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沉吟良久,道:“我想他不外有兩個目的,一是處處設疑,打擊咱們的心理,二是儘量拖延咱們的行程,以便從容佈置下手。”
龍伯濤道:“如果真刀真槍動手劫鏢,倒也落個爽快,像這祥疑神疑鬼,一夕數驚,卻叫人受不了。”
柳元道:“事到如今,受不了也得受了。他越是故佈疑陣,咱們越要鎮靜應付,稍犯急躁,正好墜入他的圈套。”
龍伯濤道:“難道咱們就困守在這裏,等他來宰割不成?”
柳無道:“當然不。”
龍伯濤道:“那該怎麼辦呢?”
柳元一字字道:“仍按原來的計劃,繼續上路。”
龍伯濤道:“可是……這些馬匹……”
柳元道:“沒有馬匹,可以徒步。霍宇寰想使咱們遲緩行程,咱們就偏不中他的計。”
龍伯濤道:“人可以步行,鏢車怎麼辦?”
柳元毅然道“以人代馬,輪流拉車。”
這話一出口,頓時羣情譁然。
大夥兒心裏都起了反感,忖道:“這算什麼好主意?一路上安安穩穩並無事故,偏你一個在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放着村裏的暖坑軟被不準休息,卻把人當畜牲支使,你動動嘴皮子不要緊,咱們可就成了牲口了。”
鏢局夥計平素都是養尊處優的“達官爺”,幾時幹過這拉車的差事眾人口裏不敢説什麼,神情間卻流露出了不悦之色。
柳元只作不知,大聲道:“除了八名火藥抬槍手之外,其餘的五人為一組,輪流拉車趕路,天亮以前,無論如何要脱離山區。”
大夥兒委屈受命,反感越深。有人低聲發着牢騷,説道:“咱們又不是吃草長大的,又要拉車,又要跟馬跑得一樣快!”
也有人啼咕道:“看來咱們雙龍鏢局,要改名為三龍鏢局羅……”
閒言冷語,柳元只當沒有聽見,又將其餘人手,分派在鏢車前後戒備,又命八名抬槍手填彈上藥,隨護在兩側……
正忙亂間,九槐莊主徐達突然低呼道:“聽!那是什麼聲音?”
人羣立即肅靜下來,凝神傾聽,發覺意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
不知是誰脱口叫道:“旋風十八騎!”
這五個字,就像五聲霹靂,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
大夥兒譁然驚呼,紛紛向後倒退,有的拋了火把,有的急覓掩蔽。五名趟子手剛剛挽起車槓,也丟下就跑……
柳元沉聲喝道:“不許亂跑,大家高舉火把,退到鏢車旁邊去,抬槍手向前待命。”
龍伯濤兄弟和九槐莊主徐達,都拔出了隨身兵刃,分站鏢車四邊,蓄勢而待。
馬蹄聲由遠而近,荒山靜夜中聽來,一聲聲就像敲擊在眾人心坎上。
鏢局中人都久聞“旋風十八騎”的威名,卻很少有人見過十八騎的真面目,大夥兒又是畏懼,又是好奇,個個捏着冷汗、瞪大眼睛,眨也不眨望着馬蹄聲來處。
蹄聲來自西南方山道,正是鏢車的去路。
龍伯濤啞聲道:“柳兄,不能讓他們太逼近,只要看見人,就用抬槍轟他們。”
柳元點點頭,道:“我自有分寸。”
交談中,山道上出現了幾點暗影,向鏢車疾馳而來。
龍伯濤喝道:“拾槍手準備點火!”
八名抬槍手應聲舉槍,晃燃了火措子。
柳元突又搖手道:“且慢!來的好像只有三四匹馬。”
龍伯濤道:“別管多少匹馬,也作讓它衝近鏢車。”
柳元道。“不要魯莽,先派幾個人迎上去,用絆馬索截住它。”
龍伯滄應聲道。“我去!”
一招手,帶了幾名趟子手,各攜繩索,迎上前去,遠遠佈下兩道絆馬索。
轉眼間,四騎快馬已風馳電奔般衝到。
龍伯濤一聲暗號,絆索齊起,當場將四騎馬絆倒截住。
可是,奇怪得很,四匹馬都鞍欽齊全,卻空無人影。
龍伯滄在其中一匹黑馬的鞍袋中,找到半幅布巾,布巾上潦草寫着八個字
“奉上馬匹,速離險地。”
柳元看了,盾峯微皺,親自取了一支火把,又將四匹馬仔細搜查了一遍。
繞到馬股後側,忽然輕“哦”了一聲,冷笑道:“果然是他。”
龍伯濤道:“他是誰?”
柳元道:“從筆跡分辨,與回回村外刻石留字的是同一個人。”
龍伯濤詫道:“這人三番兩次暗中相助,應該是咱們的朋友,你怎麼反而不高興呢?”
柳元哼道:“暗中相助的人,未必便是朋友。”
龍伯濤一楞,道:“為什麼?”
柳元用火把指着馬匹後臀,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那是個圓形的烙印,中間有個豪體“燕”字,如非細看,不易發覺。
龍伯濤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這是燕山三十六寨的馬匹!”
柳元點點頭,道:“現在你相信了吧?有時候,為了利害關係,敵人也會互相幫助的。”微頓,接着又道:“咱們一離開太原,我就在懷疑苗飛虎坐鎮燕山,是北五省綠林道上最有勢力的總瓢把子,紅貨消息既已泄漏,他們怎會毫無動靜?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在暗中尾隨着。”
龍伯濤道:“他們為什麼不動手動鏢,反而留字示警,又送咱們馬匹?”
柳元逆:“這原因就很耐人尋味了,或許他們另有安排,或許為了不願與旋風十八騎正面衝突,總之,‘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會存着好心。”
龍伯濤搖頭道:“那咱們應該怎麼處置?”
柳元道:“為分之計,只有以不變應萬變。照目前的情形推斷,苗飛虎跟霍宇寰沒有合作,這是對咱們最有利的,若能利用他們互相牽制,平安渡過黃河,再得關洛大俠王克倫和滄浪客姚繼風兩位會會接應,就不怕他們動手了。”
龍伯濤道:“既然這樣,咱們也就不要客氣,四匹馬照單全收,早些動身好了。”
隨即吩咐將馬匹套上鏢車,繼續趕路。
最高興的莫過於那些鏢師和趟子手們,有這四匹馬,大夥兒就不用拉車吃苦了,可是,他們卻沒想到,鏢車有馬匹曳拉,其行必速,人也得徒步追隨,那份艱苦並不比拉車輕鬆多少。
更想不到的是,他們離去之後不久,回回村的十餘名村民便隨後趕到。
這些村民,每人揹着一隻水袋,竟把死馬當作活馬醫,,用竹管拗開馬嘴,給那些倒斃的馬匹,各準了幾口藥汁。
不過盞茶光景,七十匹“死”馬居然全部復活了。
村民一面清點馬匹數目。一面説道:“霍爺總忘不了照顧勞人,他答應送我們七十匹馬,果然一匹也不少。”
其中一人笑道:“我們白賺七十匹好馬,那些達官爺可就慘了,由這兒到離石縣,少説還有二百里山路,夠他們跑的啦!”
不錯,二百里山路,的確是夠人“跑”的了。尤其人要和馬車競“跑”,那滋味尤其不好受。
鏢車抵達離石縣城,已經是第二天午後,可憐那些鏢師和趟子手們,一個個鞋也破了,腳也腫了,狼狽得不成人樣。
柳元等人雖然還勉強支持着。實際上也已疲憊不堪。所幸一路上平靜無事,並未再與旋風十八騎或燕山三十六寨的人馬遭遇。
離石縣距黃河渡口,只有一天路程,沿途又是寬敞的官道鏢車進入城中,眾人才算鬆一口氣。
龍伯濤吩咐鏢車直駛西大街的“連升客棧”,將全部客房包租下來,一面安排食宿休息,一面命人上街購馬,準備第二天轉用。
柳元問道:“龍兄是打算在這兒住宿過夜嗎?”
龍伯濤點頭道:“大家趕了兩天一夜的路,實在不能再走了,咱們只住一夜,明天就上路。”
柳元正色道:“趕路辛苦是實情,休息購馬也很應該,但絕對不能在此地過夜。”
龍伯濤道:“那又為什麼?”
柳元道:“霍宇寰沿途故佈疑陣,燕山人馬一路尾隨不捨,他們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正是在等待適當的機會,只要咱們一停下來,就無異告訴他們下手的機會到了。”
龍伯濤苦笑道:“我何嘗不想早些動身,可是,這一夜山路趕下來,夥計們委實支持不住了。”
柳元道:“休息自然要讓他們休息,但必須分為兩班,一半人休息,另一半人護守鏢車,每班輪流兩個時辰,到午夜時分,便繼續上路。”
龍伯濤道:“為什麼一定要午夜上路呢?咱們可以輪班防守,等天明再走不行嗎?”
柳元道:“天明再走,趕到渡口已是黃昏時分,咱們這許多人,必定來不及渡河,如果午夜動身,明天中午抵達渡口,既可從容載波,又易於防範偷襲。”
龍伯濤想了想,道:“好吧,就這麼辦吧。”
柳元又道:“咱們四人也分為兩班,徐兄和龍老二先休息,你我負責前兩個時辰,各帶四名始槍手,必須寸步不離鏢車。”
分配妥定,依議而行,輪到值班的人,難免滿腔牢騷,一肚子不情願,那些輪到休息的卻迫不及待,奔進卧房,身子才放平,便一個個都發出了鼾聲。
柳元和龍伯濤攜帶隨身兵刃,搬了兩把椅子,一左一右分坐在鏢車兩側,當真是目木交睫,寸步不離。
時間平靜中流逝,轉眼兩個時辰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天色漸漸地入夜,龍伯濤長吁一聲,站起身來,説道:“柳兄也該去休息一會了。”
柳元搖頭道:“我還支撐得住,倒是已經休息過的,該叫他們起來換班交替,大家小睡片刻,才好趕路。”
龍伯濤沉昨了一下,笑道:“反正只有兩個時辰,索性我也不睡了,讓徐兄他們多睡一陣吧。”
於是,又坐下來,只命鏢師和趟子手們開始換班,自己和柳元準備坐鎮到午夜。
兩批人手正在換班,忽見客棧掌櫃雙手捧着一隻拜匣,匆匆進來通報道:“龍爺,有客人拜訪。”
龍伯濤打開拜匣一看,頓時它形於色,忙問道:“人在哪兒?”
客棧掌櫃道:“現在前面正廳中。”
龍怕濤連聲道:“快請!快清!”
一面將拜帖遞給柳元,一面笑道:“這下好了,咱們正疲累不堪,恰好來了接應。”
柳元展開拜帖,只見上面寫着“洛陽王洛天頓首百拜。”不覺皺了皺眉頭,問道:
“這王洛天是誰?”
龍伯濤道:“柳兄何其健忘?這位洛天侄兒,就是關洛大俠王克倫的獨生子,前年他爹六旬大壽,你不是也見過嗎?”
柳元哦了一聲,道:“莫非就是那小名叫做‘大慶子’,説話舉止帶着女人味道的小夥子?”
龍伯濤笑道:“正是他。”
柳元又皺皺眉頭,道:“聽説那孩子不大成器?”
尤伯濤點頭道:“若論那孩子的天資秉賦,原是可造之材,尤其一手劍術,已獲王老哥六七成真傳,可惜自小就嬌縱慣了,喜好在女人堆裏鬼混,被他老子狠狠揍過幾次,據説這些年已經改多了……”
正説着,一位白衣書生已經施施然走了進來。
那書生約莫有二十二三歲,生得唇紅齒白,面如冠玉,腰懸一柄白絲穩的短劍,舉步之間,細碎輕盈,果然有些女孩兒家模樣。
他來到近前,未語失笑,雙手一抱拳,細聲細氣道:“龍大叔,您好?”
龍伯濤含笑點頭,道:“好!快見過這位柳叔叔。”
白衣書生又向柳元飛過來一道眼風,拱手道:“小任王洛天,拜見柳叔。”
柳元欠身還禮,道:“不敢當。”口裏説着客套話,暗中又皺了皺眉頭。
龍伯濤一面揮手命坐,一面問道:“賢任怎麼恰巧也在離石城內?”
王洛天道:“家父接到龍大叔的武林帖,依囑北上接應,特命小侄先一路迎上來,協助龍大叔護送鏢車,小侄也是傍晚才到,聽説大叔住在這兒,所以尋了來。”
龍伯濤又問道:“令尊現在何處?”
王洛天道:“家父直接去吳堡渡口等候,大約明天一早就可。以趕到那兒。”
龍伯濤感嘆道:“這趟鏢,勞動諸親好友,連賢侄也跟着奔波辛苦,實在慚愧得很。”
王洛夫笑道:“朋友互相幫助,本來是份內應該的嘛,龍大叔這麼説,就是見外了。”
目光流轉,望了鏢車一眼,問道:
“一路上沒有發生意外吧盧
龍伯濤道:“託天之幸,還算有驚無險。”
王洛天又問道:“聽説大叔這趟承保的是一份重鏢,怎麼就只有這一輛車嗎?”
龍伯濤點頭遺:“正是隻有這一輛車。”
王洛夫似乎充滿了好奇心,又道:“這麼説,車裏的東西一定很貴重了?”
龍伯濤道:“不錯,是很貴重。”
王洛天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龍伯濤道:“是一口箱子。”
王洛天詫異地道:“全部鏢貨,就只有一口箱子?”
龍伯濤點了點頭,道:“正是。”
王洛天道:“一口箱子能裝多少東西,再貴重,想必也有限了。”
龍伯濤微微笑道:“這個,連我也不知道,貨生出價託運,咱們只管替他運到,責任便完了。”
王洛夫道:“但鏢行的規矩,事先總要驗鏢呀?”
龍伯濤道:“那也不一定,如果貨主願出重金,並且預付價款,也可以拒絕驗鏢。”
王洛天喃喃自語道:“為了區區一口箱子,出動這麼許多高人,箱子裏放些什麼,卻沒有人知道,這倒是一件奇怪事。”
忽然目光一抬,道:“小侄想看看那口箱子,不知行不行?”
龍伯濤遲疑道:“這”
王洛夫道:“我只站在車外,看看它的形狀,有什麼關係呢……”
柳元突然截口道:“不行。”
他一直坐旁邊沒有説話,這時突然開了口,語氣竟十分不善。
王洛夫瞼上掠過一道詫異之色,聳肩笑道:“不行就不行好;啦,柳大叔又何必生氣嘛?”
柳元霍地站起身來,冷冷道:“光棍眼裏不揉砂子。朋友,你別以為掛着洛陽王家的招牌,就能騙得過柳某人。”
龍伯濤急問道:“柳兄,這是怎麼回事?”
柳元反手撤出肩後鐵筆,沉聲道:“這女人根本不是王克倫的兒子,她是旋風十八騎派來的奸細!”
話一出口,羣情展駭,環繞鏢車四周的鏢師和趟子手們,莫不驚呼失聲。
龍伯濤慌忙拔劍躍起,大喝道:“圍住她!”
鏢師們一聲應諾,各揮兵刃便持撲上前來。
柳元舉手攔住,道:“你們守護鏢車,不準離開,來的絕不止她一個人。”
那書生端坐椅上,動也沒動,微笑着説道:“柳大叔真是越説越玄了,小侄分明是王洛天,怎麼硬指我是個女人呢?”
柳元哼道:“王洛天雖然有些娘娘腔,但他終究是個男子,至少,男子喉頭有結,也不會在耳朵上穿針孔。”
書生不由自主摸了摸耳朵和喉部,仍然神態自若地笑道:“就算你猜的不錯,頂多證明我是女扮男裝,你又憑什麼説我是旋風十八騎派來的?”
柳元一揚手中拜帖,冷笑道:“就憑這個。”
書生道:“那隻不過是張拜帖,沒有什麼不對呀?”
柳元道:“洛陽王家和雙龍鏢局是知交好友,你用拜帖求見已經啓人疑竇,更不該在字跡上留下破綻。”
書生輕哦道:“字跡怎麼樣?”
柳元道:“這帖上‘頓首’兩個字,與上次霍宇寰留帖的字跡,出幹同一人手筆,你還想抵賴麼?”
那書生忽然仰面大笑,連聲道:“佩服!佩服!神算子果然明察秋毫,名不虛傳。”“龍伯濤喝道:“你既然認輸,還不束手受縛?”
書生緩緩站起身來,含笑道:“可惜柳大俠只猜對了一半,在下雖然不是王洛天,卻也不是女人。暗!諸位請看”
説着,舉手向臉上一抹,容貌立變。
本來唇紅齒白的小夥子,突然變成滿瞼臘黃的中年人,耳朵上的針孔消失了,頸項間也露出了高突的喉結。
這些變化,真如魔術,只看得眾人目瞪口呆,驚訝莫名。
書生重又拱手施禮道:“雕蟲小技,不值識者一曬。在下只是久仰神算子柳大俠的盛名,特來拜識,並無惡意。”
柳元目光如電,炯炯注視書生的臉,問道:“朋友,高姓大名?”
書生笑道:“在下羅永湘,匪號‘百變書生’,在旋風兄弟中排行第三。”
龍伯濤喝道:“你是霍宇寰的手下,還敢説沒有惡意?”
百變書生羅永湘微笑道:“龍局主但請放心,在下孤身前來,決沒有帶一個幫手,更沒有動手劫鏢的打算。”
龍伯濤道:“那你來幹什麼?”
羅永湘道:“奉霍大哥之命,特來送個口訊。”
柳元接口道:“請説。”
羅永湘回顧了一眼,道:“兩位這樣劍拔弩張,似乎不是待客之道吧?咱們何不坐下來再談?”
龍伯濤冷哼道:“你要坐儘管請坐,咱們鏢貨在側,職責悠關,恕不奉陪。”
羅永湘淡淡一笑,道:“既如此,在下就告罪坐下了。”
他不僅自顧坐下,而且翹起了二郎腿,悠閒的晃了晃,才説道:“旋風十八騎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雖然寄身綠林草莽,凡事未逾‘仁義’兩字,咱們武林中人,鋤強扶弱,視為本分。恨的是贓官奸邪,敬的是忠臣義上,諸位都是正道俠土,成名高人,想必定能明辨善惡是非,洞察正邪忠好吧。”
柳元點頭道:“這些道理,一咱們當然很明白。但保鏢承運,也是正當行業,同樣憑本事換取代價,並不違背仁義兩個字。”
羅永湘道:“保鏢雖是正當行業,如果管贓官護送不義之財,就末免有虧道義了。”
柳元微笑道:“贓官頭上並沒有刻字,是否不義之財,也不能僅憑傳聞臆測,吃了鏢行飯,總沒有先查鏢貨來源,再決定承鏢的道理。”
羅永湘道:“秦御史貪贓枉法,盡人皆知,難道雙龍鏢局獨不知道?”
柳元道:“旋風兄弟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去太原秦府劫取,卻要在運送途中下手?”
羅永湘道:“咱們自然不知他貪污所得的財物存放何處,是以無從下手,如今龍局主如願將鏢貨退回太原,咱們自然不會放過它。”
柳元問道:“這就是霍宇寰要你帶來的口訊?”
羅永湘點頭道:“正是。旋風兄弟對這批贓貨勢在必得,霍大哥為了不願與雙龍鏢局傷了和氣,才命我專程致意,只要允局主應允,原車原貨折返太原,咱們霍大哥寧願如數照付酬金。並且承擔鏢局一切開支損失。”
柳元聳肩一笑,道:“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惜太晚了。”
羅永湘道:“鏢車尚未離境,怎説太晚了?”
柳元正色道:“生意人以信諾為先,雙龍鏢局除非不接這筆生意,既然接了,就沒有退鏢的道理。”
羅永湘道:“但旋風兄弟決不會讓這筆鏢貨渡過黃河,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諸位應該想想後果。”
柳元道:“咱們無意與綠林道上朋友為敵,如果道上朋友一定要跟咱們作對,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羅永湘臉色微變,道:“這麼説,諸位是決心要維護贓官,拒納忠言了?”
龍伯濤接口道:“咱們只知對貨主盡責,不管它誰是贓官?誰是清官?”
羅永湘冷笑道:“龍局主,咱們雖是初會,彼此也該曾有耳聞,旋風十八騎自從出道,還沒有失過手。”
龍伯濤大聲道:“雙龍鏢局開業迄今,也沒有砸過招牌。”
羅永湘拂袖而起,道:“很好!在下言盡於此,告辭了。”
“站住!”
喝聲入耳,身後門户蓬然大開,九槐莊主徐達和萬字劍龍伯滄並肩走了出來。
緊接着,步履紛紛,大批鏢師和趟子手也紛紛湧現。
鏢車停放在客棧正院內,那百變書生羅永湘所坐位置,恰好面對前廳,背向後進房舍,頓時陷於腹背受敵的境地。
然而,羅永湘仍然神態鎮定,並無一絲驚慌之色,含笑四顧了一眼,問道:“諸位以俠義自居,這算什麼意思?”
九槐莊主徐達使的兩面紫金銷,各重五十餘斤,雙銷一擊,“嗆卿哪”震耳欲聾,喝道:“閣下口出狂言,不抖露兩手,就想走麼?”
羅永湘曬道:“在下是來送信,並不是來動武的,徐莊主若想顯露武功,以後有的是機會。”
徐達冷哼道:“不動武也可以,閣下暫且留下來,待鏢車渡過黃河,你再走不遲。”
羅永湘輕哦了一聲,道:“原來徐莊主要扣下我當人質?”
徐達道:“就算是又怎樣?”
羅永湘笑道:“所謂俠義人物,用這種手段不覺得太小家子氣嗎?”
徐達怒叱道:“少廢話,徐某人要看看你這百變書生,究竟是什麼東西變的。接招!”
話落,雙銷一分,左旋右打。飛擊而出。
紫金檔份量沉重,形狀與“太極牌”相似,出手時勁風飛卷,威猛絕倫,如非自問內功修為足夠深厚的對手,多半不敢硬接。
羅永湘卻好像不知道厲害,挺胸凸肚站着,既沒有拔劍,也沒閃避。
等到擋頭臨身,他居然雙拿一提,平推了出去,竟以肉掌硬接紫金檔。
眾人都以為他必定有所仗持,誰知他雙掌一觸檔面,忽然發出一聲悶哼,整個身子就被紫金襠擊得凌空飛起,直向鏢車頂篷摔了下去。
“蓬”的一響,只見羅永湘直挺挺被車蓬彈了起來,一個翻滾,摔落車外。
趟子手們譁然大笑,紛紛繞過鏢車,準備捉人。
龍伯濤叮囑道:“別傷他性命,要留活口。”
鏢車外側本來也有人把守,自從羅永湘假冒王洛天的身份被揭,大家都不知不覺擁到這一邊來,如今再繞奔回去,卻齊齊吃了一驚。
地上只有一件白色儒衫,受傷的羅永湘,早已人蹤渺茫。
龍伯濤喝道:“還不快追”
一頓腳,當先追上了屋頂。
鏢師和趟子手們更是爭先恐後,飛身上屋,四散追趕搜查柳元忽然心中一動,不覺長嘆了一口氣,道:“不必白費氣力了。姓羅的已經去遠了。”
大夥兒搜查了一陣,毫無發現,只得廢然而返。
龍伯濤困惱的道:“這小子真有些邪門,分明已經負傷,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柳元搖頭道:“他本來逃不掉的,是咱們自己放走了他。”
龍伯濤楞然遭:“怎説是咱們自己放走了他?”
柳元道:“如果我猜的不錯,他必然事先早已穿着趟子手的服裝,外面罩上白色儒衫,趁滾落車外的剎那,卸去外衣,混雜到人羣中當時咱們若不急於追趕,他未必便能輕易脱身。”
龍伯濤踩腳道:“這麼説,他受傷也是假裝的了?”
九槐莊主徐達沒有開口,只是表情沉重的緩緩舉起右手那面紫金檔。
眾人一看,都來住了。
原來那紫金銷上,赫然印着十個清晰的手指印。
好半晌,才聽徐達長吁一口氣,道:“想不到霍宇寰手下,竟有這種高人。”
柳元由衷的點了點頭,喃喃道:“旋風十八騎,果然名不虛傳。”
他一向自視甚高,從未如此稱讚過別人。話一出口,立即又接道:“總算咱們及時識破,沒被他誆騙得手,事不宜遲,最好提早動身,免得再橫生枝節。”
萬字劍龍伯滄道:“對方既然已經正面現身,故意過了這一手,難保不在途中守候攔截,今夜只怕免不了一場惡戰。”
柳元挑眉笑道:“怎麼?龍老二膽怯了嗎?”
龍伯滄道:“不是膽怯,而是對方實力不弱,咱們總得有應付的準備”
尤伯濤大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還有什麼好準備的?”
龍伯滄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説的,那百變書生羅永湘只不過霍宇寰一名手下,功力已如此深厚,倘若賊寇大批出動,憑咱們四個人,恐怕會顧此失彼。”
龍伯濤道:“依你便如何?”
龍伯滄道:“小弟以為目前不宜輕率高城,咱們一面堅守此地,一面命人飛騎渡河送信,請姚、王兩位趕來接應,大夥兒會齊之後,再一同動身。”
柳元搖頭道:“這是掩耳盜鈴的辦法,必然瞞不過旋風十八騎,他們若要發動劫鏢,客棧中同樣可以下手。”
龍伯濤道:“説的是,他們既有力量攔截鏢車,難道就不能攔截送信的人嗎?”
柳元又適:“再説,咱們抽太原一路到此,雖然遇到幾次困擾,旋風十八騎的大隊卻始終沒有出現過,其原因不外有燕山三十六寨的人馬從中阻擾,使他們存着顧忌,趁此良機,咱們應該加速搶渡黃河,決不能再困循遲疑了。”
龍伯滄沉吟了一下,問道:“如果旋風十八騎在途中下手動鏢,柳兄認為燕山人馬會幫助咱們?”
柳無微笑道:“燕山人馬當然不是幫助咱們,他們只是不願鏢貨被旋風十八騎奪去而已。”
九槐莊主徐達詫道:“這是為什麼?,!
柳元道:“按照綠林慣例,劫鏢越貨可以各憑本領,一旦鏢貨已被同道先行得手,便不能再加以搶奪,否則,就是‘黑吃黑’,於犯了江湖大忌。”
徐達道:“果真如此,那燕山人馬就該參與爭奪鏢貨才對,為什麼卻反而替咱們護鏢呢?”
柳元道:“其中緣故,的確耐人尋味。這至少證明一件事,燕山人馬和旋風十八騎之間,目前正互相勾心鬥角,這對咱們是有利的,如果等他們雙方協議合作,採取了一致行動,那時就不好應付了。”
徐達聽了這番話,也點點頭道:“既然這樣,還是依柳兄的主意,早早動身為妙。”
龍伯滄見大家都贊成動身,也就不再堅持了。
但離石縣乃是偏僻縣城,奉命蒐購馬匹的夥計回報:總共只尋得四五匹拖車的瘦馬,必須等到三天後的“集期”,才能買到大批馬匹代步。
龍伯濤憂慮的道:“沒有馬匹,天亮之前怎能趕到渡口?”
柳元道:“不要緊,大家只管步行動身,不久就會有人送馬匹來的。”
龍伯濤知他所指,但卻半信半疑,只得下令步行出發。
大隊擁着鏢車,迤邐上路,剛走了數里,果然望見路旁一排垂楊樹下,整整齊齊排着六十多匹健馬,連鞍橙等配備都完整無缺。
馬羣迎風嘶鳴,附近卻無人蹤。
眾人驚喜交集,不禁讚道:“柳兄的神算果真玄奧,居然早、料到有人會送馬匹來?”
柳元笑道:“這沒有什麼玄奧的,有人希望咱們折返太原,就有人希望咱們繼續前進。
磁蚌相爭,漁人得利。如此而已。”
龍伯濤舉手一揮,道:“大家不用客氣,快些上馬吧!”
那些鏢師和趟子手們早已迫不及待,一聲哄應,紛紛奔上前去。
疲兵得馬,宛如涸魚獲水。剎時間,精神也抖擻起來,鞭影與塵土俱揚,歡呼與蹄聲齊動,一路追逐着西沉的殘月,奔向滔滔黃河。
黃河之水天上來。滾滾濁流,翻騰南下,恰好劃出了陝晉兩省境界。
河東小鎮名叫軍渡,河西就是陝西境內的吳堡縣。
天色剛矇矇亮,大隊人馬已抵達軍渡渡口。
龍伯濤吩咐馬車在河邊頓住,一面佈置戒備,一面命人接洽渡船。
不多久,渡口船户頭兒來了,望着這六七十騎人馬和車輛,先就皺了眉。
龍伯濤問道:“你有多少渡船?能不能一次載咱們過河?如果能夠,加倍給你船錢。”
那船户頭兒苦笑道:“達官爺,您就是拿銀子堆着小的,也沒有這麼大的船,一次載得幾十匹馬。”
柳元接口道:“自然不是要你用一條船載送,咱們準備把渡口船隻全包下來,人馬分船同渡。”
船户頭兒道:“此地載人的船,共有十四艘,每船能載十人,卻不能載牲口,另外有一艘載車輛牲口的大船,每次也能載得六匹馬和一輛車。”
柳元道:“如果不算車輛,一次能載多少匹馬?”
船户頭兒道:“頂多十匹。”
柳元又問:“往來一趟,要多久時間?”
船户頭兒道:“大約半個時辰。”
柳元想了想,道:“假如只用一艘大船,每趟載九匹馬和九個人,行嗎?”
船户頭兒道:“這倒可以。”
柳元道:“你去準備船隻,每趟九人九騎,分三次載運,先渡過去一半人馬,然後再渡車輛,待車輛渡過後,最後再渡另一半人馬。”
那船户頭兒答應着正要退去,柳元忽然又將他喚住,問道:“老大貴姓大名?”
船户頭兒道:“小的姓孫,名叫孫老實。””
柳元含笑道:“我想請教孫老大一件事;此地是黃河水域,你這十幾艘渡船,在幫不在幫?”
孫老實道:“什麼幫?”
柳元一字字道:“黃河龍王幫。”
孫老實“哦”了一聲,道:“不瞞達官爺説,要在黃河兩岸討生活,誰敢不仰承龍正幫的鼻息,在幫不在幫,每月都得按期繳納現銀,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他左右望了望,又壓低聲音説道:“不過,達官爺請放心,小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從來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勾當,擺渡收錢,都有定價,不會敲詐勒索……”
柳元微微一笑,道:“最近幾日,幫裏可曾有什麼言語交待下來嗎?”
孫老實道:“沒有啊,他們除了月頭來收規銀外,平時是不來的。達官爺有事麼?”
柳元搖頭道:“沒有事,你去準備船隻吧!”
待孫老實離去後,柳元卻對龍伯濤低聲叮囑道:“這兒是九頭龍玉揚凡的勢力,渡河時須預防有變,等會鏢車上船,由你我四人親自保護,任何閒雜人,一概不準接近渡船。”
龍伯濤頓時緊張起來,道:“要不要另在幾艘小舟,隨護着大船,萬一有事,可以接應產
柳元略作沉吟,道:“也好。總之小心一點,不會錯的。”
商議停當,船隻也已來到。
柳元親自登部查看,只見那渡船兩頭方平,無篷無帆,兩側船舷寬厚,中間是個空敞的大艙,足可載放一輛四套大車,船上撐舵和搖櫓的水手共有七人,全都是純樸健壯的小夥子,看不出有什麼閤眼之處。
巡視一週,無甚可疑。龍伯濤便吩咐人馬上船,開始渡河。
眾人親眼看着渡船往返了三次,一半人馬已經平安抵達對岸,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事故。
龍伯濤不由鬆了一口氣,道:“渡過黃河,與王、姚二位會合,就不須再擔心人手不夠了。”
柳元卻搖搖頭道:“現在鏢車尚未渡河,這話還嫌言之過早。”
徐達道:“柳兄為什麼總説這種喪氣話呢?”
柳元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我愛説喪氣話,我總覺得目前情況太過平靜,末免有些反常。”
龍伯濤笑道:“咱們都過分高估了旋風十八騎,其實,他們也都只有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沿途無機可趁,自然就知難而退了。”
柳元頷首道:“但願如此。”。
正説着,渡船又已駛返靠岸,搭上了跳板。
龍伯濤下令鏢車上船,另外挑選出十名得力鏢師,分乘兩艘小舟,伴隨渡河。
大船上除了七名水手,另有柳元等四人護鏢,此外,便是那駕車的車把式陳朋,高坐在車轅上。
渡船解纜離岸,緩緩向河心駛去。柳元和龍伯濤分立兩舷,監視着那些水手,徐達手挽紫金雙檔,卓立船首,注視江面,龍伯滄則在船尾監督那名舵手。
小舟上的十名鏢師,也是一個個按劍撫刀,全神戒備着。
大小三艘船成品字形逆浪行駛,看着將近西岸了,突然發現上游來了一葉扁舟。
那扁舟順流而下,其速如風,轉眼間已到近前,竟然直對着渡船衝來。
徐達厲聲大喝道:“什麼人?還不快些閃開!”
柳元立即撤出兵刃,急道:“大家小心了,別讓它撞到大船。”
説時遲,那時快。呼叱聲中,那扁舟又衝近了數文。
渡船上的水手們也紛紛吆喝道:“他奶奶的,不想活了麼?還不趕快轉舵!”
扁舟船首,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手裏舉着竹籬,嘶聲大叫道:“大哥們請避一避,我們的舵壞了,轉不動啦……”
水手們大罵道:“該死!船在河。已壞了舵,這不是該死麼?”
於是,紛紛收起櫓槳,去取竹篙。
柳元早已扣了滿滿一把金錢鏢,兩船更近,才看清扁舟後舵有個老頭子,正死命抱住舵柄,面如死灰,不像是假裝出來的。
心中一動,金錢鏢忍而未發,順手也搶了一支竹籬,蓄勢以待。
那扁舟快如箭矢,眨眼便到。
柳元平端竹篙,覷得真切,猛然一篙飛點過去,正中扁舟船首。
後梢舵手恰在此時一個滿舵,渡船船身一橫,那扁舟擦着舷邊掠過,順波逐流,往下游如飛而去。
水手們都長吁一聲,道:“好險!好險!”
龍伯濤搖頭笑道:“我還當是旋風十八騎來劫鏢的呢,險堅忍不住要出手了”
徐達也道:“這兩個冒失鬼也真討厭,若非柳兄及時頂它一篙,被它撞上,後果也不堪設想。”
柳元苦笑道:“船在江心總是兇險的,這是託天之福,化險為夷,但願從此跳上坦途,早早卸卻這千斤重擔。”
龍伯濤感慨地道:“這趟鏢多虧諸位好友鼎力相助,濃情厚誼,永志難忘,只等鏢車平安抵達延安府,咱們兄弟也打算收了鏢局,不想再冒這種風險了。”
大夥兒感慨了一陣,渡船抵岸,卻見岸上停着一輛馬車,駕車的老頭,正和先登岸的鏢師和趟子手們高聲爭吵。
尤伯濤當先飛身下船,喝問道:“什麼事?”
鏢師們答道:“咱們奉命戒備渡口,不讓閒人往來,這老傢伙不講理,一定要趕在這時候渡河,所以爭吵起來。”
那老頭約莫有五十多歲,身軀很瘦小,嗓門兒卻很大,厲聲吼道:“是誰不講理?渡船又不是你們家的,憑什麼你們能渡,就不許別人渡河?”
龍伯濤況下臉道:“老頭兒,這就是你無理取鬧了,咱們已經包租了這艘渡船,自然須等咱們的人渡完以後,才能載你過去。”
那老頭怒道:“你們由東岸過來,卻讓空船回去,也不肯順便帶人,難道有錢就能欺人不成麼?”
柳元聽得眉頭一皺,連忙趕了過來,問道:“這位老人家,有什麼急事,定要趕着渡河?”
老頭道:“怎麼沒有急事?我女婿去汾陽做生意,患了重病,眼看快死了,叫人怎麼不着急?”
柳元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人命關天,難怪老人家着急。”
老頭道:“説的是,我就只有一個女兒,難得嫁了個好女婿,換了是你,你能不急麼?”
説着説着,就要掉下眼淚來。
徐達見了,也覺不忍,便對龍伯濤道:“出門在外,總要與人方便,反正鏢車已經上岸了,空船駛回去,也得一趟,就讓這位老人家搭次便船吧。”
龍伯濤點頭道:“好吧,算他走運!”
舉手一擺,鏢師們立即閃到路旁。
柳元突然道:“且慢!”
那老頭已經揚起的馬鞭,又放落下來,皺着後道:“你還有話説?”
柳元指一指那輛蓬布低垂的馬車,低聲道:“龍老大,去看看他車裏是什麼東西?”
龍伯濤大步上前,一手掀起車篷,探頭向裏望去。
“啊喲”
車廂裏忽然一聲驚呼。
龍伯濤連忙縮回頭來,滿臉通紅地揮手道。“去!去!去!”
那老頭長鞭一卷,駛動馬車,登上了渡船。
柳元目送渡船離岸去遠,忍不住問道:“龍老大,你看見了什麼?”
龍伯濤的臉紅得踉關公一般,連連搖頭道:“別提了,車裏是個女人……”
徐達好奇追問道:“女人怎麼樣?”
龍伯濤尷尬地道:“她……正在給孩子吃奶……”
旁邊的鏢師們都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龍伯濤瞪眼喝道:“女人奶孩子,有什麼好笑的?還不快去守護縹車!”
鏢師們訕訕散去,那渡船也已經離岸駛到河心了。
趕車的瘦老頭忽然從車轅上躍落,笑嘻嘻道:“九妹,下來幫忙。”
車廂裏答應一聲,鑽出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衣少婦,向瘦老頭伸伸舌頭,道:“四哥,你的嗓門兒能小些嗎?剛才我真擔心你會和那些鏢師打起來。”
瘦老頭道:“鏢局的人,都是狐假虎威,真打架他們也不敢。”
兩人説着話,合力抽開車廂底下一塊木板,露出一個活門。
然後,又拉開渡船艙底的墊板。
原來這船底下另有一層暗艙,這時暗艙裏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口貼滿封條的大木箱。
車底活門恰好對着暗艙口,兩人托起木箱,送入車口,仍將墊板還原,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已把大木箱裝進了馬車。
那少婦輕籲一口氣,望着西岸笑道:“神算子啊神算子,你算來算去,就沒算到咱們有這二招吧?”
瘦老頭道:“別説他算不到,便是苗飛虎也還在做夢,咱們旋風十人騎言出必踐,決不會讓鏢車渡過黃河。”
接着,又對那七名水手道:“大哥有令,不得連累無辜船户,你們等此間事完,立即發放銀兩,叫他們去另謀生計,不用再擺渡了。”
水手們齊聲應道:“四爺放心,決不會誤事的。”、不多久,渡船近岸。
東岸上的鏢師們做夢也想不到這輛馬車正載着鏢貨,大夥兒只顧險喝道:“咱們包租的船,誰答應你這老頭兒揩油的?快些下來,別耽誤了咱們渡河。”
那瘦老頭駕着馬車,從容下船,驅車揚長而去。
就在鏢師們爭先恐後,熙攘着上船的時候,河邊菜棚內,緩步的走出一名少年書生。
這書生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穿一件寶藍色的儒衫,舉止雖很斯文,眉宇間卻透露出精幹之色。
他好像已在茶棚內坐了很久,又像是專為等候這輛馬車而來,但馬車由棚前駛過,他卻沒有現身招呼。
直到車已去遠,他才施施然踱出茶棚,低着頭,彷彿在地上尋覓什麼失落的東西。
突然,他眼中一亮,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晶瑩透明的琉璃碎片。
那琉璃片只有指甲般大小,看來雖然光亮剔透,卻不是什麼值錢之物。
但書生卻如獲至寶,緊緊握在手裏,臉上且浮現出欣喜的笑容,目注馬車遠去的影子,哺哺自語道:“果然不出所料!”
隨即邁開大步,循着車跡遍了下去。
馬車轉入一條往北的岔道,忽然加快了速度。
行約十餘里,突又折而向酉,再行數里,又轉向西北方,一路經過的。都是偏僻小路。
近午時分,抵達一處三岔路口左首是條泥濘小路,通往河邊;右首的車道,筆直向北。
路旁有座茅草亭子,亭內設着茶桶,桶上漆着“奉茶”字樣。
那瘦老頭勒住馬車,一躍而下,自去亭內取條連飲了四碗,長吁道:“痛快!痛快!”
沒多一會,後面吹吹打打,來了一隊送葬的行列,幾名力夫抬着一口高大的黑漆棺材,大聲步喝道:“喂!借光,車子別停在路口上好麼!”
瘦老頭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他媽的,路上碰見死人,黴氣!”
一面罵着,一面爬上車輔,車頭向左一轉,竟向泥濘小路駛去。
就在馬車駛動的剎那,車內那隻大木箱卻已卸落在地上,同時,蓬市掀處,那少婦也抱着孩子下了車,身上已換了一套孝服。
後面送葬的行列也在茅亭外歇下來,幾名為夫一齊卸肩,恰巧將棺材停放在箱子上。
一名道士,身穿法衣,手持桃木劍,口裏唸唸有詞地走到棺材旁邊,表面在作法念咒,實則低聲問道:“九妹,得手了麼?”
孝服少婦掩面假哭,也悄聲回答道:“就是那口木箱子,一切很順利,都在三哥妙計之中。”
道士笑道:“好極了,這次總算讓柳元栽了個大跟頭。聽説苗飛虎已在黃河西岸佈置了高手,正等着鏢車過河哩。”
少婦道:“大哥在哪兒時’‘’”
道上低聲道:“已經回谷去了,咱們也早些上路,休教大哥久等。”於是,向空劃了一陣符,催促道:“起靈啦!”
吹鼓手又奏起哀樂,力夫們又抬起棺材帶着那隻大木箱,向北而去。
又行五里,前面一帶松林葱鬱,林後便是墳場。
送葬的行列穿林而入,林子裏早有一輛豪華的雙套馬車在等候着。
駕車的人,正是百變書生羅水湘。
雙方在林中會合,那道上立即吩咐打開棺材。
棺內除了那口大木箱外,還有一副長條形的木板,足有五尺多長,板上密密地扎着十餘柄鵝毛羽扇。
那少婦勿匆脱下孝衣,更換上一身大紅吉服,押着那大木箱上了馬車,道上則將那扎着羽扇的木板橫掛在馬車後架上。
駕車的羅永湘拱手道:“大哥在谷中等候消息,並且設下慶功宴,香弟兄們接風洗塵,小弟這就先回谷去,預報佳音。”
道上點點頭道:“你和九妹先走,我在此等候老四老七,隨後就到了。”
羅永湘又道:“四弟那輛馬車,曾在渡口露過相,必須毀去,以免被人追蹤,七弟跟隨鏢車過河,恐怕要入夜後才能脱身,接應船隻都已經安排妥當,二哥務必請注意不要泄露形跡。”
道上微笑道:“我知道,最遲午夜,咱們準定平平安安回來就是了。”
羅永湘抱拳告辭,驅車出林而去。
馬車駛動後,才知道那羽扇木板的妙用,木板上的鵝毛羽扇,一路擦着地面拖過,竟將車輪和蹄印痕跡,全都抹去了。
然而,他們卻再也想不到,馬車馳過,道路上的每隔數丈,便多了一小塊琉璃碎片。
琉璃碎片體積雖然很小,在有心人眼中,卻無異一盞耀眼的指路明燈。
路上多了一粒琉璃碎片,誰也不會注意,當然更不會有人去揣測那些碎片由何而來。
行行復行行。天將傍晚,馬車駛到一條小河邊。
河上有座橋,足可通過一輛馬車。但羅永湘卻一帶組繩,將車駛入河水中。
敢情這條河的河水並不深,河牀又是堅硬的石板,馬車竟涉水而行,循着小河向上遊駛去。
小河兩岸翠竹環擁,花樹成林,車輛在河中駛過,宛如行經林蔭道上,令人心曠神恰,油然而生出塵之感。
河水盡頭,是一座幽靜的峽谷,小河由兩山挾峙下婉蜒流出來,河道也就是出入山谷的唯一通路。
馬車溯水而上,經過谷口峭壁時,隱約可見石壁上髏着七個龍飛鳳舞的行書大字
“桃花源頭是兒家”。
車廂內的小孩,不知為什麼忽然啼哭起來。
那少婦推開了車窗,將孩子捧到窗前,一面輕輕拍着,一面哄道:“毛頭別哭,你瞧,咱們已經回家了。”
羅永湘笑道:“這孩子鼻子真靈,他正是知道快回家了,嗅到他孃的奶香才哭的呢!”
正説着,峭壁頂上已響起雄渾的號角聲。
馬車穿過谷口,兩岸早已亮起無數燈籠火把,剎時間,歡呼雷動,鼓樂齊鳴。
掌燈的都是壯男健婦,那些吹奏樂器的,卻全是肢體畸形殘缺的兒童,最大的十四五歲,小的只有六七歲。
另外還有大批幼童,由幾名年輕婦女照拂着,都在岸旁列隊歡迎,一雙雙小手,拍得震天響。
這盛大的歡迎場面,既熱鬧,又感人,更特別的是,歡迎隊伍全由小孩子組成,為數足有五六百名之多。
羅永湘慌忙驅車登岸,從車轅上跳了下來,紅衣少婦也抱着孩子含笑下了車。
歡迎隊伍中奔出來兩名綵衣女童,雙雙為羅永湘兩人各套上一隻大花環。
羅永湘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回顧紅衣少婦道:“九妹,這是怎麼一回事?把咱們都當成英雄了?”
其中一名女童搶着道:“好伯伯説的,各位伯伯叔叔姑姑很辛苦,為了養活我們,才去冒險拼命,從今以後,我們就不愁沒有好衣服穿,沒有好東西吃了……”
羅水湘俯身抱起那女童,道:“好衣服和好東西,都是好伯伯送給你們的,你們應該謝謝好伯伯才對。”
女童道:“謝謝好伯伯,也謝謝各位伯伯叔叔和姑姑。”
紅衣少婦笑道:“瞧這張小嘴,有多甜!”
羅永湘也不禁仰面而笑,道:“看看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大哥一番心血,總算有了收穫。”
紅衣少婦接口道:“他卻總把功勞往咱們頭上……”
忽聞一聲暢笑,道:“誰説的?你們瞧瞧,我頭上不是也頂着幾個嗎?”
隨着笑語聲,一條魁梧大漢緩步走了過來。
這大漢年約四旬開外,生得滿腮虹髯,濃眉環目,相貌十分威猛懾人。
他身軀本已高大魁梧,這時雙手各抱着兩個小孩,肩頭上更騎着一個,看來越發高大,猶如一座小山。
在他威猛的臉上,卻盪漾着慈祥和藹的笑容,笑時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又顯得有幾分稚氣未脱,平易可親。否則,孩子們也不敢爬到他頭上了。
羅永湘和紅衣少婦連忙欠身施禮,道:“大哥好!”
魁梧大漢點頭笑道:“好!好!好!你們辛苦了。”
原來這魁梧虯髯大漢,就是名聞天下的俠盜“紙刀”霍宇寰。
人們只知道旋風十八騎是劫富濟貧的俠盜,卻很少有人知道,霍宇寰在這座隱蔽的山谷中,收養着數百名傷殘棄嬰和失令父母的孤兒。
霍宇寰三歲喪父,九歲失母,本身就是一個可憐的孤兒,如果説他在世上還有親人,就只有那位在十八騎中排行第九的紅衣少婦了。
紅衣少婦名叫鐵蓮姑,是霍宇寰亡母鐵氏的確親侄女兒,鐵家三代寡居,蓮姑也沒有例外,出嫁不到一年,便死了丈夫,從此備受公婆虐待,幾次自殺未成,才被霍宇寰救了出來,成了旋風十八騎中唯一的女性。
三人略作寒喧,從馬車上抬出那隻大木箱。
羅永湘含笑道:“託大哥虎成,幸不辱命,已將鏢貨順利截獲,大哥可要開箱過目嗎?”
霍宇寰搖搖頭,道:“叫他們先抬到思親堂去,愚兄已備好慶功宴,等各位兄弟平安回谷以後,再當眾開箱不遲。”
羅永湘道:“大哥做事,總是考慮這麼周到。”
霍宇寰微笑道:“鏢貨是兄弟們辛苦得來的,理當由大夥兒共同啓視,何況這次又是一筆大買賣,箱中的奇珍古玩,只伯咱們這輩子也沒有看見過,更該讓大家同開眼界才對。”
鐵蓮姑長吁一聲,道:“我倒不想看什麼奇珍古玩,只想趕快泡進熱水裏,痛痛快快洗個澡。”
霍宇寰道:“熱水早就替你燒好了,你自去洗澡,我和三弟先聊聊。”
鐵蓮姑喜道:“大哥真好,我這就去啦!”揮揮手,轉身而去。
霍宇寰輕輕放下五個頑皮的小孩,和羅永湘並肩走向一棟石屋,邊行邊談,詢問在黃河中流換箱劫鏢的經過。””
羅永湘將詳情説了一遍,接着道:“一切佈置進行,可説都十分完滿順利,現在唯一使人耽心的,是七弟脱身的問題,怕只怕苗飛虎發動太早,一旦發覺奪到的是箱石頭,必然會疑心到七弟身上。”
霍宇嘉道:“這倒不須過慮,鏢車一過黃河,有王克倫和姚繼風協助護鏢,苗飛虎豈能輕易得手。我耽心的卻是另外兩件事。”
羅永湘道:“那兩件事?”
霍宇寰道:“這次咱們不僅毀了雙龍鏢局,也跟飛虎作了對頭,事後,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勢必有很多糾纏。”
羅永湘道:“他們又沒有見過大哥的真面目,縱慾糾纏,也不知由何下手。”
霍宇寰道:“我雖沒有露面,兄弟們露過面的已經不少,譬如你和老七,還有九妹和你四哥。”
羅水湘道:“就算照過面,咱們也不畏懼……”
霍宇寰搖頭道:“我不是畏懼,而是耽心因此被他們追蹤搜查,發現了這座山谷的所在,孩子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如果為了這次的事,影響了孩子們的安寧……”
羅永湘接口,道:“這也不難,咱們可以暫時離開此地,另尋他處,隱匿一段時間,不在江湖上走動……”
霍宇寰道:“這就是困難了。你想,這箱鏢貨並非金銀,而是價值連城的古玩珍寶,咱們要設法變換成金銀,豈能不在江湖上露面?而且,如此珍貴的東西,世上有幾人買得起?
要尋這種有錢的主顧,豈能絲毫木露風聲?”
羅永湘愕然道:“照大哥這麼説,咱們竟是抓了個熱著薯在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