

    尚雨在這一片安詳的喧囂中默默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間錚錚兩聲琴音,幾乎就在耳邊響起,竟如雷霆般震人心魄。她猝不及防,全身劇烈震動,半邊身子一陣痠軟。

    兩聲之後,琴音迅速小了下去,有個清朗至極的聲音輕輕唱道: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尚雨聽出了這個聲音,一怔,周南風的話立時迴響在耳邊:據我所知,他還有更厲害的第三人,只是一直無法知道究竟是何人

    這個混蛋!一直到最後都在騙我!

    尚雨氣得臉都青了,剛才琴音造成的恐懼一下拋到九霄雲外。她挺直了腰,全身繃緊隨即因傷口疼痛又軟下來。她嘶嘶地抽了幾口冷氣,再度昂首挺胸,覓着琴音而去。

    她走進了一處林間空地。之所以空,只因幾棵古樹似被天雷燒燬,只剩下幾根半截樹樁。沒有了參天松柏的遮擋,空地上長滿了齊膝深的蔓草,蔓草間開着無數小花。幾截焦木伏在草叢中。月亮正行至頭頂,月光毫無遮攔地投下,照得空地一片光明。小花們或許原是粉色的吧,但在月光下,直似一團團的白雪。

    雲漫流坐在正中一段一人來高的樹樁之上,琴擱在膝間,一隻腳伸在外,隨着琴音一點一點的。她已褪去了華麗的刺繡外衣,只着一身白色的麻衣,在冷清清的月光下隱隱散出一層光芒,不似人間之物。

    她頭上永不取下的斗笠不見了,但發不梳髻,垂在面前,仍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垂着頭,右手閒閒地撥弄琴絃,錚錚錚不成曲調,也無適才第一下那樣逼人的氣勢。不知為何,尚雨瞧了片刻,卻突然覺得她的身材很高大。

    尚雨想起來了。以往雲漫流出入之時,背是弓着的。現在她雖垂着頭,腰身卻已挺直。

    她是否已作好了全力搏殺的準備?

    尚雨邁步跨入草叢,慢吞吞走入流光飛舞光亮的空地,像走進一場夢裏。她一直往雲漫流走去。她才不怕呢,她現在只想好好看一看雲漫流的臉。

    就在幾個月前或是前生吧她也曾那樣執著地想看清她的臉,卻不料瞧見了另一雙眼睛好看卻狠毒的眼睛

    三丈兩丈近了,近得幾乎抵到樹樁。尚雨仰起頭,見鬼,雲漫流的臉仍然隱藏在陰影之中。月亮就在她頭頂上方,照得她散碎的頭髮一根根透亮,彷彿雪色。

    尚雨呆呆地説:大師,能不能看看你的臉?

    即使即將以性命搏殺,雲漫流卻也笑笑地對尚雨道:我認識你。你是依雲軒的那位了不得的圍姬,對不對?你想看麼?何不上來?

    我只想瞧一眼。尚雨不動,又道,不知為何,總是想瞧上一眼

    雲漫流側過腦袋,撩起頭髮,毫不保留地露出整張臉。尚雨頓時屏住了呼吸。

    怎麼可能有如此豔麗的人兒?怎會有如此清澈的眼眸?

    剎那間,尚雨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剛爬出土的蚯蚓一般,頭上還全是泥塵草根。天啊!在美麗得讓人窒息的雲漫流面前,尚雨一開始張口結舌,繼而踉蹌退後,簡直羞慚無地。

    雲漫流放了琴,緩緩站起身,跳下樹樁。她道:你瞧清楚了麼?

    是是

    我老了。雲漫流不無遺憾地道,我的頭已白了,腰也僵了,腿腳也沒力了。可是你呢?你年輕得甚至還未真正綻放。看着你的臉,我真是忌恨交集呢。

    不不不!尚雨拼命搖頭,該嫉妒的是我

    雲漫流負着手,在蔓草中隨意走着。白色的花瓣被她帶得飄起,追隨她的腳步。她説道:你是芸姐的人,照理我本該好生待你,可惜,你殺了宇文錦。他是我的學生,唯一的學生和親人。老師替學生報仇,是不是很應該?

    她的聲音隨時都如同歌唱一般,抑揚頓挫,徐徐道來,和着清潤的嗓音,真是説不出的好聽。尚雨聽了,渾身如入冰窖之中,止不住的顫抖。她聽出了雲漫流聲音後的殺意。

    你能瞭解嗎?雲漫流最後站住了,誠摯地道,我不得不殺了你,就在這裏,就是現在。可是在動手之前,我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的師承是誰?

    我我不能説。

    雲漫流道:通常情況下,婁昌殺人只需一刀。但適才他一共放出了六刀,卻被你一擊而死。單是這份耐力與眼光,便已算是一流境界,我卻怎麼也瞧不出那一擊的出處。

    尚雨低聲道:原來原來你一直在監視他,看他出手,以確定我的身份。如果當時你認出了我的身份,説不定已經出手殺了我,是不是?

    是。雲漫流很乾脆地道,我很在意這件事。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於我有恩的,我不會忘記;有仇的,我不會放過。你究竟説不説?

    尚雨退開兩步,深吸一口氣,儘量平淡地道:你究竟動不動手?

    雲漫流嘆息一聲,道:好吧

    驀地風聲大作,雲漫流的一隻袖子橫過數丈距離,如一條出洞巨蟒,瞬間就殺到尚雨面前!尚雨只來得及雙手交叉在胸前,砰的一下,巨大的力道將她撞得高高飛起。

    她人雖飛騰起來,那股力道沒有消失,仍緊緊壓迫在她胸口,真的猶如被蟒蛇纏住般,連一絲氣都透不出。尚雨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的攻擊,心中不禁大駭。可是連驚駭的時間都沒有了。

    雲漫流長袖一抖,袖口趕在尚雨飛出長袖的範圍前,在她腳踝處一抽一拖,力道又韌又綿。尚雨使盡渾身解數都甩不開這力道,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滾兩圈,重重摔入蔓草叢中,揚起大片雪一般的花瓣。

    雲漫流的袖子瞬間又變作長棍,以千鈞之力橫掃,所過處所有的蔓草都整整齊齊斷成兩截。上半段隨着袖子帶起的狂風飛上了天空,紛紛撒落在十幾丈外,下半段卻只晃了一晃,不過尚雨已不見了蹤影。

    雲漫流反手一掌,破空聲急,正在她身後潛行的尚雨低叱一聲,縱上半空。掌風捲過,在蔓草叢中打出一條四丈長的空隙。

    雲漫流雙手一舉,那適才還狂暴的袖子輕柔地落下,露出兩段白皙勻稱的手臂。她雙手連擊,波波有聲,周圍的草叢拉出一道又一道長長的空隙,追着披頭散髮的尚雨。

    尚雨狂奔數丈,忽地身體倒翻,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正是雲漫流一掌將擊未擊之時。她猜到雲漫流純以內力隔空斬物,力從腳起,短時間內斷無更改回旋餘地,便冒險一試。雲漫流的掌風果然筆直地按原先的方位擊出,打在尚雨身前。

    她見計策成功,當即緊貼在地,展開遊壁功向前飛速滑動。雲漫流的勁氣激得周遭草叢亂晃,想來她應該不會立即找準自己的位置,尚雨握緊纖雨,正預備再靠近一點發動突襲,驀地耳中吱的一聲輕響。

    這一聲雖輕,尚雨卻聽得分明,額頭剎時暴出層冷汗雲漫流的勁氣貼着地面襲到了。她來不及翻身,背猛地一弓,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彈起老高。她在空中翻過身來時,正見到雲漫流的長袖徐徐而來,剃光了適才自己躺着的地方。當她的袖子一卷,向後收回時,無數草葉根莖挾着碎石泥塊亂飛,四面激射,打得周遭的草叢嘩啦啦亂響。

    這一切在尚雨眼裏彷彿凝固了一般,她想這次可真的要完蛋了

    雲漫流笑道:好輕功呢。雙手不急不緩地連切,嗖嗖有聲,數丈開外身在空中的尚雨手臂上頓時出現幾道血痕。尚雨去勢已盡,亦再無可借之力,急切間手腕翻轉,纖雨橫在手臂前,叮的一下,彷彿金玉相撞,清脆至極。雲漫流一怔,收回掌風,隨即又笑嘻嘻地道:原來有好東西呢。

    尚雨趁這機會縱到一棵樹上,大口喘氣。雲漫流的掌風透體而入,打得骨頭好像要斷裂般痛,但疼痛還遠不及她心中的驚惶。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隔空劈掌的功夫,更沒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內功!尚雨伏在樹上,一時連逃跑的念頭都沒有。跑?怎麼跑?對方的掌風鬼魅般襲來,若有一掌切到咽喉處,十條小命也一起完了!

    雲漫流並不急於進攻,閒閒地撫摩着手掌邊緣,道:我身處長安也有十年了,卻未聽聞過如你這般好身手的刺客。你是從別處來的吧?

    尚雨體內氣息亂得如翻江倒海般,一張口只怕要吐出來,只勉強搖了搖頭。

    雲漫流道:年紀輕輕便知道忍,若假以時日,你的修為當在我之上。可惜今日就要喪生於此可惜了,可惜。

    她當真扼腕連聲嘆息,片刻方道:你緩過勁了麼?我又要來了。

    尚雨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能再等等嗎?我我的腳被你袖子拉得要斷了!

    雲漫流一笑,柔聲道:快別説了,再説都捨不得殺你了。那麼再等片刻好了。説着轉身走回樹樁,取下七絃,就坐在草叢之中,錚錚錚地隨意彈着。白色小花被琴音震得飛起,在她身旁起起落落,好似花雨。

    曲調雖慢而亂,尚雨也聽出是一曲《如幕》,這是思念知己逝去之曲。琴聲切切,如泣如訴,聽得尚雨背脊上一陣接一陣的寒流滾過,知道今日雲漫流無論如何不會善罷甘休了。她如此從容,那是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了

    尚雨急切間四處張望,周圍的林子裏漆黑一片,哪裏看得到地圖上標出的斷崖?再抬頭看天,天上的雲漸漸四合,眼看就要遮住月亮。月光一旦徹底消失,只怕她連雲漫流如何出手都看不見,就要死於非命。

    她怔怔地望着漆黑的林子,若是碎葉刀在此

    尚雨搖搖頭,甩走最後一絲僥倖。如果雲漫流要殺人,即便碎葉刀在她手裏,恐怕也只是多挨一會兒。她默默地嚥了口氣。

    要死時,如秋葉之靜美。

    尚雨腦子裏閃過師父曾經説過的這句話。她握緊刀柄,跳下樹來,告訴自己,這兩句後其實還有一句

    想要活命,只有拼命!

    她用腳在周圍踩了踩,很舒服的泥地,不幹不濕,也沒有突起的石塊。她閉目靜靜感受了一會兒泥地帶給她的厚實沉穩的感覺,才邁出第一步,分開花草,向空地中央那絕色的人兒走去。

    走着走着,速度漸漸加快,身體略略俯低。纖雨被握得那麼緊,好像已成了她手臂的一部分,但她手臂放鬆,腰身放鬆,腿腳放鬆全身左右晃動的幅度隨着步伐愈來愈大,衣衫飄搖,似張開的羽翼她要全力衝刺了!

    雲漫流停了手,按住琴絃,嘆道:那麼來吧。

    雲漫流雙臂一展,兩隻長袖激射而出,卻沒有對着疾奔而來的尚雨,而是筆直地向兩側飛去。她身旁驟然騰起一片碎草殘花,以一個完美的圓環向外飛速散去。

    近到兩丈之內了!尚雨放聲尖叫,雙足足尖猛點,把自己當箭一般向雲漫流射去,然而云漫流手上的速度仍遠遠快過她。砰的一聲,沉如悶雷,雲漫流的雙手重重拍在一起,兩條長長的袖子也同時拍合。長袖翻卷,力道四面迴盪,打得數丈方圓的花草幾成碎屑。

    雲漫流仰頭向天,緊緊追隨着那道正飛也似掠過樹梢的清影,笑道:好奸詐!原來以衝刺誘騙我上當,其實早打定主意逃了吧!

    她縱身躍起,鑽入林中,向尚雨追去。前方那瘦小的身體輕盈得好似雲雀,在密集的縱橫交錯的林中穿梭,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前方攀爬,忽而又伏在身後

    雲漫流的眼睛始終在第一時間抓住這鬼魅般的身影,身影愈加飄忽不定,她的步伐反而慢了下來,最後乾脆停下腳步。她閉上了雙眼,一隻手伸向前方,微微搖晃突然變掌為拳,猛擊三下。

    林中傳來一聲悶哼,接着是嘩啦啦樹枝崩裂之聲。雲漫流發足奔去,數丈之外,無數樹枝挾着尚雨墜落,只因藤蔓糾纏,她才沒立即落到地上。看樣子,剛才的三記破空拳至少打中她兩拳,閉住了氣息,以她的功力短時間內無法恢復。看着一隻小手無力地伸出,徒勞地想要抓住藤蔓,雲漫流心中沒來由地一酸。

    這感覺陌生而熟悉,已經四年不曾出現了吧?通常殺人之前,她都會徒生悲憐之心既然人生悲苦,那就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

    雲漫流再跨一步,突然一頓。一柄劍自腳下伸出,無聲無息,若非最後時刻一絲月光在劍尖閃動,幾乎就要刺入她的咽喉。

    雲漫流暴喝一聲,周圍的灌木被勃然爆發的勁氣震得亂飛。她雙掌平推,砰的一聲巨響,一丈開外的兩棵大樹從中破裂,她借力向後猛退!

    雲漫流雙手連擊,打得地面厚厚的松葉噗噗悶響,若有人潛伏在下,不死也要受到重創。但是劍尖如影隨形,既不退卻也不遲疑,始終牢牢鎖定她咽喉要害!一人一劍瞬間掠過數丈距離,直到雲漫流背心重重撞到一棵樹上。那樹寬得需五六人合抱,此刻根本無轉身繞到樹後的時間,眼見那劍已經突入了自己所有的防線,雲漫流狂怒之下,張口一口死死咬住劍尖!

    那人往後一拉,劍尖稍滯,雲漫流終於貼着樹身向上一躥,雙足連踢,長劍寸寸斷裂。在她往上躥去的同時,地面一個黑色身影向後滑去。雲漫流呸地吐出嘴裏的劍尖,以手彈之,劍尖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向那黑影背心襲去。

    尚雨大聲叫道:阿集!

    阿集在最後時刻勉強側過身體,躲過了背心要害,但劍尖斜着插入肩頭,刺破了鎖骨。

    尚雨掙脱藤蔓的糾纏,三兩步撲到阿集身旁,下手如風,封住他肩頭的穴道。阿集苦笑道:不成她的掌力太強,我我骨頭都要碎了

    尚雨扯開他衣服,藉着月光,看見他背上東一處西一處黑黑的手掌印記。剛才他全力刺殺雲漫流時硬頂下她的攻擊,受了極重的內傷,相比之下肩頭的傷反而不要緊了。

    尚雨眼淚奪眶而出,哭道:你你瘋了?阿集你真的瘋了!

    阿集道:沒沒辦法呀我瞧了許久,對她只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成,就就他劇烈咳嗽,咳出大口鮮血。

    他伏在地上,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咳出的血覆住了口鼻。尚雨手忙腳亂地抹着血,叫道:你別,別説話了,你別動了!別想你真是傻子,為什麼要跟着來?

    你瞧見我了嘿嘿阿集滿臉的血,還笑嘻嘻地道,你畢竟還是看到我的暗號了嘿小雨你你好

    身後響起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雲漫流高大的身影徐徐而來。她冷冷地道:原來你瞧見了他潛伏在松針下,才引我入林的。看來你對這位朋友很有信心。十年了,你是第一個傷到我的人。很好,很不錯作為讚賞,我打算讓你們自己挑選死法,説吧。

    阿集點點頭,低聲道:那好,小雨,我想

    尚雨狠狠一耳光甩過去,隨即又心痛地抱着阿集腫起來的頭,嗔道:你想死,我還不想呢!你自己好好躺着,我來!

    尚雨站起身,對雲漫流道:你要真的有心,等一小會兒如何?

    雲漫流走入投進林子裏的月光之中。月光照亮她的臉,她的嘴角依稀還見得到血跡。她淡淡地道:怎樣呢?

    尚雨縱上空地旁的一棵松樹,順手摺下根樹枝,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師承麼?你你等我把武器準備好,再跟你打過,自然就知道了。

    你使什麼武器?

    我使刀!

    雲漫流道:好。站在原地,再不發一言。

    尚雨全身都在痛。宇文錦踢中她的肋骨斷了一般地痛;死鬼婁昌留給她的五道傷口此刻又流出血來,一抽一抽地痛;長得不似人,功夫更似鬼魅的雲漫流掌風劃過的地方火辣辣透體般地痛。除此之外,更痛的是心王八蛋周南風,挨千刀的周南風!今天大概不能活着出去了,還有阿集好吧,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一定嚇得死人,遂側過頭去,惡狠狠地用掌削去旁枝。削完了,握在手裏揮了兩揮,樹枝略成弧形,倒也有幾分碎葉刀的模樣。雲漫流聽到她舞動的聲音,説道:好刀法。

    尚雨將頭髮緊緊紮在腦後,奮起最後的餘力,喝道:你還不知道真正的好刀法是怎樣的呢!舉起樹枝,高高躍起,向雲漫流當頭劈下!

    雲漫流神色一凝,左手長袖捲動,獵獵作響,飛襲尚雨。尚雨從高處躍下,衝力頂住了長袖揮出的勁風,樹枝一撥一回,行雲流水般繞過長袖,離雲漫流絕美的臉只有兩尺之遙了!

    雲漫流雙足半步也沒有移動,右手食指彈出,正中樹枝。尚雨虎口震動,樹枝險些脱手。她身子一扭,順着這股力道向旁邊飛去。忽地左足一陣劇痛,雲漫流的五指好似五根鐵籤,死死扣住尚雨的小腿,幾乎捏碎尺骨。

    尚雨大吼一聲,就以雲漫流抓住的左腿為支點,匪夷所思地在空中扭轉身體,右手揮出,疾如閃電!

    電光石火的一剎,兩人同時悶哼一聲,各自分開。

    雲漫流退開兩步,臉上青光一閃便消失,卻有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愈來愈明顯。她收回手臂,嘩啦一下,麻衣從左邊肩頭一直裂到右邊腰間,風一吹,立時分開。她不去管露出的身體,只喃喃地道:原來是你

    尚雨在那一瞬間拼盡全力虛砍了雲漫流一刀,身上至少中了五掌,打得她眼前發黑,滾出數丈遠,老半天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

    等她稍微清醒些,拼死抬起頭,只見雲漫流已站在身前,向自己的頭伸出了手。她長長出了口氣,徹底放棄了抵抗,躺在地上,叫道:完了!完了啊!阿集,你你趕快些,我可不想久等!

    阿集顫巍巍地伸出手搖搖。

    雲漫流的手摸到頭頂,略一遲疑,又温柔地順着頭髮撫摩下去。她在尚雨身旁蹲下,用一種難以分辨是喜是悲的語調慢吞吞地道:原來原來你就是尚文哲的女兒。原來他還有你這麼個女兒在世。

    尚雨這一驚非同小可,驟然跳起老高,落下地卻結結實實摔得四腳朝天。她又飛快地爬起來,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喝道:你!是你!

    雲漫流蹲着不動,低聲道:是我。

    你你你就是爹爹放走的那個刺客,對不對?

    不錯。雲漫流淡淡地道,你父親使的那三十六路碎葉刀法,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甘拜下風。

    可可是為什麼尚雨眼淚再度不爭氣地流出,哭道,為什麼你逃出生天,而我的爹爹卻死在天牢裏?為什麼?他究竟為何要放走你?

    雲漫流目光如炬,瞧向尚雨,説道:實話實説,我並不太清楚。在刺殺她咽喉一哽,強行將後面的名字吞入肚子裏,續道,在那之前,我們僅有一面之交。他在第七十七招上,以無上的內力壓服了我,卻又揮手讓我離開,一句話都沒説。我僥倖遁出長安,晝伏夜行,直到三個月後才知道他的死訊。這麼多年來,我都於刺殺的那日,焚香遙拜,算是謝他。

    我不相信!

    你不信我也沒法。雲漫流恢復了傲然之氣,站起身來,道,我所知的便是這些。

    她的衣服敞開一個大口子,露出胸膛和肚腹,月光照耀下,尚雨看得分明,不覺呆了。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待要細看,雲漫流已裹緊了衣服,冷冷地道:便是這樣。

    尚雨看着她那無與倫比秀美的臉,那雙顧盼流光異彩的眸子,腦子裏炸雷般響起師父的話:更何況那個人既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那個人既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今晚發生的事太多太快,她已完全懵了。

    雲漫流避開她的目光,道:我欠你爹一條命,理當還給你,但宇文錦於我也曾有救命之恩。我給你一年的時間吧,一年之後,我會再來找你,到時你若能勝我,咱們便算兩清。若不能,就只能怪天命如此了。

    等等等!

    尚雨伸手去拉雲漫流,眼前一花,雲漫流的身影已在十丈之外。尚雨大急,冥冥中竟然安排她今夜見到了導致父親冤死之人,還有好多關於爹的問題沒問清楚,怎能就此放過?當下再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勢,提氣猛追。但云漫流似一片白霧,被風兒吹着趕着,飄飄忽忽地在前面晃盪,尚雨無論怎樣奮力都追不上。

    只聽雲漫流幽幽地道:碎葉刀的精髓你還不知呢一年時間,你好自為之吧

    下一瞬間,風突然大起來,吹得尚雨眼睛一眯。等她再次睜開眼時,風吹雲散,那團白影已徹底消失不見了。

    尚雨再也支撐不住,撲跪在地。她喘息着,抽泣着,一時竟難以自持。

    爹爹半晌,尚雨抬頭仰望,白月亮孤零零掛在天頂,並不説話。

    爹爹請看着我吧。她説,我的仇,爹爹的仇,還有孃親的仇我會一一討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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