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麼?!」
一名年約十七八歲,樣貌甜美可愛的女孩怪叫一聲,還從酸枝木椅上躍起約莫一尺高,險些栽到地上去。
「您、您們説什麼?」凌皖兒像聽見什麼駭人的事般,粉嫩的小臉瞬間刷白,紅潤潤的櫻桃小嘴,也沒了顏色。
「哎喲,有必要那麼驚訝嗎?呵呵!就是有人威脅小太子的安危嘛,咱們尊貴的小太子嚇壞了,所以才千里討救兵,要借你去貼身保護他。美其名是去當他的保鑣,其實只需要擺個樣子,嚇嚇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教他們別輕舉妄動,也讓小太子安心,就好啦。」
凌皖兒的孃親──金小菊擺擺手,豪邁地呵呵笑着,説得比吃大白菜還簡單,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凌皖兒瞪視着母親,面頰抽搐。
首先,她一點也不瞭解,自己的女兒並不想離家遠赴大理。
第二,她並不很想再見到段子讓,當然更不想貼身保護他。
她娘似乎忘了,經過十三年的歲月,當年的「小太子」,早已長成了一名「大太子」,不是摸頭就可以安撫,在一旁哄哄他就行的小娃兒。
想起自己曾拿木劍,將當年那個老愛擺臭架子、一點都不可愛的傢伙給敲昏,她就不禁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
「不要!我不要!娘,算算年紀,段子讓今年已經二十,早就不是『小』太子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雖説是為了貼身保護他,但傳出去也不好聽吧?更何況難道大理國沒有習武的人才,非得千里來討救兵不可?娘,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凌皖兒愈想愈不對勁。
討救兵討到中原來,難不成大理皇宮的護衞,全是豆腐店的老闆,或是涼水攤的小販兼差的?
有鬼!這其中,必定有鬼!
「有什麼文章?難不成人家是瞧中了你,專程來選你入宮不成?」金小菊拿她的粉拳,敲了女兒腦袋瓜一記。
誰教夫君老愛敲她腦袋?她也來嚐嚐敲人的滋味,嘿嘿!
「哎喲!娘──」凌皖兒捂着被敲疼的腦袋瓜,噘嘴瞪着那個顯然極高興女兒被欽點入宮的壞心孃親,欲哭無淚地轉向自己的爹,以眼神控訴母親的惡行。
您看啦,娘欺負我!
她爹知道她娘孩子氣重,總愛故意招惹她,所以大都會站在她這邊,要她娘別跟孩子計較,哪知這回,他卻説:「皖兒,你娘説得對,太子需要你,你就走一趟大理吧!」
「爹!」凌皖兒不敢置信。
爹竟和娘沆瀣一氣,非得讓她這隻柔弱小兔兒,跳入賊窟……呃,説是賊窟,或許太過分了,人家那兒好歹也是堂堂大理皇朝的皇宮。
不過──反正,她不想去大理,也不想看見成年後的段子讓!
並不是她真那麼討厭他,而是當年她年幼無知,把人家的腦袋瓜敲了一個大腫包,害對方當場昏了過去──這是她極不願意回想起的一段爆糗往事。
而想也知道,這件往事對那位尊貴的太子而言,也必定是一段極不美好、不堪回首的恥辱;她打賭他一定會挾怨報復,在她前往大理時,對她百般羞辱、極盡欺凌之能事。
她把兒時從長輩那兒聽來的後宮嬪妃爭鬥血淚史,全套用在自己身上,在腦中演練一遍,儼然把自己當成飽受宮中嬪妃,與皇親貴族欺壓凌虐的小可憐女主角,愈想愈覺得悽慘悲苦,她眼眶兒紅咚咚,淚水滾呀滾,眼看就快滴下來了。
「爹!您竟忍心讓可憐的皖兒去送死……嗚……哎喲!」小腦袋瓜咚地又捱了一記,疼得凌皖兒眼淚真的噴了出來。
「不過是讓你走一趟大理皇宮,替小太子打跑幾個壞蛋,就在那兒雞貓子喊叫個不停,這像什麼話?這樣沒出息,真是丟咱們金刀門的臉!」
動手行兇的金小菊,手叉纖腰,指着女兒的鼻子罵道:「告訴你,這件事我是幫定了!人家要你去你就乖乖給我去,要是讓柔弱無助的小太子傷着半根寒毛,我就先剝了你的皮!聽見了沒有?」
眼見可愛甜美的俏孃親,搖身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母老虎,凌皖兒立刻縮起脖子,躲進父親懷中,可憐兮兮地吸鼻子控訴:「娘好可怕!我早就懷疑自己不是孃親生的,一定是這樣的,嗚嗚……」
「胡説什麼?你當然是你孃的親生女兒,別胡思亂想。」凌皖兒的父親──當年威風凜凜的大理國大內密探凌蒙,好笑又疼寵地揉揉女兒的頭,温聲安撫她。
「皖兒,你聽爹説,這回要你前往大理協助保護太子,實在是不得已的。爹孃與太子的爹孃──也就是當今大理的皇帝與皇妃是舊識,有將近二十年的交情了;大理那邊提出這個要求,於情於理,我們都難以拒絕。
確實,大理皇宮高手如雲,不缺你這個小女子,但我們懷疑,企圖對太子不利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為了確保太子往後數十年的安危,我們必須揪出背後那個龐大的黑暗勢力才行。
我們要你去,並不只是要你保護太子而已,更重要的是,你得想辦法,找出是誰想殺害太子,這才是你最要緊的任務。若在太子身旁安插一個男人,很容易引人疑竇;你一個女孩子家,可假扮成宮女,也比較不容易引起對方懷疑。」
「是這樣嗎?可是……」聽完父親的解釋,凌皖兒稍微釋懷了,不過她還是不太想接受這個任務。
「真的非去不可嗎?」她心中萬般掙扎。
去了,怕自己在人生地不熟的大理國遭人欺負;不去,又怕段子讓真讓刺客給謀害,那她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去或不去,由你自己決定,爹不勉強你。不過爹相信,若不是情況危急,大理那邊不會來討救兵。」説完,凌蒙逕自走到一旁,當真不再給女兒壓力;就連愛妻金小菊還想説些什麼,他也暗示她別説。
「我……」父親不威逼,反而讓凌皖兒猶豫了。
確實,她若真不想去,誰也無法逼她,但只要想到段子讓,很可能因為她的退縮而受傷,甚至死去,她就心中難安……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猶豫又猶豫,思量再思量,最後,無法眼睜睜看段子讓因她而受難的罪惡感,促使她做下了決定。
凌皖兒咬牙,轉頭對着爹孃,堅定地道:「好,我答應去大理。」
凌蒙與金小菊互望一眼,同時鬆了一口氣。
女兒肯去,總算是不負段家所託。
凌皖兒望向窗外,秀麗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
原來外頭不知何時,竟下起雨來了。
銀針般的雨絲,伴隨着瑟瑟寒風由空中飄落。
這片悽風慘雨,就像在預告她的未來……
**
上關風,下關花;蒼山雪,洱海月。
大理之美,美在純淨、美在不經鑿飾的自然,讓人懷疑自己是否步入仙境。
打從進入大理國境之後,一路走來,凌皖兒無不被沿途的自然美景給吸引,瞧得目不暇給,幾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不過只是幾乎!
「唉!」她坐在小攤子前,手裏捧着一盞酸得夠味,卻也甘美順口的酸梅湯,不自覺地嘆起氣來。
她在三天前來到大理,前進的步履卻極為緩慢,有如龜速爬行;算一算,約莫再一個日夜,便要抵達大理城。
想到不久後就要與段子讓見面,而會面時他可能有的反應……再甘美可口的瓊漿玉液,也難以入她口。
他説不準會當眾羞辱她,讓她在一干臣子、內侍的面前,丟盡大臉。
只要想到那幅場景,凌皖兒就怯弱得幾乎不敢再往前一步;但她已來到大理,如今,是騎虎難下了。
「罷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再這麼畏畏縮縮的,豈不枉費我金刀小女俠凌皖兒的名聲!」凌皖兒火速躍起,一口飲盡剩餘的酸梅湯,掏出碎銀連同空杯擱在桌上後,就向賣酸梅湯的老婆婆道謝,繼續朝大理城的方向走去。
她的個性本就樂天開朗,從來沒有什麼事能讓她憂鬱太久;即使再過不久,便要與段子讓見面這件事,使她心頭沉重,但也沒能剝奪她的笑容。
鬱悶了好些天,連她都受夠自己這副愁眉苦臉的鬼模樣。
她暫時擺脱煩悶的心情,瞧見前方有市集,便一蹦一跳地晃了進去。
長這麼大,這還是她第一次離家遠行,自然見什麼都新奇。
她打算在入宮接受段子讓的羞辱之前,好好地開心一下。
大理地處西南,市集裏販賣的物品、吃食與中原大不相同,但熱鬧的程度可完全不輸中原。
看見許多穿着白族傳統服飾的男女老少在逛市集,更讓她格外興奮。
她瞧着逛着,還順手買了些當地的小點心品嚐。
忽然間,凌皖兒感覺似乎有人正盯着她。
她一察覺,立刻火速轉頭搜尋窺探目光的來源;但四周人潮洶湧,每個人都神情自若,看不出有誰刻意在監視她。
什麼異狀也瞧不出,凌皖兒聳聳肩,心想或許是自己多疑。
轉回頭,她繼續開心地逛市集。
忽爾,卻聽見有人高喊:「有賊呀!快幫忙抓賊呀!」
凌皖兒生性熱心,樂於助人──換句話説,就是喜歡多管閒事。
雖然父親常警告她要謹思慎行,可她往往將爹爹的告誡拋諸腦後,衝動行事。
就像此刻,她一聽到有人喊捉賊,天性裏的正義因子立即作祟;就像受到操縱的皮偶,別人一聲吆喝,她便什麼也不管地衝上前,要幫着捉賊。
「站住!別跑!」
那個被指為賊的扒手動作極快,幾個閃躲之後,就已奔出市集,往小巷逃竄。
「小賊別逃!」凌皖兒原以為自己功夫不錯,但沒想到一個三流的小扒手,竟跑得如此之快;她不服輸,一咬牙,使出輕功追上去。
看她使出輕功追趕,那扒手也使出輕功逃跑;這一追一逃的,竟也一前一後的來到了城郊之外。
那扒手逃到一座密林前,還刻意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凌皖兒,待她追近了,他才翻身逃進樹林子裏。
要是凌皖兒夠聰明謹慎,就會察覺這是一個引她入甕的陷阱,但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只急忙追進樹林裏,要捉住那小賊。
追進林子裏沒多久,她便發現自己把人跟丟了;她懊惱地站在原地跺腳,正打算四處找找那小賊是不是仍躲在這裏時,卻忽然聽見衣衫在空中飄動的聲音。
她猛然回頭,卻驚見一名蒙面黑衣人,自上方的林木頂端躍下,二話不説便發動凌厲的攻勢朝她擊來,招招狠戾、毫不留情。
她這才發覺自己中了埋伏,慌忙閃躲抵抗。
凌皖兒一面應付對手,一面思索,自己這一路上是否曾得罪人,否則為何會遭人陷害?
或者是,企圖對段子讓不利的惡人,知道她來到了大理,為了不讓她成為段子讓的幫手,所以才先派人來殺她?
那隻幕後的黑手,有這麼神通廣大嗎?
這想法使她駭然心驚,但她抹去腦中紊亂的思緒,全心對付起那個黑衣人;不過對方武功太強,節節進逼,她無法抵抗,只能後退閃躲。
忽然間,啪地一聲,她發覺自己腳下被一條裝置在機關之中的繩索束住,心中一驚,急忙想躲開,但已來不及。
「啊啊──」下一刻,一陣天旋地轉,她慘叫着凌空飛起,不過並不是她使出了輕功,而是她被繩索套住腳踝,高高倒吊在半空中,像一頭待宰的豬仔。
那模樣,説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凌皖兒羞憤至極,除了咆哮吼叫,還不斷踢蹬雙腳想掙脱,可卻徒勞無功。
這時,樹林中先是走出幾名蒙面黑衣人,最後才走出另一名身材頎長、清瘦,但不顯得弱不禁風的蒙面人。
他一身牙白的錦織衣衫,瞧得出所費不貲,而且他一出現,原先誘導她落入陷阱的黑衣人,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看來,這人應是主謀者。
「你是誰?」凌皖兒不安地質問,但那人並不回答。
他雙手背在後頭,施施然走到她下方,仰起頭,用訕笑的眼眸,冷冷欣賞她的狼狽。
她雖又羞又怒,但也不免擔心着這人不知是何來歷、會如何對付她?
「你……你這賊人!快放我下來!」凌皖兒怒聲叫罵。
虧他有一雙那麼漂亮的清澈眼珠,心卻如此污穢……真是糟蹋、可惜了!
對於她的叫罵,男子充耳不聞,但眼底的嘲諷卻更深了。
他不發一語,只是拿那雙漂亮的深幽瞳眸瞧着她。
那眼神透着許多複雜的情緒,凌皖兒無法解讀,卻莫名覺得熟悉。
她見過這個人嗎?「你究竟是誰?!」他對她的態度絕不友善,甚至是敵視的,但她卻感受不到他身上有殺氣。
他並不打算殺她!這個發現,讓凌皖兒稍微鬆了口氣,也決定乖乖閉嘴,避免激怒對方,給他製造一個殺她的理由。
蒙面主謀仍是不回答,靜靜佇立了一會兒後,逕自朝後頭比個手勢。
只見幾名黑衣人沉默地撤退,而站在她下方的主使者,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轉身離開。
見他欲走,凌皖兒慌了。
不會吧?他打算就這樣把她吊在這兒,一走了之嗎?
「喂!你要去哪兒?快把我放下來呀!」她朝他嚷道。
那人置若罔聞,甚至連頭也沒回,帶着一票手下,消失在林子裏。
他們一走,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只有拂過耳邊的咻咻風聲。
凌皖兒突然恐懼起來。他就這樣把她丟下,萬一一直沒人發現她,那她豈不是就要這樣餓死在樹上,成為一具倒吊的枯骨?
不要!她不要!
「救命啊!」她開始劇烈掙扎,試着想自行掙脱腳踝上套着的繩索。
但她愈掙扎晃動,那繩索套得愈牢,最後,她只得停止這個讓自己被束縛得更牢密的愚蠢行為。
「來人呀!喂!有人嗎?救命呀!」她扯開嗓門朝樹林外喊叫,希望有人聽到後,能來救她脱困。
但方才那名黑衣人,可是刻意七拐八彎地,才將她拐到這遠離官道的林子裏;任憑她喊破了喉嚨,也不可能有人聽見。
凌皖兒頓時感到又喪氣又絕望,恐懼也不由得加深。
難道,她真的得在這兒化為一具白骨嗎?
不!事情還沒走到完全絕望的境地,她不能自己嚇唬自己,得冷靜面對才行。
她不斷逼迫自己放鬆,慌亂的心情總算慢慢鎮定下來。
慌張無濟於事,只是徒費氣力罷了。
她停止喊叫掙扎,決定保存體力,以應付未知的狀況。
待她安靜下來,不再鬼吼鬼叫後,林子深處,卻傳來一聲無趣的輕哼。「不叫了?哼,真無趣。走了!」
太陽逐漸西移,不遠處也傳來歸巢鳥兒的鳴叫,這些都在告訴凌皖兒,再過不久,夜晚就要來臨了,而她一點也不想在這無人的荒郊野外過夜。
她壓抑心頭的恐懼,試着閉上眼睛養精蓄鋭,同時仔細思考,是否還有其他脱困的方法。
但才閉上眼沒多久,她卻聽見一道好像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她睜開眼,略傾着頭,聆聽那聲響,果然很快地,那聲音又響起了。
這回她終於聽辨出來,那是繩索斷裂的啪擦聲。
繩索斷裂?
她還來不及細思,便聽到一聲巨大的啪擦聲;綁住她腳踝的繩子瞬間斷裂,她從約莫三丈高的樹頂,筆直往下墜落。
「啊──」頭下腳上直往下墬,她無法抑制地尖叫着。
她不玩了啦!
要是這樣掉下去,底下又正好有顆大石頭,她的腦袋瓜,豈不摔成豆腐腦了!
「啊啊──啊!」凌皖兒在空中如划船般擺動四肢,想減緩掉落的速度,可絲毫未起作用。
跌落的速度很快,她甚至還來不及眨眼,便聽見砰地一聲──
她一頭栽進地上的一堆腐葉裏去了。
簡直像人為安排似的,在她落下的地方,恰好有一堆高高的落葉小山。
「呸呸呸──」她狠狠摔了一跤,摔得七暈八素,滿頭滿臉全是爛泥腐葉,還吃了一嘴的碎葉土沙,不過小命好歹是保住了,除了一條腿有些摔傷之外,並無其他大礙。
她爬起來盤腿而坐,心裏覺得萬般納悶。
這人使計將她從市集中誘出,害她掉入陷阱中,但卻不打算殺她。
難道他如此大費周章,只為了惡整她、看她的狼狽相嗎?
凌皖兒不由得惱了。「到底是誰這樣作弄我?要是讓我知道了,非狠狠回報這一頓羞辱不可!」
給我等着瞧吧!
**
巍峨聳立的紅色城牆就在眼前,凌皖兒將頭探出馬車外,驚歎地欣賞前方那座雄偉中帶着纖細、華麗的城池;因為瞧得太過專注,她大半個身子,都快擠出馬車窗口了。
「皖兒姑娘,這樣太危險了,請您快些坐好吧!」一位頭髮花白、皮膚卻還很白皙光滑的老人,細聲細氣地嚷道,還揮動蓮花指,要她快些坐回位置上。
「喔,好啦。」凌皖兒被阻止,嘟了嘟嘴,應了聲,乖乖坐了回去。
方才阻止她的人,是大理太子寢宮的首席內侍官,姓敖,人稱敖公公。
他會來接自己,凌皖兒也很驚訝。
那時她一身狼狽,只能瘸着摔傷的腿,一拐一拐地走出樹林;回到官道上時,卻正好遇上一列浩浩蕩蕩的馬車隊,從大理城的方向而來。
領在隊伍前頭的人,正是敖公公。
敖公公一見到中原人士打扮的她,立刻命人停下馬車,匆忙下車。「敢問……您可是中原金刀門的千金──凌皖兒凌姑娘?」
敖公公上下打量她那身狼狽──臉上有着沒擦乾淨的污泥,發上還有幾片爛葉子,他眼中雖透出強烈的懷疑,不過依舊恭敬地請教。
「呃,我是。你們是……」凌皖兒被他懷疑的眼神瞧得很不好意思,但江湖女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丟臉也得承認。
「原來真的是凌姑娘,終於找到您了,這真是太好了!」
敖公公欣喜地道:「凌姑娘,我們是奉太子旨意來迎接您的,不過這一段路,我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三次,就是沒瞧見凌姑娘您。您是從哪來的呢?」他語氣仍有點懷疑。
「呵呵,是嗎?我大概是臨時起意,繞到別處瞧風景去了,所以才沒遇見你們吧?呵呵呵……」凌皖兒笑得頗為尷尬,她怎麼好意思説,那時自己正落入他人的陷阱中,像只風乾板鴨般給人吊在半空?
「是嗎?既然您便是皖兒姑娘,那麼請上馬車吧,我即刻帶您返回宮中,太子想必已經久等。」敖公公在確認完凌皖兒的身分之後,立刻將她請上專程派出的豪華馬車裏,將她舒舒服服地送進大理城。
「敖公公,你説段子讓派你來接我,這是真的嗎?」凌皖兒轉頭問敖公公。
他不氣她嗎?
「當然是真的,太子很期待再見到你呢。」敖公公頷首回答。
「他想見我?」凌皖兒不安地再次確認。
「是呀!」敖公公也不厭其煩地二度強調。「太子正是因為想念您、迫不及待的想見到您,才會派奴婢來接您呀!」
不知怎的,想到段子讓非常「思念她」,竟讓她沒來由地升起一陣惡寒。
「啊,皖兒姑娘,我們已經進了宮門了。」
進入通化門,便正式進入皇宮的腹地內。
敖公公笑着説:「我想太子已經在大殿等您了,我們就直接過去吧。」
他必定把她與段子讓,想像成一對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哪知道事實背後的真相?凌皖兒不禁感嘆。
眼看雄偉的大殿就在眼前,她已無暇唉聲嘆氣了。
馬車靠近大殿,逐漸減緩速度,然後穩穩地停下。
「皖兒姑娘,已經到了,請您下車吧。」敖公公率先掀開錦簾步下馬車,接着伸手,想攙扶凌皖兒下車。
「啊,不用不用,我自個兒下去便行了。」凌皖兒承襲了父母的性格,江湖兒女既豪邁又不造作;她身子輕輕一使力,便靈巧地躍下馬車,平穩落地。
「皖兒姑娘真是好功夫!難怪太子不惜千里,也要延請皖兒姑娘入宮。」敖公公稱讚她。
「這哪算什麼功夫?不過是點皮毛罷了。」不是凌皖兒謙遜,而是確實還沒使出真本事。
説到功夫──「敖公公,我百思不解,太子為何大老遠將我從中原請來?難道全大理,都找不到一個懂得武功的女人嗎?」為何非要她不可?
「這……自然不可能沒有。」敖公公老實回答。
「既然如此,太子為何偏偏要我來呢?」凌皖兒噘起小嘴發問。
「這……究竟是為什麼,奴婢也不知道。或許等會兒見着太子,您可以親自問問他。」敖公公笑着建議。
「啊?」問段子讓?她才不要呢!
「來,皖兒姑娘,我們走吧。想必太子等候已久,咱們趕快進去吧!」敖公公催促着她,同時帶頭,朝雕着麒麟祥獸的階梯上走去。
凌皖兒緊張地咽咽口水,鼓起勇氣,跟着步上白玉石打造的階梯。
**
「那個人……就是段子讓嗎?」睽違十三年,凌皖兒終於又見着他了。
望着坐在高位上的那名男子,凌皖兒跨前的腳步有點遲疑。
經過多年歲月,她幾乎不認得他了──想當然爾,他已不是當年的七歲娃兒,但她真的無法想像他長大後的模樣,如今一見,才發現他變了好多。
當年還是個清秀小娃的段子讓,而今已是個頎長高大的成年男子。
他端坐在細緻的飛龍紫檀木椅上,微笑瞧着她;俊美白皙的他面如冠玉,一雙黑玉般的眼眸炯炯有神,淡紅的唇瓣上揚。
他的模樣,隱約還有當年的影子,但俊美更勝從前。
「沒有錯,他真的是段子讓……」凌皖兒喃喃説道,瞧見多年不見的他,她又是高興又是害臊,還覺得有點陌生。
畢竟,他們有十三年不見了。
不過……他那雙眼睛,怎麼瞧來有點眼熟啊?她在哪裏見過他嗎?
凌皖兒怔忡地出神。
「怎麼了?皖兒,快過來呀!」段子讓朝她招手,看起來心情頗佳。
他神情和善,笑咪咪地,沒有半點惱怒的模樣。
凌皖兒心裏驚異:他是真的完全不介意當年被她敲昏的事,還是忘了?
她歪頭凝視着他,見他真的沒其他反應,這才邁開腳步,緩緩走過去。
「終於到了!我很期待你來呢。」段子讓步下階梯,神情愉悦地朝她走來。
「等我?」凌皖兒微微感到詫異。他有這麼想念她嗎?
「是啊!當年我隨父王母妃前往中原,在金刀門受到很多照顧,一直想向你當面道謝。」段子讓客氣地道。
「啊?道謝?不……不用了啦,當年我也沒做什麼,還……」把你的頭給敲腫了。
凌皖兒羞愧地低下頭。
「多年未見,你一點都沒有變呢!」段子讓唇角揚起的弧度更大,雙眼微微眯起,專注地直盯着她,眼中有着莫名的光彩。
「是嗎?我一點也沒變嗎?」凌皖兒下意識地撫摸自己軟嫩的臉龐,再次懊惱自己有張可愛的娃娃臉。
她都快十八了,還像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活脱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是啊,你就和當年一樣,一點都沒變,依然那麼可愛。」
聽到他誇讚自己可愛,凌皖兒臉上浮現淡淡紅暈,心裏也有些竊喜。「不過,我倒覺得你變了好多。」她不自覺脱口而出。
「喔,我哪裏不一樣?」段子讓微感詫異地問。
「我也説不上來……就是覺得,你不一樣了。」
當年的他年紀雖小,但卻已有太子的威嚴與架式;可如今,他臉上高傲的神態早已消失無蹤,笑眼眯眯的,不復見當年的凜然與高傲。
這樣的他,令她感到陌生,總覺得眼前這個段子讓,並不是當年那個段子讓。
凌皖兒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想,但那種感覺很強烈,眼前的男子,身上像籠着層薄紗,讓她無法瞧分明……
「你遠道而來,一定很累了,我讓人帶你下去休息,晚點兒我讓人擺宴,好好地款待你。」
「謝謝,但是不用麻煩了。」凌皖兒試圖婉拒,不想弄得好像自己是什麼重要的大人物似的。
「一點都不麻煩,你先去休息吧!」段子讓笑吟吟地説完,立即命人進來,帶她下去休息。
「謝謝你。」臨走前,凌皖兒又道了一次謝,而段子讓只是擺擺手,要她別掛在心上。
「那我就先下去了。」凌皖兒親切和善的一笑後,才跟隨內侍公公離開。
她走後,段子讓臉上的笑容便緩緩斂起,眼中透出無人能解的詭異光芒。
「那就是凌皖兒呀?長得挺討人喜歡的嘛。」
四名與段子讓長得很像,但年齡不一的男孩們,大搖大擺從側邊廳堂走出來,顯然已躲在旁邊偷窺許久了。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段子讓的神情不怎麼好看,他可不需要一堆觀眾,就算他們是他的弟弟也不行。
「瞧熱鬧呀!」開口的是三皇子段子詒,他笑得壞壞的,毫無半點愧疚之意。
「我瞧這凌皖兒,長得挺可愛的嘛,不像大皇兄所説,是個沒腦筋的笨蛋。」十二、三歲年紀的男孩眨着大眼,瞧來純真到不行,可段子讓清楚,兄弟裏最難纏的,就是這個最小的弟弟。
「我有説過她是個沒腦筋的笨蛋嗎?」段子讓不輕不重地,敲了麼弟的腦袋瓜子一記。
「啊,我忘了,這是二皇兄説的。」小子很輕易就抖出元兇。
段子讓凌厲的眼眸,立刻警告地朝二弟投去。
凌皖兒可不是他們能隨意欺負嘲笑的對象,能欺負她的只有──他自己!
「我聽説皖兒來了……咦?皖兒呢?」
幾兄弟的母親──現任大理王唯一的妃子柳昀兒,興奮地走來。
年近四十的她,依然貌美如少女,那完全是受夫婿寵愛呵護所賜。
沒瞧見那個可愛的女孩,柳昀兒眼中不覺透出失望與疑惑。
「母妃,她旅途勞頓,我方才先讓人帶她去休息了。母妃不必心焦,晚膳時她將會和大家一起用餐,屆時母妃便可見到她了。」面對母親時,段子讓是毫無虛假的温和順從。
「啊,對喔,她遠從中原而來,一定累壞了,還是子讓你設想得周到。」柳昀兒笑了,長子是她除了夫婿之外,最信任的人。
「不過,你們都聚在這裏做什麼?」她疑惑的美眸轉向其他孩子。
她一共生了五個兒子,平日大家讀書的讀書、練武習箭的練武習箭、學習政務的學習政務,難得聚在一起,怎麼今日全湊在一塊兒了?是什麼風把他們吹來的?
幾兄弟互看一眼,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
他們心裏都有默契,絕不能讓母親發覺他們的真面目,怕她受不了這刺激。
所以她並不曉得,她自認為的乖孩子們,其實一個奸、一個詐;一個粗暴、一個愛算計,還有一個集所有之大成。
就讓她以為心愛的兒子,都還是當年那些純真乖巧的孩童吧。
「母妃,我們在討論一本書呢。」正好段家老麼隨身帶了本讀到一半的書冊,便拿出來朝母親揚了揚,以資證明。「因為我對書裏的一段話略有疑問,所以四位好心的皇兄,正在教導我。」
他四位兄長,同時朝他投去欽佩又感嘆的一眼。
這小子才十二歲,腦筋就轉得這麼快,又這般精明狡猾,將來想必是個不得了的可怕人物。
「喔,是嗎?那真好。」柳昀兒笑得眼兒眯眯的,心喜孩子們上進。
單純的她,毫不猶豫地相信了。
「那就不打擾你們討論了,我先去找你們父皇。不過要是你們真的討論不出個結果,可以來問你們父皇喔,他也看了不少治國的書呢。」
「我們會的。」幾兄弟同時裝乖微笑。
柳昀兒這才安心離開,幾人不約而同地呼出一大口氣。
「唉,哄騙母妃,比對付十個敵人還累。」
「好了,熱鬧看完,你們可以走了,而我,還有要事待辦。」段子讓雙眸微微眯起,唇畔噙着高深莫測的冷冷微笑。
當年的一「劍」之仇,他是非報不可。
想起當年的事,段子讓的眼神迷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