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
“元氣早餐店”才剛送走了七點學生潮,眼看八點就要到了,店裏又湧進一批上班族。
培根在鐵板上煎出滋滋聲響,香味瀰漫在十來坪大的店鋪,烹飪台與收銀台一體成型,靠牆還有幾張桌椅,讓不趕時間的人邊看報紙邊吃東西。
排隊的人龍默默地往前移動,點餐、付錢、領早餐、開門滾蛋,只有老闆與老闆娘的吆喝聲特別突出。
“小初,前面的先生外帶兩杯熱咖啡!”
“小初,熱奶茶快沒有了,快去調一桶過來!”
“小初,先幫我把解凍的肉排拿過來,快、快點!”
隨著一聲聲急促的吩咐,一個清瘦的小女生忙進忙出。
她動作之俐落,保證讓全天底下的老闆挑不出一絲毛病。
短短的秀髮隨風飛揚,清秀的臉龐沒有表情。她全神投入工作中,一會兒當掌廚老闆的後援,一會兒是收銀老闆娘的代打,一會兒見她端著托盤,收掉桌上的碗盤,一會兒又見她洗淨雙手,自動自發幫每個空的醬料瓶重新補滿。
她輕抿的紅唇,從來沒有一絲笑意。
整列西裝筆挺的青年才俊,一邊等早餐,一邊偷偷打量她。
這個早餐店小妹眉清目秀,短髮烏溜溜,皮膚水噹噹,單眼皮有著古典風情,脂粉不施的素顏很有GirlNextDoor的味道。
一大早看到她,心情舒爽極了!回想起昨晚PUB裏,那些紅唇似血口的豔姝,胃裏的殘酒幾乎要翻出來。唉,不知道老闆去哪裏找來這麼嫩的小女生……
一雙雙痴了的眼神黏著她不放。
“先生,你到底要不要珍珠麥角粥?”纖指拎著提把,直推向前,一隻裝在塑膠袋裏的紙杯在半空中晃啊晃,平板的口氣喚醒了一干夢遊人等。
“要要要。”某個被“青”到的呆頭鵝連忙收回視線,接過手來。
雖然她從不對他們笑,説話語調也不曾有過高低起伏,但他們寧可相信她是因為太過害羞,才會這麼“閉俗”,也不願揣測其他可能。
“小初,八點了,開電視聽新聞!”老闆轉過頭來喊。
裘小初按下遙控器開關,整點新聞立刻跳了出來,她走進內廚房,彎腰搬起一籃生雞蛋,準備替大前線補充貨源。
“怎麼回事?今天的新聞看起來不太一樣,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老闆手中的兩支鍋鏟暫時打住,三個蛋餅剛打下去,可以偷閒幾秒鐘。
新聞外景主播嘹亮又亢奮的聲音,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早安,各位觀眾,歡迎收看八點新聞。首先為您播報,商界名人王金強等三人昨日宣告破產,債權都掌握在翼海集團手中。巧合的是,王金強等三人與翼海集團有段陳年恩怨,代表翼海集團的衞氏兩兄弟是否為復仇而來,本台將有最詳盡的報導。”
“又是這種大新聞,跟我們小老百姓根本不相關嘛。”老闆不以為然地奪過選台器,轉來轉去都是同一條新聞,只好黯然回到習慣收看的頻道。
“不如報一下星座運勢,看我今天會不會被上司削,還比較有用……”
“最近好像要變天了,我比較想看氣象報告……”
磅啷!
忽然間,一聲巨響打斷了瞎聊,其他人回頭一看,整籃雞蛋就這樣重重地摔在地上,蛋漿四液,一片狼藉。
“小初,你怎麼那麼不小心?”老闆娘衝過來,急急呼喝。“這個很難清洗,會留下很腥的味道-!喂,我説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沒有。
只見做事向來一絲不-、未曾出錯的裘小初,雙眼瞪著電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原本就像瓷器一樣白皙的肌膚,此時變得更加蒼白。
“小初?”看出她的不對勁,老闆娘的尖叫反而下降了幾個音階。
電視上——
“衞展翼先生過來了!”主播握著麥克風,衝過去訪問。“請問衞先生……”
話還沒問完,螢幕上一陣混亂,像是攝影機被摔在地上,看得人頭暈眼花。
不知過了多久,剛才還美美的主播重新回到鏡頭前,衣領歪了一邊,秀髮也翹了一撮,她勉強站穩,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們來不及訪問衞展翼……等等,衞徵海、衞徵海先生。”她眼尖地叫住一個男子。
男子一頓,緩緩回過頭來。
高大、精健,讓男模也稱羨不已的身量全部入鏡。剎那間,螢幕像會發光似的,鏡頭慢慢拉近,一張似笑非笑的俊臉立刻攫獲所有人的視線。
這個男人有一張開麥拉Face!
小初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逮到新聞人物,主播興奮極了,握著麥克風的手直髮抖。
“衞先生,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請問一舉扳倒王金強的商場勢力,是不是令兄與您籌畫的‘王子復仇記’?”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看似蠻不在乎,其實眼底、眉間都飛揚著傲人的自信。
見直擊不成,主播改從旁推敲。“請問此刻您的感覺怎麼樣?”
他的表情瞬間變了。頂級手工西服襯托出來的成熟穩重,眨眼之間,化為孩子王般的淘氣得意。
他挑了挑帥氣的眉毛,露出陽光般的笑容,手指一彈,發出清脆的聲響。
“爽!”嗓音與彈指聲一樣,都響亮極了。
那瞬間,不只主播呆了,就連成千上萬在電視機前面的觀眾也看呆了。
“……哇,好帥!”
“這是總裁級的人物吧?太過分了!多金又帥,得天獨厚,不怕天打雷劈啊?”
每個男人臉上都露出又妒又羨的表情,每個女人眼中都凸跳著愛慕的紅心,螢幕裏的陽光貴公子,一下子就征服了所有人的心。
“-,姓衞的真他媽的欠揍!”
痛斥的嬌喝聲,倏地清醒眾人的腦袋。
只見皓腕往工作台一撐,嬌小的人影翻跳出去,把排隊的人龍嚇了一跳。
她一手扯下圍裙,一手扳開玻璃自動門,飛奔離開。
“剛剛那句粗話是小初説的嗎?”
“她在這裏半年多,我第一次聽到她説話耶。”
然後……就是一句粗話?
“她不是因為害羞,才不敢跟我們説話的嗎?”青年才俊們的表情很茫然。
她怎麼會突然激動地跑了出去,好像誰踩到她的尾巴,殺氣那麼重!
老闆嘴巴開開,遙望著有史以來最任勞任怨的工讀生,飛快跑遠的背影。
“小初怎麼回事?就算感冒,她也不會遲到早退呀。”老闆娘也呆了。
“對啊,幹嘛看到那則新聞就那麼激動?那是有錢人家的恩怨,關我們這種小老百姓什麼事?”
“對啊對啊。”附和聲響起。
一陣燒焦的味道傳開來,有效地把老闆的注意力拉回鐵板上。
“哎呀,蛋餅都黑掉了。”他忿忿地用雙鏟把蛋餅丟進廚餘桶。“明天小初來上工,我一定要把這筆帳跟她算一算。”
老闆娘也迴歸現實。“別忘了,還有那籃雞蛋!”
蛋破了也就算了,還丟著讓她清理!?
裘小初,你等著拿一個月的薪水來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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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小初衝到大賣場的電器區,在電視展示牆前面流連不去。
大概是這則新聞太有看頭,也可能是那個姓衞的男人很上鏡,今天的展示電視都不播哈燒上市的DVD,反而播起整點新聞。
每則整點新聞都有這場商業角力的詳盡報導,從十四年前的豪門恩怨,扯回十四年後的“王子復仇記”,某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穿梭在新聞報導裏,一再扯痛她的腦神經。
那個又老又胖的男人,惡事做盡、千夫所指,被狠狠報復,純屬天理昭彰。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為什麼啊!?
難道天要亡她?
裘小初咬著右拳,踱來踱去,眼睛死盯著電視展示牆不放,全身迸射出來的濃濃殺氣,讓賣場警衞也不敢湊近半步,只能無奈地留她在那裏,活活嚇走客人。
而每當螢幕上,衞徵海大大的笑容一出現,伴隨“爽”字原音重現,附近的服務員、清潔工,就會停下手邊工作,露出陶醉的眼神,直誇“帥斃了”。
“我呸!”就是他,壞了她全盤大計!她不爽到了極點。
看了幾千幾百遍畫面重播,累積了幾千幾萬噸怒火,她像座活火山,隨時都會爆出滾滾熔岩。
她力持理智地深吸一口氣,稍稍壓住怒火,拿出幾枚銅板,走向公共電話。
接通後,她轉向牆壁,低低開口:
“請找陳記者。”
“裘小姐啊。”對方很快就聽出她的聲音,彷彿正在等她聯絡。“你看到翼海集團跟你……”他機靈地頓了一下。“咳,王金強先生那則新聞了嗎?”
“看到了。”
“之前你提供的‘內幕消息’,我們總編説要先壓下來,等有機會再刊登,畢竟現在新聞是追著衞氏兄弟跑。”
雖然早就心裏有數,爆料希望渺茫,但聽到對方直接説開來,她還是很悶。
一回頭,電視展示牆還在播放衞徵海討打到不行的Pose,她忍不住憤恨地用力踹牆角。
“裘小姐?”陳記者好像聽到奇怪的聲音。“你……還好吧?”
再踹兩下,心裏多補兩聲“-”,她才能以平靜如常的聲音回答。
“我很好,我也明白你們的處境。”
只是想起當時奉送給雜誌社的關説費,應該是討不回來了,她就一肚子火。
那筆錢可是她縮衣節食,才擠出來的“爆料本”耶!本想“以小搏大”,如今卻一點作用都沒發揮到,就被白白吞掉了,教她怎能甘心?
都怪姓衞的傢伙啦!搞個“王子復仇記”,有必要趕在這一時、這一日、這一刻嗎?這存心是跟她過不去嘛!難道晚一兩個月復仇,王子就會變豬頭?-
,他們以為,吃過王金強大悶虧的倒楣鬼,只有他們衞家人嗎?
簡直是屁!
“你要不要留個手機或電話?”陳記者的聲音愈來愈客套。“方便以後有機會刊登那篇新聞稿時,能跟你聯絡。”
有機會?
小初再也捺不住譏誚,冷笑兩聲。
“那篇爆料稿就丟進垃圾桶吧,再也不用刊登了。”反正王金強兵敗如山倒,如今也不能討回公道,還登它做什麼?
“事情變成這樣,我們也很遺憾。”雖然口氣聽起來一點都不遺憾。
這時,旁邊突然出現一堆雜音。
“衞先生出來了!衞先生,請接受我們的採訪!”
原來如此!
此刻所有的媒體只對“美觀有料”的衞氏兄弟感興趣,陳記者當然也是追著他們跑。
“裘小姐,我現在不方便跟你聊……”
誰跟你“聊”啊?用公共電話打到手機的費用很貴耶!
她一陣惱。“不打擾你辦正事了。”
她用力將話筒掛回去,幾個一塊錢叮叮咚咚掉下來。她細心掏出來,沒漏掉一枚,放進小零錢包裏,回頭遙望電視展示牆——
“請問此刻您的感覺怎麼樣?”主播興奮地問。
衞徵海笑得很樂。“爽!”
小初握緊了拳頭,在心裏暗暗下決定——
好你個衞徵海!你我素不相識,也無冤無仇,但就衝著這個“爽”字,不讓你嚐嚐“更爽”的滋味,我裘小初三個字就讓你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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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街道已經趨於寂靜,除了偶爾有飛車呼嘯而過之外,幾乎聽不見任何喧譁。
一個皮膚白皙的嬌小女生,在暗處窺伺著。
她雙手交疊在胸前,緊抓著披在背上的黑色長夾克,動作靈巧,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玄黑的眼眸鎖定了一扇門——一扇櫻桃實木鏤空的雕花門。
光線從鏤空的紋路中透了出來,灑在地上,幾不可見的縫隙,流泄出屋內陣陣的高談闊論。
她眯著眼睛,弓起腿,靜坐在暗處,背脊挺得很直,就像一隻貓——一隻處在備戰狀態的小野貓。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開了,走出光鮮亮麗的三五男女,不時調笑,幾個女人不知聽到了什麼,紛紛掄起粉拳,朝男人們揮舞,嬌態十足。
小野貓皺了皺鼻子,朝目標看了過去——
一羣人當中,那個男人特別不同。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一身優雅黑色調,流暢的線條將他襯得更加頎長,俊朗的臉龐帶著笑意,不時搭上幾句話,逗得其他人樂笑不已。
可惡!那傢伙把她害得那麼慘,自己怎能活得那麼開心?
小野貓咬了咬牙。
她才不管他是財經界的風雲人物,也不管他風靡了多少女人,剛被票選為“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更不管他已回覆堂堂貴公子的身分,而她仍是有一餐、沒一餐的落魄小妞——
她靈敏地跳起身,拉緊長夾克,利用黑夜掩護,悄悄挨近他們。
黑西裝俊男咬著煙,朝她踅過來,低下頭,左手擋風,右手按下打火機。
萬寶路香煙燃起一抹星火,他閉上眼,深深抽了口氣,仰起頭,慢慢吐出煙圈……
啪!
天外飛來一記貓爪,打飛了萬寶路,也打偏那張俊臉。
所有笑語,戛然而止。
他倏地睜開眼睛,眼神往下移,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瞳眸。
他對這雙眼睛很陌生,但它們卻寫滿了對他的熟悉,還有惱怒。
他不得不愕住。“你……”
“等了那麼久,總算出了口氣。”小野貓仰首怒視。
這幾天她到處追蹤,因為她很清楚,氣一定要出在當事人身上,才能得到最大的平復與滿足,否則踹壞再多堵的牆,不爽還是在心頭揮之不去。
凝視那張小臉,他輕觸被打過的臉頰,不改慵懶口吻地問:
“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了?”
她沒回答,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
“你欠我的帳,打一掌就算抵掉了。”她大膽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記住,下次別再開罪本小姐,就算不小心巧合到了也不行,知道嗎?”
他才伸手要抓住她,她就閃避而過,熟門熟路地竄進一條暗巷。
下一秒,鎂光燈一陣亂閃,停在路邊看似沒有動靜的箱型車,突然衝了過來,狗仔隊抓著鏡頭猛拍。
他舉足想追過去,但一干友人已經靠過來,揮手格擋鏡頭。
狗仔隊搶拍幾張照片後,立刻加足馬力,揚長離去。
“你沒怎樣吧?”朋友關心。
“好可怕,以後出門,你還是帶幾個保鑣比較保險。”
“現在的狗仔隊真可惡,找不到新聞就製造新聞。我看那個甩你耳光的女人,八成也是狗仔隊找來亂的啦。”
他一邊安撫受到驚嚇的女性友人,一邊望著闃黑的暗巷。
是這樣嗎?她真的是被指使來攪局的?
想起行蹤如謎,眼神猶帶有一絲怨憤的她,他突然——
無法肯定。